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妖医

    (九十一)

    炼丹试炼开始。

    伴随掌事长老一声令下,参赛弟子的试炼台摆满了炼丹所需要的材料。

    这些材料可以由嵘云宗提供,但大部分人都是用自家宗门带来的珍贵材料。

    “表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分些灵草?”这次林檀玖的试炼台就在沈檀漆附近,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沈檀漆面前桌上的材料,除去嵘云宗发放的东西外,沈檀漆竟然只有面前的丹炉是自己带的。

    沈檀漆擦拭干净丹炉内壁,抬头朝她笑了笑道:“不用,有这些就够了。”

    林檀玖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郁策,郁策和沈檀漆一样,桌上除了宗门发放的东西外,没有一样奇珍异草。

    她想再劝劝沈檀漆的话无奈地噎了回去。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台上的各宗门掌事长老凝视过在场所有弟子,确保所有人都备好材料后,敲响了比试开始的金锣。

    “今日炼丹试炼的题目是,回元丹,品质越高者可得头名!”

    回元丹算是所有弟子都会炼的基础丹药,可越是这样简单的丹药,想要炼到品质更好就越难。

    之前在朔夏城辰鬼夜剿灭辰鬼,宗主就曾经奖赏给沈檀漆和郁策一人一颗亲自炼出的上上品回元丹。

    不过沈檀漆当时没有要,全给了郁策。

    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把宗主炼的那枚回元丹好好留下来研究研究。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没用了,沈檀漆望着桌案上的灵草灵水,像回元丹这样的丹药,只为增补人体损耗的灵气,所以一般炼制回元丹的修士,都只是一味地在丹药里灌输自己的灵气,将自己的灵气封锁在里面。

    可如此一来,回元丹能回复的灵气就非常有限,遇到急需补充灵气的时机,一颗回元丹远远不够。

    沈檀漆思酌片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汲灵草上。

    汲灵草可以吸取修士灵气储存起来,但这草药廉价,很少有人会用。他记得丹谱里有写,汲灵草可以自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只不过维持时间非常短暂,只有短短几秒。

    如果用炼出一枚可以加速吸取天地灵气的丹药呢?这样一来不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回复灵气么?

    想到这,沈檀漆眼前一亮,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有人在这样做。

    他立刻开始着手,洗干灵草,把所有材料稀里哗啦地倒进去,烧起丹炉,丹炉下的柴却怎么也燃不着。

    眼看周围人都开始了,沈檀漆焦急地擦着火折子,耳边传来不远处郁策淡淡的声音:“你可以用点火咒。”

    对方声音很淡,但沈檀漆还是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他抬头看去,郁策不紧不慢地把丹炉的盖子盖上,朝他轻笑了声。

    沈檀漆:……

    “我知道,就是忘了。”

    他小声嘟哝,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修真世界可以随便点火。

    不过这点还真是不如现代,一个打火机就能解决的事,还得掐个咒诀。

    沈檀漆循着记忆里郁策曾教过他的简单咒法,试探着掐了个火诀,只见丹炉底下的柴火腾地一声瞬点着,木柴瞬间化作了灰烬。

    “……”

    被糊了一脸炭黑的沈檀漆听到周围郁策和林檀玖的低低笑声,颇为无语地抹了把脸。

    “表哥,你需得控制着些灵气呀。”林檀玖捂住唇憋笑,她的丹炉也早已经开始运作,手心搁在丹炉上缓缓输进灵气。

    沈檀漆点点头,把新柴装进去,又瞪了眼还在笑话他的郁策,说道:“有那么好笑吗?”

    “没有。”郁策敛起笑容,不敢笑了。略一抬手,沈檀漆丹炉底下的柴火便一点点燃起来。

    火点着了,剩下的便是要由沈檀漆自己控制灵气,把丹药塑型。

    不多时,周围已经渐渐有弟子十分自信地将丹炉打开,把自己炼制的丹药交给了长老。

    分数已经开始出了,就连郁策和林檀玖也已经上交了丹药。

    “飞鸾宗内门二弟子林檀玖,一品回元丹微瑕!”

    人群哗然,纷纷鼓起掌来。

    “嵘云宗内门三弟子郁策,一品回元丹无暇!”

    掌声雷动,震得沈檀漆耳朵发痛。

    这微瑕和无暇的区别,就是指最后丹药塑型是否色净丹圆,完美无缺,这也在评分标准之中。

    林檀玖的一品回元丹定是在丹炉里有所磕碰,导致有了一些小小的瑕疵。

    沈檀漆有些讪讪,以他平日里炼出来狗啃不如的丹药形状,恐怕会贻笑大方。

    正琢磨着,丹炉的青牛衔口喷出一股紫烟,差点迷了沈檀漆的眼,他赶紧伸出手,顾不得烫,直接将丹炉盖打开。

    旁边的掌事长老恰巧看见,微微讶然:“也是上品丹?今年的宗门弟子的质量可真不错。”

    紫烟是为上品丹药的标志。

    沈檀漆稍稍安心了些,他吹了吹被烫红的指尖,小心谨慎地把丹药从丹炉里取出,搁进桌案上的白玉盘里,定睛一看,沈檀漆本就被炭火熏黑的脸,更黑了几分。

    靠,人家炼的丹是一颗,他炼的丹,怎么是一坨啊!!

    片刻后,掌事长老自白玉盘里捏起那一坨丹药,默了默,扬声道:“嵘云宗内门二弟子沈檀漆,一品回元丹,全瑕!”

    沈檀漆:…………

    这种时候就不用喊这么大声了长老。

    待所有弟子的丹药出炉,长老们开始试药环节,为了防止有些弟子炼出“毒药”谋害长老,这些丹药一律是由弟子们自己先行品尝过后,再上交给长老试药。

    “林檀玖这枚丹,虽然稍有磕碰,但品质极佳,灵气纯正,不愧是飞鸾宗弟子!”

    “嵘云宗郁策这枚丹品质更好,老夫吃下后感觉神清气爽,这几天的忙碌疲累都消失不见,想必是还有清新静神的效果!”

    “哎?清流派长老,你怎么不吃啊?”

    两位吃过林檀玖和郁策丹药的长老,把目光挪向了身旁神情严肃的清流派长老。

    只见清流派长老手心捏起一坨黄色不明物体,看向对面满脸漆黑,还露着大白牙傻笑的沈檀漆,嘴角微抽,开口:“你确定……这是回元丹?”

    沈檀漆点点头,有些尴尬地搓手道:“卖相是不太好,刚刚我尝过一点,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您试试?”

    那清流派长老迟疑不定地看着那坨丹,深吸了一口气,对身旁小弟子道:“给我拿个勺来。”

    半晌,长老将银勺插进那坨回元丹,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很好,没变色。

    他缓缓舀起一勺,满脸写着不情愿地,把那黄色不明物体塞入口中。

    霎那间,长老眼睛猛然睁开,只觉得浑身七窍被打开,无数的天地灵气疯狂地往身体里挤进,他愕然地抬头,看向面前头发烧焦,糊了一脸黑的沈檀漆,不可思议道,“你加了什么?”

    听到他们这里的动静,郁策和林檀玖都把目光投过来。

    沈檀漆眨了眨眼,笑道:“有用对吗?”

    在长老震惊的神色中,沈檀漆转身回到自己的桌案,抓起一捧汲灵草,搁到了长老面前,说道:“我加了很多汲灵草,我想回元丹既然是用来回复灵气的,汲灵草可以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不也一样可以达到回复灵气的效果么?”

    听到他的说辞,清流派长老哑然半晌,许久才吐出几句:“你、你自创丹药?”

    郁策缓缓靠来,凑在沈檀漆身边,望着盘子里那黄色丹药,低声轻呼道:“师兄好厉害。”

    沈檀漆瞥他一眼,咬牙道:“你少阴阳怪气。”

    “的确厉害……”清流派长老擦了把额头的汗,说道:“虽然这丹药的效用不过眨眼间,但这眨眼间的功夫,我的确吸收了大量的天地灵气!”

    若是用在实战中,生死存亡的关头咽下这么一颗丹药,极有可能会绝地逢生!

    他颤抖着手,把那坨丹药举起,刚想跟身边其他长老介绍,却突然想起还未曾问过沈檀漆这丹药的名字,回过头,期待地问:“沈檀漆,你可有给这丹药取名?”

    沈檀漆干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没有,要不就叫……伸腿瞪眼丸吧。”一时半会起不出名,借用一下济老先生起的名字。

    清流派长老莫名觉得这丹药名字怪怪的,有点像什么毒药的名字,但这毕竟是沈檀漆自创的丹药,他很快便抛开杂念,跟同僚激动地分享起来:“诸位且来尝尝沈檀漆炼制的伸腿瞪眼丸,可以在一息之间大量回复灵气!”

    众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品尝,顿时惊为天人。

    不过片刻,沈檀漆的排名上涨到郁策左右,名字后面,又多了一朵小小的赤练花。

    “头名,爹爹是第一!!”

    下了场,金鱼兴奋地冲上前来抱住了沈檀漆,软声撒娇道:“爹爹我也想吃你刚刚做的丸丸。”

    沈檀漆此刻自信心已经爆棚,甚至觉得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没有郁策一再支持肯定他,恐怕他今天连来试一试的想法都不会产生。

    郁策真的在无形之中一点一点地影响了他,改变了他,努力让他成为更好的自己。

    想到这里,沈檀漆心尖感动地软塌成一片,眼眶也泛了些薄红,他一把将小崽从地上抱起来,揉了揉眼,笑着问道:“金鱼想吃丸丸还是像吃栗子糖?”

    听到栗子糖,小崽欢呼了声,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丸丸,“栗子糖栗子糖,蛋蛋要吃栗子糖!”

    林檀玖和小玉也过来道喜,不过小玉还有些不服气似的说:“你等着,我下场比剑术,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她这出自炼丹世家的小丫头,居然炼了个三品丹,回家之后肯定少不了挨批评。

    沈檀漆笑着跟她招手,说道:“好,下场加油啊,小玉。 ”

    林檀玖弯了弯眼,打趣道:“表哥跟小玉的关系比跟我的都还要好呢。”

    顿了顿,又像是想到什么,林檀玖压低声音,凑近他些许:“对了,还有一事,眠眠若是想要去看那位闻秋城的妖医,我可以引荐表哥去。”

    “我正有此意。”

    沈檀漆一直惦记着眠眠的安危,担心还有什么其他的病症是他们没能察觉到的,去看一看那位传说中的妖医也好。

    他偏头看向要去给孩子们买栗子糖的郁策,扬声嘱咐道:“郁策,我和檀玖带眠眠去看大夫,等成绩出来替我领下,照顾好金鱼和芋圆,把他们带到客栈去。”

    听到他的话,郁策的眸光落在林檀玖身上,片刻,又轻轻推了推芋圆,说道:“二蛋,跟爹爹一起去,保护好他们。”

    上次他没能跟着沈檀漆,沈檀漆便出了意外,只有芋圆和林檀玖一起跟着,他才能放心。

    芋圆被郁策安排如此重要的任务,立刻正色地握紧腰间软剑,肃声道:“好,父亲你放心。”

    就是他出事,也绝不会让爹爹和小弟弟出事的。

    第92章 幼儿园(二更)

    (九十二)

    闻秋城,申时三刻,一道阴暗小巷。

    这里作为妖族和人族共处最和谐的城池,街上随处可见头顶长着猫耳的或是脸侧长着豹纹的妖族,穿着和人类一样的麻布衣衫,三三两两地坐在板凳上,喝酒划拳,下棋种花。

    在朔夏城,这样的场面却极其罕见。

    沈檀漆抱着三蛋,忧心忡忡地立在小巷外,说道:“就是这儿?”

    他本以为是个很大的医馆,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处偏僻小巷里的幽宅。

    林檀玖点了点头,出言安慰道:“表哥别担心,之前飞鸾宗宗主就是来这里找到的妖医,当初我们也不太相信,但想必是妖医他生性孤僻,不喜闹市。”

    闻言,沈檀漆稍稍安心了些,牵住身边的芋圆,说道:“说得也对,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进去吧。”

    芋圆的右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剑上,目光不停地在四周打量,为沈檀漆和小弟弟保驾护航。

    三人一蛋沿着小巷一路走近,发现只在巷尾有一间红墙老宅子。

    这妖医倒是会享受,一个邻居也不找。

    立在老宅门前,林檀玖率先上前敲了敲门。

    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那双眼像是占了半张脸一样大,少年双目无神地看着他们,目光在沈檀漆的脸上划过,微微停顿片刻。

    “有事?”那少年依旧死死地盯着沈檀漆,活像沈檀漆欠过他钱似的。

    沈檀漆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低声道:“请问这里是妖医的住处么,我们想找他看病。”

    那少年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暗夜中鸟兽的眼睛,漆黑晦暗:“哦,进来吧。”

    跟随着少年进门,沈檀漆踏进老宅里,一股阴森鬼气扑面而来,紧随着的是挥之不散的老旧尘土味,呛得沈檀漆直打喷嚏。

    这妖医,癖好挺特别啊,竟然喜欢住这种地方。

    随着愈走愈深,芋圆的小眉毛也越拧越紧,这里实在不像什么好地方,就算真有妖医,怎么会生活在这里,小姑姑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他压下疑问,时时刻刻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绕过破败花园,踏过古旧庭院,他们被少年一路引进正厅,沈檀漆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妖医——

    男人一袭黑衣,衣摆长长地散落在地,手心握着一卷古籍,似是正在兴味盎然地钻研。

    “是你?”

    沈檀漆猝然睁大眼,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熟人。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头,在看到沈檀漆时神色微僵了瞬,而后目光落到沈檀漆怀里的那颗雪白圆润的龙蛋,像是发现什么般,胸腔鼓动,肩头颤抖,忍不住低笑起来。

    正是这道笑声,令芋圆发现对方身上似乎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魔气缠绕,芋圆警觉地看向男人,想也不想便要拔剑。

    对方却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凑过来,宽大手掌压住了准备拔剑的芋圆,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哟,都长这么大了,小子,叫叔。”

    芋圆哪里看不出他身上魔气,一脚踢去,被对方捉住脚腕带进怀里抱住,大手又掐了掐他的小脸,耳边传来沉沉笑意:“脸还肉乎乎的呢,叫什么名?”

    “你这魔族!”芋圆抬手凝聚灵气,猛地打出充满杀意的一掌,这掌下去,必定洞穿魔族的心口,可却被沈檀漆急切地叫停:“芋圆别,这是叔叔。”

    灵气在手心停滞消散,芋圆愕然地看向沈檀漆,脚腕已经被男人捉紧,他脑袋朝下,努力晃着小脚想踢开钳制住自己的大手,不解地看向沈檀漆问:“爹爹,你在说什么?”

    这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魔族,爹爹居然让他管这个坏魔族叫叔叔?

    沈檀漆揉了揉额角,说道:“他是你霍叔叔。”

    霍叶宁,什么时候从血寞崖底跑出来的?

    “你爹说我是你叔,”霍叶宁恶劣地扯起笑容,又掐了一把芋圆脸上的软肉,笑道:“还不快叫叔,臭小子。”

    芋圆被捏痛,生气地捂着小脸,脱口道:“我不要叫魔族叔叔。”

    霍叶宁挑了挑眉,说道:“是么,可我看你爹怀里这个小弟弟,怎么也有魔气,要不要我做个好人帮你把小弟弟也杀了?”

    他可是看见了,沈檀漆怀里抱着的那颗龙蛋,上面有魔族蛊虫的气息。

    不过这俩人,还挺能生的,他这连一个也没着落,沈檀漆和郁策都膝下仨崽子了。

    芋圆登时噎住,脸被气得通红:“我弟弟不是魔族。”

    见他们又要吵起来,沈檀漆连忙把三蛋递给林檀玖,伸手从霍叶宁解救出芋圆,看着那张和沈檀梧一模一样的脸,他忍不住怪道:“有你这么当叔叔的么,欺负起小孩了。”

    被教训了通,霍叶宁倒也不恼,静静看着沈檀漆安慰孩子。

    他倒是……很喜欢人类这种亲昵斥责的语气。

    大约是人之将死,加之太久没修魔,便开始对这种微妙小事起了多愁善感的感慨吧。

    沈檀漆伸手给芋圆揉了揉被捏红的小脸,轻声哄道:“这位的确是要叫叔叔,你父亲与他是旧相识,他不是坏魔族,芋圆不用紧张。”

    被沈檀漆抱在怀里哄,芋圆扁了扁小嘴,抱紧他,委屈地说道:“可是,可是他刚刚说要杀掉弟弟……”

    “他呀,逗你玩呢。叔叔是给弟弟治病来的。”沈檀漆瞥向霍叶宁,眼底也有些审视之意,“是吧,霍大夫?”

    霍叶宁伸手熨平理好自己袖口上的褶皱,垂眸看他,淡淡道:“非也,我不知道你会找上门来。”

    倒是巧合,他正打算送沈檀漆和郁策一份大礼,沈檀漆就抱着孩子上门来了。

    “那你的确是妖医?”沈檀漆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又转眼看向林檀玖。

    林檀玖有些茫然摇了摇头,她更是没搞清楚状况,在飞鸾宗她们是见过妖医没错,但之前每次和妖医相见,妖医都是以面具遮面,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而且,此人身上虽然有淡淡魔气,但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林檀玖猜测,他已经很久没有修魔了。

    可是身为魔族不修魔不是会死么?

    还没等他们想清楚,便见霍叶宁坐回宽敞软椅上,懒散斜靠着,端起茶杯轻抿。

    “你以为,郁策那年被罚抄九万八千字陈罪书,掉下血寞崖只剩半口气的时候,是谁救得他?”

    霍叶宁撇去茶盏里的浮沫,以杯盖指向沈檀漆,笑道:“哦,险些忘了,那九万八千字的陈罪书,还是你罚他的呢。”

    沈檀漆:“……”

    原来如此,当初霍叶宁在血寞崖底救下郁策,是因为霍叶宁本身就是一个妖医,可以治好郁策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好在霍叶宁是货真价实的妖医,还正好是半个熟人。

    沈檀漆试探着看向霍叶宁,从林檀玖怀中抱过三蛋,递给他,说道:“孩他叔,那你给看看?”

    霍叶宁瞥向他,说道:“有人说过你很会攀关系么?”

    嘴上说着,手却已经接过了襁褓里的三蛋。

    沈檀漆眨了眨眼,说道:“跟我哥怎么能算攀关系呢?”

    “你啊你。”霍叶宁无奈地笑了声,又回忆起那段山洞里和沈檀漆唠嗑吹牛的时光,说起来,倒也能算是他这辈子唯一还说的上闲适有趣的日子。

    如果他真能有这么个弟弟就好了。

    手掌覆在龙蛋上,霍叶宁正色起来:“说说症状。”

    “从前日起,我给三蛋输入灵气,全部都被吸收的无影无踪,就连郁策输进去的大量灵气也被三蛋照收不误,”沈檀漆摸了摸三蛋的蛋壳,低低道,“但是郁策说,他感受不到和三蛋的联系了,我们以为是三蛋的生命正在流逝,吓得不轻。”

    闻言,霍叶宁沉思了阵,说道:“这倒和从前我治过的一颗鸟蛋的症状相似。”

    林檀玖忍不住出言指正:“不是鸟蛋,是飞鸾。”

    “那也是鸟蛋。”霍叶宁浑不在意地把三蛋从襁褓里剥出来,搁在手上,使一股魔气探进,果然被三蛋迅速吸收进去,他略微愕然,“魔气也要,好贪心的臭小子。”

    沈檀漆有些忐忑地说:“你别输太多魔气啊,我儿子很容易入魔的。”

    霍叶宁听到他的话,面上有了些波澜,声音却仍是淡淡:“魔气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魔气和灵气都是天地间自然产生的力量,你儿子能修魔气也是他的福分。”

    “这哪行。”沈檀漆嘟哝了声,“你要气死郁策啊。”

    芋圆也激烈地抗议:“绝对不能让弟弟入魔!”

    想到郁策看到儿子入魔的场景,霍叶宁又憋不住笑出声,越笑越开怀,“好好,我知道,他那个倔脾气,知道儿子入魔不得把这三蛋扔到地上摔碎么?”

    顿了顿,霍叶宁兴许也猜到这不可能,以郁策的性子,虽然厌恶魔族和魔修,但绝不会做出迁怒于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要不说郁策这人无趣呢。

    “所以,你看出要怎么治了么?”沈檀漆紧张地问,眼睛不敢从霍叶宁手上的三蛋错开半分,生怕霍叶宁一个不小心把他儿子摔没了。

    闻言,霍叶宁掀了掀眼皮,掩去眸底意味不明的暗色,指节敲在桌上,说道:“那是自然,酬金呢?”

    酬金?

    沈檀漆翻了翻兜,把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钱全部放在桌上,说道:“够吗?”

    望着桌上一摊银钱纸币,霍叶宁抽了抽嘴角:“打发叫花子呢?”

    沈檀漆抿了抿唇,察觉到霍叶宁话中有话,干脆说道:“你说吧,想要什么?”

    霍叶宁轻轻笑起来,指着沈檀漆道,“我就喜欢你这聪明劲儿。”

    他把三蛋稳稳放回沈檀漆的怀里,将指节抵在唇上,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自正厅外便迅速掠进一只气势凶猛的游隼,直奔霍叶宁面门而来。

    还没冲到霍叶宁面前,便被男人一手抓住了脚,拽落在手心。

    “化形。”霍叶宁凝眸道。

    那游隼似是有些不情愿,又不得不听从霍叶宁的话,一道魔雾自身上飘散出来,再出现时,游隼已经化作了个少年模样,竟然正是先前把他们带进正厅的苍白少年。

    沈檀漆抱着三蛋,和林檀玖面面相觑。

    霍叶宁笑容满面,把少年往沈檀漆面前一推,如同介绍货物般,说道:“我不收你钱,还送你一份大礼,怎么样,是不是得谢谢哥?”

    沈檀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困惑道:“什么礼?”

    少年眉头紧蹙,被霍叶宁用手轻轻推了一下肩膀,他咬紧下唇,目光看向了对面一脸茫然的沈檀漆,忽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重重跪下,对沈檀漆喊道:“精卫愿滴血认主,永不背叛,为主人潜伏魔门安定魔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檀漆:?

    他猛地一个后撤步,不可思议地看向霍叶宁:“你这是干嘛?”

    霍叶宁摸了摸鼻尖,像是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了似的,故作随意地低声道:“你不是有很多儿子么,再多一个干的也没什么吧。”

    沈檀漆:“……你开玩笑?”

    当他家开幼儿园的啊!

    第93章 祝你(三更)

    (九十三)

    幽宅深处。

    沈檀漆抱着三蛋,目瞪口呆地看着精卫,说道:“我真收不了这份大礼,我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太多了,就连宠物都养了俩。”

    他俯下身子,想要轻轻扶起精卫,奈何精卫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似乎沈檀漆不答应,他便决计不起身似的。

    良久,沈檀漆的手都扶僵了,他无奈地道:“真不行,我收不了。”

    霍叶宁静静看了一会他们,将手中茶盏搁下,低声道:“起来吧,精卫,人家不要你。”

    虽然早已料到会这样,可没想到沈檀漆拒绝的这么痛快。

    精卫起身,目光狠狠地在身后的霍叶宁身上剜过,冷声道:“既然如此,我退下了。”

    霍叶宁挥了挥手,精卫便化作一只游隼飞出门外。

    徒剩沈檀漆抱着三蛋和霍叶宁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把孩子给我啊。”

    沈檀漆眨了眨眼:“你肯治了?”

    “废话。”霍叶宁懒懒抬眼,从他手里接过三蛋。

    沈檀漆又问:“不要一分钱?”

    霍叶宁被他气笑,“我都是要死的人,要你几个臭钱做什么。”有时候真觉得沈檀漆上辈子可能是他亲弟弟,这喜欢犯欠的脾性,和他可太像了。

    沈檀漆一瞬怔忪,看着他那张和哥哥如出一辙的脸,无知无觉般问道:“你要死了?”

    “嗯。”霍叶宁并没当做一回事,无所谓地随意应了声,便开始着手吸取三蛋里的魔气,一边吸,一边淡淡道:“给我几滴你的血,用你的血为媒介灌输灵气,他才不会排斥。”

    沈檀漆立刻毫不犹豫地找林檀玖借来长剑,割开手指,滴在霍叶宁的手心。

    “我把他体内现在残余的魔气吸走,暂时不会再有入魔的可能。待他长大若是再复发,你和郁策轮流压制住他身体里的魔气便是,于他本身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沈檀漆默然地听着,心尖微微的酸疼,即便知道眼前人并不是将他养大的亲哥哥,也知道对方和自己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熟悉的人奔赴死亡,他心里不好受。

    “你得病了,郁策的龙珠能不能治好啊?”沈檀漆故作轻松地问他。

    霍叶宁头也不抬,低低道:“几年前就借过他龙珠了,拖到现在已是奇迹,治不好的。”

    沈檀漆有些不甘心地道:“那也别放弃啊,说不定会有其他办法,这世间那么多神医,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一位给你治好……”

    听到他略显急切的声音,霍叶宁抬眼,笑道:“你担心我?”

    沈檀漆不说话了。

    霍叶宁倒也没在意,把三蛋身上魔气吸走后,送回沈檀漆怀里,淡淡道:“我不是得病,我是太久不修魔,寿元已尽了。”

    人类寿命短短几十载,不修仙很早就会死,倘若修仙可以延寿至百年以上。

    魔族亦是如此,比起人类来,魔族的寿命已然算很长了,不过不修魔,迟早也有寿元耗尽的一日。

    霍叶宁此生,经历过三界的战争,看过这偌大修真界花开花谢,云过山移,无数天才一朝崭露头角,又亲眼见证那些所谓天才陨落不知名的地方。

    他活这么久,已经值得了。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只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鸟。

    精卫还小,不知世间险恶,没有他护着,往后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磨难,折去翅膀。

    “我死后,”霍叶宁笑了笑,说道,“还望你和郁策多照顾些精卫,他拧巴些,嘴硬心软,和其他冷清冷血的魔族不同。”

    沈檀漆想起精卫冰冷的目光,抿了抿唇,说道:“你为什么不修魔?”他和郁策不同,在他看来,如果修魔能活下去,那么未尝不可一试啊。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霍叶宁似是觉得有趣,指向他道:“精卫也这么问我,你和郁策那老古板似的性子果然不同,你要是入魔肯定也是魔族一把好手。”

    他想活跃气氛,可沈檀漆笑不出来,“如果不入魔会死,入魔便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入魔的。”

    闻言,霍叶宁陡然沉默下来。

    他摇了摇头,在沈檀漆不解的目光中,轻声道:“若我的死,能让妖人两界知道魔族也有不修魔者,说不定未来某天,三界会像许久之前那样,没有偏见,没有仇恨,大家都是手足亲人。”

    就像沈檀漆喊他哥哥,他喊沈檀漆弟弟那样,人族和魔族也能成为朋友至亲。

    他现在做的,只是为千万魔族后代,谋一条出路罢了。

    沈檀漆惊愕地看着霍叶宁,说道:“你这想法……”太理想化了。

    他从来没见过霍叶宁这样极致理想主义的人,为了一个目标,竟然不惜以死为证。

    “太远大了,是不是?”霍叶宁挑了挑眉,说道,“迟早有一天会成的,就像当初妖族和人类签订契约,和谐相处那样,魔族也是万物之一。”

    沈檀漆定定地盯着他,说道:“现在我觉得,你跟我哥不太一样了。”

    霍叶宁失笑道:“你现在不装了,之前不还一口一个哥叫得痛快?”

    听到他的话,沈檀漆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是装的,你和我哥相貌一样,身高一样,我甚至想过会不会真是我哥的伪装,但现在看来,你们一点也不像。”

    “我哥从来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沈檀漆低声道,“兴许以前有过,后来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他自己出去谋生挣钱,废了条胳膊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抱负了。”

    霍叶宁有些好奇地问:“是么,你哥比我要厉害些,我可不会挣钱。”顿了顿,他又笑着道,“你还有个妹妹,长什么样?”

    “……”沈檀漆消化掉他疑似自夸的废话,伸出手,作介绍状,指向了旁边的林檀玖,“就长这样,漂亮吧。”

    霍叶宁端详着林檀玖半晌,感慨道:“漂亮,怪不得我怎么感觉跟我长得挺像呢,你说是吧,妹妹。”

    见他如此自然地喊起自己妹妹,林檀玖咬了咬唇,说道:“前辈心胸宏达,檀玖担当不起。”

    为了魔族能长久延续下去而不修魔的魔族,这样的人,值得所有人尊重。

    怪不得当初飞鸾宗宗主提起这位妖医,十分信任地将飞鸾蛋交给妖医医治。

    的确是位……值得信赖的靠谱魔族。

    不过,还真的和她长得有点像。

    林檀玖不理解。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缘分,将他们一家以这种形式重新聚到了一起,为将要离世的霍叶宁送行。

    三蛋的魔气被吸收走,天色已晚,沈檀漆也该回去了,临走之前,他又忍不住再道:“郁策现在就在城中。”

    霍叶宁点了点头,靠在门框边,送他,“我知道。”

    沈檀漆试探着说:“再用龙珠续一续?”

    “不用。”霍叶宁招了招手,赶他们走,“霍大夫要打烊了,往后没什么事,你别再来了,再来我也不一定会在这。”

    沈檀漆还想再劝一劝他,却被林檀玖和芋圆拽着离开。

    目送沈檀漆踏出门槛的刹那,霍叶宁在心头默然地念了声:“傻子。”

    早就知道你是装的,一开始就知道你只是想要攀攀关系。

    唉。

    可如果——

    下辈子如果能是真的兄弟就好了,他倒是很羡慕沈檀漆那好哥哥。

    很羡慕啊。

    *

    回到正厅,精卫已经在他身后等候多时。

    霍叶宁笑着看他:“来的正好,从沈檀漆那骗到他的血了。”

    手掌翻转,霍叶宁手心里,正是沈檀漆方才滴下的血。

    “来。”霍叶宁靠近他些,将那滴血喂入他口中,“往后没事别去给他添麻烦,真要有人杀你,你就去嵘云宗寻沈檀漆和郁策,他们会帮你。”

    只有让精卫滴血认主,他才能死得放心。

    精卫是魔,想要在魔族立足活下去,就必须修魔不可,唯一能让精卫修魔的同时不至于铸成大错的办法,就是滴血认主。

    认了沈檀漆这样的主子,精卫就算行差踏错,也能有人给他掰回来。

    以精卫的天资,往后当个小小魔尊不成问题,沈檀漆和郁策想要牵制魔族,也会有用得到精卫的时候。

    这已是他能想得到的,对所有人都说得上最好的办法了。

    精卫咽下那滴血,浑身颤抖,似是冷得要命,额头上出现了一道金色斑纹。

    那是主仆契约已成的标志。

    霍叶宁把身上黑衣脱下,披在精卫肩头,低声道:“忍一忍,捱过去。”

    良久,恢复过来的精卫冷冷地看着他,契约已成,他把身上那件薄凉黑衣狠狠甩下,头也不回道:“你既然决意要把你我的主仆契约拱手让人,从今往后,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见到你那日就是你的死期。”

    听到他的话,霍叶宁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拄着下巴,眸光定定地看着他,“你翻脸倒是快。”

    “我本就与你无甚联系,谁让你逼我认主沈檀漆?”精卫声音冷透。

    知道他恨,知道他不情愿,霍叶宁低叹了声,伸手自桌案上打开一壶闻秋城盛产的梨花白,将壶中清酒缓缓泼洒在地上,低声道:“好,用不着劳驾你出手,没多久我也要死了,你不是知道么?”

    少年身形微僵,袖内的指死死蜷紧,听到霍叶宁还在身后絮絮念着:“好歹十多年交情,今日就算要分道扬镳,也别搞得这般难堪。这壶酒,就当给你我践行,祝你——早日登上魔尊之位,执掌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兴起,又开一壶,大手拧开壶上红布软塞,扬扬洒洒泼在地上,状似呢喃般,低低道:“这一壶酒,祝我——”

    “生有来处,死亦有归处,早登极乐,死而无憾。”

    精卫眼睫轻颤,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很想回过头问问霍叶宁,是不是一定得死,是不是一定不修魔不可。

    他不明白,霍叶宁明明身为魔族为什么不修魔。

    难道就只为了以此举表忠心,想要让三界不再排斥魔族么?

    霍叶宁何其天真,想要让妖人二族接受魔族,简直比登天还难!

    为了这么愚蠢的想法,霍叶宁竟然真的就此再没有修过魔,精卫理解不了,他也不愿去理解。

    做魔有什么不好,想杀谁杀谁何等快意,为什么要在意他人眼光。

    “你还小的时候,我从三界的古战场上捡到你,不知道哪个丧良心的生下来就走了。”霍叶宁仰躺在软椅上,把酒壶余下的清酒悉数灌在口中,低声道,“你是我亲手养大的,至今也没有杀过人,我死后,郁策和沈檀漆会护你。”

    精卫终于转过头,恨声道:“我不需要他们庇护也能当上魔尊,这算什么,你让我当他们手中的傀儡么!”

    霍叶宁闭上眼,没有回答。

    长久的寂静中,他低低叹息了声,无奈地道:“他们不会把你当成傀儡,我对郁策有救命之恩,和沈檀漆关系也尚可,只有把你交给他们,我才能安心些。”

    魔族那些杂种,让现今毫无心机的精卫回到魔族赤手空拳去闯,无疑就是送死,和沈檀漆滴血认主,至少还能给精卫留一条后路,让他走投无路时还能有个依靠。

    精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良久,咽下了喉咙里的话,他漠然地转开眼,说道:“既然这样,你现在也该放心的去死了。”

    霍叶宁恍若察觉不到他语气中的怨恨般,顾自点了点头,“是该去死了,赖在世上有什么用,整天给人骂得头也抬不起来。”

    “我骂你是你活该。”精卫毫不顾忌地将心中话尽数吐出来,“你以为你为我好,我就会对你感恩,可你忘了我也是无情无心的魔,就算有情也只会恨你,这一切不过是你和人类妖族相处太久产生的痴念!蠢极蠢透了!”

    霍叶宁抿了抿唇,未置一词,只静静把酒壶里的酒倒进嘴里。

    是啊,他蠢极了。

    挺好的。

    恨他,比念着他舍不得要好得多。

    “精卫。”他轻轻地唤了声。

    精卫听到他的话,固执地转开脸,没有看他,身后传来霍叶宁似是调笑般不正经的声音:“以后就见不到面了,过来给我抱抱。”

    小时候,霍叶宁还是很喜欢抱他的,那时的精卫就跟沈檀漆那孩子一样,脸上有些肉,捏起来可爱极了。

    精卫冷然地攥紧腰间的剑,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门槛。

    “我回魔族了,你死时托人给我捎个信,我好去掀了你的孤坟。”

    既然霍叶宁狠心决意要死,那他也不必管一个死人。

    他是魔,魔怎么会有感情?

    霍叶宁要死也是蠢死的,就让他死吧,不会有人为他掉一滴泪。

    第94章 飞龙在天

    (九十四)

    闻秋城同宁客栈。

    各宗弟子皆住在此处,人声嘈杂,随处可见捧着剑谱交谈的弟子们,让沈檀漆有种回到大学住宿舍的既视感。

    甫一进门,便见到方问寻立在柜台前跟他们招手:“回来的正好,师弟,清流派长老说想见见你,要跟你聊聊那伸腿…伸腿瞪眼丸?”

    听说沈檀漆自创丹药,把十七宗的长老都给惊动了,想来这趟宗门大比沈檀漆会受到不少长老的青睐。

    沈檀漆的思绪还没从霍叶宁快死了这件事上抽离,有些无奈地低声道:“今天实在没心情,劳烦师兄替我推了吧,改日我亲自去找长老致歉。”

    见他脸色不大好,方问寻猜到兴许是出了什么事,便点头应声下来:“成,清流派长老为人不错,想来也不会怪罪于你。”

    沈檀漆想起那位长老知道他自创丹药时激动兴奋的神情,也能看出这位长老是个痴迷炼丹的人,能得到这样的人青睐,他心头略微宽慰了些。

    “对了,郁策在哪?”他只知道宗门大比的参赛弟子都住在同宁客栈,但还不知道郁策带着金鱼住在哪里。

    “玄字七号,”方问寻指了指二楼,垂眸看向沈檀漆怀里的三蛋,像是想起什么般,压低声音道:“你们把孩子这么明晃晃带来,已经有不少弟子议论纷纷,往后还是把孩子交给我带着比较好。”

    闻言,沈檀漆扫视向四周,果然有些弟子不住地朝他们打量过来,他眯了眯眼,说道:“没事,给他们看。”

    他都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叫人看么?

    何况主机的剧情已经被系统搞定,孩子们没有任何生命威胁,大大方方地公布有何不可。

    思及此处,沈檀漆心底又痒痒了些,上次跟郁策提起成亲,没想到对方是原书郁策,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郁策接收了原书的记忆,却也只字没提过成亲的事,难道这小子不想成亲了?

    他抿了抿唇,抱紧三蛋,牵住芋圆跟方问寻道了声谢:“多谢师兄,待宗门大比结束,我们便回朔夏城议亲。”

    方问寻讶然地看他:“当真?”

    之前看沈檀漆百般不情愿暴露孩子的身份,他还以为沈檀漆不愿意和郁策成亲,现在看来,他们俩该是已经互通心意了罢。

    见沈檀漆点了点头,方问寻有些激动,“好事,是大好事!”

    顿了顿,他又想到,郁策似乎并不像是什么有家底的人,虽说是龙族,但这些年来也从未见过郁策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届时去沈家提亲,怕不是得让沈家看不起他,方问寻不禁为郁策的将来捏了把汗。

    要不、要不兄弟几个给他凑一点?

    “芋圆,跟方叔叔说再见。”

    沈檀漆不知他在想什么,牵着小崽跟方叔叔和林檀玖告别,便缓缓上了二楼。

    *

    玄字七号。

    沈檀漆望着门上牌匾,刚想伸手敲门,门自己开了。

    郁策好像每次都能猜到他在门外,连他站了多久都能知道。

    “蛋蛋刚睡下,小声些。”他极其顺手地将三蛋抱进怀里,待沈檀漆进来后轻轻合上门,低声道:“那妖医怎么说?”

    一听他提起霍叶宁,沈檀漆忍不住叹息了声,说道:“你猜怎么着,那妖医居然是霍叶宁。”

    郁策似乎并不意外,伸出手在三蛋上轻抚一下。

    魔气果然消失了,定是霍叶宁把魔气吸收走的。

    见他没什么反应,沈檀漆心头的憋闷无处诉说,继续道:“三蛋没什么事,但霍叶宁说,他寿命已尽,快要死了。”

    “嗯。”郁策的声音仍然淡淡,仿佛霍叶宁的死并不能拨动他半分心神。

    沈檀漆不解地看向他,抿唇道,“你早知道?”

    不然为什么态度这样平淡。

    闻言,郁策眸底终于有了些起伏,把沈檀漆拉到身边坐下,斟一杯冷茶给他,轻声道:“在你我离开血寞崖时,他便寿元已尽,是用我龙珠勉强续命。”

    他捉住沈檀漆的手腕,缓缓贴到自己的丹田处,一道微弱的金光在手心闪烁片刻,沈檀漆翻开手,里面已经多了一颗蕴含冷意的龙珠,里面似是封锁着强横至极的天地灵气和生命之力,只在手心轻触便能感觉到那龙珠堪称恐怖的力量。

    沈檀漆轻柔小心地摸了摸那颗龙珠,低低念道:“真不能救他么?”他只是觉得,霍叶宁是个好魔族,为什么这样的好人一定要死呢?

    郁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把沈檀漆的指扣在那龙珠上缓缓合起,轻声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若你不情愿他死,便把龙珠带去给他吧。”

    脑海里出现霍叶宁临别前说的最后那段话,沈檀漆摇了摇头,无奈道:“他不肯要。”

    现在再回到那间幽宅里去,恐怕也已经人去楼空了吧。

    霍叶宁是决意要死,不愿再用郁策的龙珠,大概也是有不想亏欠郁策的意思。

    “对了,”沈檀漆想起霍叶宁身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精卫,有些困惑地道,“他还说要送我一份大礼,结果却是要送我一个孩子。”

    闻言,郁策微微抬眼,重复了声,“孩子?”

    沈檀漆点了点头,伸出手在旁边芋圆的头顶上比划了比划:“对,名字叫精卫,应该比芋圆高大一截,看起来十几岁,脸色很白,原型似乎是只游隼。”

    听到游隼二字,郁策便很快恍然了,“是他很早以前救过的弃婴,也是魔族,霍叶宁应该是担心死后精卫无人庇护,便借此机会把精卫托付于我们。”

    沈檀漆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这样……”

    霍叶宁临死前只有这么个孩子放心不下,他是不是拒绝得太不通人情了些。

    “那,我们还能养第四个孩子么?”沈檀漆试探着开口问郁策。

    郁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忽地伸手捋开了沈檀漆的右手袖子,将那截细白手腕露出,果然发现有道金色的斑纹。

    他失笑道:“用不着考虑了,霍叶宁已经替我们做了决定。”

    沈檀漆睁大眼睛,来回晃了晃手腕,说道:“哪来的,之前还没有呢?”

    “这是主仆之契的标志,你定是什么时候被霍叶宁骗走了血。”郁策早有预料,霍叶宁此人想做什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沈檀漆回来。

    沈檀漆立刻想起那时霍叶宁以给三蛋治病的名义,让他划破手指,原来就是那个时候被霍叶宁藏起了自己的血。

    他哭笑不得地想,这点和他哥还真是如出一辙,小时候他不肯吃药,沈檀梧也是这样骗他,说要喂他吃牛奶糖,结果到嘴里就变成了药丸。

    龙珠在手心溢出点点浮金碎光,沈檀漆只握了这么一会,便觉得自己似乎被龙珠给从头到脚洗礼了一遍,灵气充足,通体舒畅。

    沈檀漆有些惊艳地看向郁策,把龙珠塞回他怀里,夸赞道:“龙族果然全身都是宝贝。”

    郁策接过自己的龙珠,故作随意地轻轻道:“阿漆喜欢才是宝贝。”

    指尖在沈檀漆的掌心轻轻划过,唇角挂着些意味不明的浅浅笑意。

    沈檀漆心头一跳,脸色立刻被他的动作熏红滚烫,哪里还听不出郁策话里的意思,小声道:“我自然喜欢。”

    郁策眸光沉沉地盯着他,说道:“所以,今晚……”

    “咳。”沈檀漆忍不住打断他,说道,“孩子还在呢。”

    闻言,郁策瞥向旁边茫然不解看着他们的小芋圆,伸手抱起地上的小崽,把小崽搁回床上,又轻手轻脚地给芋圆脱掉靴子,低声道:“二蛋,睡觉吧,我和爹爹出去走走。”

    芋圆歪了歪头,晃着脚丫,问道:“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吗?”

    郁策:“……不能。”

    “为什么啊?”芋圆揪了揪他的衣角,撒娇似的小声说道,“我不困,可以跟你们一起散步。”

    沈檀漆抱着胳膊立在不远处,实在憋不住轻笑了声。

    郁策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他一眼,沈檀漆转开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般看向窗外,“哎,今天月亮真圆啊。”

    知道沈檀漆不会帮他,郁策叹了口气,复又把目光挪向满脸写着“快带我玩”的芋圆脸上,仔细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我们……明天有剑术试炼,是去练剑。”

    “哇——”沈檀漆感慨了声,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郁策骗小孩这么厉害。

    郁策自然听得到沈檀漆揶揄声音,某些人,非但不帮忙,还反倒添乱。

    他轻吸了口气,耳尖泛上浅淡的红,对芋圆低低道:“快睡吧,练剑没什么好看的。”

    芋圆还是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好奇地说:“练剑很好看啊,我还没有见过你们两个练剑,肯定很精彩,你们平常都用什么招式,飞龙在天,万川归海,还是灵犀一指?我也想学。”

    郁策:……

    沈檀漆:……

    这可不兴学啊傻孩子。

    “我们平常就随便练练……”

    “嗯对,没什么好学的……”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半晌,似是意识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郁策咬了咬唇,把小崽往被窝里一塞,转头便抓着沈檀漆跑出了房间。

    “快走。”

    郁策握住沈檀漆的手,把门紧紧关上,走前还不忘给房间下了一道屏障。

    从小崽屋里逃出来,两个人的耳朵都红透了。

    沈檀漆偏过头去,看着郁策羞赧尴尬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竟然有种学生时代瞒着父母偷偷谈恋爱的感觉。

    哎,不对,差辈了。

    良久,沈檀漆的笑容微顿,他伸出手,捧住郁策仍泛着热意的侧脸,低声唤他的名字:“郁策。”

    郁策牵着他,还在听着屋内小崽挠门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我在。”

    芋圆是化神期,不知道这屏障能不能关住,应该是关不住的。

    不过小崽自己折腾一会估计就犯困了吧,郁策暗暗祈祷着二蛋能快些犯困,至少不要一出来就满世界地找他们打断好事。

    “蛋蛋和二蛋都长大了,以后还是让他们单独睡一个房间……”

    话还未说完,脸侧却倏忽贴上温热绵软的唇瓣,郁策微怔片刻,耳边传来沈檀漆有些扭捏结巴,低到几乎听不真切的小小气音:“郁策。”

    “你……你想什么时候娶我啊?”

    第95章 天外人(二更)

    (九十五)

    “你……你想什么时候娶我啊?”

    郁策猛然回头,正对上沈檀漆蕴着浅淡水光的漆黑眸子,像是什么猫儿的眼睛,悄然打量他,眼睫微微颤着,缠绵柔软,又谨慎小心。

    呼吸微滞,郁策怔怔地看着他,一瞬间连自己身处何地姓甚名谁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见他发愣,沈檀漆若有所思片刻,蓦地扬起头,再在他唇上轻轻碰过,指腹贴在他一向整洁齐熨的衣襟上,察觉到郁策大失方寸的心跳,愈演愈烈,声如擂鼓。

    他咬了咬唇,轻声地问。

    “郁策,回去就成亲,好不好?”

    “你不想吗?”

    “我每天都在想和你成亲。”

    如同野火落入无边的干草,沈檀漆的一字一句霎时掀起燎原的火浪。呼吸急促灼热,郁策猛地扣住了沈檀漆的手腕,眸底透露出隐忍的深色 ,竟感觉那许久未曾出现的虚弱期要发作了似的。

    沈檀漆抬起眼,眸光闪着潋滟水色,带着些懵懂茫然望着他,静静等着郁策给自己回应。

    只看一眼,郁策脑海仿佛被这样的沈檀漆瞬间点燃烧空般,徒剩一片空白。

    “明天,明天剑术试炼结束。”郁策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吻在那双殷红唇瓣上,夺尽沈檀漆口中呼吸,在他唇齿间呢喃,“我娶你,阿漆,我要娶你。”

    他何其有幸,遇到了阿漆这样好的人。自十岁那年阿娘死后,他费尽心思逃出藏龙谷,以为此生都将孤身一人行走天涯,最后死在不知名的孤坟野地。

    可阿漆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三个可爱的孩子,给了他不曾后悔的一生。

    要娶他回家。

    要娶他回家!

    要让所有人知道,阿漆是他的。

    要终此一生,把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地献给沈檀漆。

    袖内的手将沈檀漆托抱起,沈檀漆下意识惊呼了声,便见郁策一脚踹开不远处的空房。

    房门哐当一声闭紧。

    沈檀漆被按在桌边,桌上茶盏和酒壶相撞发出叮咚脆响,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唇再次被堵紧,将他余下的声音尽数吞没,只剩轻轻呜咽似的舔吻声。

    “阿漆,叫夫君。”郁策在他颈上一寸寸吻过,眸色越来越深,声音却似哀求,“快,叫夫君。”

    被吻到脑袋都不太清明,沈檀漆脸上泛着滚烫的红晕,莫名有些羞耻,声音也小得可怜:“夫君……”

    刚脱口,襟口便被迫不及待地撕开,察觉到自己可能是保不住这身衣裳,沈檀漆连忙出声,“去床上!”

    郁策抿了抿唇,不愿耽搁半分,旋即将沈檀漆抱起,揉进柔软的床榻深处。

    ……

    月色渐明,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臂,从素色软被中探出,又被另一只泛着浅淡青筋的手捉住腕子带了回去。

    “还不睡?”郁策攀上他的肩头,看到沈檀漆身上大大小小的绯色痕迹,声音略含歉意,“不舒服么,我叫热水来给你洗洗?”

    沈檀漆瞥了他一眼,哑着嗓子说道:“不用了。”

    洗着洗着又得来一轮,他别活了。

    早知道郁策反应这么大,成亲这事,就先不提这么早。

    明天下午剑术试炼,他被折腾到这么晚,还怎么打赢郁策。

    这小子一定是故意在比试前折腾他的。

    不行,他晚上得爬起来再练一套嵘云剑术,卷死郁策。

    郁策似是能猜到他心中的心思,有些歉疚地低声说:“你总盯着我看,我实在忍不住。”

    沈檀漆:“……?”

    合着还怪上他了。

    他回头瞪了一眼郁策,咬牙道:“少说几句吧你。”

    沈檀漆起身把外衣套上,双腿还止不住地发着抖,郁策倚在床榻边,目光落在他被月色映照白皙泛光的腿上,上面还留存着他的指印。

    喉结轻滚,他强忍片刻,把脸埋在枕间,不敢看了。

    “早点回来。”郁策声音闷闷的。

    沈檀漆偏头看他,见到他伸手抓住被子把脸蒙住,忍不住被他气笑:“这会儿你倒害羞上了,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

    薄被下,传来郁策轻轻的声音:“不是害羞,我怕我再看你,你就走不了了。”

    沈檀漆:……

    靠,是在威胁他吧,这话一定是在威胁他吧?

    他想也不想赶紧把衣服鞋子穿好,随意束好头发,便逃也似的跑出门外,只不过那件被郁策撕坏衣襟的内衫穿不得了,他从储物戒里随便换了一件新的。

    待沈檀漆走后,郁策把软被拉下,墨发垂落在沈檀漆那件雪色里衣上,颜色分明,他低头轻嗅,仿佛还能感知到沈檀漆的温度般,郁策将那件里衣一点点抱紧。

    明明是刚走,他便想阿漆了。

    好想,好想。

    *

    翌日一大早。

    沈檀漆顶着两个黑眼圈,浑身酸痛地坐进马车。

    剑术试炼是在裕冬城,上午第二轮炼丹试炼结束,沈檀漆和郁策的名次都已经位列前茅,竞争十分激烈,不过第一名的位置还是由林檀玖稳坐。

    这是宗门大比最后一个试炼,试炼结束后,积分第一的弟子将会是这次宗门大比的魁首。

    自然,能在天才如云的宗门弟子里拿到剑术第一,本身就是佼佼者,魁首不过是个虚名。

    马车内,金鱼和芋圆新奇地望着窗外,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金秋时节,繁茂果林,变成了枯枝古木,枝头压雪。

    “爹爹,”金鱼眨巴着眼睛,嘴里咬着颗甜滋滋的糯米糖,不清不楚地问,“为什么外面开始下雪了呀,现在是冬天吗?”

    沈檀漆把小崽抱进怀里,给他套上一层兔毛靛青色小袄子,笑着解释:“现在是春天,不过咱们来了南国的城池,南国的天气很冷呀。”

    裕冬城是唯一离嵘云宗最远的城池,但仍然在嵘云的庇佑范围之内,不过这点沈檀漆也不太清楚,有些困惑地看向郁策:“你说,为什么裕冬城会被嵘云宗庇佑,飞鸾宗不是离得更近么?”

    郁策自储物戒取出新衣,同样给芋圆穿好衣服,系紧扣子,沉吟一声道,“似乎是裕冬之前出过什么事,惹得飞鸾宗主大怒,飞鸾便不再庇佑裕冬了。”

    陈年旧事,现在的人大多都不太记得,恐怕只有城中的老人会对当初的事有些记忆。

    郁策也不过是曾经四海游历时,经过裕冬城,偶然听人提了一次,才知道这件事。

    林檀玖和小玉说要谈论战术,为了避嫌,就没在和他们坐一辆马车,不然这种时候,问问飞鸾宗的弟子,应该能知道点内因。

    不过大概也是些不太重要的原因,大宗门之间的互相倾轧常见极了,可能是嵘云宗将地盘占去了,或是飞鸾宗不愿再花费精力管顾周围的城池。

    总之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关系。

    沈檀漆掏出帕子,给小崽擦了擦嘴角,轻声道:“金鱼以后要少吃糖,当心坏牙,知道么?”

    闻言,金鱼扁了扁小嘴,还是乖乖道:“知道了爹爹。”等爹爹看不见,他再悄悄吃一点点,就一点点。

    芋圆凑过来,说道:“我可听见了,我会监督哥哥的。”

    金鱼哀嚎了声,抱住弟弟假哭:“不要,二蛋。”

    芋圆伸手扒开金鱼,哭笑不得地说:“别闹哥哥,牙齿坏掉会很痛的,爹爹是为了你好。”

    “呜呜,”金鱼只好点了点头,把兜里剩下的糖都塞进了芋圆的手心,“那,那都给你吧。”

    他以后一定……努力少吃!

    到达裕冬城时,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险些给俩小崽刮跑,幸好金鱼体量不轻,芋圆又有修为加身才能站定。两个小崽紧紧抱在一起,像是掉进海浪里的小蚂蚁。

    沈檀漆只觉得脸上吹来的风像是刀子一样,眼睛都快睁不开,干脆躲在郁策身后,拿郁策当挡风板。

    “试炼台在哪呢……”沈檀漆一睁眼,雪花就飞进眼底,他赶紧缩回郁策身后。

    片刻后,沈檀漆感觉风似乎止了,雪也停了,他缓缓睁眼,发现他和小崽的周身都被套上了一个屏障泡泡。

    耳边传来郁策沉沉的笑意:“还冷么?”

    沈檀漆伸出手触在屏障上,满意地道:“不冷,还行,总算有点抱到男主大腿的感觉了。”

    待他们赶到试炼台附近时,却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城中有妖族作乱杀人,外加天气恶劣,第一场比试先行暂停!”

    掌事长老说完,便开始招呼弟子们赶回马车,到附近的客栈去歇脚。

    沈檀漆看着弟子们自试炼台周围散开,人群中,他听到些窸窸窣窣地阴损声音。

    “怎么这么倒霉碰上妖族作乱!我昨天准备了一整晚,全白折腾了。”

    “谁说不是呢,妖族是兽,生性残忍,会杀人再常见不过,要我说早就该把妖族赶出城去,全都跟朔夏似的,那才清净。”

    “别说了,排行榜上不还挂着个妖族么,当心人家急了给你一爪子,把你心肝肺都给掏去吃了……”

    他攥紧手中剑,看向那些不知道是哪个宗门的小弟子,冷声道:“胡说什么,人族就没有杀人的么,你以为坏人会管你是人是妖?”

    那几个小弟子自然认识沈檀漆,那位受到清流派长老青睐的除魔炼丹两场头名,还是朔夏城沈家的大少爷,他们看了一眼,便立刻闭紧嘴巴,飞快地自他们身边跑开了。

    他们走了,沈檀漆仍不解气地喊:“剑术试炼叫我碰上你们,我非打得你喊祖宗不可!”

    刚喊完,衣袖就被人轻轻扯住。

    郁策声音很淡,似是可以融进冷风里,“不用说了,回客栈吧。”

    “可他们……”沈檀漆咬了咬牙,指节攥得紧紧的。

    郁策有些无奈地轻笑了声,“他们并不只是针对我,都是些小门小派的弟子,排名挤不到大宗门前列便心生怨念,与这样的人争吵,岂非降低自己的修养?”

    沈檀漆瞥他一眼,晃了晃手心的剑,说道:“我可没有修养,我天生没素质,你等着我剑术试炼时收拾他们的。”

    不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他就不叫沈檀漆。

    郁策知道他是为自己出头,心尖温暖的同时,又觉得困惑。

    他抬眼看向风雪漫天的裕冬城,天色极阴,仿佛在涌动酝酿着什么阴谋,于阴暗的角落生根发芽,滋生罪孽。

    偏偏在这个时间,有妖族在城中杀人逃窜,未免太巧合些,他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郁策的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一个场景。

    那是他第一次来裕冬城时,在城里长街边遇到个衣衫褴褛的老僧,老僧身上衣服破了几个大洞,北风呼啸,脸色却依然红润,怪异极了。

    那时他立在老僧面前,把身上仅剩的干粮送出去。

    老人抬眼看他,笑着道谢。

    还给他留了一句话。

    “十岁那年没找到的答案,你找到了么?”

    郁策猛然自回忆里惊醒,他竟不记得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发生,他当时又回答了什么,就像被人生硬的抹去似的。

    十岁那年没找到的答案是,他十岁去到朔夏,调查沈家大夫人的死因。可至今为止,郁策仍未得知大夫人究竟因何去世,也没能为父亲洗脱冤屈。

    但郁策很快回忆起那位老僧后面的话,老僧咬下一口干粮,艰难地咽下去,脸上仍然挂着笑。

    他说,“别急。”

    “总有一日,你遇到那个真正的有缘之人,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了。”

    郁策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当时问,“那位有缘人现在在哪?”

    老僧指了指满天夜色,笑道:“他啊,他现在不在此间中,

    他是——天外人。”

    第96章 深海鲛珠

    (九十六)

    在客栈落下脚,他们给两个小崽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沈檀漆抱着金鱼和芋圆窝进舒服柔软的被窝里,低低道:“快睡觉吧。”

    金鱼伸出手,把捏着的小风车塞进沈檀漆手里,眼皮都沉得打架,还在轻声念着:“爹爹,小风车给你。”

    沈檀漆笑着接过,吹了吹,说道:“好,爹爹给你保管着,等金鱼醒了再玩。”

    金鱼张了张小手,指着红彤彤的脸颊,小声说:“还没有亲亲。”

    崽崽身上香喷喷,声音也软糯糯,沈檀漆忍不住在金鱼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轻轻道:“睡吧。”

    芋圆把脸从被子里探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沈檀漆,想要他亲亲自己,却又不好意思提。

    “芋圆也快睡。”沈檀漆怎么能看不出他那期待的小眼神,轻笑着也给二崽一个晚安吻。

    窗外风雪大作,郁策立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天外人。

    不在此间中,符合这样描述的人,他只知道一个。

    而他当初没能找到的答案,是沈家大夫人的死,究竟是不是他父亲亲手造就的。

    郁策隐约觉得,那老僧是知道自己会来,会和那位“有缘人”一起回到裕冬城。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段原书郁策的记忆,沈家家主在沈檀漆死后,遍寻高人想要渡回沈檀漆的魂魄,却只得到金光寺圣僧一句“他的魂魄,早在十年前便不在此处。”

    不在此间,去了其他的地方么。

    那么也就是说……沈檀漆就是那位,天外人。

    他反复咀嚼回味着那老僧玄之又玄的禅语,腰间忽然被人轻轻抱住,郁策愣了一瞬,随即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都睡了?”

    沈檀漆点了点头,脸靠在郁策的肩头,像是猫儿在蹭似的,他轻嗅着郁策身上熟悉的雨雾气息,窗外的雪下得再大,仿佛也觉不出冷了。

    “今夜我要出去。”郁策回身过来,自然地把沈檀漆抱进怀里,眸光因思索而变得沉暗,“如果回来得晚,不用等我了。”

    闻言,沈檀漆愣了愣,抬起眼眸,有些奇怪地看着郁策,“你在城里有熟人?”

    “没有。”郁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

    他说得这样少,也不多加解释,沈檀漆便很快领悟到郁策大约是不太想让他知道的。

    可是郁策能有什么事瞒着他呢?

    不过,沈檀漆向来不会过问郁策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便只点头道:“好,回来前给孩子买几件新衣服,金鱼长个快,里面的小衫都变紧了。”

    郁策心头微动,一一应声下来,临走前,又给沈檀漆身上下了一道屏障。

    沈檀漆触了触那屏障,哭笑不得道,“这里有各宗长老坐镇,能有什么危险?”

    “以防万一。”郁策给两个小崽和三蛋也一个不漏地加好屏障,才放心地抬头看他,“我走了。”

    有芋圆和这屏障,外面也有诸多长老坐镇,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沈檀漆颔首,替他把外衣上的褶皱抚平,说道:“去吧,记得明天剑术试炼开始前必须回来。”

    “好。”

    直到木门吱吱嘎嘎地响起,闭紧,郁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沈檀漆叹了口气,一边叠着两个小崽的旧衣服,一边还在琢磨郁策有什么事会瞒着他。

    以郁策的性格,就算瞒着他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坏事,这点沈檀漆还是对他有信心的。

    不过……自打一进入裕冬城,郁策的神色就怪怪的,眉宇紧蹙,好像被什么烦心事困扰。

    他到底该不该问呢?

    忽然间,一道木门轻响,打断了沈檀漆的思绪,他嗅到一阵微冷薄凉的龙息,手上动作微顿,笑着回头道:“忘记带什么了?”

    话音刚落,沈檀漆唇角的笑容戛然僵滞,还没来得及开口出声,唇便被死死地捂住,那化神期的屏障竟然半点没能防备住对方。

    看清对方那张恶劣地勾起唇角的脸,沈檀漆心头顿然凉了半截。

    是谢迟!

    瞳孔疾缩,沈檀漆下意识拔出腰间的剑,反手砍去,却被对方握住手腕,用劲一捏,竟然硬生生掐破了他的虎口。虎口一破,沈檀漆便再难握得紧剑,整个人被狠狠摁倒在桌上。

    后脑磕在桌上,沈檀漆疼得轻抽了一口气,还不忘还报给对方一脚,趁着没被捂嘴刚想喊人,刚张开口,却被人塞进一颗小小药丸,入口即化,根本不给反应的时间,嗓子瞬时哑透,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前男人玩味地攥着他的腕子,欣赏着他挣扎的神色,赞叹道:“不错,这么快就元婴期,看来这段时间郁策没少给你好处。”

    化神压元婴一整个大境界,他根本毫无胜算。

    沈檀漆冷冷地看着谢迟,目光不露痕迹地看向地上长剑,那是小黑化的形,虽然封印未开,但小黑毕竟是器灵,能够感应到沈檀漆的心声。

    几乎刹那间,男人的心口便被自身后飞来的小黑一剑贯穿。

    谢迟猛地咳出几口血,眸光陡然阴狠,看向床榻上的两个小崽。

    是谁?

    郁策那个化神期崽子分明还在睡着,还有谁在用剑?

    他自心口缓缓拔出长剑,目光落回到沈檀漆面上。

    沈檀漆还在懊恼刚刚催动小黑的那一剑居然错开了谢迟的龙珠,否则真就给这王八蛋弄死了。

    太可惜了!

    谢迟微微眯了眯眼,有些意外似的,自高而下睨着他道:“是你。”

    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上次抓沈檀漆时,可是没费半点力气。

    谢迟冷笑了声,轻缓地俯身,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可惜没用啊,你杀不了我。”

    除了郁策,还没有人的剑气能够杀了他,就沈檀漆的这一剑,留下的伤口,以龙族强大到可怖的回复能力,不多时便能完全愈合。

    沈檀漆看到他胸口那长剑捅穿的缝隙,缓缓被新肉填满长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变态啊!

    这除了郁策,谁能打得过?

    谢迟伸出手,在他脸侧轻轻拍了拍,满意地看到他震惊的表情,笑道:“妖族才是三界之首,万千生灵的主宰,凭你肉体凡胎,能伤得了我已经算是你的造化。”

    他还是那么自信。

    沈檀漆猛地抬腿给他身下来了一膝盖,看着谢迟痛到扭曲的表情,同样满意地作口型道:“一招吃三次,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谢迟疼得额头冒汗,一把掐住沈檀漆的喉咙,咬牙道:“嘟哝什么呢?”

    这蠢货居然一个字没看懂,沈檀漆脸色黑了黑,刚要重复,嘴就被谢迟一把捂住,连喘气的缝隙都没留给他。

    “我来是有正事找你。”谢迟沉着脸色,打量着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化神期小崽,他知道,此处至少有八位化神以上的宗门长老,绝对不可吵醒这孽种,在此大张旗鼓的打斗必定会被人发现,“今日算你运气好,先放过你和你那三个孽种,改日再剁了他们下酒吃。”

    沈檀漆微微睁大眼,努力腾出手来,一个上勾拳打在谢迟下颌,奈何发不出声音,只能干张着嘴对他骂骂咧咧。

    谢迟捂着下颌,唇角被打出一丝血,他狞笑了声,说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沈檀漆:?

    你有病吧?

    眼看沈檀漆嘴上口型骂得更加厉害,谢迟干脆一掌劈在他的后颈,把他打晕扛在肩上,自窗口一跃而出。

    待沈檀漆再醒过来时,果然已经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

    他睁开眼,后颈还痛得厉害,虎口上的血都干涸了。沈檀漆看到谢迟立在窗边,自己浑身被五花大绑,面前还立着个苍白面色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醒了。”

    少年牵起嘴角,笑了笑,满意地看到沈檀漆惊愕的表情,淡淡说道:“你好,我叫精卫。”

    沈檀漆怎么可能认不出这张脸,尤其是精卫的额头上还有一道和他手腕一模一样的金色斑纹。

    那是他们结下的主仆契约。

    精卫怎么会在这里,还跟着谢迟?他难道已经反水到魔族的阵营,开始帮着谢迟做事了么?

    沈檀漆还没想通,便见谢迟背着手转身,瞥了一眼沈檀漆,低笑道:“睡得好不好?”

    “你说呢?”沈檀漆刚脱口,发现自己竟然能说话了,赶紧趁此机会对谢迟大骂一通,“你个畜生,绑我来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郁策迟早会发现的,你等着死吧你!”

    听到他的话,谢迟似是非常无辜般,凑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早已经不打算要你这副身体了,我来全是一片好心,为了帮你看清楚郁策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好心?

    沈檀漆嗤笑了声:“好心啊,把心挖出来我看看?”

    谢迟作势便把手搁在胸口,在沈檀漆微愕的神情中,猛地一掏。

    手心里,是一颗蔚蓝色的灵珠。

    “你那是什么表情,”谢迟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掐住了沈檀漆的脸,敛起笑容,“不会真以为我会把心脏掏给你吧?”

    有趣,有趣,沈檀漆这个人的确有意思,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沈檀漆脸色一黑,知道他故意戏耍自己,淡声道:“想太多,我只是期待你把自己作死罢了。”

    谢迟挑了挑眉,没有跟沈檀漆再争执下去,而是漠然对身侧的少年说道:“精卫。”

    精卫低头应声:“在。”

    “把这灵珠给他。”谢迟将那灵珠丢进精卫手心,好整以暇地在身后竹椅上落座,说道,“告诉他,这是什么?”

    精卫恭敬接过那枚灵珠,转眸看向沈檀漆,眸光晦暗不明,低低道:“此乃深海鲛珠,可通未来过去,知古今天下万事,主子赏你的。”

    身上的绳索被精卫解开,沈檀漆握着那枚深海鲛珠,微微怔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郁策曾经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他的父亲是世间最后一个鲛族。

    而这枚深海鲛珠,现在却落到了谢迟的手心,也就是说……

    沈檀漆心口一冷,不可置信地怒视向谢迟:“你杀了郁策的父亲?”

    见到他怒极的表情,谢迟颇为享受地抿了一口茶,说道:“怎么能这么说,我是为我兄长的父亲送终而已。”

    沈檀漆紧紧握着那枚鲛珠,他难以想象如果郁策知道这件事会作何看法,郁策明明那么信任,那么依赖他的父亲!

    谢迟搁下茶盏,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神色淡漠地道:“你先别急着恨我,我可是帮你做了一件手刃仇人的大好事。”

    “十二年前,鲛族杀了沈家大夫人,你不知道么?”

    谢迟声音极缓,带着兴奋地笑意。

    “如果我没记错,沈家大夫人,是你生母吧?”

    “正是郁策的父亲,亲手杀了你母亲!”

    第97章 书卷(二更)

    (九十七)

    沈檀漆怔怔地听着,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郁策说过……”

    “不信的话,就自己去看吧。”

    谢迟朝精卫使了个眼色,精卫立刻以魔气催化那颗深海鲛珠,眨眼间,周围灵光大作,散发出浓厚的沁凉雾气。

    沈檀漆呛了几口雾,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

    在漫长的混沌之中,沈檀漆四肢都被浓雾浸透得冰凉不已,他甚至觉得,谢迟是不是想要生生把他冻死。

    之前听芋圆说过,深海鲛珠可以将人送回过去,但那时沈檀漆未曾想过,自己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鲛珠。

    心头不是滋味,又有些焦急难耐,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

    不多时,眼前的浓雾散开,出现的却是一处雕梁画栋的高大的宫殿。

    四下望去,周遭大雪纷飞,冰天雪地里,只有梅花在枝头盛放。

    沈檀漆犹疑片刻,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在哪,便听到殿内传来一声惊呼声,脚下顿了顿,他还是试探着走进去。

    宫殿里到处都铺满了古朴书卷,几乎像是被书海淹了般,沈檀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循着出声的地方望去,却见大殿内的书架旁躺着个男人,似乎是晕了过去。

    沈檀漆心头困惑,缓缓走进殿内,那男人脸朝下,头上还堆着书,他抬头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已经全掉空了。

    看这样子,这人该不会是想要拿书,结果不小心被书架掉下来的书给砸晕了吧?

    竟然有这么笨的人么?

    沈檀漆嘴角微抽,把男人从书堆里刨了出来。

    男人没有半点反应,跟死了似的。沈檀漆犹豫着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戳了戳。

    一道低低抽气的声音响起,男人缓缓从书堆里爬起来,像是完全看不见沈檀漆般,低低嘟哝着数落自己:“怎么又笨手笨脚的。”

    看到他的脸,沈檀漆一瞬间愣住,那双远山般的眉宇,和那蕴着雨雾般的墨色眼睛,居然和郁策有七八分相像!

    他登时结巴起来,“你,你是郁策的……”

    父亲?

    看这张脸,肯定没跑了。

    难道深海鲛珠把他送到了郁策父亲的记忆里?

    对方浑然不觉般,似乎压根听不到他的声音,一边懊恼地叹气,一边把地上的书卷一幅幅仔细收起。

    抱着书卷的男人,身上穿着和郁策极其相似的雪色长衫,不过少了几分郁策独有的清冷淡漠之感,反而更像个温润清雅的柔弱书生。

    男人埋头整理着书卷,好不容易整理好,想要放回书架上,胳膊却像没什么力气般,手心扶着那些厚重书卷,摇摇欲坠。

    见他这么费力,沈檀漆忍不住伸手,帮他扶了一把。

    “谢谢啊。”

    沈檀漆眼睛微微睁大,不可思议道:“你看得见我啊?”

    男人唇角压低,轻轻笑了下,把书卷塞进一行行书架上,低声道:“你用我的鲛珠进来,我当然看得见你。”

    他果然就是郁策的父亲,世间唯一的鲛人。

    闻言,沈檀漆呆了呆:“那你刚刚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摆好书架上的书,男人收回手,有些尴尬似的,攥了攥自己掩在袖内的手指,低声道:“我怕你是坏人啊。”

    沈檀漆默了默,莫名有些想笑:“那你现在不怕我是坏人了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狡黠地笑了下,指向书架,轻轻道:“你帮了我的忙,我猜应该不是坏人。”

    沈檀漆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怎么感觉郁策的父亲看起来很好骗呢?

    不过,也不算特别傻,至少还知道装装样子。

    听谢迟之前的语气,他应该是进来过,从中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才会信誓旦旦地告诉沈檀漆,是郁策的父亲杀了沈家大夫人。

    “在你之前,有个人也来过。”

    果不其然。

    男人拄着胳膊,坐在地上,随意地捡起本未看完的古籍,搁在膝头,“除了有缘人外,能拿到我的鲛珠,说明我此时应该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淡淡,没有为自己的死产生任何波动,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恨也没有怨。

    反而还笑吟吟地看向沈檀漆,柔声问道:“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面对着这张和郁策相似的面容,沈檀漆的心尖不由自主软了下去,他跟着坐到男人身侧,低声道:“我被坏人抓来,他们说让我进来看一些东西。”

    男人一边听着,一边翻开手中的书页,声音认真:“嗯,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么?”

    沈檀漆望着他,点了点头。

    “你杀过人吗?”

    沈檀漆的话十分突兀地在空旷的宫殿内响起,男人翻书的指微顿,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徐徐翻过。

    望着这样的郁策父亲,沈檀漆实在想象不到,眼前人怎么会动手杀害沈家大夫人?

    别说郁策不信,即连是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漫长的寂静里,男人低低开口:“如果你说的杀人是夺人性命,那我杀过。”

    沈檀漆瞪圆了眼睛,想也不想问他:“你杀了谁?”

    书页被轻轻合上,男人起身,缓慢地拖着步子,走到大殿门口,看向那扬扬洒洒落下的洁白雪花,回身看了一眼沈檀漆:“请跟我来。”

    沈檀漆指尖微微蜷起,抿紧唇瓣,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

    男人转头,看到他脸色很沉,似是压抑着些火气,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路很远,别急。”

    “我知道。”沈檀漆努力忍着那团火气,他不想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对眼前的人妄下定论。

    可郁策有多么信任这个父亲,哪怕所有人都说他父亲杀过人,十岁的小郁策也决然不信,独身一人逃出藏龙谷,到千里之外的朔夏城,只为给父亲沉冤昭雪,证明清白。

    虽然他不了解沈家大夫人,也不知道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画像里的女子的笑容那么温柔柔软,她死时可是还有个十岁的孩子啊!

    无论是什么原因,沈檀漆都不能接受郁策的父亲杀掉沈家大夫人这件事。

    如果郁策的父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沈檀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恨么,沈家大夫人并非是他的母亲,而是原身的母亲,他有什么理由为别人的母亲怨恨。

    不恨么,郁策那样相信他的父亲!

    沈檀漆脑海里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抬眼看去,男人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垂下眼睫,怯怯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时候,居然还惦记问他叫什么!

    沈檀漆没什么好气地回他:“沈檀漆。”

    话音刚落,男人身子微僵,猛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沈檀漆?”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啊,你认识我?”

    开玩笑,郁策他爹怎么可能认识他,当时他才不过十岁。

    “认识。”

    男人的话险些令沈檀漆平地摔个跟头,他声音更低了些,闷闷道:“我认识你的。”

    沈檀漆瞥他一眼,脑海里想到,如果郁策他爹真杀了沈家大夫人,说不定还真见过十岁的原身一面。

    这下更坐实了这人的犯罪证明,沈檀漆彻底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可男人却像陷入了重重回忆里,眸光落在沈檀漆身上,却好似在不断的飘远,“那年,你还很小。”

    即便沈檀漆沉默不语,不给他回应,男人还是自言自语般轻轻道:“我们在裕冬城见过的,你和你母亲来飞鸾宗做客,你突然生了场大病,无药可治,你母亲寻遍了城里的名医。”

    沈檀漆有些怔忡地听着,他知道裕冬城的确是离飞鸾宗更近的城池,在男人的低声诉说中,他仿佛能看到那位温柔端雅的沈家大夫人,在风雪夜里焦急地抱扶着十岁的原身,到处寻医问药的场景。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母亲就好了,可是,他十岁那年被花盆砸成脑震荡,妈妈只是看了他一眼,扔给他一瓶碘伏说:“家里没钱,忍着吧,谁让你走路不看路,人家都没被砸,怎么就你被砸了?”

    想到那些无情冷漠的话,和妈妈冰冷烦躁的眼神,沈檀漆心口就窝得慌,他撇开眼,说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露出些苍白的笑意:“你跟十岁那年一点也没变,就是长大了,长高了,如果我儿子在的话……他应该跟你差不多。”

    沈檀漆听到他提起郁策就更来气,咬牙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儿子知道你杀人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身子颤了颤,他又垂下头,声音轻轻的:“不会让他知道的,永远不会。”

    沈檀漆登时噎住,甚至连说他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半晌,沈檀漆冷然地看着他,说道:“你怕他知道,就不怕我知道。”

    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哀求般看向沈檀漆:“如果你认识我儿子,什么也别告诉他。”

    沈檀漆万分不理解地看向他,问道:“你怕郁策知道,但是不怕我知道?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的人是我娘?”

    最后一个字,沈檀漆脱口而出,他察觉到自己居然又自然而然得把沈家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有些懊恼。

    占了原身身体也就罢了,怎么能还把人家亲娘也占去?

    男人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顾自走在沈檀漆前方,声音在凛冽寒风和着雪花飘散。

    “没什么好怕的。”他轻轻道,“你总要知道你娘为你付出了多少,不止是深切的爱,还有她的性命。”

    沈檀漆怔在原地,却见男人停下脚步,他这才蓦地发现他们已然立在了一处孤坟的墓碑前。

    男人缓缓跪坐在墓碑面前,将碑石上堆积的雪花一点点推干净,低低道:“这是你母亲的葬处,我取出我的鲛珠,可以让你进去跟她说说话,届时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回过头,看向僵立在雪中的沈檀漆,柔声道:“你十岁那年大病,是你母亲找到我,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让我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你的魂魄。”

    第98章 风筝线(三更)

    (九十八)

    男人伸出手,轻轻扣住沈檀漆的手腕,将他拉到那颗深海鲛珠边。

    指尖点在鲛珠上,沈檀漆茫然地偏头看向男人,对方淡淡地笑,似是鼓励他般推了推他,低声道:“去吧。”

    有了他的话,沈檀漆心头竟真的安定许多,他伸出手,眼前立刻涌上一阵浓雾,很快,浓雾散开,眼前浮现出许多半空中漂浮着的璀璨光片。

    他犹豫着探出指,触了触其中一片,整个人立刻被吸进那片光芒之中。

    面前是熟悉的场景,沈檀漆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朔夏城沈家的大夫人房中。

    房间里的摆设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房中没有挂着大夫人的画像,也没有供果香炉。

    背后传来一道轻笑,沈檀漆浑身一僵,回头看去。

    “阿漆呀,怎么又跟你爹吵架啦?”女子温柔地用手帕擦拭着面前小孩的脸,忍不住捂住嘴窃笑,“你爹那个驴脾气,你总惹他干嘛?”

    小孩气愤地举起手中的剑,说道:“是爹不讲道理,我都说了我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修士,他不信,还笑话我!”

    长剑很重,几乎比小孩的人还要大,他颤颤巍巍用小细胳膊举起来,拿不稳当,又赶紧搁回地上。

    女子忍俊不禁,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把小孩脸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说道:“你啊,明知道你爹盼着你继承咱家的家业,还整天嚷嚷着要去修仙,你爹不揍你才怪。”

    小孩一听,更是委屈极了,猛地扑进女子的怀里,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大声嚎哭:“他不讲理,娘亲还向着爹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呀?”

    “当然是,”女子捏住小孩的鼻尖,故意逗他,“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早就跟你爹一起揍你啦!”

    回忆在脑海深处抽丝剥茧,浮现出本来的样貌,沈檀漆怔怔地看着,一阵穿堂风吹到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竟然有种想要淌泪的冲动。

    他们看不到他,也对,郁策的父亲说过,只有鲛珠的主人才能看见外来者。

    面前跳出一片碎光,沈檀漆缓缓回神,伸出手去,点在那碎光上。

    场景忽然转变,他看到小孩在院子里拽着风筝跑,风筝不慎挂在了高高的柳树树枝上,小孩瘪了瘪嘴,看向不远处的父母,喊道:“爹爹,娘亲,风筝——”

    他刚说完,一个身形高大彪悍的男人便从沈檀漆身边大步走过,甚至能带过一阵风,沈檀漆愕然地望着那人,没有玉拐杖,没有鬓间的白发,那是年轻时的沈家家主。

    “你个臭小子,每回放风筝都挂树上,是不是故意的?”家主作势发火,手掌在小孩屁股上抽了一下。

    力道根本不重,小孩却装模做样的哀嚎起来:“哎哟喂,娘亲,爹爹打我,好痛好痛!”

    家主被他气得胡子乱飞,指着他对身后女子道:“鸢儿,他污蔑我啊,这小子学坏了,你看看这不打能行吗?”

    “我没有污蔑人,呜呜好痛哟。”

    女子立在不远处,被他们父子俩演的戏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沈檀漆静静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竟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轻轻的笑。

    真好啊,真好。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画面,可是为什么,他却如此想要落泪。

    家主踩在树干上,一边爬树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下回你滚远点去放,这片种这么多柳树,哪棵树上没有缠过你的风筝?”

    小孩看着他辛苦爬树,偷偷摸摸地做着鬼脸吐舌头:“嘿嘿,我就不要,我要爹给我摘!”

    听到他的话,家主被气得转过脸来,正好看见小孩在朝他做鬼脸,咬牙切齿道:“你等我下去,你看你老子揍不揍你。”

    “你揍我我就让娘亲揍你,”小孩绕着柳树转圈圈,拿着风筝线,把树上的家主给捆得严严实实,“爹爹下不来咯,太好咯——”

    小孩得逞地叉着腰,看着树上被风筝线五花大绑的家主,说道:“我今天就要去嵘云宗拜师,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闻言,家主眼睛一瞪,手上一使劲,把风筝线给拽断,和地上的小孩对上目光:“你还没忘了那破嵘云宗,我看你是没吃够打。”

    小孩脸上的笑顿然僵住,头也不回地往娘亲怀里跑:“娘亲救命,爹又要打我!”

    家主从树上跳下来,手心还抓着那风筝,绕着女子追着小孩要打:“你个臭小子,咱家这么大家业你不要,跑去给人家当小弟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会干什么?”

    “我会练剑,我会得多着呐!”小孩不甘示弱地喊,结果脚下一个不小心摔在地,被家主逮个正着,紧接着便一巴掌落在屁股上。

    半晌,被家主狠狠教训了一通,小孩抱着风筝,强忍着眼泪,咬紧唇瓣。

    家主睨他一眼,哼笑道:“知道错了么,好好认错,答应以后再也不修仙,爹今天就放过你。”

    小孩把唇咬的死死的,屁股还疼得厉害,眼睛却那样固执而坚定:“我要修仙,我要当最厉害的修士,我要惩恶扬善,当大英雄!”

    话音落下,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盯着肩头发抖的小孩,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摔过一次,还脏兮兮的,活像个小泥猴。

    片刻,他想到这个比喻,竟然自己憋不住笑了,兴许是笑出声又觉得有些丢脸,伸手给了小孩一个脑瓜崩,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还当大英雄,想得倒美。”

    小孩捂住额头,故作成熟地皱紧眉毛:“总之,你别管了,我以后长大变厉害,可以罩着你。”

    家主和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两人都笑得不能自己,家主指着小孩的鼻子,说道:“就你啊,就你?”

    “就我。”小孩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侧的泥土,挺起胸膛,“我一定可以的。爹,娘,你们不相信吗?”

    听到小孩的质问,家主的笑声一下子哑在喉咙里,他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明明还没有家门口石狮子高,却那么倔强笃定,认真地问出这样的话来。

    良久,家主和身旁浅笑着的女子对视上目光,又有些无奈看向小孩道:“真那么想去?”

    小孩毫不犹豫重重的点头,攥紧两个小拳头,高高举起:“我,要,去。”

    家主心头酸涩,叹息了声,伸手把他脑瓜顶的树叶子一一摘下,又轻轻拍去他衣衫上的灰尘,似是低低骂了句什么,沈檀漆没能听清。

    他好奇地缓缓走近,听到家主口中说的是,“傻小子,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其中艰难困苦,岂是凡人能轻易承受的,你自小身子骨弱,常常生病,你叫我……你叫我和你娘如何放得下心。”

    霎那间,沈檀漆眼眶微热,刚想要凑上前去,面前却浮现出了一片碎光,他踟蹰了阵,目光落在家主和女子身上。

    “罢了,罢了。”家主挤出一丝笑,看向旁边的女子,说道:“改日你带他去飞鸾宗见见世面,正好途径裕冬,你也好回娘家看看。孩子生下来就是关不住的,这小子,会比他爹有出息。”

    女子擦拭掉眼角的泪,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点头笑着道:“谁说不是呢,我们阿漆有抱负,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沈家是关不住他的,以后修真界一定会有咱们阿漆一方天地。”

    家主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哽咽,状似随意地低声说道:“不求他飞升得道,我但求他,岁岁平安罢。”

    不求他飞升得道,但求他,岁岁平安。

    沈檀漆眼睫微颤,脚下像是被定在原地似的,他好想,好想,冲上去抱一抱他们,即便知道那不是他的父母,可是为什么,眼睛烫得厉害,心口这样酸疼?

    他不明白,难道只是占据了原身的身体,就会产生这样的血脉相连似的心痛吗?

    好难受,心里好难受,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被溺死在那滴家主落下的眼泪里。

    面前那片浮光似是等得难耐,忽地飘到沈檀漆的手边,沈檀漆下意识地碰了碰,周围的场景再度变化。

    这次是大雪如鹅毛般飘落的裕冬城,寒风凛冽,沈檀漆立在长街上,分明身体感受不到一丁点冰冷,可心口却像陡然被冰凌戳穿似的,漏进无穷无尽的冷风来。

    他看到先前那笑容明媚的女子,此刻跪在医馆门前,怀里抱着发着高热的小孩,泪流不止。

    “为什么不能救,为什么,为什么?”

    她近乎竭力般嘶哑着喊,直到医馆的大门闭紧,女子跪坐在地,失去力气般痛哭起来。

    怀里的小孩脸上被滚烫的眼泪灼到,他艰难地睁开眼,哽咽着为女子擦掉眼泪:“娘,你别哭,我不疼。”

    沈檀漆浑身颤抖,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面前,想要开口说话,却明白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

    “阿漆,别怕。”女子努力抱紧他,目光倏地坚定毅然起来,她咬紧牙关,说道,“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

    小孩高热难耐,说完那一句,便昏昏沉沉地晕倒在她怀中。

    女子转过身,用尽力气,把孩子背到自己瘦弱的身上,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中艰难地行走。

    她还没走远几步,沈檀漆便看到那紧闭大门的医馆,忽然开了道缝,一个小药童蹑手蹑脚地跑出来,追上女子,给她递了一碗刚煎好还蒸腾着热气的药。

    女子惊讶的同时,感激不已:“是大夫叫你出来的么,可是有办法救我儿了,多少钱我都能给!”

    小药童抿了抿唇,摇头道:“大夫昨天跟你说过了,这病世上绝对无人能治,但凡患上,两日之内……”

    女子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化作绝望空洞的晦暗,喃喃自语般道:“是么,是啊……”

    两日之内,两日之内,老爷他甚至连阿漆最后一面,可能都见不到了。

    见她如此,药童实在心怀不忍,低低道:“你别放弃,我听几个病人说起,昨天裕冬城来了位罕见的妖族,传言有人不小心看见他身上长着鲛族的鳞片,他身上必定有鲛珠。”

    女子怔怔地听着,木然开口:“深海鲛珠。”

    她知道的,那枚神通广大的深海鲛珠,可以做到使人去到过去,未来,甚至更远的地方。

    “对,说不定那鲛人可以帮你。”药童将那碗药塞进她手心,说道,“来,这防治风寒的药,天气冷,你喝些暖暖身子再去。”

    女子点点头,缓缓把孩子背到背上,轻声道:“多谢。”

    她要去找到那鲛人,她一定要救阿漆。

    第99章 青梅竹马

    (九十九)

    沈檀漆看着她在风雪夜里一步步走远,心口莫名空了空,身体止不住地发抖,面前飘来一片浮光,忽闪着跳动,在他手边晃了晃。

    他伸出手点去,天地间漂洋落下的雪花一刹那消失。

    浓雾里,他看到小孩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而那女子就守在他的床边,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会好起来的,阿漆别怕,坚持下去。爹已经收到消息,很快就会赶到了。”她哽咽着安慰,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被褥上,洇出一片苦涩的湿痕。

    她还没有找到那鲛人,娘家从飞鸾宗请来了几位厉害的修士,他们给阿漆把过脉,却都只是摇了摇头,谁也没办法治她家阿漆的病。

    她掖了掖被角,在小孩湿透的额发吻了吻,披好外衣出门。

    必须要找到那鲛人,这已经是她和阿漆最后的机会了。

    踏着咯吱咯吱的厚重雪地,她撑着纸伞,步履蹒跚地在长街里四下打听。

    街上闲散的老汉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妖族,没见过,找妖族上闻秋城去啊,闻秋多得是妖。”

    “什么狗屁鲛人,你也信那些说书的鬼话,鲛族在这世间何其稀缺,真要有鲛人,早被城主府供起来啰!”

    城主府,对,说不定城主府处可以打听到那鲛人的下落。

    她怔愣了片刻,连忙对那人道谢,随后忙不迭地朝着裕冬城主府赶去。

    在她走后,沈檀漆快步跟上,听到那些老汉的嗤笑声:“真有鲛人,那鲛人哪是她请得动的。”

    “什么鲛人,都是写戏本子的胡编乱造罢了。说那鲛珠可以通古今未来,将人送到极远的地方去,编得跟神仙似的,真有这样的东西,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从未来而来了,我怎么一个也没见着?”

    “就是,听传言说,那鲛人可不是白白给人实现心愿的,想要鲛人帮忙,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也听说过,鲛人要完成凡人的心愿,会把那凡人给活活吃了,那女人身上几两肉都没有,估计鲛人连吃都懒得吃她。”

    一群混账地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沈檀漆冷冷地回看向他们,明知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可他仍然胸口燥郁难耐。

    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些痛苦的片段,可是鲛珠的浮光还没有出现,沈檀漆只好默然地跟在女子身后,看着她冷到搓手哈气,眼睫上都还挂着雪花,心头酸疼不已,好想帮她捂一捂手,想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披在她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难过,他们分明没有半分的血脉相融。

    “阿漆…”女子脸色冻得苍白极了,她的精神快要支撑不住,像是只剩一口气吊着,“如果鲛珠真的能送你离开,只要你活下去,走得越远越好。”

    沈檀漆登时愣住,将她的话在口中反复咀嚼,“越远越好,送我离开?”

    十岁那年,他被楼上扔下的花盆砸到脑震荡,失去了十岁以前的所有记忆。而书里的沈檀漆也正是十岁生了大病,险些没了半条命。

    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兴许……他本就生活在这个世界呢?

    是深海鲛珠,将他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脑海里蹦出这样一句话。

    沈檀漆指尖微颤,那深海鲛珠可能真的有将人送去更远的地方的能力——把十岁的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只为保全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像大夫人这样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教出原身那样恶劣阴狠的纨绔子弟,这本来就说不通的!

    他激动地看向大夫人,在她面前努力地晃着手,“娘,你就是我娘对不对?”

    大夫人浑然不觉,本就是在记忆中的人,哪里听得到沈檀漆心急如焚的呼喊。

    “娘,你说说话,好不好?”沈檀漆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他想要抱紧大夫人,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我回来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你看看我。”

    求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长高了,握得动剑了,在宗门大比拿到了好名次,还被很多长老看重,有了对我极好的夫君和三个可爱的孩子,我以后会治好爹的病,会好好经营沈家,保护朔夏城,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再也看不见了。

    眼泪掉进雪地,被漫无边际的洁白吞没。

    泪水流干,他嗓子也没出息地哭哑了,沈檀漆渐渐冷静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像个跟屁虫似的,静静跟在大夫人身后,擦掉眼角的泪。

    再看一会也好,鲛珠啊鲛珠,可不可以让他再看看他的娘亲的笑容。

    只想再看看她的笑。

    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终于走到了城主府前,裕冬城主的府邸没有朔夏城那样气派,门口老树的枯叶落进雪地,红梅碾入尘泥,一片寂寥萧瑟凄凉。

    女子试探着敲门,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低下头,跺了跺脚。

    “有人吗?”

    “民女求见城主大人。”

    这个天气,所有人都在家里温暖舒适的火炉暖炕上待着,没人出来走动,城主府门前更是连个护卫都看不见。

    她又跺了跺脚,脚趾好像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似的,焦心地四下望去,却看见在城主府附近的屋檐下,被大雪掩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这样的鬼天气,怎么有个孩子在外面?

    女子吃了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抹开那小人的脸,立即松了口气。

    这孩子脸蛋冻得通红极了,眼睫被雪花给粘住,睁也睁不开,女子伸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发现竟比自己冻到没有知觉的手还要亮,没有半分人的体温。

    可是他的脸却又这样红,和染上风寒了似的。她把自己头顶的兜帽摘下,严严实实地围在小孩的脸边,望着面前的城主府,低叹了声。

    离得远,沈檀漆看不到兜帽下小孩的脸,他愣了愣,紧跟上去,看到女子抱着那孩子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天她抱着阿漆看病的医馆。

    “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孩子治不好……”

    女子牵起唇角,艰难地笑了笑,说道:“这次不是我的孩子。”

    她把怀里的孩子头顶的兜帽摘下,沈檀漆瞬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凑近,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小孩的脸看来看去。

    这不是…这不是十岁的郁策吗?

    大夫人竟然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见过郁策了。

    沈檀漆心头微跳,仿佛感受到宿命中他注定会遇到郁策似的。

    那大夫甫一见到小郁策,惊得眼睛都瞪大许多:“哟,这是快要冻死了吧,你怎么带孩子的?”

    上次带来个得了失魂症的病秧子,这回带来个快要冻死的病秧子。

    这女人怎么回事?

    女子抿了抿唇,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只是在路边看到的。”

    听到她的话,大夫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要好,嘴唇嗫嚅半晌,只吐出一句:“行吧,你心肠好,也算这孩子有福气。”

    他招呼着药童们过来,把小郁策抱到医馆的小木板床上去,大夫伸手按在小郁策的脉搏上,惊奇地道:“哟,还是个小妖,老夫可没治过妖族的病,只能先按人的方子,给他灌一道暖身子的药。”

    女子点了点头,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除了闻秋城,附近的城池都还没有妖族专门的医馆。药童们往小郁策嘴里灌了一碗黑乎乎的热汤药,小郁策喝不进,呛了好几口,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下意识就要去摸自己腰侧的软剑。

    他摸了几下,听到面前女子轻声道:“在找什么?”

    女子晃了晃手心里那把软剑,小郁策愕然地看着她,立刻挣扎着要起身去夺她手中的剑,却被女子轻轻按住肩头,摁了回去。

    “别动,大夫正给你看病呢,你身子弱,好好歇着。”女子从怀里掏出吊钱,塞进身边大夫的手心,说道,“等他治好病,烦请大夫再给他抓几副养身子的药。”

    大夫点点头,望着那吊钱,叹息了声,只象征性地收了几枚:“难为你有这份善心,这孩子喝的汤药也不贵重,剩下的你自己带回去,你家那孩子不是急着治病,总有用到钱的时候。”

    女子眸光暗了暗,只要一听到和阿漆有关的话语,眼睛便不由自主湿润起来,她撇开脸,低低道:“大夫医者仁心,既如此,这钱就留给这孩子吧,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怕是没少受罪。”

    沈檀漆怔怔地看着她把那吊钱塞进小郁策的口袋,霎那间,他回忆起曾经穿回郁策十岁那年的时候,小郁策头戴帷帽,一张口就是找掌柜要一间天字号上房。

    他忍不住笑了声,原来郁策的钱是从这里来的。

    娘亲她,真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啊。

    沈檀漆眼底清明,攥紧了指,他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他也要做到当初答应娘亲的话。努力修炼,好好用功,当大英雄!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我儿的病不能耽搁。”女子朝病榻上的小郁策颔首笑道,“往后若是吃不起饭,你一路向北,到朔夏城去,就找沈家报上你的姓名,沈家人一定会给你饭吃。”

    沈家这时常常还接济贫苦百姓和落难流民,这孩子瘦弱,也就添双筷子的事。

    小郁策眸光沉沉,落在女子脸上,似是仍未放松警惕。沈檀漆猜测,这时候应当是郁策刚刚从藏龙谷逃出来没多久,没钱,没有认识的人,四处流落,正是最落魄的时候。看来也受了不少骗,吃了不少亏,所以才这样不相信人类。

    良久,见女子要走,小郁策竟然出声了,只不过嗓子好像被烧坏了,哑得厉害:“我名叫郁策,多谢您救命之恩,恩人的恩情,郁策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郁策,这名字不错,我记住了。”女子轻笑了声,把那兜帽从他身上捡起,说道,“不过这顶帽子不能送你,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跟你差不多岁数。”

    顿了顿,女子想起阿漆总说讨厌那些表哥表弟,说他们看着自己,就跟看一块肥得流油的大肥肉一样,面上就会巴结讨好,其实背地里总说他坏话。

    思绪稍顿,她忽然又道:“我不求你报恩,等我儿病好,你便到朔夏城来跟他做个伴如何,我儿正缺个小伴读,你正合适呢。”

    伴、伴读?

    沈檀漆震惊地看了看大夫人,又看了看小郁策。

    小郁策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对方的用意,他衣衫褴褛,又险些冻死街头,对方怕不是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乞丐。

    但这份好意,他却是不能不领的。

    总归还不到去嵘云宗拜师的年纪,他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思及此处,小郁策不顾旁边药童的劝阻,努力地从床榻上坐起,对女子行礼道:“半年之后,郁策一定去为公子做伴读。”

    女子掩唇笑了笑,这还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回 真心实意露出笑意,但也很快便敛起了那抹笑容,她低低道:“好,那么,这就是你我间的约定,半年之约,勾手指便算约定成立,不可反悔了。”

    她的阿漆一定可以活下来的,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檀漆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看过,一瞬间将记忆里所有前因后果串连到一起,他醍醐灌顶,恍然地瞪圆眼睛。

    原来小郁策那时所说的与他人有约,是和沈檀漆的母亲的半年之约,郁策到朔夏城去,是为了赴一场旧约,为了报答大夫人的恩情,尽管傻龙现在连大夫人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笨蛋龙,长嘴了不知道问问夫人叫什么吗?

    如果没有这场大病,大夫人没有死,郁策本来是要到朔夏城去,要给他做伴读的……

    没有大夫人的死,沈家家主也不会严令禁止妖族进城,他们会一起长大,玩耍,修炼,他们兴许会成为最好的朋友,还会一起拜入嵘云宗,青梅竹马,亲如手足。

    他们本来可以,更早一些认识的。

    他怔立在原地,看着小郁策伸出手指,有些犹豫,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女子的小指。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100章 我不好说(二更)

    (一伯)

    浮光跳跃到面前,沈檀漆知道,这段回忆已经结束了,他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子踏出医馆的门槛,撑开纸伞,缓缓走在漫天大雪中。

    身旁,小郁策伸出手,摩挲着那吊铜钱,仔细小心地搁进胸口衣襟内,端起药童送来的热汤药,咕嘟咕嘟咽下。

    “哎哎,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大夫拍了拍他的后背,反倒把郁策拍得呛了几嗓子,“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这小娘子家里那儿子,快活不久了,得了失魂症,自顾不暇还把你捡来医治,多么善的心啊。”

    小郁策懵懂地看着他,低低念道:“失魂症?”

    大夫就势坐在他身旁软榻上,叹息道:“是啊,我活这么久,也就只见过这么一个。从前看医书上说,患此病者身体里的三魂七魄会渐渐消失,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

    沈檀漆和床上的小郁策同时低低重复了遍大夫的话,眸光暗去几分。

    原来一切本就没有什么如果,他十岁便得了失魂症,他的魂魄注定在此间留不住,所以,他能活着,好好的回到这个世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郁策低低咳嗽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一枚传音银鉴来,递给旁边陪侍的小药童,说道:“劳烦你,快去追上方才那位娘子,将这枚银鉴给她,就说这枚银鉴可以帮她。”

    他伸手轻推了一下还在发愣的药童,边忍住咳嗽,边急切地道:“快去给她!”

    那药童抬眼,有些犹豫地看向自家大夫,大夫叹口气,说道,“行吧,去吧。”

    一枚银鉴能值几个钱,这小子要报恩,可倒拿出些值钱玩意儿啊,不过看他年纪小,想来是什么也不懂吧。

    药童赶紧点点头,抓着那银鉴朝外奔去。

    沈檀漆目光落在那银鉴上,微微停滞,那枚银鉴和郁策之前跟两个小崽联络时用的一样,可小郁策现在手里这枚银鉴,是用来联络谁的?

    他隐隐猜到什么,连忙快步跟上,只见不远处,药童已经追上了她,女子接过那枚银鉴,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轻笑了声:“那孩子叫你送的?”

    药童点头道:“他说这东西可以帮你。”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孩子心性。”

    一枚银边镜子,能帮到她什么,帮她看到自己现在的形容有多么憔悴吗?

    她送别那药童,翻开那枚银鉴,仔细瞧了瞧镜中自己的脸,这两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面黄肌瘦,发丝凌乱,跟逃难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苦笑了声,刚想将那枚银鉴收起,指尖却不经意轻轻划在了镜面上,一缕透凉的气息自指尖萦绕着盘旋,她微微怔愣,听到银鉴那头传来一道淡淡声音:“怎么了,策儿?”

    听到男人的声音,沈檀漆瞬间激动起来,凑上前去对女子道:“是郁策的父亲,不要接,不要回答他!”

    不要回答,不要离开,不要走好不好,娘亲。

    女子抿了下唇,她听不到沈檀漆的声音,可心头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让她想要出声,问一问银鉴对面的人:“你是?”

    听到她出声,沈檀漆面色灰白,颓丧地坐在女子身边,咬紧牙关咒骂一声,用力抓了抓头发。

    他救不了她的,这本来就是一段过去的回忆,本来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他改变。

    对方似乎轻笑了声,音色醇厚温雅,低低道:“我是你手中这枚银鉴主人的父亲。”

    女子有些歉疚地道:“原是你们父子俩传音的物件,我这就去还给他。”

    说不定没了这枚银鉴,郁策就找不到他父亲了呢。

    这样想着,女子刚要转身走回医馆,手心的银鉴再次冒出一道沁凉气息,不同于吹皱皮肤的冷风,这道气息似乎能沁进骨子里,冷得她微微打了个激灵。

    “不用还,他既已给你,说明你定然是帮过他的忙,为他信任,所以他想要让你来找我做些什么。”郁策的父亲声音很轻,仿佛在这短暂的只言片语中便得知了事情的起末,“循着银鉴亮起的方向,来找我吧。”

    女子有些摸不着头绪,低低道:“谢谢,不用了。”

    她为什么要去找一个来历不明身份隐秘的人呢?有这时间,她还是赶紧去找那位传言中的鲛人比较好。

    听到她的话,银鉴那头似乎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声,殷切地低声询问道:“等等,你真的不用吗,说不定我能帮你?”

    沈檀漆挑了挑眉,他怎么感觉郁策他爹这语气,好像还有点很迫不及待的意思呢?

    “真的不用,”女子浅浅笑道,“我现在急着要去给孩子看病,找城中的鲛人,只有借得鲛珠一用,才算得上是帮我。”

    闻言,银鉴里的声音顿然了然,语气也染上几分自信:“原来如此,那你来找我,正合适。”

    女子指尖一颤,急切道:“难道你……”

    “对,正是在下。你帮了我的儿子,我能帮你完成一个心愿,来吧。”

    “真的吗鲛人大人?”

    “自然,本座能做的必当竭尽全力。”

    沈檀漆扶额,有点听不下去他俩的对话,莫名感觉郁策他爹多少有点中二病。

    手边那片浮光似乎已经等待得不耐烦地,撞了撞沈檀漆的指尖,他回过神,伸手轻触在那片浮光上。

    浓雾迭起,沈檀漆已经习惯成自然,捂住眼睛口鼻,这次果然一口雾都没被呛到,待他睁开眼,耳边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都看完了么?”

    沈檀漆松开手,目光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面前已经变回了裕冬城的孤坟,他回来了,但没完全回来。

    硬要形容的话,他可能算是从盗梦空间第二层回到了第一层。

    他颇为无语地看向男人,说道:“最关键的呢?”

    明明马上就要看到他们见面了,为什么不给他看?

    郁策的父亲低垂下眼睫,轻轻道:“后面的,让你亲眼看见,对你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便由我来口述吧。”

    “再后来,你娘找到我,让我想想办法救你,你的失魂症的确是无药可解,无医可治,你想想,此间已经不再是你魂魄的归处,这种病世上哪有人医得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深海鲛珠将你的魂魄剥离出这副身体。”男人缓缓说着,头也愈发扎低,“魂魄离体后,可能会飘去很远的地方,可能是过去,未来,或是另一个无人去过的世界。”

    沈檀漆抿了抿唇,坐在他身旁,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确实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好悬没被那里的爸妈给养死,不过幸好有哥哥和妹妹支撑他。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虽然我不知你去了哪里,但看你现在好端端的回来,你娘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宽慰许多。”

    沈檀漆瞥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我娘会死?”他没有问,男人为什么杀她,因为沈檀漆已经大概能够猜到,一切定然是大夫人亲口请求的。

    “因为,”男人抿了抿唇,讪讪地从沈檀漆肩头收回手,说道,“深海鲛珠本就不是我能轻易操控的,虽然它是我的生命灵珠,但我却不能完全的使用它,想要做到把凡人的魂魄送走,需要消耗极大的生命灵力。”

    他低叹了声,闷闷道:“是你娘消耗了自己的生命灵力,拯救了十岁的你。”

    沈檀漆怔然地听着,尽管早已经猜到这个答案。

    “我劝过她的……孩子可以再生嘛。”

    沈檀漆抬眸飞他一个眼刀,男人吓得咳了两声,又赶紧道:“我只是觉得,就这样为了一件可能不会有结果的事情,白白牺牲你娘一条人命,实属不该。”

    当时谁也不知道,沈檀漆的魂魄被深海鲛珠送走之后还能不能回来,没人敢妄下定论,就连男人自己也不敢打赌。

    可大夫人她,毫不犹豫地道:“用我的生命,只要能救阿漆,我什么都愿意做!”

    听到此处,沈檀漆眼眶红透,缓缓起身,跪在那方小小坟墓前。

    “她临死前说要一定要亲眼看着你病好,沈家人便只好把她葬在这里,这么多年,她在裕冬,等你很久了。”

    男人揽住他的肩膀,低低道:“别伤心,死去的人,永远活在生者的记忆里,只要你想起她,念起她的好,那她就永远会在这方天地里活下去。”

    肩头颤抖,沈檀漆紧紧抓着地上的浮雪,听到耳边传来男人无奈的叹息:“说起来,我也有十几年,没见过策儿了。”

    “自他逃出藏龙谷,我们便很少再见面,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男人自嘲般轻笑了声,说道:“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并不想见我,若他知道他爹是个害过人的妖,是个懦弱又无能的人,应当会后悔做我的孩子……”

    沈檀漆抬起头,目光涩然,低声安慰:“不会的,我娘是为了救我才死,郁策他……”

    “他怎么样?”听到沈檀漆提及郁策,男人明显语气变得急切,“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有没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呢?”

    沈檀漆:“呃……”

    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他有点不好说。

    男人顿感悲哀地看向他:“我就知道,策儿那样沉闷死板的性子,半点没能学到我的幽默风趣,也不如我相貌俊逸,自然是讨不到妻儿的。你照实说吧,我知道,只有瞎了眼的才看得上我的策儿!”

    沈檀漆:?

    礼貌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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