第161章 晋江
◎京州事变07◎
纪宜游一只手捂住胸口, 实则暗暗地挤压袋子里剩余的血浆,大量的鲜血将天蓝的衣裙染得血红,她虚弱地抽噎道:“爹, 女儿怕是, 不能……尽孝了。”
一句话她说的十分艰难, 丞相扒拉着不肯退让的禁卫军,老泪纵横, 像极了老父亲不顾一切想要从刺客手中救下女儿。
桑枝虽是局中人, 却又仿佛在玩沉浸式剧本杀,拿着空白稿件, 一头雾水地看着剧情走向。
她茫然地往姜时镜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九皇子的身边, 似乎正小声地说着什么话。
丞相凭着一己之力将包围的禁卫军拉开了一道缺口,桑枝拦住纪宜游的腰, 足下用力轻功踩着最近的矮桌,飞到殿外。
附近楼阁上的弓箭手皆拉开弓弦,羽箭方向随着桑枝移动而移动, 丞相大步冲出来, 急切大喊道:“莫要射箭,确保我女儿的安全……”
纪宜游则扮演着惊慌失措的人质, 害怕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往下落,哽咽道:“我已有爱慕之人, 从未存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嫁入东宫。”
她试图挣脱桑枝的掌控,哭到喘不上来气:“你即使想报仇,也不该找到我身上来。”
桑枝紧张到手心出汗, 血液顺着手腕滑落, 黏腻又潮湿, 差一点被她撞掉匕首。
心里骂骂咧咧,有剧本不给她发一份。
“闭嘴,不然把你舌头割掉。”
她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半拖着纪宜游往北边的小道走,丞相看似忧虑女儿的性命,实则像尽职的保安排除一切可能威胁到计划的潜在风险。
颜词站在殿外的台阶上,俯视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神色晦暗。
圆月被飘过的乌云遮挡大半,寒风渐渐喧嚣,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与风共舞。
禁卫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打算趁桑枝不注意冲上去抢人。
桑枝警惕地防备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禁卫军,架在纪宜游脖子上的匕首微微发颤:“纪宜游,是不是你。”
即使已经能确定,她仍然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纪宜游装作虚弱不堪的模样,哭到眼睛红肿,声音却分外有精神:“全文背诵琵琶行,还不能打消你的疑虑?”
桑枝轻簇起眉,额上的汗滑落到眼睛里,她不舒服地眨了一下:“你故意背琵琶行来试探我。”
“嗯哼。”纪宜游扯了下唇,“从你跟在颜词身后进殿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你了,但你脸上脂粉实在太重,我无法保证你就是本人。”
她松开捂住胸口的手,视线在血染的浓稠的手心里扫过:“我提起白居易时,你是在场唯一一个震惊的人。”
桑枝将匕首往外撤了一分:“我预感到你在京州,但没想到你就是相府的三姑娘。”
纪宜游微微偏头:“我也没想到今晚要刺杀我的人是你。”
越往北边走,道路越窄,禁卫军只能分散开,一队负责继续跟着,一队预判她们要走的方向布置陷阱拦截。
桑枝已经走到第一棵槐树,再往前便是岔路口,但若是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缓慢地往冷宫移动,她被擒住是迟早的事。
“抱着我,我带你轻功甩开禁卫军。”
纪宜游沉默了半晌,颇为无语:“姐妹,我现在是人质,你要不要看看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桑枝在附近的树里瞧见不少暗卫藏着,但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她单手无法抱着一个人轻功飞跃至屋檐,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思索了一番,将匕首的柄对准纪宜游的后颈:“我假装打晕你,公主抱也行,你配合一下。”
“行,但你……”纪宜游话还没说完,桑枝利落地动手,看似重重一击,实则收着力气敲了一下。
在禁卫军还没将这里彻底封锁的情况下,抱起她跃到槐树旁边的亭子上,再借力到宫殿屋檐,视线一瞬开阔,桑枝这才看见左侧的假山阴影里也藏了暗卫,衣服款式与树里的全然不一样。
见她脱身于禁卫军的包围圈后,现身一同跃上了屋檐,手中的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银光:“交出三姑娘,饶你不死。”
桑枝皱眉后退了一步,转身快速往东边而去,暗卫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凛冽的风吹得衣袂翻飞,腥臭的血腥味不断涌入鼻内。
穿过游廊后,她并未朝着颜词所说的往北边冷宫走,而是找了一处没有人的寝宫落地:“这批暗卫的目标是你,去冷宫前必须把人解决了,不然养虎为患。”
纪宜游闭着眼,小声道:“那我还要继续晕着吗?”
“不用,你瞧一眼他们是谁的人,若是太子的人……”她声音徒然冰凉:“留活口就是埋炸弹。”
纪宜游从她身上跳下来,揉着疼痛不已的后颈:“你手劲真大,我感觉骨头快断了。”
暗卫纷纷落地后看着精神抖擞的三姑娘,皆愣了下,领头的黑衣人诧异道:“你是装的?”
纪宜游后退一步与桑枝并肩而站,伸手轻触了下脖间被匕首划开的伤口,无辜道:“你眼瞎吗,这么大的伤口瞧不见。”
她视线扫过领头黑衣人腰间佩戴的令牌,神色沉下:“你们是太子派来的,他到底想如何。”
领头人道:“三姑娘若是好奇,不如亲自问殿下。”
桑枝挽起袖子,解开绑在小臂上的骨笛,问道:“你会武功吗?”
纪宜游沉默了一会儿:“我爹没撒谎,我来这个世界后,几乎大门不出二门迈,同古时候的闺阁千金没差别。”
桑枝:“…………”
“懂了。”她把染血的匕首递给纪宜游,“实不相瞒,我武功不怎么样,一会儿打起来约莫顾不上你,别被抓了。”
纪宜游呆愣了一下,脸色一瞬变得格外苍白,好半晌才接过锋利的匕首,血液浸湿刀柄后,变得滑腻黏稠,她舔了下唇,涩声道:“我尽量不给你拖后腿。”
桑枝垂眸看到她握着刀柄的手不断颤抖,不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带着安抚的意味道:“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抓走你。”
话语间暗卫已经朝四周展开,将两人半包围起来,手里的武器对准了桑枝。
领头人冷声道:“三姑娘不愿意跟我们走,就别怪我们下手不留情面。”
桑枝取出腰间的烟火信号棒,塞到纪宜游手里:“找机会拔掉盖子引燃。”
纪宜游反手拉住她,眸内浓重的担忧汇聚成一句:“一定要小心。”
话音刚落,暗卫手里的剑便出现在两人身侧,桑枝一把推开纪宜游,骨笛在指缝间转了一圈抵住剑身,然后一脚踹在暗卫的下档位置。
加上领头人一共七个暗卫,桑枝不敢吹奏骨笛唤皇宫内的毒物,唯一的兵器又给了纪宜游防身,只能出此下策招招往最脆弱的位置攻。
暗卫头一次碰到有姑娘家盯着裆下位置攻击,一时乱了阵脚,被踹裆的暗卫更是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纪宜游暗暗地挪到庭灯附近,用力拔掉盖子,还未将烟火棒的引线放入火中,一个暗卫从天而降在她身侧,刀柄重重往她后背砸下。
她弯腰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然后迅速爬起来,绕着院子跑到另一个庭灯,将引线点燃。
“纪宜游。”叫喊声徒然响起,她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只短小的笛子直直地朝她飞来,破开空气从耳边擦过。
沉闷的倒地声遽然从背后响起,她转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被引燃的线迅速烧到末端,红色的火光冲上天际,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如绚烂的花朵盛放。
被笛子击倒的暗卫并未死亡,呕出一口鲜血后,踉跄地爬起来举着手里的剑一步步地往纪宜游靠近。
桑枝没了武器,又被五六个人围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内力逐渐流逝,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点燃信号棒又如何,你们跑不掉。”领头人啐了一口唾沫在剑身上,盯着连武器都没有的桑枝,嗤笑道,“一根笛子就想杀我们,现在可不是白天,没到做梦的时候。”
桑枝左臂上的咬伤本就还未彻底痊愈,此时又多了好几道剑伤,她后退着与纪宜游逐渐背靠着背。
“你们预想的计划里,有这一环吗?”
纪宜游双上紧握匕首,比桑枝还要紧张,脸色苍白到真如失血过多:“没有,爹爹说买通了宫内的太医给太子下药,让他来不了宫宴,届时将刺杀的名头按在他头上,传到街坊百姓的耳朵里。”
“我没想到他竟然贼心不死,还惦记着我。”
桑枝偏头看了一眼骨笛的位置,掏出干净的帕子,将血流不止的胳膊绑起来:“京州官宦的勾心斗角,以你空空如也的脑袋,应该很为难吧。”
纪宜游:“…………”
“别逼我这个时候扇你。”
桑枝无声地轻笑了下,眸内漾着浅浅的疲惫:“真好,你一点也没变。”
话落,她掏出藏在胸口的辣椒粉,往骨笛所在的位置走了一步:“既然如此,那不如同归于尽。”
纪宜游:“?”
下一瞬刺鼻的辛辣扑面而来,背后的少女徒然消失,再睁眼已是三尺外。
暗卫在药粉散开的瞬间,掩鼻捂脸,等彻底闻到味道时,晦涩难懂的笛音在空气中响起。
方才短短的几句话,桑枝想通了,这批人今日必须死在这里,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即使她操控毒物,也没人能说出去。
第162章 晋江
◎京州事变08◎
太子的暗卫并不清楚江湖门派的武功路数, 嘲笑道:“死前给自己送终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纪宜游将手里空了的烟火棒往领头人砸过去,而后迅速跑到桑枝的身边,轻喘着气道:“你怎的忽然吹起笛子来了。”
桑枝无法说话, 内力注入笛音后扩大了笛音覆盖的范围, 不多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外墙响起, 暗卫直觉不对,轻功上前想要打断笛音。
却没想到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一脚将暗卫踹飞, 后翻立于庭灯之上:“圣女,请恕弟子来迟。”
谈弃恭敬的行了个教中礼, 白蛇盘在他的肩膀上, 直立起蛇头, 发出嘶嘶声。
与此同时,五颜六色的毒蛇游至院内, 渐渐将暗卫们包围了起来。
“我的妈呀,好多蛇。”纪宜游被眼前的场面惊得头皮发麻,贴在桑枝身边, 一只脚抬起来盘在她的腿上, 恨不得整个人都攀上去。
暗卫警惕地看着越来越多密集的蛇群,忽然想到了什么, 脸色难看道:“你们是蜀地魔教的人。”领头人转向谈弃,“九皇子勾结魔教之人, 竟还敢堂而皇之的带在身边。”
“咸鱼教不是魔教。”谈弃取出贴身携带的小刀,“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你们全部都得死在这里。”
他轻功跃起, 匕首的银光在空气中拖曳出一道微光, 直指领头人脑袋而去。
糊糊游到他的小臂上, 时不时会给慌乱的暗卫来一口,即使它是条无毒蛇,也给暗卫们吓得够呛。
纪宜游望着院内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拽着桑枝的手逐渐收紧:“我记得这里是武侠世界,不是玄幻世界,为什么你还能操控蛇?”
惊慌之下她说话开始不过脑子:“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艰辛,咋都学会阿三的技能了。”
桑枝无语地皱起眉,指尖按错了一个调,她往侧边走了一步,想挣脱纪宜游的束缚。
“别别别,我不说了就是,你别走,我真的怕蛇。”
谈弃与大批毒蛇的到来让暗卫溃不成军,桑枝吹完最后一个笛音,看着满院狼藉道:“信号烟火会把禁卫军也引到这里,不能久待。”
“太子殿下果然没预料错,九皇子当真要反。”唯一还活着的暗卫踹掉腿上的毒蛇,拖着身体往墙角挪,手放在胸口位置,似乎在拿什么东西。
桑枝脸色一变,夺过纪宜游手里的匕首,用力掷出,破空声与轰鸣遽然在院内炸开,她下意识护住身边的纪宜游,剧烈的火光冲击下,三人狠狠撞飞在墙上。
禁卫军的沉重脚步声越离越近,门被猛地踹开,刺鼻的火药味与尘土在不大的院子里弥漫,唯有微弱的庭灯若隐若现地摇曳着橘光。
丞相悲痛的表情染上几分紧张,禁卫军包围院子前,先一步冲进飞扬的尘土里,呼喊着纪宜游的名字。
寒风将浓重到遮挡视线的尘土吹散,渐渐露出地上横七竖八的暗卫尸体,其中一具被炸得满目疮痍,内脏流了一地,猩红的血溅射得到处都是,混着不少毒蛇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贼人真是猖狂,挟持人质竟还敢肆无忌惮地在皇宫杀人。”临时担起指挥的镇国老将军严肃道。
颜词抬头看向屋檐上一条翠绿的蛇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眉心轻蹙,她还是操控了蛇群。
禁卫军里有人提出了质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毒蛇尸体。”
“不应该啊,现在的气候蛇已经复苏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捅了蛇窝,不然怎么会全游到这个院子里来。”
丞相老泪纵横地找了一圈,没瞧见纪宜游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在暗卫尸体上翻翻找找,揪下一枚腰牌,故意惊诧道:“这不是太子的腰牌,为何会在储秀宫。”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话题蓦然转移。
颜词适当开口:“太子一直想纳三姑娘为侧妃,今日刺客一事本就蹊跷,如今又出现太子的暗卫……”他看向身侧的镇国老将军道,“还望将军一定要查清来龙去脉,救出三姑娘。”
镇国老将军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那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定不会让她出事。”
“只不过这批暗卫突然出现,身上又悬挂着太子殿下的腰牌死在储秀宫,不能撇清刺客故意为之,嫁祸于他人。”
老将军走到院内,从丞相手里拿过染血的令牌,仔细端详。
颜词目光定在墙角打翻的蓄水缸碎片上,附近的泥土被大量的水打湿后,变得黏腻不堪。
他视线顺着往上,果然在墙头的位置发现未被清理掉的脚印。
另一边。
纪宜游扶着桑枝躲藏在阴影里一路往北边走,她常年会在宫内参拜,对皇宫还算熟悉,但方才的冲撞让三人都伤得不轻。
以至于谈弃边走边在后面清理不断滴落的血珠。
“撑住,等到冷宫我们就能出去。”纪宜游几乎驮着桑枝艰难地往前挪动。
火药威力很大,桑枝为护住纪宜游不受伤害,后背的衣物在剧烈的高温下烧出一个大洞,露出了猩红的血肉,皮向外卷起,散着一股难闻的肉焦味。
左侧大腿上则深深地嵌入了一块蓄水缸的瓷片,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脚流淌。
桑枝疼到说不出话,脸色苍白如纸,眉间紧紧皱起,额上汗水混着脂粉一颗颗地掉落。
血蜿蜒着在小道上蔓延开,根本来不及处理干净,谈弃两步上前,看着可怖的大面积伤口,嗓音发颤:“圣女,血迹凝固的太快,无法彻底抹净。”
他犹豫着:“若不然……我们直接反了吧。”
桑枝强撑着睁开眼,眸内被浓重水雾覆盖,她微微弓起后背,虚弱道:“几颗花生米,醉成这样。”她将三个人指了一遍,“病残弱,拿什么反。”
纪宜游半蹲下,索性将人背在身上,声音也是抖得厉害:“你省点力气,别说话了。”
谈弃取出袖子里一枚玄色令牌,中间刻有一个林字,认真道:“我来前,长霄说若是今夜无法顺利离开皇宫,便反。”
纪宜游惊呆:“九皇子?他也要造反?”
桑枝疲惫地将头倚靠在纪宜游的肩膀上:“他倒是信任你。”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疼痛让她耳鸣得厉害,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不真切,“去冷宫,我们担不起造反的名头,这是他们皇家的内部事。”
谈弃垂下眼,将令牌放回袖子里,低声应道:“是。”
冷宫距离他们目前的位置还有很长一大段路,半盏茶后,禁卫军的脚步声隐隐在附近响起。
纪宜游的步伐越来越慢,撞在墙上那一刹虽被护住了大半身体,但她的右肩狠狠磕在墙面上,甚至能听见骨头清脆的断裂声音,忍着剧痛背着桑枝走了一大段的路,体力严重透支让她渐渐无法再挪动半分。
“姐妹……”她喘着气,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道,“怎么办,我们好像要死在这里了。”
桑枝逐渐涣散的意识在这一刻忽然清醒了几分,她微微抬起头,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大幅度动作,动一下就会牵扯到后背的伤口,止不住喘息。
“放我下来吧。”
纪宜游摇了摇头,她的背几乎弯成九十度才能保证桑枝不滑落:“不行,你腿上还有伤,不能走路。”
谈弃还在努力的清理地上的血渍,试图把他们从这条道路行走的证据全部抹消。
“或许死了就能回去了。”桑枝轻声道。
“呸呸呸。”纪宜游连忙反驳她的话,“你别说胡话,我们都来这里多少年了,要是能回去早就回去了。”
桑枝愣了下,不清醒的大脑使得她无法思考问题:“多少年?不是就半年吗?”
“半年?”纪宜游微偏头,惊疑道,“怎么可能,你是半年前来这个世界的?”
桑枝眼睛半阖,环在她脖子里的手渐渐松开:“是啊,去年的秋初。”
纪宜游僵住,不敢置信道:“为什么。”
空气极其安静,寒风呼啸而过,吹散浓稠的血腥味,小道侧边的树叶簌簌作响,投下满地斑驳。
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桑枝陷入昏迷后,脑袋无力地磕在她肩膀上,手垂在脖子两侧,连呼吸都轻了半分。
“桑桑,桑桑?”纪宜游慌了神,连忙喊谈弃,着急道,“别管那破血渍了,快来看看我姐妹还活着没有,快点……”
她语气里渐渐染上哭腔:“这可是我失而复得好不容易盼到的姐妹啊,都怪那个傻/逼太子,搞的什么勾¥#%巴¥@#%……”
纪宜游边哭边骂,眼泪连带着鼻涕止不住地往下落,连肩膀的疼痛都顾不上。
谈弃慌张的探着桑枝侧脖颈,感受到还在跳动的脉搏,松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晕过去了,我来背吧,后面的血渍我都处理干净了,他们应该没那么快能找到我们。”
他说着接过桑枝托上背道:“劳烦三姑娘带路,尽快往找到华桃宫。”
纪宜游长久弯着背,一时间无法直起来,哽咽道:“从这里走到冷宫至少要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我姐妹还能活着吗?”
谈弃不懂医术,迟疑了下:“圣女有蛊神庇护,定能安然无事。”
“可问题是武侠文不存在神仙啊。”纪宜游哭得更厉害了,拿出帕子捻了捻鼻涕,泪眼婆娑地辨认着方向,“往这边走,我们跑快点,不要耽误了医治时间。”
转弯过亭子后,道路越来越狭窄,若是迎面撞上人躲都没地方躲。
纪宜游只顾着最近的路线和桑枝身上的伤,根本没空再去看附近会不会有人暗中藏着,以至于出了御道后,与提着宫灯的宫女撞了个正着。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右肩膀在撞击下泛起撕心裂肺的痛:“我淦。”
谈弃立马挡在纪宜游的身前,警惕的看着不知在阴影里站了多久的宫女。
“奴婢在此等候多时。”
纪宜游上下打量着她,痛得龇牙咧嘴:“你是倾妃娘娘宫里的,谁让你等在这里的?”
宫女否认道:“奴……我是落幕山庄的弟子容姝,已在宫内潜伏八年,方才你们有人点燃了信号烟火,师兄告知让我在这里接应你们。”
她偏头看了一眼蜿蜒在御道地上滴滴答答的血渍:“血迹会有其他师妹处理,禁卫军暂时不会追查到这里。”
谈弃并未直接相信她,质疑道:“先前在院子里时,你们为何不出手相助。”
容姝提着灯先一步往北边的鹅卵石道走,缓慢道:“我们入宫的时间很早,因而习完必要的刺探情报课程后,没有时间再额外练武,打架我们帮不上任何忙。”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还驻留在原地的谈弃:“亦如你们咸鱼教重蛊不重武是一个道理。”
纪宜游拿不定主意:“跟不跟她走?”
谈弃:“走。”
容姝对这一片非常熟悉,带着他们抄近道,一路找到华桃宫的大门。
纪宜游凑在谈弃身边小声道:“她为什么知道我们要找华桃宫。”
容姝的耳力很好,她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微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幕落山庄在京州部署的探子足有千人之多,所有的消息都逃不过我们的耳朵。”
她推开大门,语气里带着些许骄傲:“今夜纪家,太子,康王想做之事,我们一清二楚。”
纪宜游:“那你说说太子和康王想做什么。”
容姝停住脚步,视线在谈弃背着的桑枝身上扫过:“那位昏迷的姑娘是三庄主心尖上的人,告诉你一些消息也无妨。”
她弯起唇角盯着纪宜游,意味不明道:“太子在东宫内打造了一套纯金锁链。”
空气安静了一瞬,一股恶寒蔓上纪宜游的脊背,顺着爬上天灵盖,她搓着手臂上竖起的寒毛:“你别盯着我说这种恐怖的话。”
她快步走进华桃宫:“不知道还以为是用来锁我的。”
容姝提着宫灯走在她身后,淡淡道:“三个月前,有人委托幕落山庄,调查皇宫内是否有被囚/禁的女子,我们将回信寄出的半个月后,太子便命人开始打造锁链。”
九皇子与太子一向不对付,因而谈弃非常讨厌太子,愤愤不平道:“东宫内有如此多的妾室,他竟还不满足。”
纪宜游轻哼了声:“他这个人,最是喜欢在女子身上找尊严,太子妃是将门之女,做不来小鸟依人那一套,他就去找一些会的女子充入后宫,等新鲜感过了后,又弃之如敝屣。”
“你以为他在意的是性/欲?不,他只是喜爱被高高捧着,喜爱妾室将他看做高不可攀的天。”纪宜游恶心地yue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普信男。”
“还想让我给他当妾,想屁吃。”
容姝被她的一番话逗得轻笑出声:“三姑娘所说无错,我们得到的信息的确如此。”
谈弃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一时陷入了沉默。
容姝推开侧殿的大门,只见里面的柱子上严严实实地绑着一个人,嘴巴被抹布塞紧,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纪宜游惊呆了,视线在被绑的宫女和带路的宫女身上来回打转,而后慢慢挪到了谈弃身后:“这怎么还带反转的。”
“忘了告诉你们。”容姝走到宫女面前,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是颜大人安插在华桃宫的探子吧。”
“颜大人今晚回不去府邸了。”容姝弯起嘴不疾不徐道:“她叛变了。”
谈弃皱起眉:“到底是你叛变了还是她。”
容姝挑起一侧眉梢,望向谈弃:“你可以怀疑我的身份,但不能怀疑我对山庄的忠诚。”
她取出小刀,在宫女的脖子上比划,目光却定在纪宜游的身上,果不其然看到了她一霎苍白的脸色:“杀坏人并不可怕,纪三姑娘,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纪宜游下意识握住了桑枝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获取某种力量:“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容姝转着手中的小刀并未动手,而是站起身冷漠道:“我只是想提醒三姑娘,我今晚在后花园值夜并未来过华桃宫,也未说过任何话。”
“三姑娘是聪明人,想来不会做出让我失望之事。”
纪宜游冷下脸:“你威胁我。”
容姝:“这怎么能算威胁,互相制衡为生存之道,至于这位时常跟在九皇子身边的……”她拖着调子慢吞吞道,“咸鱼教弟子,同为江湖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想他很清楚这个道理。”
谈弃没反驳,背着桑枝往里走:“既然她已背叛颜大人,麻烦容姑娘不留活口,顺道带我们离开皇宫。”
纪宜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喂,你就不怕她把我们卖掉。”
谈弃:“我相信她对幕落山庄的忠诚,就如我对咸鱼教一样。”
宫女摇着头发出一阵“呜呜”声,似乎要说什么,急切的用脚踹地,谈弃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
下一瞬,小刀破开喉咙插进柱子,将人钉死。
宫女的眼睛瞪到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不敢置信地盯着纪宜游的方向,死不瞑目。
容姝拿起放在地上的宫灯往殿内走:“走吧。”
纪宜游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脸色惨白一片,她不自觉地攥紧桑枝的手,用力到青筋冒起。
谈弃偏头看向她:“你很害怕,为什么。”没等纪宜游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忘记了,你应当没见过杀人。”
他走到纪宜游的另一边,安抚道:“没事的,这样就看不到了,她是坏人死得其所。”
纪宜游轻咬了下唇,涩声道:“桑桑,也亲手杀了很多人?”
“你是说圣女?”谈弃道,“圣女自从脾气转好后,已经很少杀人了,至少半年前离开蜀地来京州,我几乎没瞧见过她动手。”
“圣女……”纪宜游斟酌着今晚听到的最多的称呼,她来这个世界太久,因而对原著书中的内容能记住的不多。
只能勉强回忆起蜀地毒刹教的门派里有个叫桑婳的圣女,当时她还陶侃桑枝说书中的魔教妖女同她一个姓氏。
她虽然穿进了书里,却一直生活在京州,拿着通天剧本,与书中所发生的事八竿子打不着,对江湖门派更是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单薄的文字叙述上。
“我听她方才说你是咸鱼教的弟子,桑桑应该是咸鱼教圣女……”她困惑道,“那毒刹教呢?”
谈弃诧异的看向她:“毒刹教是以前的教名,新教主上任后就改名了。”
纪宜游眸内渐渐被迷茫占据:“咸鱼这个词,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什么?”
纪宜游摇了摇头:“没事。”
容姝将架子上的花瓶向左转了三圈,听到一声卡扣声响后,走到挂着画像的地方掀开露出镶嵌在墙壁上的珍珠,用力朝里按。
侧边的墙壁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缓慢地朝后挪动,直到露出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入口,才停止。
容姝将手中的宫灯递给纪宜游:“地道里面没有岔路口,一直往前便能穿过宫墙,离开皇宫。”
纪宜游迟疑着接过灯,不放心道:“你不随我们一道?”
“我今夜只是助你们离开,并不是要脱离山庄。”容姝后退到花瓶的位置,“你们进去后,我会将华桃宫复原,回到后花园继续值夜。”
谈弃颔首道:“多谢。”
通道往地底下蜿蜒,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不透一丝一毫的光,纪宜游举着宫灯走在前面,谈弃背着桑枝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他们进去没多久后,身后的门轰隆隆地合上,如地震般整个地道都在微微颤抖。
纪宜游看着宫灯内依旧还在燃烧的烛火,不解道:“这种地方常年封闭,竟然还会有氧气。”
地道内碎石很多,墙壁也凹凸不平,谈弃怕崎岖不平的墙面会刮到桑枝,走的格外小心翼翼。
两人相顾无言走了半炷香,仍未走到尽头,纪宜游右肩膀的伤越来越疼,拿着宫灯的那只手颤抖不已。
极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了一道缥缈的叹息声。
纪宜游脚步徒然停下,橘色的烛光仿佛在甬道内蹦迪:“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谈弃:“听到了。”
纪宜游不敢再往前走:“这里封存这么多年,该不会闹,闹那个啥吧。”
谈弃呆了一下:“什么?”
虚弱到飘忽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鬼,是我。”
第163章 晋江
◎京州事变09◎
纪宜游精神紧绷, 提高手里的宫灯将周围的黑暗照亮:“谁,是谁?”
谈弃惊喜道:“圣女,你醒了。”
桑枝强撑着抬起头分外茫然:“我们在哪里?”
“姐妹你终于活过来了。”纪宜游反应过来, 连忙跑到桑枝身边, 橘红的宫灯提到她的脸上, 仔细打量着毫无血色的脸,声音瞬间哽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疼得厉害吗?”
桑枝虚弱道:“没事,死不了。”
“这里是华桃宫的地道, 走到尽头就能离开皇宫。”谈弃将渐渐滑落的桑枝往上托了托。
桑枝单是醒来就耗费了不少力气, 后背灼烧的刺痛一下下地冲撞着神经, 耳侧环绕着嗡嗡的耳鸣声,仿若置身地狱。
一直盘在谈弃小臂上的糊糊突然探出蛇头, 顺着爬上了桑枝的肩膀,冰凉滑腻的触感让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妈呀,蛇!!!”纪宜游猝不及防地被吓得连退数步, 手里的宫灯差点砸到桑枝背上。
糊糊也被尖叫声吓得缩起蛇头, 整个身体卷在一起。
谈弃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害怕她会伤到糊糊:“糊糊是我养大的宠物, 通人性,三姑娘不必害怕。”
甬道很窄, 声音一大,回音便会一遍遍地回荡,桑枝皱起眉:“她怕一切没有腿的软体动物, 跟通不通人性无关。”
“尽量让糊糊不要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纪宜游背靠着墙壁,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哭噎道:“你这半年过的都是什么悲惨生活,学会了阿三的技能不说,连蛇都不怕了。”
桑枝叹息道:“别哭了,我脑袋涨得厉害,你一哭跟要炸开了一样。”
糊糊似乎感受到纪宜游的害怕,默默扭着身体游到了另一侧她看不见的地方,蛇尾圈住了桑枝的脖子。
原本安静的漆黑甬道在桑枝醒来后多了几分吵闹,纪宜游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嘴巴没停下过。
桑枝被吵得头昏脑涨,偶尔意识模糊即将陷入黑暗时又会被她的话语拉回现实。
“怪不得我之前尝试找你,没有任何一点反应,原来你比我晚来这么多年。”纪宜游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同颜词是怎么认识的,为何我以前从未在颜府见过你。”
桑枝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回个音调,算是听到了她的话。
纪宜游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问题,确认她还醒着就继续说,又是半炷香后,长而窄的甬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头没路了。”纪宜游咂巴着干涩的嘴,将已燃烧到尾端的宫灯烛火贴近尽头的墙壁,上下打量。
谈弃弯下腰,让桑枝伏在背上,单手拖着腿,防止她下滑。
指尖触碰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又敲打了一会儿道:“门应该在上面,四周都被封死了。”
纪宜游闻言,将昏暗的宫灯举过头顶:“瞧着也不像是有门的样子啊。”
谈弃偏头看她:“颜大人没有同你说地道出去的机关在哪里?”
纪宜游沉默了片刻,坦言道:“原先的计划是宫女带我们从地道内离开,但容姝说她叛变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从未预料过刺客是桑枝,也未预料到半路会杀出太子的暗卫,更不知宫女叛变。
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崩塌,即使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总有意外。
谈弃驮着桑枝无法伸手够头顶的墙面:“可否麻烦三姑娘先照看圣女一二,我找出去的门。”
桑枝微动了下,用气声道:“把我……直接放地上吧。”
她的大腿处嵌入了一块不小的蓄水缸碎片,一路上一直在滴滴答答地出血,失血过多导致她一度恍惚到出现幻觉,总觉得眼前有黑色虫子飞来飞去。
“不行,地上全部都是碎石。”纪宜游连忙放下宫灯走到他身边蹲下:“我能背动。”
谈弃看了一会儿她不协调的右肩膀,犹豫道:“你的肩膀……”
“没事,颜词说华桃宫地道直通城内东边的废宅白府,届时会有人接应我们,去往郊外的别院。”纪宜游咬了咬牙,“养养就能好,不碍事。”
谈弃小心翼翼的将桑枝转移到纪宜游背上,狭小的甬道内,微弱的痛呼声响起,很快被抑制。
“若是撑不住了便唤我。”谈弃取过宫灯,瞧着纪宜游额上一瞬间冒出来的汗珠,担忧道。
纪宜游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扶住桑枝没受伤的腿,呼吸逐渐变得沉重。
她感受不到身后人的呼吸,偏头唤道:“桑桑,你睡着了吗?”
桑枝艰难地睁开眼睛,轻声“嗯”了下。
纪宜游喘着粗气,一刻不落地跟她讲话:“等出去后,我带你去吃花糕,春荣楼的花糕做得可好了,还能捏成娃娃的形状,你肯定会喜欢的。”
桑枝意识涣散得厉害,耳鸣导致她并不能听清纪宜游的话,虚弱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我想……睡一会儿,你晚些喊……我,好不好。”
“不好。”纪宜游声音大了几分,托着她往上颠了一下,呼吸一瞬慌乱,“别睡,桑桑,你失血过多体温太低了,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你不是还想回家吗,叔叔阿姨还在家里等你,你现在睡着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纪宜游喉间酸涩到讲话不成调,强忍着哽咽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桑枝,桑枝,别睡觉听到没有。”
桑枝起初能勉强应一声,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没了声音。
纪宜游急得满头大汗:“找到门了没有。”
谈弃举着宫灯四处探查,地道内积着厚重的泥土,稍有动作就会掀起尘土飞扬,他捂住口鼻脸几乎贴在墙壁上,良久才在微弱的火光下,瞧见了一抹青苔。
他取出小刀将青苔附近的泥土全部撇掉,发现一枚同华桃宫镶嵌在画后一模一样的珍珠:“找到了。”
谈弃用力将珍珠按下,大约等了三秒地道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大量的泥土从四周掉落,他连忙脱下外袍遮挡着桑枝后背暴露在空气中的烧伤。
环住两人尽可能的挡住不断砸下的泥土块。
月光斜斜地照射进地道,空气弥漫着一股浅浅的雨潮味,石门移动的轰隆声被不知名的虫鸣取代,谈弃站直身体,拍掉身上的泥土。
伸手攀住洞口,轻而易举地翻了上去:“三姑娘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勘察一圈附近。”
纪宜游:“好,你快去快回。”
谈弃走后,她再也撑不住双膝跪倒在地,尖锐的碎石刺破血肉,两只手托着桑枝,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地上。
受伤的肩膀连带着手臂止不住地发颤,手心沾染的血已然干涸,她哑着嗓音道:“好不容易才见着,短短一个晚上,半条命都没了,我都不敢想你之前过的都是什么苦逼日子。”
“怪不得你想这么回家,若是换我可能第一天就活不下去了……”
她慢吞吞地说着话,努力地将恍惚的意识聚拢。
谈弃回来时,身后跟了几个袭伏音宫服饰的弟子,跳下地道将纪宜游和桑枝单独抬出来。
“三姑娘,接应的马车就在门口候着,弟子背您过去吧。”
纪宜游的大脑因疼痛和疲惫渐渐变得不清醒,她本能地拽住桑枝的手:“先去找大夫,我姐妹要死了……”
弟子道:“姑娘放心,宫主已请了大夫。”
谈弃将地道的石门重新关上,用枯草堆遮盖住被踩秃的草地,下一瞬,蓦然听到其中一个弟子疑惑的声音:“她长得有点像前段时间刚回宫的小宫主。”
“别胡说,我瞧过小宫主的画像,不长这样。”
纪宜游在半梦半醒间,听着弟子们的争吵,死死攥着桑枝的手不愿松开,像是害怕梦醒后,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会突然消失般。
谈弃反驳道:“这是我们咸鱼教的圣女,与你们伏音宫无甚干系。”
空气凝滞了半晌,那弟子恍然大悟,朝另一个人骄傲道:“我就说她是小宫主,只不过脂粉重了些,又溅上了血,与伏音宫传过来的画像有几分出入。”
“快快快,赶回别院,宫主一定很开心。”
谈弃:“?”
朴素的马车从街道上飞驰而过,惊扰了城内的犬吠,乌云偶尔飘过盖住半个圆月,雨潮味渐渐在空气里弥漫开。
不多时,大雨倾斜而下,急促且声势浩大,带着席卷京州的架势。
宫宴行刺一事,第二日天还未彻底亮,就已迅速地在集市传开,前来买菜大爷大妈挎着菜篮,像个情报员般到处蹿,生怕吃少了惊天大瓜。
“听说遇刺的是丞相家的姑娘,当场被捅了一刀。”
“啧啧啧,那肯定是没命活了。”另一个婶娘挑着菜叶子道,“不过那刺客胆子也是大,竟然都敢为了太子混到皇宫里去杀人。”
“可不是,太子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也不知那刺客图什么。”
切肉块的屠夫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那刺客原本是太子养在城郊的外室,给太子生了两个儿子,说好要纳她为侧妃。”
“哪知太子提裤子不认人,转头就要强纳丞相家的姑娘,这不心生怨恨杀到皇宫里去了。”
婶娘择掉脏叶子,无语道:“跟人三姑娘有甚关系,真是两眼一抹黑,白瞎两窟窿。”
屠夫道:“谁知道呢,先前不是说三姑娘不愿意进宫,保不齐就是太子指使,得不到就毁掉。”
“唷,你这都从哪搞到的消息。”婶娘将择好的一把菜递给摊主,“保不保真啊。”
“我妹夫家的二姨的隔壁的表弟的同窗,人可是宫里大红人。”屠夫瞧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故意小声道,“昨夜皇宫搜捕了一夜,都没找到纪三姑娘和刺客,皇上拿人问罪,结果不知为何气得吐血晕厥。”
作者有话说:
其实在考虑要不要开纪宜游的姐妹篇还是放番外,但又感觉内容有点多,再观望观望。
第164章 晋江
◎京州事变10◎
“以往从不回京州的王爷们现如今全部在皇宫内。”他眼睛撇着因好奇不断靠过来的百姓, 神神秘秘道,“京州要变天了。”
城郊别院。
桑枝彻底清醒已是三日后,她睁开眼迷茫地盯着陌生的床幔看了很久, 模糊的记忆渐渐回笼, 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身上的伤处理后被麻布层层包裹, 如木乃伊般动弹不得,她微微抬了一下手,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伤口处蔓延开, 她忍不住痛哼了声。
“桑桑?”熟悉的嗓音传入耳畔,她微微偏头, 就见少年趴在床沿边上, 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额上磕出一片红色痕迹, 漂亮的桃花眼内布满了血丝,眼睑下的青黑几乎要垂到脸颊, 就连下巴处也冒出了细密的胡茬。
“啊……”桑枝想说话,喉间却干涩到没法出声。
姜时镜稍显困倦的眼眸瞬间清醒,他用手揉搓了两下脸, 撑着床沿站起身:“我去倒水。”
他保持一个动作坐了很久, 以至于站起来后眼前一片漆黑,麻意从脚心蹿上来迅速蔓上大腿。
桑枝看着他步履蹒跚地往桌边走,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勾出金色的轮廓,他似乎……又瘦了。
“先喝一口润润嗓。”姜时镜俯身揽住桑枝的肩膀, 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水杯递到她唇边,“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 便让厨房一直熬着小米粥, 你这几日只能勉强灌进去一些流食, 先喝粥垫垫才能吃别的东西。”
桑枝小口地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完,然后点了点头。
姜时镜把杯子放在侧边的矮桌上,询问道:“有没有觉得头晕心慌想吐?”
桑枝半垂着眸子,用嘶哑破裂的嗓音,挤了个“不”字。
少年暗暗松了一口气,握住她温热的手:“还感觉冷吗?”
她轻摇了一下头,视线定在交握的双手上,他的指甲里还有没洗净的血渍,深深地嵌进缝隙内与肉融为一体。
“纪……宜游呢。”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昨夜守了你一晚,应当在隔壁补眠。”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没料到半路会杀出太子的暗卫……抱歉。”
桑枝轻声道:“不用道歉,他们出现也是好事,本就是祸水东引,这事只会更坐实太子的祸端。”
姜时镜沉默了下:“皇帝死了。”
桑枝:“?”
她猛的抬起头,本就嘶哑的嗓子破音:“你说什么?”
“你挟持三姑娘离开后,皇帝大怒,他本就身中剧毒,吃了压制的药才能勉强来宫宴,宴会期间又饮了酒,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姜时镜拉着被子盖住她逐渐变凉的手:“皇宫彻夜未眠。”
桑枝隐隐升起一抹不详:“那太子……”
“皇帝下葬后便是登基大典,礼部已经开始查吉日定时间了。”
桑枝错愕道:“可康王和九皇子不是都要谋反吗?”
姜时镜垂着眼睫又是长长地沉默,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桑枝放回床上:“我去厨房将粥端来。”
桑枝伸手拽住少年的衣袖,手臂伤口处遽然升起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拧眉:“你先告诉我,京州城内如何了。”
“暂时风平浪静。”姜时镜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到被子里,“我知道你所担心之事,但桑桑你需要知道打仗带来的灾难无法避免。”
“太子不是明君,这场仗若是不打,闻国覆灭是迟早之事,届时不管百姓还是江湖门派都难逃一劫。”
桑枝紧紧抿住唇,好半晌,哑声道:“高位者的触斗蛮争,要的却是普通人的命。”
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兴许不会如你想象中那么糟。”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桑枝抬起眼道:“我的伤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好?”
“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姜时镜道:“康王手里至少还有近万的禁药,一旦叛乱,势必掀起腥风血雨。”
“我已传信给昆仑,登基大典前所有在京州附近的江湖门派弟子全部会赶来,围剿康王和他手里的禁药。”
桑枝愣了下:“朝廷……”
“康王私下与神农谷交易得到禁药,井水和河水早在一起搅浑了,朝廷没有资格管辖。”
姜时镜站起身,将散落的床幔挽起:“别担心,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离开房间后,桑枝静静的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缓慢的坐起身,掀开被子瞧着层层包裹的麻布。
她看不到伤口,却能感受到细密的疼痛在身体里不断刺激着神经末梢。
后背的烧伤让她无法平躺,侧躺又避无可避地触碰到大腿,一番折腾下,额上开始冒出汗珠。
睡着时对疼痛的感知能力下降,醒来倒成了折磨。
她疲惫地将肩膀靠在床架上,尽量悬空后背,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一刻终于明白原主为何受再重的伤也能一声不吭,原来伤多了身体真的会习惯疼痛。
不知何时起,她竟也能做到忍受剧痛,面不改色地安慰别人。
明明最开始连划伤手指都能鼻头一酸,冒出眼泪。
姜时镜端着粥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吊着手臂的青年,绕过屏风,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桑枝苍白如纸的脸。
半晌,轻嗤了声:“废物,竟然被太子手下的那群虾兵蟹将伤成这样,我看你不如来伏音宫练武,学什么蛊术。”
姜时镜搅拌着粥,吹凉后将勺子递到少女唇边,不冷不热道:“说这话前,你先回忆回忆自己为何要躲在乡下养伤。”
殷予桑梗住:“…………”
“四五十个死士围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姜时镜瞥了他一眼:“废物。”
殷予桑:“??”
“住着我的别院,睡着我的床,吃着我的大米,你怎么敢反驳我的。”
姜时镜:“需要我把三姑娘唤过来,将三日前的话再说一遍?”
殷予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咬死姜时镜。
桑枝吞下粥道:“太子为何要杀你。”
他后退几步靠在屏风架上,冷声道:“他觉得我抢了他的人,坏了他的大计。”
桑枝喝粥的动作徒然停住,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便宜哥哥的心上人是纪三姑娘,也就是……
“纪宜游。”她抬头凝视着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你认真的?”
殷予桑愣了下:“什么?”
桑枝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没事。”
纪宜游与她不是同一个时间点来的这个世界,京州的闺阁生活并没有比江湖好到哪里去,至少她不用为了无法掌控的婚事忧愁,也不用在府宅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不用受皇权的压迫。
作者有话说:
差的一千明天会补上。
第165章 晋江
◎京州事变11◎
她没资格插手纪宜游的感情。
殷予桑皱了皱眉, 不解道:“不过你常年在蜀地,她又甚少离开京州,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桑枝:“梦里。”
殷予桑:“…………”
“你当我三岁小孩?”
桑枝吞下白粥, 弯着眉眼轻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哥哥。”
“咔擦”一声, 屏风边沿的木头架子遽然断裂,木屑纷纷扬扬地从青年的手心里散落, 他阴恻恻地盯着桑枝, 后槽牙磨得吱嘎作响。
半碗粥下肚后,桑枝感觉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身体也恢复了少许力气, 动弹时不会再感到格外吃力。
“我让厨房熬了药膳, 留一点肚子等会儿喝完药后,再将药膳喝了。”姜时镜将粥碗放在矮桌上, 站起身取过软垫,放在她后腰的位置。
桑枝没吃饱,视线盯着剩下的小半碗白粥, 舔了舔唇:“我能吃下的。”
“我知道。”他用手顺着桑枝乱糟糟纠缠在一起的及腰长发, 温和道,“你昏迷的这几日一直以流食续命, 刚醒来不能吃太多。”
殷予桑拍着手里的木屑,轻飘飘道:“她饿就给她吃呗, 又不是小狗,还能撑死不成。”
“我好不容易在伏音宫把人养得肥肥嘟嘟,瞧着就喜庆, 你倒好, 带着她有上顿没下顿, 给人饿得面黄肌瘦。”
他抬眼看向姜时镜:“妹夫,你存心的吧。”
桑枝扯了扯唇角无语道:“分明是你误以为我怀有身孕,每天给我喝稳胎药,我才迅速膨胀的,现下倒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姜时镜沉默了一会儿,端起矮桌上的粥道:“他说的没错,的确瘦脱相了。”
桑枝:“?”
突然就不想喝了。
“好了,既然你没死,我走了。”殷予桑站直身体,晃着因受伤而吊起来的手臂,转身往屏风外走。
桑枝急忙咽下嘴里的粥:“等等,音羽楼集体叛变的事情你可否知晓。”
殷予桑脚步顿住:“你去音羽楼了?”他转身眸色沉沉地望着脸色稍稍红润的少女。
桑枝瞧着他的脸色,困惑地点了点头:“你好像……很生气?”
空气安静了片刻,殷予桑弯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我亲爱的妹妹。”
他视线转向姜时镜,语气冷了半分:“看好你媳妇儿,别没事往青楼跑,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姜时镜平静道:“你不如管好你手底下的人,再来跟我们呛气。”
殷予桑没回话,压着一肚子的火离开房间,房门被带起的风拍在门框上,发出吱嘎声响。
桑枝茫然地收回视线:“我只是想提醒他,音羽楼叛变了不可信,他为何如此生气。”
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取出帕子擦掉她嘴角沾上的米粒,无奈道:“他之所以被太子的死士围攻,主要原因是音羽楼故意泄露了他在京州的行踪。”
“蕲州距离京州遥远,他无法短时间内将大量伏音宫弟子调来,因而明知道音羽楼叛变却又无可奈何。”
“三姑娘说被重伤后的一阵子殷予桑气得半夜醒来都要骂两句泄愤。”
桑枝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虎牙尖:“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笑起来时会牵扯到后背的伤,疼痛刹那蔓延开,她脸上的笑容光速消失,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姜时镜用发带将她披散的头发绑在一起,扶着她侧躺:“再睡一会儿,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
桑枝睡了三天,并不困倦,拽着他的衣袖道:“封白让我宫宴第二日去音羽楼找他,以此给我木果的解药,可我宫宴当天就晕过去了,没有去音羽楼找他,木果……”
“解药第二日一早便送到了颜府,她没事,只不过……”姜时镜犹豫了下,久久没说下文。
桑枝听到木果没事,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转而问道:“只不过什么?”
姜时镜摇了摇头:“京州目前形势混乱,有些事情,我想等确认了再告诉你。”
桑枝松开手,没继续追问:“好。”
冬季的天光很短,斜映进屋内的金色暖阳逐渐从南转向了西,化为璀璨的橘光,尘埃漂浮在半空中飞扬。
纪宜游睡醒匆匆跑来时,桑枝喝完了一天内的第三碗药,正在跟姜时镜讨要酥糖,
“姐妹,你终于活过来了。”纪宜游扑到床边,着急忙慌地摸完她的脸再摸手,“总算有点血色,身体也不凉了。”
桑枝反握住纪宜游的手,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你都不知道这三天我过得有多煎熬。”她抓住桑枝的手,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哭啼啼地比划道,“大夫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你明明还昏迷着却疼到身体发颤,血染红了半个床铺。”
“我帮你包扎伤口才发现原来你身上有那么多伤痕,好几处疤痕都叠在一起。”
她用手帕捻了一下鼻涕,哭得更厉害了:“大夫说你会没事的,但缝伤口时,手抖得跟帕金森一样,汗珠不要命地往下淌,若不是殷予桑那个狗东西向我保证,请的是神农谷的神医,不是庸医,我差点还以为他被诈骗了。”
“你就像个死人躺在床上,身体一点点变凉,我抱着你捂都捂不热,半夜听了无数遍确认你还有没有心跳……”
纪宜游俯身抱住桑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抽泣,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一度哭到喘不过气。
桑枝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
跃过肩膀望向站在一侧的姜时镜,无声道:“大夫?”
姜时镜抿着唇,默默点头。
桑枝眸内的笑意更盛了,缓慢道:“我真的没事,大夫说一个月左右就能好了。”
纪宜游松开她,眼睛红肿得厉害,泪眼婆娑道:“可是你最怕疼了,后背那么大一块烧伤,等夏天热起来,无法排汗,会又痒又难受。”
“没关系的,昆仑一年四季气温都很低,若是热便去那边避暑。”桑枝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指尖轻触着眼下的青黑,“这几天辛苦你了。”
纪宜游摇着头道:“是大夫一动不动地守了你三日,我困得趴床边睡着就会被狗东西抱回去。”
她想起什么,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谢大夫救我姐妹狗命,大恩大德宜游定来世给你当牛做马。”
说着还想在地上磕三个响头。
姜时镜猝不及防的去拉她,语气里是少有的慌张:“桑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不必……”
“什么东西?”纪宜游猛地抬头,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微光,“大夫你再说一遍,我耳朵好像坏掉了。”
桑枝肩膀倚靠在床架上,颇为无奈:“你快起来,我们好像得捋一捋辈分了。”
纪宜游惊呆了:“辈分?咱还存在辈分?”
姜时镜抓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拎起来,然后退离一尺远,不疾不徐道:“殷予桑是桑桑的哥哥,半个亲生的。”
桑枝补充得更为详细:“同父异母。”
纪宜游震惊地站在原地,缓冲了许久,忽然往屋外走:“这么久了,他竟然从未同我提过一句,我去打死他。”
桑枝与姜时镜对视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殷予桑刚巧拿着一个包袱进来,与怒气冲冲的纪宜游撞了个正着,他懵了两秒:“你怎么了,吃火药了?”
“桑桑是你妹妹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同我说过。”
殷予桑:“?”
他视线转向一副无辜模样的夫妻俩,一瞬明白了前因后果,朝着桑枝恶狠狠的龇了龇牙:“他们又同你说什么扭曲言论了。”
纪宜游抬起手想打他,瞧着他还吊着一只手臂,又忍不下心,好半晌,泄气道:“算了,幸好你是哥哥,我辈分比她大。”
她转身又跑回床边:“喊声嫂子给我听听呗。”
桑枝:“…………”
沉默地看着她眼角上还没干涸的眼泪,无语凝噎。
殷予桑绕过屏风后将手里还沾着泥土的包袱递给姜时镜:“颜词入狱前托人送来的。”
桑枝愣住:“?颜词入狱了。”
纪宜游搬了个凳子坐到床头:“宫宴第二日,太子以他指使人行刺为由,抄家了。”
她呆愣了一会儿,看着面色如常的几人:“你们……不担心他?”
姜时镜将包袱放在地上解开,里面是好几本册子以及一幅画卷,他拿起画卷展开,解释道:“太子有意要他的命,无论宫宴是否有刺杀,都会被安上罪名入狱。”
画卷上描绘着一片草原,四五十个骑着铁骑的塞外牧人,左下角抱着一只小羊的则是康王,马匹身侧挂着无数珠宝,压得马腿弯曲,几乎要卧到地上。
“未登基前,太子不敢动手杀颜词,朝堂本就乱成一锅粥,他不会蠢到再添一把火。”纪宜游接话道,“予桑在他身边留了伏音宫的弟子,一有情况就会放信号焰火。”
姜时镜打开册子,上面详细的记载了七年前康王暗养私兵的两个资金流向地,一处为了陷害白家被剿灭,另一处则在北边一个名叫余永村的村落里。
包袱里全部都是康王谋反的证据,只不过时间都停留在七年前。
“皇陵边上挖出来的?”姜时镜抬头看向殷予桑。
殷予桑耸了耸肩:“送来的人没说。”
纪宜游双手撑着下巴,看着画卷道:“我爹以前跟我说康王要谋反,我还不信,一个封地距离京州相隔数万公里的王爷,拿什么反。”
“没想到他从七年前就开始谋划了。”
桑枝偏头望着满地的证据,蓦然想起已经荒凉成废宅的白府,杂草丛生成为鸟兽毒虫的栖息地,只因为康王想要得到高高在上的皇位。
姜时镜拍掉掌心沾上的泥土,站起身淡淡道:“找人复刻三份,给太子,三皇子和九皇子各送一份。”
殷予桑挑起眉梢:“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他吹了个口哨,看着姜时镜欣赏道,“我有点喜欢你了,妹夫。”
姜时镜沉默了下:“大可不必,大舅哥。”
纪宜游歪头道:“桑桑,我们成亲戚了诶”
桑枝:“…………”
京州城内表面风平浪静,暗下却已波涛汹涌,以刺杀为由的谣言越传越沸,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真假参半,从太子十年前私自制作龙袍到挪用贡品赠送妾室,再到与后宫妃子有染。
顷刻间在百姓之间炸开,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太子的起居注,房事不过半盏茶,幼时在宫门口拉屎,踹翻流浪狗的饭碗被狗追着咬,都被一五一十的扒了出来。
短短五日,城中百姓被煽动地签万民书,抵制太子登基。
纪宜游拿着从小摊贩上买到的简洁版起居注,坐在床边边念边哈哈大笑。
“能将这玩意偷出来的人,也是个人才。”她翻着册子,笑眯了眼,“安平十二年冬末,戌时三刻,太子爬起来吃了三碗饭,啃了两个鸡腿……”
桑枝敞开腿坐在床上,缝制着手里的娃娃,别院养伤的这段时间,她无聊地将指甲边缘的皮扣得坑坑洼洼,姜时镜和殷予桑白日里都很忙,只有晚上才会回来,宿在外屋的软榻上。
偶尔她未睡着,便就着微弱的月光陪着她说很久的话,直到她彻底睡着。
别院内同样无聊的还有纪宜游,她沉迷于钻研各种乱七八糟的美食,经常端着只有现代才能吃到的食物投喂。
不知不觉桑枝竟生了几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的想法。
回现代在这一刻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宜游。”桑枝轻声唤道,“七月半,会有回去的路,你要回去吗?”
纪宜游怔住,笑容僵在脸上:“回去的路?”
桑枝将线打结,用牙齿咬断,看着手里长得不算丑的娃娃道:“嗯,回现代。”
空气安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纪宜游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轻细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世界。”
纪宜游合上手里的起居注,神情淡漠了几分:“是十二年前的冬季,我过来时这具身体只有六岁,她被丫鬟推在湖内活活冻死,然后……”
“我代替她继续活在这个世界,像个偷窃者得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疼爱。”她垂下眼,视线盯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桑桑,你只在这个世界短短半年多,这半年又一直过着刀头舐血的浮萍生活,兴许回去是唯一能解脱的办法。”
别院内饲养的鸡忽然鸣叫,惊飞了栖息在树枝上的雀鸟,发出簌簌声,她偏头往窗外看了一会儿。
“整整十二年,除了我初来时抄写下的琵琶行,我甚至连九九八十一乘法口诀都已逐渐淡忘,偶尔在心里默背时,怀疑自己是否有背错。”
“我可能……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很轻,透着满腔的无力,传进桑枝的耳内却又仿若振聋发聩。
第166章 晋江
◎京州事变12◎
桑枝沉默了很久, 将刚缝好的娃娃放进纪宜游的手里:“如果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是你想要的,那就不回去。”
纪宜游愣愣地抬头看着她:“你……不觉得我虚荣?”
“为什么这么说?”桑枝从竹篮里取出一块裁好的布,娓娓道, “你想留在这里是因为倾注了感情和心血, 而不是嫡女的身份, 不是吗?”
桑枝垂着眼,把布块叠起来又散开, 重复了好几遍后, 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我来这里不过短短半年,偶尔也会生出想留下来试试的念头。”
“十二年……不是一晃而过的。”
纪宜游看着手里胖乎乎的娃娃, 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等我回去。”
“爹爹和娘亲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却仍旧待我如亲生一般, 没有把我当成怪物,那些宠爱, 我以前从未得到过分毫。”
“那就留在这里。”桑枝倾身握住她微凉的手,认真道,“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 没有人能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你。”
纪宜游回握住她的手, 微微用力,良久后嘴巴一瘪, 哭唧唧道:“姐妹你若是走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桑枝见她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模样, 暗暗松了一口气:“说的好像前十二年有我似的,不是还有殷予桑陪着你吗。”
“狗东西就会惹我生气。”纪宜游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说起来七月半不是鬼节吗, 谁告诉你那天会有回去的路。”
桑枝拿过娃娃将裁好的布放在它身上比画了下, 然后叠起来缝:“咸鱼教的教主柳折枝。”
她将这半年来的事情挑重点讲了一遍, 特别是柳折枝也为穿越者这件事。
纪宜游听得目瞪口呆:“他是胎穿!”
她的神情一瞬变得困惑:“但是柳折枝这个名字好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兴许殷予桑同你提起过。”桑枝猜测道。
纪宜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道:“你的论文材料是不是创飞过隔壁院的农田。”
桑枝愣愣地点头。
纪宜游双手一拍,惊奇道:“我想起来了,当时试验田被毁坏后,学校的告示栏上贴了名单,他也在里面。”
桑枝:“?你别蒙我。”
纪宜游“哎呀”了一声,用手里的起居注扇风道:“动物实验区的门坏了,跑出去的动物又不止你那头猪,对面寝室的牛不也跑田里踩烂了小麦,整片实验田被毁,两个专业的老师都掐架打起来了。”
“农学院跟动物科学院的学生不是在互喷,就是在互喷的路上,一度成为大学城里的笑话热点。”
“你那会儿连寝室门都不敢出,电话里倒是凶的一批。”
桑枝放下手里的针线,弱小可怜又委屈:“谁让他在电话里恐吓我,我这不是怕他拿麻袋套我。”
她想起柳折枝提起这事时的阴狠神情,不由打了个寒颤,绝不能让柳折枝知道她就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学妹。
这男人绝对能把她抓回咸鱼教吊在毒窟上面喂毒物。
纪宜游掰着手指疑惑道:“他是胎穿,我是十二年前过来的,你是去年秋天,原理是什么。”
桑枝大胆开麦:“他也看过那本狗血小说,有没有可能是你们骂太脏了,导致时间提前了很多。”
纪宜游沉默了下:“那他得骂多脏啊。”
桑枝:“……很难评。”
天色渐渐昏暗,深蓝的夜色挂上天际,半缺的月亮从东边爬上来,悬挂在漆黑的画卷上,周围点缀着点点星光。
桑枝坐在房门口,微风拂过院内树木,吹得枝叶摇曳,红绸错落有致地挂满了整棵大树,上面记载着殷予桑和纪宜游的相识相知,常年被雨水洗礼,字晕染开只剩淡淡的墨水痕迹。
她能下地的那一日,觉得很有意思,便也写了一条红绸让纪宜游帮忙挂上去,没想到当夜倾盆大雨,字墨混着雨水一起融于泥土内消失不见。
四月的晚风尚且寒冷,桑枝坐了两个时辰没等到姜时镜,便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关上房门,吹灭烛火。
丑时一刻,门被轻轻推开,姜时镜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下,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少女,转身想要离开时,却被猛地拽住了衣袖。
桑枝迷迷糊糊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没睡醒,嗓子黏糊又沙哑。
“抱歉,吵醒你了。”姜时镜转回身微微俯身道,“遇到些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桑枝坐起身,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几时了?”
姜时镜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再过两个时辰天亮。”
空气中散着浓重的血腥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重,桑枝皱了皱鼻子:“你受伤了吗?”
姜时镜怕身上的血渍会弄脏小姑娘的床,隔着距离在床边蹲下,仰视着她道:“没有,是别人的血。”
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微乎其微,少年一身红衣劲装,桑枝凑得再近也分辨不出他是否说谎:“你把烛火点燃让我瞧一眼。”
姜时镜没动弹,取出手帕将手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握住少女柔软带着温热的手:“很晚了,现在燃火烛会让人误会。”
“他们都睡着了,没人会知道。”桑枝挪到床沿边上,晃了晃他的手,“只燃靠近床的那盏。”
姜时镜沉默地蹲在地上久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床架边上将灯檠引燃,昏暗的橘光影影绰绰地映在墙面上,照亮了屋内一小片天地。
桑枝第一眼瞧见的不是少年,而是地板上鲜红的一颗颗血珠,从门外顺着一直到床头的灯檠。
红色的外衣被血染得发暗,左臂破开一道口子,血持续不断地蔓延,顺着衣摆滴落。
“你骗我。”她鼻尖一酸,嗓音发涩。
“没骗你,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姜时镜再次蹲到她面前,地板上的血越来越多,凝聚成一滩,“夜色太暗,没注意身上原来有那么多血,把你房间的地板弄脏了。”
桑枝掀开被子想下床:“我去拿药和麻布。”
却被姜时镜拦住:“只是小伤,我自己处理。”
“不行。”她撇开拦着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柜子前将放置药物的小篮子取出来,“你将衣服褪了。”
姜时镜无奈道:“你不打算睡了?”
桑枝走到床边,压着些许气道:“快点。”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伸手解开了腰间的衣带,被染得发暗的外衣褪下后,露出开满血色花朵的里衣,他穿的很薄,因而血透过衣物染上了暖白的肌肤。
桑枝将篮子放在一侧的矮桌上,拽着姜时镜将他按在床上,视线盯着左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眼眸不知不觉起了一层水雾。
“怎么弄的。”
姜时镜神色暗了几分:“太子派来的死士刚巧与康王派来的禁药撞在一起,我同殷予桑将他们全部杀了。”
桑枝取出弯针,在昏暗跳动的烛火中穿针引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实在疼的厉害,你同我说。”
姜时镜偏头瞧着她颤抖不已的手,轻笑了声:“别紧张,帮我缝合得好看些。”
桑枝只在现代给被解剖的动物缝合过,但那时有老师盯着,与现在天差地别,她努力克制着疯狂乱跳的心脏,保持手不颤抖下了第一针。
针穿过血肉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姜时镜一瞬抓住床沿,指甲深深抠进木板内,他紧抿着唇,一声未吭,脖侧的青筋却已条条绽出。
一共八针,桑枝缝得满头大汗,她用剪刀在打结处将线剪开,然后撒上药粉,再用麻布一圈圈地包扎起来。
做完一切,虚脱地坐在床沿上,后背的伤口因无法排汗,泛着奇痒,她下意识地去按腿侧的伤口,疼痛蔓延至全身才能保证自己不去抓后背。
“当初没报临床医学看来是正确的。”
姜时镜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至锁骨,蜿蜒而下,唇色殷红充血,上面隐隐有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他垂眸看了一眼劈裂的指甲,语气轻淡:“以你的缝合技术不去神农谷学医可惜了。”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桑枝用手背草草地抹了一把冒出来的汗,疲惫道,“这几日不要碰水,也不要提重物。”
她瞥了一眼斜靠在屏风上的重剑:“比如说银雀。”
姜时镜捡起地上沾血的衣物:“好,听你的。”
桑枝蓦然抓住他的手:“太脏了,别穿这个了。”
姜时镜一愣:“你想让我光着?”
空气安静了一瞬,桑枝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站起身眼神再不敢往他的方向撇分毫,结结巴巴道:“要不先将就着套我的,等明日天亮后,厨房烧了热水,你将身上的血渍擦拭掉再换干净的衣服。”
姜时镜视线在她腰间停留了一茬:“那怕是……穿不下。”
桑枝:“…………”
她目不斜视地掀起被子,裹到少年的身上:“今夜你睡床,我去睡软塌。”
说完转身她就要跑。
“桑桑。”姜时镜一把握住桑枝的手,用力将她拽回身边。
桑枝猝不及防地跌入他的怀内,视线游离着不知该往哪里落:“怎,怎么了。”
两人中间隔着厚厚的被子,姜时镜半抱着她,手搭在腰侧,轻声道:“我今日遇到公治念了。”
桑枝呆了一下:“她不是应该在风清门……”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蓦然想起风清门的老掌门厚颜无耻的行为:“她被送来京州联姻了?”
第167章 晋江
◎京州事变13◎
“嗯。”姜时镜垂着眼睫, 缓慢道,“许给了来参加宫宴的瑞王当侧妃,我找人打听过瑞王是皇帝最小的弟弟, 如今三十有二, 除了正妻外, 还有两个妾室,为人还算温和。”
“公治念原本会被直接送去封地, 但瑞王人在京州, 风清门便将她先送到此随行。”
桑枝能明显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云母知道吗?”
“知道,我让云母跟在她身边。”姜时镜道, “若是云母带她离开, 我会倾尽全力护着他们, 但前提是公治念敢反抗。”
屋内安静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户上, 发出细碎的轻响,随后是急骤的暴雨砸下。
天边破开一道白光,遽然照亮昏暗的房间, 两秒后震天响的闷雷轰鸣而至。
桑枝偏头望向被雨珠砸得噼里作响的窗户:“今年的春雷来得好晚。”
她顿了下, 看向神色蔫蔫的少年:“京州马上就要乱了,太子一旦坐上皇位, 必然会除掉有风险的手足。”
“以往的宫宴驻守在封地的王爷从未回来过,偏偏皇帝中毒他们如商量好了般全部回京州,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瑞王不一定能从这场夺嫡中活下来。”
姜时镜仰头看她:“我有时候想, 你不那么聪明该有多好。”
他坐直身体, 拉近了与桑枝的距离, 披着的棉被顺势滑落:“三皇子收到白家的证据后,当众与康王对峙,不出半天工夫却被太子的人伪装成上吊的模样,吊死在大殿。”
“后又将三皇子党羽下的一众官员全部斩杀,康王至今还完好无事,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连幕落山庄都不清楚的合作。”
放在桑枝侧腰的手渐渐收紧:“如你所说,京州确实要乱了。”
桑枝弯下腰,平视着他好看的桃花眼,不解道:“你怎么了。”
姜时镜眼瞳微动,然后垂下,长而密的睫羽遮住了眸内的情绪:“桑桑,若有一日,你要离开这里,同我说一声可好。”
回应他的是劈开黑夜的闪电,巨大的雷声震得房屋微颤,灯檠内的烛火与一霎白昼同时熄灭,陷入无尽深渊。
桑枝沉默了很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极其安静的房间内响起,又被雨水淹没。
“你何时知晓的。”
呼吸声似乎在这一刹变得沉重,姜时镜克制着嗓音道:“刚才。”
房间再次陷入长长的沉默。
“纪三姑娘应当也是你家乡的人吧,她甚少离开京州,而你又不出蜀地,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加上身份的鸿沟,不可能会有如此深的感情。”
“宫宴才是你们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相见。”
桑枝瞧不清少年的神情,视觉陷入黑暗后,其他感官放大了数倍,她清晰地感觉到放在腰侧的手,在不断收紧的过程中,带着颤抖。
遇见纪宜游后,她从未掩饰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习惯,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早。
“只是因为宜游的出现?”
姜时镜摇了下头,慢吞吞道:“咸鱼教以炼蛊控毒物为主,可我刚认识你时,你怕蜈蚣怕蛇怕一切毒物,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会下意识地畏惧。”
“我曾经说过,你聪明又愚蠢,明知道人心复杂不可信,却还一次次地去触碰,见不得藏在阴暗里的肮脏,无视尊卑,无视阶级,偶尔冒出一些不属于这里的话语……”
“咸鱼教圣女的为人,江湖里的人再清楚不过。”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你自认为藏得很好,其实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你……不害怕?”桑枝想后退,后腰却被猛地按住。
少年的嗓音沙哑又低沉:“我认识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为何要害怕。”
他手臂用力将桑枝彻底拉进怀里,坐在腿上,无力感如无法捅破的水球紧紧包裹着心脏,在狭小的心房内越扩越大。
“你不属于这里,我也没资格阻止你回家,但无论如何,别不告而别。”
他将额头抵在少女的肩头,话语里带着祈求:“好不好。”
桑枝伸手抱住他:“好。”
雷电一声大过一声,似要劈开整个天地,积蓄了半个冬季的大雨倾灌而入,院子里承载了纪宜游前半生的大树,在猛烈的雨势冲击下断裂了数根枝干,沾满泥土流向浑浊不堪的池塘。
皇帝安葬后第十二日,礼部公布了登基大典的日子,丁巳月丙戌日,宜祭祀祈福。
百姓的万民书并没有起到作用,太子为了顺利坐上期盼了十几年的皇位,甚至杀了几十个反对他登基的百姓,以此杀鸡儆猴。
本就躁动不安的百姓被触动逆鳞,反抗的更为激烈,不知谁发起了游街抗议,京州大批量的百姓堵在皇城门口从早坐到晚。
即使兵队威胁也不愿离去。
朝堂分裂成好几拨队伍,有的拥护太子,有的拥护二皇子,有的拥护九皇子,还有以丞相为主明面上谁也不站的。
纪宜游从宫宴失踪后,丞相借口伤心过度,身子不适为由告了长假,将前来探病的人全部拒之门外。
有流言传出,丞相府的哭声从黑夜响到黎明,不少人猜测纪三姑娘定已遭遇不测,连尸体都没有寻回来。
又是几日后,太子妃邀了丞相夫人进宫叙旧,直到傍晚都未见夫人从宫内出来的身影,等候在宫门口的马车也被太监遣返,意思再明确不过。
纪宜游得知消息,担忧得一整晚没睡着,明知这是故意钓她的陷阱,第二日一早仍旧收拾东西离开别院赶回城内。
临走前,桑枝将缝制好的娃娃塞进她手里,嘱咐道:“这个娃娃里我塞了不少蛊虫,全部都是休眠蛊,若是遇到危险,取一滴血,滴在蛊虫上唤醒,然后扔到人身上,蛊虫会自己找办法寄生。”
纪宜游手抖了一下,差点把娃娃扔出去:“蛊,蛊虫?”
桑枝点了点头,扯开娃娃脑袋上的暗扣,取出一只干煸的蛊虫放在手心内道:“休眠蛊喝了你的血,便不会伤害你,它们会让宿主长时间处于困倦疲惫的状态,不会伤到性命。”
纪宜游弯腰近距离地观察着只在话本子里才会有的蛊虫,干枯的像晒干后没有生命力的枯叶。
触碰起来如同树枝,她疑惑道:“滴了血就能活过来?这是什么原理。”
“我也不清楚。”桑枝把蛊虫放回娃娃脑袋里,扣上暗扣,“总之是一种比较温和的蛊虫。”
她想起什么,声音轻了几分:“殷予桑同我说了以前的事情,原来这十二年你过的并不容易,我原先羡慕你,也想当大家闺秀,远离江湖纷争……”
话停了一霎,转而道:“我不会再把刀递到你手上了。”
“没关系,次数多了反而不怕了。”纪宜游上前一步抱住她,“但说实在的,我还挺想体验一下魔教妖女是什么感觉。”
桑枝愣住:“咸鱼教不是魔教。”
纪宜游:“?”
转头望向站在马车边悠闲地喝着她煮的奶茶的殷予桑,怒道:“狗东西,你又骗我。”
莫名其妙被骂的殷予桑,眼里充满了迷惑。
“能不能管管你媳妇儿,别让她整天在我宝贝耳边讲我坏话。”
姜时镜:“你又没听见,怎知她讲的一定是坏话。”
殷予桑又喝了一口甜腻的奶茶,含糊道:“就凭她俩见面后,我被骂的次数变多了。”
姜时镜偏头看他,好一会儿,道:“我看你挺享受挨骂的。”
殷予桑:“算命的讲了,她不骂别人,只骂我说明她爱我,”
“你这算命先生正经吗。”
“当然,五十两黄金还能算前世。”
“……所以你前世是什么。”
“蚊子。”
姜时镜沉默了很久:“……伏音宫至今还没被推翻,你手下的人有很大的功劳。”
殷予桑一时没品出他话中的意思,嚼着弹性十足的珍珠,虚心接受了他的赞美。
“客气了,虽然我也这么觉得。”
姜时镜:“…………”
嫌弃地远离了两步。
纪宜游将半个手掌大的娃娃塞进荷包内,挂在腰间:“等京州的事情结束,我跟你一起游历江湖,看遍这个世界的风景,届时无论你是否回去,至少没白来一趟。”
桑枝伸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先学会骑马吧你。”
纪宜游鼓了鼓腮:“我已经在学了,予桑还买了一匹马给我,比考驾照容易多了。”
殷予桑喝完一整杯奶茶,拿着空杯敲了敲侧壁,催促道:“时辰不早,该走了。”
纪宜游不舍地又抱了抱桑枝:“我在锅里留了熬好的奶茶,珍珠和奶油也做了一些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我改良过很多次,所以同以前我们喝的会有些许不一样。”
“照顾好自己,等我处理完那些破事,就回别院找你。”
“好。”桑枝回抱着她,“若是被欺负了跟我说,我放蛇吓唬他们。”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许久的话,纪宜游才依依不舍地上马车。
隔着车帘挥手,直到整辆马车被幽深的竹林吞噬,变成小小的黑点,她才讪讪地放下手。
拐过尽头的弯道,彻底消失在桑枝的视线内,她转身想去厨房,心口却忽然如针扎般疼痛。
她捂住心口,不敢呼吸,想等疼痛褪去,心底莫名又涌上来一股恐慌,越泛越大,像无数的潮水扑头盖脸地笼罩,在顷刻间蔓延至全身。
又在尚未有所反应时尽数退潮,得以呼吸。
“怎么了?”姜时镜扶住她的手臂。
桑枝缓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没事,可能是这几日不常走动,心口抽筋了。”
姜时镜指尖下意识地搭上她的手腕,确认她身体恢复得很好,才松下一口气。
“外头凉,你现下不能受寒,进屋吧。”
“嗯。”她脚步一深一浅地往屋内走,在进门前,忽得又往竹林的尽头回望,“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若不然我们也回城内。”
“殷予桑武功不差,有他护着三姑娘不会出事。”姜时镜扶着小姑娘坐上软塌,取过毯子盖在她腿上道,“颜府在颜词入狱的那天被封了,母亲先前在京州给你置办了宅子,等你的伤恢复后,我们便住那里。”
桑枝垂眸看着他半蹲在地上帮自己脱鞋:“小飞鱼也在那里吗?”
姜时镜应了一声:“嗯,宅子里有专门为它挖掘的池塘,它在里面很开心,”
“怪不得它没有寻着气息来找我。”桑枝将脚缩进毯子内,视线无意瞥到了纪宜游随意丢在榻尾的起居注,忽然道,“教主他们离开京州了吗?”
姜时镜坐到一侧的凳子上:“自到京州的第一日分开后,再没碰见过,应当还没有。”
她翻开起居注,看着里面文绉绉却记载着离谱又荒诞的内容,缓缓道:“武林大会期间,柳折枝忽然来问我,有关于前教主的踪迹。”
“他一直以为前教主柳温茂已经死了,但在我的记忆里,前教主只是失踪,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冥息蛊。”
“我以前同你提起过,这种蛊虫在受到重伤时会使人如动物般进入蛰伏期,即使失去心跳也能在一个月后清醒。”
姜时镜:“你的意思是柳温茂借助冥息蛊重生,逃到京州,柳折枝随我们一道来此是为了追查他的踪迹?”
桑枝摇了下头,翻书的手停顿了一霎:“只是猜测,我在屋内的这几日太过无聊,便将这半年发生的事情串联了一遍,发现我们遇到禁药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早。”
“牙儿来京州的目的是为了追杀李刺得到她想要的那颗心,而那时他们偷盗禁药不久,也就是说李刺带着大批量的禁药一路从神农谷逃到京州,是为了将药给康王。”
“驻守封地的王爷非召不能回,康王却能长时间待在京州不被皇帝发现,定是有人暗中帮他伪装。”
桑枝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页面,缓慢地将自己的想法倾出:“神农谷以医为主,从未接触过任何蛊虫,康王献给皇帝的那颗药,只有拇指大小,却能繁衍出千万只蛊虫寄生,支撑尸体行动。”
“蜀地从未有过任何与之相关的记载。”
她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年:“你觉得单凭方清的能力,能研制出禁药吗?”
“不能。”姜时镜斩钉截铁道。
桑枝合上起居注,认真道:“我怀疑前教主在二十年前失踪后,一直藏在神农谷,后又与康王合作,设计让牙儿和李刺盗走禁药,自身也随着禁药一道来了京州。”
房间内安静了很久,姜时镜指尖轻敲着桌面,许久沉着嗓音道:“柳温茂这个人我幼时听父亲提起过,毒刹教能够称霸蜀地进攻中原,全凭他极高的炼蛊技术。”
“靠近他的人全都被种下蛊虫,无一幸免。”他眉心微微皱起,“我祖母就是死在他手上。”
乌云飘过隐隐遮住半个太阳,蔓进屋内的金色暖阳在一瞬消退。
桑枝愣愣地看着少年,脑中猛地回荡起叶景的话。
刀宗与咸鱼教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原来是指这个。
“那你……”她犹豫了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姜时镜偏头望向她:“为何这副表情看我,是他种蛊杀了我祖母,又不是你,如今的咸鱼教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毒刹教。”
“我不是喜欢转移仇恨的人。”
桑枝舔了下干涩的唇,垂下眼道:“怪不得中原武林老一辈的人都不喜蜀的。”
姜时镜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一旦见识过毒物和蛊虫的致命性,的确很难不恐惧,没有人会喜欢强大数倍,且无法掌控的危险物。”
桑枝接过水杯,盯着清澈泛着涟漪的水面久久,然后突然从软塌上爬起来:“厨房里还熬着奶茶,要凉了。”
姜时镜愣住:“什么?”
桑枝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将杯子随意放在桌上就往门外跑:“快来。”
别院的厨房很小,有一位常年居住在此的聋哑嬷嬷正在洗盘子,一见到桑枝立马站起来行礼。
桑枝礼貌道:“嬷嬷好。”
嬷嬷听不见声音,笑着打了一段手语,继续洗盘子。
姜时镜进厨房时,她刚掀开厚重的锅盖,浓厚的奶香味顷刻间在厨房内蔓延开。
他轻皱了下鼻子,看着锅内殷予桑孜孜不倦喝了一早上的所谓的奶茶,蓦然想起小姑娘几次生病,迷迷糊糊之际一直念叨的也是这个东西。
“你家乡的食物?”
桑枝从柜子里取出碗,放了两勺珍珠,再用大铁勺勺起已经变温的奶茶倒入碗内,最后添上提前打好的奶油,递到少年的面前:“试试?”
他接过碗,用勺子剜起奶油放入口中,然后又剜了一勺,眉心的皱褶渐渐平复。
桑枝笑眯了眼,虎牙尖抵住下唇:“好吃吗?”
“嗯。”姜时镜将奶油全部吃完才开始喝奶茶,颇有种见世面的局促感,“与之前客栈里煮得天差地别。”
桑枝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靠在灶台边上,慢慢悠悠喝着久违的奶茶。
“宜游不在这里开奶茶店真是屈才了。”
闻言,姜时镜轻笑道:“丞相嫡女开铺子,怕是第二日就得罚跪祠堂。”
桑枝嚼着珍珠,含糊不清道:“我开一个也行,她负责做,我负责卖,我们就能发家致富了。”
姜时镜沉默了一下:“咸鱼教不给你银子?从我认识你开始,你从未停止过想要暴富的心。”
“没有人会嫌钱多。”她歪了下头,忽道,“话说,你是不是没给我发过之前当丫鬟的工钱。”
姜时镜:“…………”
摘下悬挂在腰间的玄色令牌,递给她道:“有了它,半个刀宗都是你的。”
桑枝眼睛亮起,放下碗,虔诚地用双手接过财神爷:“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半个刀宗折合人民……黄金是多少。”
姜时镜弯下腰,望着她漾着光的眼眸,缓慢道:“能够将隔壁一整个小国买下来。”
他顿了下:“如果你也想当皇帝的话。”
桑枝捧着令牌背都弯了少许:“也不是不能当。”
姜时镜:“?你再斟酌斟酌。”
桑枝讪讪地撤回先前的话,转而道:“那我能把财神爷供起来吗?”
姜时镜:“…………”
捞起一勺珍珠,喂到她嘴里:“闭嘴,喝你的奶茶。”
……
京州内城。
街道上的小摊顶着刺眼的阳光叫卖,原本宽阔的街道被两侧的摊位占据后,变得狭窄而拥挤,朝堂剑拔弩张的局势并未对百姓有太大的影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门办业务去了,回来晚了,还有4500,明天补吧,好像快要结束了。
第168章 晋江
◎京州事变14◎
大部分人依旧为了微薄的生计忙碌, 奔走于熙熙攘攘的街头。
瞿苒苒拽着柳折枝的衣袖,快步穿过百姓,一只手压着飞扬的帷帽:“你确定没认错人?”
柳折枝咬牙切齿道:“化成灰我都认得。”
瞿苒苒环顾着周围的环境:“人太多, 打起来会伤到无辜。”
“顾不了那么多。”他环住瞿苒苒的腰身, 轻功踏上侧边摊贩的桌子借力往前跃, “再不弄死他,整个京州都会沦为他的玩具场。”
风的阻力太大, 瞿苒苒下意识摘下帷帽:“玩具场……什么意思。”
柳折枝死死盯着那抹快速在人群里穿梭的灰色身影:“字面意思, 他有强迫症,一定要给靠近一尺内的人种上蛊虫, 至于种的是哪种蛊, 全凭心情。”
“路过他的这些百姓, 看似毫发无损,实则全部都在不知不中被种了蛊。”
瞿苒苒怔住, 眸内闪过不可置信:“全部?仅在一瞬间?”
“对。”他一路跃至屋檐,预判路径,跟瞿苒苒解释道, “部分温和蛊, 不需要伤口就能寄生,它们会自己寻找入口爬进去, 然后牢牢的扎根在身体内。”
瞿苒苒下意识地看向与灰色身影擦肩而过的百姓,他们有的买完菜匆匆回家, 有的则与身侧并肩而行的人谈笑风生,丝毫不知道自己站在死亡边缘。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强迫症?”
柳折枝见他转弯往巷子内走, 纵身跃下, 试图拦截:“还有一部分原因, 他扔出去的蛊虫皆为子蛊,能被母蛊影响操控。”
“据我所知他体内有二十多只母蛊,甚至还有极其危险的烈性蛊。”
话毕,柳折枝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将瞿苒苒放下,沉声道:“他不死,京州就完了。”
阴影覆盖着整条狭窄的巷子,暖阳被隔绝在墙外,无法透过分毫。
来来往往的百姓在巷子口快速路过,偶尔会有好奇的人朝里面观望。
“锲而不舍地从刀宗追到京州,我竟不知你如此想念为父。”男人扯下全包围的面具,露出一张与柳折枝相似的脸。
右边的眼睛被一块暗红色的圆形胎记覆盖,又被从额骨至鼻梁的刀疤劈开,透着几分惊悚。
柳折枝取出匕首,冷声道:“老子想你怎么还活着。”
柳温茂指尖转着面具:“讲脏话可不好。”他视线挪到一侧的瞿苒苒身上,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你就是臭小子当年心心念念,差点放弃毒刹教入赘到衔月楼的楼主吧。”
“的确有沉鱼落雁之色,可惜比桑婳那小丫头差点。”
柳折枝下意识站在瞿苒苒身前挡住她,锋利的刀尖对准柳温茂:“你与方清合作研制大批量禁药,究竟想做什么。”
柳温茂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的百姓,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好玩。”
“说起来,我得感谢他。”他转回身,往两人的方向靠了一步,“给我足够的试验品和材料,让我研制出能震惊世人的奇作。”
“尸体复生之术,旷古未有。”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兴奋,“我将会是开创新世界的主宰。”
瞿苒苒目瞪口呆看着两尺远的恐怖男人:“你爹是疯子吗?”
“不是,是变态。”柳折枝拉着她缓慢地后退,巷子尽头左边是住宅,这个时间段基本都已外出,打起来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柳温茂步步紧逼,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的儿子。”
柳折枝嘲讽道:“就凭我出生的第三天,你给我种烈性蛊差点要了我的命,当年没杀死你就已经是大恩了。”
柳温茂呆了一瞬,似乎在回忆:“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你记忆力真好,不愧是我柳温茂的儿子,出生三天的事情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更兴奋了,悬在空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为你感到骄傲。”
柳折枝:“神经病。”
柳温茂靠得更近了,几乎要冲破一尺距离:“我也不想的,我忍了三天,实在忍不住,你那时小小的,软乎乎可爱极了,就是太黄了,你娘亲让我抱你去晒太阳,我心痒才给你种蛊,只不过当时手上只剩烈性蛊,没办法。”
他边说边比划着,布满褶皱的眼眸隐隐透着几缕父爱:“你被蛊虫折磨的那几晚,是我彻夜未眠抱着你哄睡,也算将功补过。”
话语间几人已经退到了转弯口,柳折枝偏头小声地嘱咐瞿苒苒道:“一会儿你上围墙待着,无论如何别靠近他。”
瞿苒苒解下后背的琵琶,抱在怀里:“好。”
柳温茂停住脚步,视线盯着瞿苒苒怀里的琵琶:“你要给我弹奏琵琶?”
他神色忽然认真了几分,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衣服,道:“好久没听了,上一次还是你娘亲在世的时候弹给我听的。”
“小姑娘不错,我喜欢。”
瞿苒苒微愣,不解地看向身侧的柳折枝:“这……”
“他脑袋被创过,不用理他。”柳折枝环顾着周围的住宅,“再往后退五步,上围墙,弹琵琶。”
柳温茂取出腰间的骨笛:“这样吧,单听你弹琵琶也挺无趣的,我同你合奏可好。”
瞿苒苒轻功飞上围墙,转身坐下指尖搭在弦上:“不好。”
话落,她波动了一下弦,携着内力的无形音波一圈圈荡开,灌入耳内。
柳温茂一步未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垂下手道:“孩子大了,开始叛逆了。”
他低喃道:“我还想着把刚才遇到的那些蝼蚁唤过来给你伴舞,折枝小时候最喜欢看了。”
柳折枝离他并不远,条件反射地反驳道:“你少诽谤,我哭得二里地外都能听见,你当是喜欢?”
柳温茂呆了一下,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我懂得,喜极而泣。”
柳折枝瞥见男人指缝间不知何时存在的正在扭动的蛊虫,脸色一沉,手中的匕首转了一圈:“喜你妈。”
银光破开空气直指柳温茂而去,肥嘟嘟的蛊虫在空中被削成两半,激烈的琵琶声徒然响起,化作无数道气流划开了他的灰色衣服。
柳温茂后翻躲过柳折枝的攻击,足尖跃上墙面,朝瞿苒苒伸出手,柳折枝及时拦住他,小巧的蛊虫也一分为二。
冷兵器撞上骨笛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热闹的街道只隔着一堵墙面,没一会儿就有好奇的百姓循着琵琶声而来。
停留在巷子口驻足观望。
瞧热闹是人类几千年都无法改变的本质,即使知道这种热闹无意间会伤到自己,也想遥望一眼,好回去与其他人分享。
随着时间的推移,瞿苒苒望着人越来越多的巷子口,眉心不由皱起,柳温茂的武功很好,两人看似打的难受难分,实际却是他有意让着柳折枝,并没有想真的伤他性命。
她横抱琵琶索性换了曲子,提高音量道:“我瞧见有人报官了,这里不能久待。”
柳折枝匕首抵住往心口敲的骨笛,另一只手握住柳温茂捏着蛊虫的左手,额角突突跳,二十年前他还能靠着柳温茂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父爱,杀了柳温茂,但二十年后很显然他武功不敌。
柳温茂也非常烦躁,他种不了蛊虫,以至于心底那股莫名的瘙痒蔓延至全身,让他头皮发麻。
“乖儿子别担心,为父手里这只蛊虫很温和,绝不会伤你性命。”他用力抬着手,想把蛊虫放到柳折枝的身上,“我专门为你炼制的,不仅能调理身体,还能延长房事时间,儿媳妇会更喜欢你。”
柳折枝手一抖,差点真的被他得逞:“闭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柳温茂:“怎么会呢,我炼制出来后,方清拿着它在鬼市里卖,据说供不应求,他求着我炼制,为此还把神农谷附近的草药扒光。”
“我知道你带着毒刹教化蛊为医,我让方清特意去蜀地买了几只回来,在原基础上改良,本想在武林大会送给你,没想到方清搞了这么一出戏,害得我给他擦屁股。”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中的力收了半分,然后在柳折枝来不及反应下,将蛊虫迅速放在他耳边,轻功跃上围墙。
与瞿苒苒保持着一尺半的距离。
柳折枝及时捂住耳朵却还是慢了蛊虫一拍,几乎是两秒的功夫,心口遽然一疼,蛊虫已顺着耳道爬到心口位置深深扎根。
“说起来,教内新上任的那个小圣女,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用笛音影响子母蛊,使禁药脱离操控。”
柳温茂拍着手,哈哈笑道:“不愧是桑婳手把手带出来的女儿,有她的风范。”
巷子口已然人挤人,热闹的仿佛在看戏,部分听到消息后赶来的大妈甚至还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围观。
操着一口独有的口音,跟晚来的其他姐妹分享现况。
柳温茂望向巷子口扎堆聚在一起的百姓,不耐烦道:“每天无所事事的蝼蚁哪里都要来凑热闹。”
柳折枝指尖探着手腕上的脉,好半晌,咬着后槽牙道:“当年真是脑子冒泡了才会写出冥息蛊这种不符合常理的东西,偏偏还落在这个疯批身上。”
他将手里的匕首猛地朝柳温茂狠狠掷出。
柳温茂徒手接住匕首,锋利的刀身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他毫不在意地看着滴落的血珠:“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杀我,太嫩了。”
他将匕首原路掷出,破空声响起的一茬,柳折枝耳边的一缕发丝缓缓飘落,匕首钉在墙面上,发出沉闷声。
“你三岁时能重伤我,是因我想瞧瞧连跑都会摔跤的人,拿刀能做什么,属实没料到你会把刀捅进我心口。”
柳温茂凝视着涌出的血,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原以为你会长成十恶不赦的魔头,带领毒刹教颠覆这个迂腐的世界,没想到竟然变得和你娘亲一样,心慈好善。”
瞿苒苒波动着琵琶的弦,数道无形的音波往柳温茂而去,他足尖轻点,轻而易举地避开,缓声道:“小姑娘,你的琵琶很好看,我不想砸坏它,劳烦,让它安静。”
“你给他种了什么蛊,取出来。”瞿苒苒站起身,虎视眈眈盯着男人。
柳温茂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你会喜欢的。”
他垂下视线,居高临下地看向柳折枝,脸上的冷意隐隐被怜爱取代:“不过,多谢你,让我这么多年,仍然能通过别的方式见你娘亲一面。”
“京州马上要覆灭了,不想死尽早回蜀地躲着。”
瞿苒苒愣了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你问错人了,你应该去问方清想做什么。”柳温茂冷漠道,“我只是不喜欢与蝼蚁待在一块,可没想要把他们都收入麾下。”
柳折枝仰头看着他,恨意渐渐占据眼眶:“若没有你助他,他永远也实现不了荒诞的计划。”
柳温茂伸出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乖宝,这你就错了,做人要讲良心,我住他的屋子,吃他的粮,用他的东西,自然要回馈于他。”
“良心。”柳折枝嚼着这两个字,嗓音冰凉刺骨,“你所谓的良心就是将接近你的人都变成傀儡,让娘亲最终死于蛊虫的折磨?”
柳温茂沉默着没回答,他转头往宫门口的方向望去:“时辰不早了,既然你们不愿离开京州,那就一起死在这里。”
整齐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逐渐靠近巷子,看热闹的百姓自动分成两排。
领头的侍卫拿刀指着站在围墙上的柳温茂大声道:“哪里来的刁民,滚下来。”
柳温茂身上突然迸发出浓重的杀意,指缝间夹着数根银针,如天女散花般朝侍卫的眉心而去。
一眨眼,前来抓人的侍卫死了大半,柳温茂恶意地扬起笑容,朝柳折枝弯腰道:“你的错,你不拉着我讲这么多废话,他们就不会死。”
柳折枝:“你少道德绑架我。”
柳温茂偏头看了一眼瞿苒苒,取出荷包内的一颗宝珠扔给她:“我下次想听柳琴。”
瞿苒苒下意识地去接宝珠,下一瞬,浓厚的白雾以柳温茂为中心疯狂蔓延,顷刻间覆盖三尺范围。
恐慌和凌乱的脚步声持续不断,原本凑在一起的百姓作鸟兽散,皆撤到了雾外。
柳折枝抱住瞿苒苒轻功往宫门口的方向飞,白雾散开的一瞬,他隐隐看到灰色身影似乎往那边而去。
离皇城越近,隐在暗处的暗卫便越多,两人从屋檐落地,缓步地走在街道上。
瞿苒苒细品着方才听到话:“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我没听明白。”
柳折枝避让着路过的百姓,直白道:“方清想把朝堂和江湖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试图成为这个世界的权力管辖者,野心大到能吞天。”
话毕,他蓦然捂住心口,被蛊虫寄生的地方正泛着暖意,逐渐渗透至全身,就连体温也升高了不少。
瞿苒苒单手抱着琵琶,将垂在背上的帷帽重新戴上:“你怎么知道,也是通过你们那个世界查到的?”
柳折枝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实话:“猜的。”
皇城正门紧闭,放置了两排拒马桩,一队身穿铠甲手持佩刀的守卫严丝合缝地守着宫门,城墙上驻守的守卫来回巡视,视线紧紧盯着底下的台阶。
上百阶的青石台阶坐满了百姓,有的手里拿着蒲扇,顶着刺眼的阳光,天亮赶过来坐到天黑。
期间会发馒头和包子,偶尔还会有绿豆粥,以至于许多乞丐也围在宫门口。
瞿苒苒掀开帷帽的帘子,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分外不解:“登基大典的日子已定下,他们作为平民,抗议有用吗?”
柳折枝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她两步:“自然没用,为了几两馒头,被人当枪使。”
他试图在人群里找到那抹消失的灰色身影。
“可他们为了一个馒头能一动不动地在这里坐到天黑。”瞿苒苒道,“是不是也说明,他们平时可能连馒头都吃不到。”
柳折枝愣住,视线内刚巧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孩跌跌撞撞地朝绿豆汤的摊位跑。
这里的绿豆粥和馒头全部都为免费,因而许多孩子会为了一口甜食大老远地跑来排队。
捧着被磕掉边角却仍干干净净的碗,充满期待。
他沉默地看着小孩捧着只有水的绿豆粥小心翼翼地走回母亲的身边,将碗递到她的嘴边,瘦小的脸上此时只有担忧。
然而母亲也只喝了一口,便喊饱了。
坐在这里的人,穿着打了无数补丁的破旧衣服,带着全身家当,每日巴望着固定时辰发放的吃食。
街道上的热闹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果然是报应吗。”柳折枝喃喃道。
即使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世界,也有无数生活在底层的苦难人为了看不到尽头的路,艰辛想要活下去。
“苒苒,联系幕落山庄。”柳折枝转身往来时地走,眸内渐渐染上肃穆,透着少有的坚定,“跟他们买桑枝目前所在的具体位置。”
瞿苒苒小跑跟上他:“为何突然又要去找桑桑了。”
“她的脑子比较新……”他没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无论如何必须阻止方清设想的荒诞计划,不能让灾祸继续落在无辜百姓身上。”
瞿苒苒扶住帷帽,迟疑道:“可就凭我们,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昨日已传信回咸鱼教,届时褚偃会带着开心和一批弟子赶赴京州。”
柳折枝神情格外凝重:“刀宗和伏音宫似乎也召集了一批弟子前来,京州……或许真的要大难了。”
他亲手书写出来的世界,绝不能被笔下的人物毁了。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两千。
第169章 晋江
◎京州事变15◎
城郊别院。
桑枝抱着一坛女儿红刚放上车板身侧就传来了一道无奈的叹息声:“不是让你在屋里坐着, 怎的跑出来了。”
她拍了拍手心的泥土,露出虎牙尖道:“再不起来走动,肚子上的肥肉要长到脸上去了。”
姜时镜捏了下她的脸颊, 然后绕过她跃上马车, 把积攒在车板上的东西搬到车厢内:“分明瘦的快脱相了。”
桑枝:“…………”
“虽说医者不自医, 你要不还是治治眼睛吧。”
姜时镜哑然失笑:“你的伤还没好,若实在无聊, 便去帮婆婆挖土。”
桑枝鼓了鼓腮, 不满道:“说的好像你手臂上的伤好全了似的。”
前几日的狂风暴雨冲断了好几根树枝,系的红绸也被风卷走了大半, 以至于一夜间秃了半个顶。
聋哑婆婆蹲在树根边上用小铲子将泥一铲铲地挖出, 直到露出一块木板, 用手将表面的泥土扫掉,将整块木板掀开, 箱子里面是一坛保存完好的女儿红。
桑枝蹲到她身边,看着被蜡封的严严实实的坛子:“婆婆,我们喝不完的, 一坛就够了。”
婆婆听不见声音, 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疑惑地打了一段手语。
“我说……”桑枝指手画脚地跟她形容方才的话, 甚至用树枝在地上将字写了一遍。
好半晌,婆婆才理解意思, 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拿起木箱中的酒递给桑枝后,换了个地方继续用铲子挖土。
桑枝:“?”
她刚才努力比划的意义是什么。
婆婆两耳不闻窗外事, 从蹲到坐, 半炷香的时间在树下挖了三个大坑。
桑枝将第三坛女儿红也搬上车板, 挫败道:“纪宜游好不容易粮的出嫁酒被我们拿了一半。”
姜时镜顺手把酒放进车厢,解释道:“这三坛酒本就是她给你粮的。”
桑枝呆了一瞬:“你怎么知道。”
“婆婆方才说的。”
桑枝:“?”
疑惑地望向正在填坑的婆婆:“我也聋了?”
姜时镜坐在车板上,微微倾身,笑言道:“神农谷经常会有聋哑病人前来求诊,我小住时跟在弟子身边帮忙,瞧得多了也能看懂些。”
桑枝好奇道:“那你会打手语吗?”
“不会。”姜时镜道,“手语要记的东西太多,我当时连草药都记不全,被母亲揪着耳朵骂,更不可能去学别的。”
提起幼时的事,桑枝眼睛亮了下,将手搭在少年的腿上,兴致勃勃道:“婉姨在功课方面上,很严苛吗?”
“比起父亲算不上严苛。”姜时镜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怎么忽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桑枝眉眼弯成月牙:“我原以为你从小到大都应该是别人家的孩子,没想到也有背不出药草的时候。”
“我早与你说过,我幼时算不得乖巧。”他从车板上跳下来,“经常闹得宗内鸡飞狗跳,与祖父叫板,因而母亲才会带我回神农谷小住。”
“一是岷山山谷气候宜人,能到处疯跑,二是让祖父眼不见心不烦,消气。”
桑枝:“婉姨那些年应该被气得不轻吧。”
“祖父总当着母亲的面,讲极其伤人的话,我大声反驳时经常瞄见她低着头偷笑,然后当天下午收拾东西回神农谷。”
“不出一天,父亲也会携着大包小包赖在谷内不走,刀宗的事宜便全数落到祖父身上,大约七八天,别扭的认错书信也会到神农谷……”
姜时镜缓慢地诉说着深处的记忆,眸内漾着浅浅的光。
微风拂过树枝,落下几片鲜绿的叶子,乘着温柔的风停在车厢顶上,偶尔会在路过的雀鸟暂歇。
叽叽喳喳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婆婆不声不响地又装了一篮饲养在院子里的老母鸡下的蛋,以及新鲜到根上还沾着泥的蔬菜。
此时正与绑了一半挣脱逃跑的老母鸡追逐。
柳折枝顺着幕落山庄提供的地址找过来时,老远就瞧见三个人被一只昂首挺胸的老母鸡耍着玩。
鸡毛在空气中纷飞,落得院子到处都是。
他斜靠在院门口,挥了挥鼻前的空气:“你们这是准备杀鸡过节?”
除了婆婆外,另外两人皆愣住,桑枝好不容扑到的老母鸡惊叫一声从她怀里挣扎着飞走,躲在篱笆下抖了抖身上的鸡毛。
仰着长脖子叫了两声后,优雅地拉了一泡屎。
姜时镜拍了拍身上的羽毛,慢条斯理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柳折枝盯着他头上的鸡毛,嗤笑道:“不找过来,还真不知道你们竟躲在乡下,玩农家乐。”
桑枝踮着脚帮他把插在马尾辫上的鸡毛拔掉。
“这么大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门口,你瞧不见。”
柳折枝双手环胸:“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刚到。”
瞿苒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警告道:“能不能好好讲话,敢情先前说的全当耳旁风了?”
柳折枝一瞬站直身体,蔫得像只纸老虎:“不敢。”
瞿苒苒缓步走到桑枝身边,解释道:“别听他胡说,位置是我特意找幕落山庄买的。”
她环顾了一圈偏小的别院:“你们来京州后一直住在这里?”
话音一落,老母鸡的尖叫声徒然炸开,吓得桑枝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偏头望去,只见婆婆单手抓着母鸡的两个翅膀提起来,用绳子牢牢捆住,利落地塞进麻袋后,挂在车厢尾部的钩子上。
空气安静了一瞬,桑枝默默转回头:“先前借住在颜大人家,后来出了一些事便搬出来了。”
她没说宫宴的事情,低头将衣服上抓母鸡时沾染的尘土和鸡毛拍掉:“今日收拾东西搬回城内。”
瞿苒苒伸手帮她摘掉后背的鸡毛:“那我们来得甚巧。”
她的声音很哑,像讲了一整天的话,从未喝过一滴水般。
桑枝疑惑道:“你嗓子怎么了?要不要让姜时镜给你瞧瞧。”
瞿苒苒下意识拢了拢围在脖间的纱:“不用麻烦,前段时间受寒,还没好全罢了。”
正午的阳光刺眼且烫,待久了不免会出汗,桑枝看着不算薄的丝巾,颇为不解:“很冷吗,我有件披风还未装进箱内,你凑合先披上避避风。”
瞿苒苒连忙拉住她,尴尬道:“我不冷,这几日脖子上长痱子不好看。”
“……才带丝巾遮一遮。”
姜时镜进屋将剩下的东西一并放上马车,柳折枝靠在篱笆上垂涎欲滴地望着里面的小白兔子。
朝姜时镜道:“再装两只兔子呗。”
“太小了,不行。”姜时镜道。
柳折枝视线慢悠悠地扫着啃青菜叶的兔子:“它们爹妈的体型不小了。”
“我要求不高,一只也行。”
桑枝气呼呼道:“想都别想,你个活阎王。”
柳折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底谁才是阎王,两只雌雄兔子在一起四十天左右能产下六到八只幼崽。”
“只需要半年,你就能拥有数量庞大的兔兔王国。”
他看向桑枝,无语道:“这就是你身为国王的待客之礼?”
桑枝:“…………”
沉默震耳欲聋。
马车缓慢地离开别院,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印在车厢顶,投下斑驳的光影,栖息在林间的小动物此起彼伏地鸣叫着。
柳折枝最终还是没能捞到心心念念的兔子,坐在车厢内几次三番地叹气。
瞿苒苒被烦得捂住他的嘴:“再烦人,就滚下去追着马车跑。”
桑枝瞧着坐在对面的柳折枝,他憔悴了不少,眼下的青黑浓重,像是熬了许多天大夜,整个人蔫蔫的仿佛没睡醒。
“酒楼里又不是没有红烧兔头,你惦记着那几只没长大的做什么。”
柳折枝垂着眼,疲惫道:“瞧见了便心血来潮。”
桑枝:“你半夜做贼去了?短短数十日不见,另外半条命呢?”
柳折枝瞥了一眼的身侧的瞿苒苒,叹气道:“丢了。”
桑枝:“?”
莫名有一种吃狗粮又没吃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苒苒姐说你想要冰血莲的果子……做什么。”
柳折枝轻咳了下,缓缓坐直身体,道:“我被种蛊了,取不出来。”
桑枝呆了一下,眸内染上些许震惊:“咸鱼教要亡了?还是你教主的位置被褚偃掀翻了。”
柳折枝无意识地摸索着腕间的新伤:“我记得古籍上有记载,昆仑顶上的冰血莲结出的果子对蛊虫有致命的吸引力。”
“你既然能取出蛇缕蛊,必然有这种果子。”
桑枝沉默着没回答,脑海内是叶景帮她取蛊时的痛苦,好似穿梭时间般再次蔓延至后背,引得烧伤处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疼痛。
她微蹙起眉,好半晌才道:“什么类型的蛊虫?”
柳折枝:“偏温和的良蛊。”
桑枝愣了下:“良蛊,不是用骨笛一唤便会爬出来。”
瞿苒苒摇头道:“试过很多次,它不愿意出来。”
“怎么会。”桑枝取出骨笛,看向男人包扎好的手腕道,“你把麻布解开,我试试。”
柳折枝扯开结,将一圈圈缠绕的麻木取下,露出里面已经愈合的细小的伤口,靠近小臂偏上的位置还有一道粗长的刀痕,深红的痕迹至今还没淡掉。
他二话不说地用匕首在愈合的位置划开,鲜红的血珠渗出,顺着滑到指尖欲坠。
“你若是能唤出来,教主之位我拱手相让。”他把手腕伸到桑枝的面前。
晦涩难懂的笛音在车厢内响起,桑枝视线盯着小臂处,久久没见任何反应,眉间的皱褶加深,曲调徒然一转,比之刚才更为尖利。
柳折枝感觉心口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伸出的手下意识握拳,不多时,小臂的皮下鼓起一小块米粒大小的凸起,正在游动。
停留在伤口附近迟迟不愿出来。
桑枝在笛音内渗入内力,蛊虫逐渐烦躁的在伤口附近徘徊,突如其来的暴动钻游使柳折枝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随着时间推移,他脸上的痛苦愈加难掩,额上和脖间冒出大量汗珠,如雨般流淌而下。
他用手按住还在钻游的蛊虫,气虚道:“别吹了,我的手快被它弄断了。”
笛音戛然而止,蛊虫似乎也意识到不对,迅速钻到血肉内消失不见。
“它都到伤口的位置了,为什么不出来。”桑枝弯腰下,仔细地观察着足以能钻出来的伤口,不解道。
柳折枝用麻布草草地把伤口包起来,仰头虚脱地靠在车壁上:“老家伙在制蛊这一块的领域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桑枝诧异道:“这只良蛊是前教主给你种的。”
柳折枝睨了她一眼:“不然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给我种蛊,你以为褚偃在教内干的那些破事,我不知道?”
“我只是懒得理他。”
桑枝蓦然想起他为了从左右长老手底下活下来,当乖巧听话的傀儡当了整整十年。
她看着瞿苒苒用手帕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水,眼里满是心疼,便没揭穿他的话。
转着手里的骨笛想了一会儿,弯腰走到车厢口,掀开车帘问道:“我们在边境小院时,婉姨送了四大箱的物件,你还记得吗?”
呼啸而过的风将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姜时镜拉了一下缰绳,放缓了马车速度,应道:“记得。”
四月初的风凉意尚未退,虽不同冬季般刮得皮肤生疼,但吹久了仍旧冷得发颤,桑枝运起内力驱寒,而后将车帘卷起。
“婉姨说等京州的宅院置办好,将大箱子也一起送到京州,它们现在在宅子里吗?”
姜时镜微微偏头道:“在,宅子买下了后请了丫鬟打扫,应当在库房里。”
桑枝索性坐在车厢口,转头朝柳折枝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箱子里一共有五颗果子,我为了取出蛇缕蛊,用了一颗,还剩下四颗,只不过……”
她犹豫了下道:“我不建议你用果子取蛊,良蛊不取,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你精通蛊虫应该很清楚。”
“不行,必须取出来。”瞿苒苒突然出声道。
空气安静了片刻,吹进车厢的风将瞿苒苒脖间的丝巾凌乱地带起。
隐隐约约间桑枝似乎看到藏在里面的暗红色痕迹,斑驳的遍布脖间。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前教主这是……想抱孙子了?”
瞿苒苒尴尬地用手按住丝巾,没吭声。
柳折枝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大人的事,你少打听。”
桑枝压住上扬的嘴角,抿着唇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往瞿苒苒的脖间瞟,好几次后,故作淡定地轻咳了下。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一千
第170章 晋江
◎京州事变16◎
“不过, 前教主待在京州是要帮康王夺嫡?”
柳折枝愣了下:“康王?”
桑枝:“?你们来京州不是为了杀前教主的。”
柳折枝偏了偏头,眼眸半垂:“是,但你所说的康王我们并不清楚, 朝廷与江湖自古井水不犯河水, 柳温茂对皇权没有追求。”
桑枝不解:“那他与方谷主研制大批量禁药, 提供给康王总不能是闲得慌。”
柳折枝沉默了一会儿,疲惫地将脑袋靠在瞿苒苒的肩上, 把方清想要实现的滔天计划和盘托出。
他说得很慢, 隐隐透着一股无力。
“柳温茂不会跟方清同流合污,他把方清当做只会爬来爬去的蝼蚁, 怎么可能会安分守己地听方清差遣。”
“他来京州最主要的目的, 应当是为了看他眼中的这些蝼蚁是如何葬身于他倾力研制的奇作腹中。”
风将卷起的车帘吹起, 拍打在侧边的车壁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挂着车厢后的母鸡时不时嚎上一声,展示它的存在感。
桑枝怔怔地看着柳折枝,眸内划过一丝困惑:“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她来这个世界的时间最短, 对原著内容的记忆留存也最多, 而胎穿的柳折枝已在这里生活了足足二十七年,记忆最为浅薄, 毕竟连纪宜游都忘了大半。
柳折枝阖上眼,低声道:“柳温茂是我父亲, 我自然了解他,至于方清……猜的,信与不信你自己掂量。”
桑枝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转向驾车的姜时镜, 这里最熟悉方清的人是他。
“你觉得呢?”
姜时镜:“他说的没错, 神农谷自建立以来,一直接受朝廷官员求诊看病,几乎来者不拒,看似是为了大义救人,实在暗下与前来的人建立联系,时至今日,连皇室都要给神农谷三分薄面。”
他顿了下,拉住缰绳往左边的小道转:“但我没想到他野心大到竟然想掌控整个世界。”
桑枝更困惑了,原著里从始至终都没写过方清藏着如此滔天的野心,以至于她在看文时一直认为他是个温润而雅医术高超的好人。
二十多年过去竟如换了个人似的。
“刀宗是不是来了一批弟子。”柳折枝蓦然问道。
“是。”姜时镜提高音量回道,“五日后便是登基大典,届时几方人齐聚京州,势必大乱,时间太短母亲只研制出了压制禁药的半成品,数量也不多,让堇青带着部分弟子先赶来京州。”
柳折枝皱了皱眉:“刀宗是为了禁药参与其中,伏音宫又是怎么回事。”
桑枝解释道:“驻守在京州的伏音宫弟子叛变与朝廷纠缠在一起,殷予桑是为了处理此事。”
她并没将殷予桑和纪宜游的事情告知,京州已乱成一锅粥,太子死盯着丞相府不放,放出的流言几乎能把纪宜游淹死。
若是再传出闺阁姑娘与江湖杀手私相授受,纠缠不清,无疑是给太子递了一把锋利的刀。
柳折枝叹息道:“世道要乱了。”
方婉置办的宅院在城东最繁华的位置,隔壁就是公主府,两座院子的大小旗鼓相当,马车一停下,便有路过的百姓好奇地观望着,议论谁家富贵又搬到了这里。
桑枝踩着小板凳刚下马车,就与站在隔壁门口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对视,她礼貌地行了礼,而后转身往门内走。
随行来京州的刀宗弟子也全部换下特有的门派服饰,有的打扮成侍卫,有的打扮成浇花郎,与聘请来的丫鬟混迹在一起。
见到桑枝后恭敬地唤一声,少夫人。
桑枝一一点头,环顾着比颜府还要再大一倍的府邸,皮笑肉不笑地朝着身侧的少年小声道:“按你先前所说,我们只是从江南搬过来的商贾,这么大规模和排场会不会有点过分。”
“这要是放我们哪儿是要被查账的。”
姜时镜解下后背的重剑,递给弟子道:“不及刀宗的十分之一,母亲原本想把公主府一起买下,砸掉围墙重新粉饰。”
“但公主不高兴卖。”
桑枝:“…………”
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房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姜时镜自然而然道:“不然呢,你还想写谁的名字,小飞鱼的?”
桑枝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玄色令牌,不禁感叹,这泼天的富贵竟然也有她一份。
柳折枝从下马车就开始打哈欠,困倦的脚步虚浮:“给我们一间房间,我要补眠。”
瞿苒苒补充:“两间。”
话音一落,立刻有丫鬟上前恭敬道:“房间已经备好,两位请随奴婢来。”
桑枝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摇头道:“看来教主被蛊虫折磨得不浅。”
姜时镜解开袖口的系带,将衣袖挽起到手肘:“去屋内休息一会儿,晚些该用膳了。”
“见过少宗……少爷,少夫人。”一名身穿灰色衣物打着补丁的弟子行礼道,“今早告示栏张贴了四日后问斩的名单,颜大人也在其中。”
姜时镜:“被关入大牢的其他人呢。”
弟子道:“不在名单上的其他人发配边疆,但登基大典当日会大赦天下,基本走个一天,只要还活着就会被放走。”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姜时镜眉心微蹙,“看来太子等不及了,要在登基大典前杀了颜词和一众被冠上子虚乌有罪名的官员。”
桑枝望了一眼与隔壁相连的院墙,压低声音道:“要劫狱吗?”
姜时镜摇了摇头:“不,先去找一趟九皇子。”
桑枝愣了下:“这么说来,关于夺嫡,你站九皇子?”
“不站。”他大步迈进厅内,淡淡道,“这几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坐上皇位,以我在襄州短暂的接触了解,九皇子至少不会为了权利践踏平民百姓。”
“他算不上明君,却在乎百姓生死。”
桑枝进入大厅后,下意识往摆满东西的镂空木架走:“巧了,我也这么想。”
姜时镜揉了揉手腕,接过弟子递过来的重剑,剑身的破旧白布换成了新的,缠得也更为细心。
“我晚些会传信给刀宗,让母亲盯着点舅舅,以防他派人在京州闹事。”
他将重剑抵在地上,看向正伸手触碰花瓶的桑枝道:“你要留在府内还是与我一同进宫。”
桑枝动作徒然顿住。
上一次进宫赴宴的惨痛代价还历历在目,后背的烧伤至今还没好全,大腿上的厚实疤也还没脱落,种种痛苦的回忆让桑枝对皇宫有莫名的恐惧。
“去。”
她转头看向姜时镜,扬起笑容道:“上次宫宴我充当丫鬟倒了全程的酒,一道菜都没吃到,此次借谈弃的光,应当能蹭到御膳房的美食。”
如纪宜游所说,次数多了便不会害怕,她不能因为一次不好的经历就将这个地方永远拉进黑名单。
姜时镜轻笑了下:“你房间里备了一些京州姑娘们最喜欢的款式衣裙,去挑一套喜爱的换上,等九皇子的马车来接。”
桑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淡粉的衣裙,裙摆上是大片抓老母鸡时粘上的泥土,还有水渍。
“好。”她应了声转而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联系的九皇子?”
姜时镜指了指已经消失在门口的弟子:“刚才。”
皇城,阳沁宫。
谈弃坐在九曲长廊的栏杆上,蔫蔫的将手内的鱼食撒在湖面上,肥嘟嘟的鲤鱼张着嘴争先恐后的吞噬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食。
糊糊盘在他肩头,闭目睡觉,偶尔会拍打一下细长的尾巴。
“怎的了,又被小十六调戏了?”林长霄走到他身边,长腿跨过栏杆与他一同坐在上面。
“没有。”谈弃把手里的鱼食全部扔下,“我想回蜀地了,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办完。”
林长霄抬头往东宫的方向望了一眼:“马上了。”
他从罐子里抓了一把鱼食,慢悠悠地撒下:“待在宫里不好吗,七八个宫女伺候,吃喝皆不用担心,等事情结束,我封你为国师。”
谈弃支起一条腿,腰间悬挂的银铃轻响:“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
他看着拥挤在一起的鲤鱼出神:“他们看似尊敬我,实则害怕地将我当做灾祸,时常用嫌弃厌恶的眼神偷瞄。”
“就连糊糊都不能自由自在地游动,这里规矩多得令我厌烦。”
林长霄脸色微变,指尖的鱼食被捏碎:“谁敢用这种眼神瞧你,我去把她眼珠子挖出来。”
谈弃神色更蔫了,垂下的小狗眼里连光都盛不进:“不用了,反正我马上要走了。”
林长霄沉默了很久,拍掉手心里剩余的鱼食,声音冷漠了几分:“我从未跟你讲过,我是如何从你们教主手上得到你的。”
“我花了半生的积蓄,并签了往后三十年不侵略蜀地的契约,才把你从他手上要过来两年。”
林长霄视线转向盘在他肩头睡觉的白蛇:“这两年,除了京州你哪里也不能去。”
谈弃愣住,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微风带起他垂在发丝内的银铃,清脆的声响随风远去。
“可若是你完成了想做的事,我留在京州没有意义。”他眸内透着无措和茫然,“你想要蛊虫的话,我可以将教内带出来的所有蛊虫都给你。”
空气安静了片刻,林长霄神色沉沉道:“先不论是否成功,即使我坐上这个位置,两年内不可能安稳。”
他伸手抚摸着糊糊温凉的身体:“你放心,时限一到我会放你回蜀地。”
“你不喜欢在宫内住着,便置办宅院,喜欢谁家的姑娘,我也可以帮你指婚,唯一的要求,待满两年。”
湖面映着两人的倒影,在微风中泛着涟漪,谈弃瞧着散开又聚拢的影子,轻声道:“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学蛊术,真心将我当成师父,原来只是一枚可以随意挪动的棋子。”
他翻身从栏杆上下来,最初来京州时的期待已被失望取代。
“我知道了,我不会跑的,你不用派那么多暗卫时时刻刻盯着我。”
林长霄头也不回地拽住他的手臂:“你教我蛊术最初的原因难道不是利用我,带兵围歼关着糊糊母亲的寨子。”
“谈弃,我们两个是最没有资格互相指责的人。”
少年没说话,陷入了长长地沉默,铃铛的声音夹杂着鱼群戏水声,逐渐变大。
林长霄轻叹了一口气,松开手:“那两口子一炷香左右,到阳沁宫的侧厅。”
谈弃微怔:“圣女和姑……姑爷?”
“嗯,你不是想回蜀地吗?去见见你的圣女,睹人思故乡。”
作者有话说:
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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