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父和助理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抬头一看,果然见里面坐着两个人。


    吃完的外卖盒大摇大摆地放在茶几上,听见门口的动静,里面的人抬眸望过来。


    一双黑曜石似的眼,也许是过分清澈显出几分凛然之意。


    对上目瞪口呆的尤父,尤听甚至还弯了下唇。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尤父震惊地质问。


    尤听的目光从外卖盒上扫过,又重新落在尤父身上。


    她问:“不明显吗?”


    尤父:“……”


    他被气得额头隐隐发疼,抬手让助理们退出去,然后将办公室的门狠狠一摔。


    重重的一声响后,整间房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其中对峙的三个人。


    大概因为尤听和白念昭从容不迫地坐着,尤父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马路边上正在表演供人取乐的猴子。


    他指着尤听:“你给我站起来!”


    尤听从善如流,施施然离开了沙发椅上。


    她举步,走到离尤父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尤父很快又后悔了。


    尤听本就身量高,今天又穿着高跟鞋和显气场的黑西装,这么一站着,眉眼下瞥,带着自然而然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他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过,咳嗽一声,边开口问:“你今天来公司捣乱,到底有什么目的?”


    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


    熟悉的位置让尤父找到了一丝大权在握的安全感,他放松身子,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尤听。


    尤听撩了撩长发,偏过头,语气平淡:“没什么,只是想告诉您一声。”


    “我打算明天来公司上班。”


    尤父:“哦……嗯??”


    因为太过意外,他没能控制好面部表情,看起来和尤傲风如出一辙的蠢。


    尤父下意识地拒绝:“不行。”


    他从没想过要让尤听接手家族生意,自然也没想过让她进入公司。


    尤听并不意外,只是轻笑着问:“您确定吗?”


    她声音轻慢,好似漫不经心,偏又带着胜券在握般的笃定。


    尤父原本怒火中烧的理智,慢慢冷静了下来。


    毕竟也在商场沉浮了多年,他听懂了尤听的言下之意——


    现在的尤家经不起更多的打击。


    外面的媒体都在虎视眈眈着,如果他拒绝了尤听。这件事传出去以后,绝对会让尤家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别说这对话为什么会传出去,尤父肯定这个不孝女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而且,尤傲风现在下床都困难,确实需要一个人来稳定公司惶惶的人心。


    尤父不甘愿地冷哼:“我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带着妥协的意味。


    果然是会叫的狗不咬人。


    以前在全家人面前做小伏低,现在一有机会就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好,明天你就来公司报道。不过我可提前跟你说好了,”尤父神色严肃下来,“这些将来仍然是小风的东西,你想都别想争。”


    尤听走到办公桌前。


    她站着,尤父坐着,隔着一张桌子目光相对。


    纤白的手指伸出,落在被倒扣的相框上。


    她屈指轻点,红唇挑起极浅的弧度。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就别想再抢回去。


    何况,她的目标不仅是接替尤傲风的位置,而是——


    整个尤家。


    -


    从大厦离开好一段距离,白念昭显然还有些不安。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小声问尤听:“姐姐,这样真的好吗?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连她这样的外人都能看出来,经过刚刚那么一场,这父女之间简直成了仇敌,再没有和好的可能。


    只是毕竟血浓于水,白念昭自己没能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不希望尤听也得不到。


    尤听止步。


    她侧眸看向白念昭。


    小兔子眼里闪着真切的担忧,分明自己的境遇那么糟糕,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


    她忽然抬手,很轻地捏了一下白念昭的脸。


    触感细腻,像是抹了一把珍珠粉。


    白念昭发着愣,听见尤听轻轻呵笑了声。


    “理论上他确实是我的父亲,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只有尤傲风一个亲儿子。”


    尤听缓声说:“抛开这些,如果刚刚是你,如果对面的是你那个不成器的爹。”


    她低眸看白念昭,掺着笑,问:“爽吗?”


    白念昭沉吟片刻,捏着拳头老实回答:“爽的。”


    她对上尤听的墨瞳,像是想象到了描绘的场景,忍不住噗一下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终于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朝气。


    认识这么些日子来,白念昭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对任何风吹草动都过分地警惕。


    尤听还是第一次看见白念昭笑得这般放松,卸下重担的小孩笑意松弛而灿烂。


    “白念昭。”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


    白念昭如同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下子站直身子,“在。”


    尤听直视着她,说:“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


    “白念昭首先是白念昭,其次才是白家的女儿。”


    上午的街道行人不少,路边的店铺放着不知名的流行音乐。


    马路上不时响起几声汽车鸣笛,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欢快地飞驰而过。


    红绿灯一秒秒地跳动着,夏风伴着鸣蝉。


    她们身处喧闹的红尘之中。


    四周的一切声音,却好像忽然被笼罩进了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子。


    被无限挤压,缩小,最后汇成一点,敲击着白念昭的鼓膜。


    “咚”的一声。


    并不重。


    像每一下心跳,血液被输送到心脏,又被泵地传送到身体各处。


    在她苦苦挣扎的世界里,有人告诉她。


    她最重要。


    ……


    ……


    尤听接着带白念昭去了家具城。


    “挑你喜欢的,我会联系司机送回家。”


    总跟尤听挤一间房也不是个事,所以尤听财大气粗地决定帮白念昭置办好一切东西。


    白念昭有些晃神,不能跟姐姐睡了吗……


    不过也是,她的睡相那么差。


    尤听见她低着头,疑惑地问:“不高兴?”


    白念昭连忙摇摇头,抬眸浮起一抹乖巧的笑:“高兴的。”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人不能太贪心。


    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了。


    白念昭挑东西时总习惯比较价格,尽量往着最低价格的方向去选。


    看起来就苦兮兮的。


    尤听看不过去,最后一手包揽了所有家具。


    她仗着身高优势,毫不客气地拍了下白念昭的脑袋。


    “别担心,姐姐有钱。”


    尤听挑眉,重复道:“很有钱。”


    随后负责搬运东西的司机很快开着车到了,连同家具城的工作人员一起,将东西送去了尤听给的地址。


    而尤听,则带着白念昭继续逛街。


    除了家具,其他生活用品当然都必不可少。


    她先是领着人随便进了家手机专卖店,没看价格,只是用手指点了点柜台表面。


    “最新款。”


    然后转过头问白念昭,“喜欢什么颜色?”


    白念昭随手指了其中一款。


    营业员很快就拿来了该颜色的新品,笑语盈盈地介绍着各种功能和性价比。


    尤听说:“顺便办一张电话卡。”


    白念昭的手机还丢在白家,尤听懒得让人去拿,索性全都换一套新的。


    将新卡激活后,尤听点开新手机的屏幕,找到联络人一栏,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


    她将手机递给白念昭,“收好。”


    “以后有事可以打我的电话。”


    白念昭如获至宝,两手捧着新手机,爱不释手地摸索着。


    “谢谢姐姐!”她笑着,唇边凹下浅浅的酒窝。


    离开手机店后,尤听又带着人上楼,去到各种各样的服装店。


    小到内衣鞋袜,大到上衣裤子裙装晚礼服,都买了无数套。


    忽然被丢进繁华灯球中的小兔子,满眼都映着斑斓的光。带着试探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她大概永远都能记住这一刻,尤听将她带进了衣香鬓影的世界中。


    并告诉她。


    她值得。


    照样打电话让司机来取之后,尤听对白念昭说:“走,再去一个地方。”


    白念昭好奇地问:“去哪里?”


    尤听笑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最后看着车停下来的地方,白念昭愣然许久,望向尤听的目光中尽是茫然的不解。


    因为那肃然建筑的外面,赫然挂着写着“派出所”几大个字的门牌。


    尤听乜她一眼,“来。”


    她先走进去,对里面的负责人员说:“您好,我妹妹的身份证不小心掉了,我带她来补办。”


    白念昭这才明白来这里的用意。


    她当时着急忙慌地被白家推出来,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自然连身份证也没拿。


    尤听这是让她彻底地焕然一新,和白家再也没必要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以前的一切都抛在白家,从今以后,她将拥有全新的人生。


    属于白念昭的人生。


    她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坐在座位上,面对镜头,慢慢露出了一抹笑。


    不是刻意讨好的,不是勉为其难的,而是发自内心,最为纯粹的笑容。


    在镜头之外,是尤听的身影。


    纤细的影子藏进阴影中,离得略远,背着光,瞧不清晰面容上的表情。


    白念昭只能看见对方那大卷着的长发,忽的被风吹起。


    肆意轻狂。


    -


    将新办理的身份证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尤听随口夸赞:“拍得挺好看。”


    白念昭的长发被扎成了个马尾,碎发掠到耳后,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她五官长得本就显乖,这样子更觉得小了几岁,仿佛还在学校里的高中生。


    两人重新坐上车,白念昭不知道第几次地真心道谢:“谢谢你,姐姐。”


    尤听笑了声,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小兔子用力点头。


    那双纯粹而澄澈的眼,微微弯起,像是落满了星海,任由谁都能看出来主人的心情极佳。


    “开心就好。”


    尤听又问:“你大学念的什么专业?”


    白念昭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她再次低下了头,如同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我……”她支吾着,声音极低,“我没有上过大学。”


    尤听诧异地看她:“嗯?”


    她刚刚看过身份证,白念昭已经快满二十二岁。


    这个年龄,一般都还在学校里,读书更早些的应该都能大学毕业了。


    白念昭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紧张地握成了拳。


    她知道,豪门圈子中的子女们,教育程度通常都很高,硕士博士数不胜数。


    她是个异类。


    细长的眼睫颤个不停,白念昭紧紧咬着下唇,将唇瓣咬出个小凹印。


    半晌,她才颓然地吐声:“夫人……不许我去上学。”


    实际上当年她考的成绩很不错,足以上一个好的本科。


    但白夫人怕离开白家以后的白念昭不好掌控,更怕她抢了白珍珍的风头。


    所以在那天晚上一反常态地递给了她一杯牛奶,笑着看她一点点地喝完。


    白念昭喝过以后,没多久就开始上吐下泻,整个人虚弱到不行,错过了去大学报道的日子。


    白夫人便对众人宣称她生了重病,需要复读一年。


    再之后,就说她复读没有考上。


    在面对那些好事的亲戚时,白夫人动作优雅地捧着茶杯,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悲悯地说:“是啊,虽然她连大学都没考上,但我们家仍然会养着她。”


    招猫逗狗般的,轻飘飘地几句话就将她的命运钉死在腐朽的木板上。


    白念昭的自卑,不止来源于她私生女的身份,更是因为学历的差距。


    让她觉得,她是一群高贵洁白的天鹅群中,那只最为突兀愚笨的丑小鸭。


    手背忽然覆上了一点陌生的暖意。


    白念昭低眸看去,是尤听的手。


    修长的指节压着她的,尤听轻声说:“笨蛋。”


    窗外的风景匀速倒退着,她清晰听见尤听的下一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白念昭眨了眨眼,湿润的泪珠不自觉地滑落而下。


    她又连忙抬起另一只手去擦。


    尤听没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只是问:“如果有可能,想去念个什么专业?”


    白念昭顺着她的话想,声音里带了一丝憧憬:“我……想学英语。”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鼓起勇气和尤听对视,眼里却有点点星光闪烁。


    “我从小就对英语很感兴趣,”白念昭的唇边不由挂起一抹浅笑,笨拙而真诚地表达,“以前的梦想是做个翻译。”


    尤听看着这样的白念昭,觉得好像看见了胆小的小兔子,扒拉出自己悄摸涂鸦的梦想中的胡萝卜,小心又欢喜地和朋友分享。


    “很棒。”


    尤听莞尔:“你会实现的。”


    在这一刻,无关任务。


    她只是单纯地希望,眼前的姑娘可以避免一切灾难。


    小兔子会得到这世界上最甜的胡萝卜。


    白念昭也一定能成为这世界上,最好的白念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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