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昭下楼的时候,尤听已经靠着车门在等。
纤白的手上握着一束桔梗花,用报纸包装着,上面用丝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见白念昭,尤听对她晃了晃花束示意。
她眼神晶亮,迈着欢喜的步伐小跑过去。
四周人声喧闹,她的眼里却只看得见关于尤听的一切动静。
花束被塞进手里,白念昭动作熟稔地将之抱好。
然后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谢谢姐姐!”
每天的一束花,仿佛已经成为了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
白念昭曾鼓起勇气问过为什么,尤听当时想了想,忽然弯起唇角。
“因为花很美。”
“而你,配得上这样的美好。”
女人的嗓音淡淡,没什么起伏变化,只是在平铺直叙自己的想法。
但还是让白念昭一瞬间红了耳尖。
仿佛万蝶同时振翅,震动感从每根血管内传来,将她的心脏搅乱得没有章法。
她没有说。
其实她觉得,姐姐才是该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的人。
可惜,白念昭有些丧气地想,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
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所有没能宣之于口的陌生情愫,汇于笔尖。
在瓷青纸上,一页又一页,虔诚地写下祈愿。
盼姐姐这一生顺平安康,无灾无难。
诸般孽障,皆由她替之抗。
-
坐上车后,白念昭忽然发现,这次车开的路线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这才想起,之前尤听说过周末会带她去一个地方,好像是要见什么人。
“我们要去见谁啊?”她有点好奇。
尤听边打着方向盘,边回应道:“去严家。”
严?
白念昭蓦地睁大了眼,那岂不是尤听母亲的娘家?
也就是姐姐的家人?
这些天来,白念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
她隐约知道,严家人在背后帮了尤听一个很大的忙。
能够这么尽心尽力,一定跟尤家人一点也不一样。
对白念昭来说,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尤听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她突地有点坐立不安。
尤听侧眸,瞥到小兔子这幅骤然慌乱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你紧张什么?”
白念昭手指下意识地又搅在一起,“啊”了声,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也不知道在慌张什么,只是莫名有点担心。
万一姐姐的家人不喜欢她怎么办?
万一,万一他们让她离开姐姐怎么办?
毫无来由的胡思乱想。
白念昭知道说出来肯定会让尤听发笑,所以她闭紧嘴巴,摇摇头:“才没有紧张。”
“是么。”
尤听懒得拆穿脸皮薄的小孩,只以为她怕生,淡声安抚:“没什么,有我在。”
很简短的话语,却让白念昭那颗起起伏伏的心一下子镇定了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尤听已然变成了她安心的依靠。
无论前方将要遇到怎样的危险,只要听见那声“有我在”,忽然就涌起了无尽的勇气。
白念昭默默在心里回应,“我也在。”
她也会,一直陪伴在姐姐身边。
直到姐姐不需要她的那一天。
-
这条路并不远,没多久就到了严家门口。
严家人依旧如同第一次般,隆重而整齐地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看见尤听和白念昭下车后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让白念昭惊讶的是,严老先生赫然就是她那培训班的“同学”——第一天去遇见的和蔼老人。
严老先生朝着白念昭点点头,声音温和:“白小姐不要介意,我只是有些好奇,能让听听一直护着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念昭忙摇头:“我不介意的。”
相反,她还为姐姐能够拥有这样关心她的家人,而感到高兴。
怕白念昭害怕,尤听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住了她。
指缝穿过指缝,成了十指相扣的隐晦亲密。
那点热度从掌心,顺着爬到了白念昭的心尖,烧得她面红心跳。
她们跟严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或许是因为身旁坐着的人,无论是尤听还是白念昭,都表现得轻松而自然。
尤听甚至都快习惯这样融洽而温暖的亲情氛围。
小孩在饭桌上喝了点酒,可能有些醉了,脸上浮起两片浅浅的酡红。
掌心被人轻轻挠了一下,微痒。
尤听低眸去看。
白念昭眼里像是有微光闪动,她凑到尤听耳边,真情实感地轻声说:“还有这么多人关心着姐姐,真是太好了。”
尤听看了眼她,又看了眼严家人。
她一向对世事无感,却在此时,难得地觉得心头软了软。
其实这种感觉,也还不错。
吃过饭后,尤听和白念昭还去严婳以前住的房间里看了看。
纵使人已经故去了多年,严家人依然让人定时打扫,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尤听以前没来过,更对这位生母毫无印象。
但许是终究母女连心,冥冥中有着天然的牵引力。
在看见严婳的照片时,她低眉沉默了许久。
“再过两日,是母亲的忌日。”
严婳的骨灰龛摆放在尤家,每到这日,大小姐都会在家里供奉一天。
于情于理,尤听自然也要回去。
白念昭犹豫地说:“我陪姐姐一起回去吧?”
“不用,”尤听轻笑,“我一个人就可以,第二天就回去。”
尤家那地方,她实在不愿意让白念昭再沾惹分毫。
她伸出一根葱白手指,轻轻在白念昭额头点了一下。
眉眼下弯,“乖乖等我回来。”
-
忌日这天,尤听拎着相应供奉需要的香烛纸钱,再次回到尤家。
时隔数日,尤家变得冷清不少。
尤父不知道去了哪里,尤傲风的房门紧闭,可能还没从被打击的阴影中走出来。
客厅里只坐着宋知秋一个人。
她身形单薄了不少,看见尤听,没再露出伪善的笑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双方都已撕破脸皮,自然没有再继续伪装的必要。
尤听同样视她为空气,拎着东西到了楼上——严婳的卧室。
宋知秋表面上说,“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实际上就是觉得和严婳共用一间房觉得膈应。
所以严婳的卧室一直都保留着,每年大小姐祭祀,也都在这里进行。
供奉完后,晚上会在房里歇上一夜,希望寄托这些残存的气息,在夜间的梦中,能够看见母亲的身影。
只可惜,一次也没有。
尤听烧完了烧纸,让佣人处理了烧纸灰,又在房间桌上的遗照前,点上买来的蜡烛。
一切做完后,她看着跳动的烛焰,低声说:“我也帮你报仇了。”
严婳的死,也许是天灾,也许是人祸。
年代久远,已经不可查证。
但总之,都跟尤父和宋知秋脱不了干系。
现在,她依靠严家来击溃了尤家。
尤父忙于处理公务焦头烂额,宋知秋和尤傲风这后来居上者,终究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此才算公平。
用湿巾仔细擦拭干净遗照相框上的灰尘后,尤听这才洗漱入睡。
也许是在天有灵,这一晚,她睡得极沉。
而她的梦里,头一次出现了严婳的身影。
女人的手温柔而眷念地抚过她的头顶,柔声唤着:“小听。”
和宋知秋矫揉造作的语气不一样,女人的声音透着天然的清婉。
涓涓细流一般,叫人听着就不自觉地静下了心。
“都长这么大了,”严婳的语气很是感叹。
她的手指落在尤听的脸颊边,微凉。
温柔的嗓音如梦如幻,像叹息,又像自言自语的呢喃:“这些年来,一定过得很幸苦吧。”
尤听眨了眨眼,心头撞起轻微的酸涩,抿着唇一言不发。
严婳弯起和她十分相似的眉眼,伸手抱住了尤听。
她在尤听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妈妈很爱你。”
“特别爱。”
“你是妈妈拼命才生下来的宝贝,所以,现在也不能这么早来见妈妈哦。”
隐约有冰凉的泪落到尤听脸上。
严婳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提高声音:“小听,快睁开眼,醒过来!”
尤听想伸出手,眼前的女人却在一点点地消失。
悲伤而温柔的笑容,化为了光尘,随风而轻轻飞散。
最后落在她掌心的,唯有一滴剔透的泪珠。
尤听心尖一痛,霍然从梦中醒来,视线朦胧地睁开了眼。
灼热的温度传遍全身,猛然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本身处的房间,竟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入目所及,皆是疯狂扭曲的火蛇。
浓烟滚滚,火势随时都可能蔓延到床边。
尤听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
就在她竭力尝试挣扎的时候,“砰!”一声重响,有人撞开了房门。
“姐姐!”清脆而慌急的喊声传进耳中。
是白念昭。
白念昭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床上的人影,四周被火焰包围,她却无畏无惧地冲了过去。
也许是缺氧,尤听的视线模糊,意识跟着有些迷蒙。
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白念昭将她艰难地背在身上。
小孩身形瘦弱,平时胆小得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这会儿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拖着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姐姐,”白念昭低低说,“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高温让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带着一个意识不清醒的人,在火海中前行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不断有豆大的汗珠,从白念昭的额边滚落。
她咬着牙,全身的肌肉都在发酸,但始终没有放弃尤听的打算。
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怯懦。
但她遇到了尤听。
从来不会嫌弃她的尤听,教她自强自立的尤听,给予她新生希望的尤听。
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姐姐。
胆小鬼也可以为了值得的人,愿意付出一切。
包括生命。
白念昭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全靠着一口气在支撑着。
她听见背上的尤听没什么力气地低声喃喃:“笨蛋,你跑进来干什么……放我,放我下来……”
白念昭忽然笑了起来。
明明自己都是强弩之末,还在喘息着,艰难地安慰尤听:“姐姐别怕。”
她说:“有我在。”
从三楼,到一楼,她不知道花费了多长时间,只是期盼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不容易就快看见逃生的希望,门口燃着烈火的梁柱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塌。
危急时刻,白念昭用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尤听推了出去。
她失了力,瘫倒在地,梁柱轰然塌下,堵住了求生之门。
隔着茫茫火海,尤听睁大了眼,似乎看见白念昭对她笑了一下。
她绝望地想伸手去够,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艰涩地动了动手指。
“不……不要……”
风里传来烈火噼啪的声响,隐约像是佛寺里低沉高深的诵经声。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尤听忽然想起了那些被小心保存的手抄经文。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白念昭会真的如纸上所写。
刀山火海,为她担尽一切苦难。
长发遮住了面容,只能看见一抹极为隐晦的流光,顺着下颔滑落。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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