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3


    这本《古文观止》只有少量注解,更别说白话文和注音。江逾白坐在闻溯身旁含泪看了半个小时,一边查读音一边查翻译,勉强通读并理解了前三篇。


    下午两点,江逾白去艺术楼练琴,练到第四节课的下课钟声敲响,又回阿福副食店上岗。


    木桌已在店门口的大树下支好,就等人齐了上菜。


    赵鸣宥只在这里吃中午饭,晚饭几乎不过来,不过闻溯提前打了招呼说江逾白要来,所以碗筷摆了四副。


    但打工人必须在工作完成之后才能吃饭,工作时间只能闻闻饭香。


    闻老板对江逾白念书的要求比拉大提琴更严厉,断句不能错,读音不能错,错一次扣一次钱,并且还要重读。


    晚自习前1小时20分钟的休息时间,江逾白将其中10分钟用于走路,10分钟用于吃饭;剩下60分钟里,他读了七八遍《郑伯克段于鄢》和《周郑交质》,始终没抵达第三篇。


    打从成为艺术生,江逾白便没再吃过读书的苦,这些落成于春秋时期,看上去简单、读起来却生涩的文字让他又悲又愤,痛苦扭曲。


    而当闻老板看不下去,劈手夺书,流畅且干净地示范一遍之后,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个文盲。


    等打工结束,他都没好意思拿钱。


    娱乐活动完全抛之脑后,江逾白被搞得心里只有读书,就连晚上做梦都遨游在春秋战国,睡眠质量极差。


    第二天清早他被闹钟吵醒,游荡到冰箱前摸牛奶,还神思恍惚地念叨着“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听得同样刚起床的卫岚一脸震惊。


    这也是江逾白难得在早自习铃声响起前就踏进教室的一天。


    闻溯一向踩点到校,座位空空。江逾白在上学路上清空了大脑,慢吞吞路过老板的位置,屁股贴上自己的椅子,刚要趴下去睡一会儿,就听见前桌读起《出师表》。


    语速之快,语调之激昂,仿佛突突突打机关枪。


    江逾白的表情一下变得麻木。


    噩梦竟然这么快就续上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拿笔戳了一下前桌:“古文在你的生命里就这么重要吗?一大早就开始读。”


    “超级重要。”前桌转过来,严肃一推眼镜,“语文的150分里,它占将近三分之一。”


    “……”江逾白默默把这颗脑袋推了回去。


    宛如机关枪般的朗读声又响起来。


    “你竟然来这么早?”裴斯言也到教室了,他对这时候就看见江逾白在座位上颇为惊奇。


    他模样分外非常悠闲,脸上没有早起的困倦,单肩挎包,一手拎着个看不出装的是什么的食品袋,另一手端着杯豆浆。


    江逾白扭头,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上上下下端详裴斯言:“小裴子,你似乎很有空。”


    “怎么?”裴斯言放下早餐拉开椅子。


    “扶朕去外面转两圈,要不能肤吸了……”江逾白颤颤巍巍向裴斯言伸出爪子。他不能在教室里待下去了,想吐。


    裴斯言轻声一笑,把早餐重新提起来,抓住江逾白手臂。


    两人出了逸夫楼。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向后推移,风里多了几丝桂花的香气,拂面而过,心旷神怡。


    清晨的日光分外柔和,落在身上轻悄悄。操场里不少人在晨跑,江逾白也带着裴斯言压上跑道。


    江逾白走得慢,半圈后突然加速,连跑带跳,手往上一伸,往垂过来的枝桠上拽了一把。


    被他祸害的树摇得稀里哗啦。干完这事,也不继续好好走,而是转过身面朝着裴斯言,一步一步倒退。


    “你昨晚鸽了我。”裴斯言将食品纸和外面的塑料袋揉进喝空的豆浆杯里,咚的丢进树下的垃圾桶,看着江逾白的眼睛开口。


    “我不是提前告诉你来不了了吗,怎么能叫鸽呢?”江逾白说。


    他其实挺过意不去,毕竟提出请吃饭的人是他,稍加思索,又道:“周末再请你吃饭吧,现在我周一到周五的中午和晚上都没空了。”


    “怎么了?”裴斯言挑起了眉。


    江逾白熟练地扯出借口:“追我们溯哥好难的,不努点力不行。”


    这话换来裴斯言一声嗤笑。


    江逾白不好占用裴斯言太多时间,也怕打铃后被巡视江山的侯圆圆抓到,在操场上遛了两圈便上楼。


    10班的早自习内容一向由学生自己安排,因此有得啵得啵背古诗文的,也有叽里咕噜读英语作文和单词的,读书声在教室里交织成一片嗡嗡响。


    靠窗那组的课桌上落着金缕般的日光。闻溯已经在座位上了,他没有读书,而是在做题,身上白衬衫被照得偏了色,头发也被染得晶莹柔亮。


    江逾白这会儿心情不错,从他身旁经过时,很想手贱地揉一把,但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只能悻悻遏制住。


    “刚来?”闻溯低声开口,中性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划出一抹亮弧。


    “之前出去了一趟。”江逾白往后一靠,小声回答。


    这个早自习江逾白没有摸鱼,掏出《古文观止》,看起第四篇《臧僖伯谏观鱼》。但他古文功底太差了,这种没有详细注解的文言文,读起来相当困难。


    这会儿班主任在讲台上,他不好明目张胆地掏手机查,和书上的文字互相瞪了一会儿后,捧着书转向后桌。


    闻溯在草稿纸上写解题步骤,一行接着一行,下笔流畅,半个顿都不打。


    江逾白还看见闻溯正做的这道题题号上用红笔画了个星。他不好意思打扰,又捧着书转了回去。


    下一秒,江逾白听见自己的后桌又问:“干什么?”


    “瞻仰一下上仙的仙颜。”江逾白道。


    闻溯:“转回来。”


    “哦。”江逾白依言照做,转得缓慢,仿佛开了0.5倍速。


    “书。”闻溯轻抬下颌示意,“哪里不懂?”


    “哦!”江逾白来了精神,抓过书放到闻溯桌上,跟点菜似的手指往书上点了又点:“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闻溯“嗯”了一声,依次写下注解,并标上拼音。


    江逾白在教室里待满了早读时间,问了闻溯两篇古文,打第一节课预备铃才溜去艺术楼,为晚上的“太子吃饭我读书”节目做准备。


    教室里还有一些人也在往外走,或是上厕所或是丢垃圾,嗡嗡嗡的读书声还在,不过夹杂了嬉笑。


    江逾白的座位上只剩下阳光。他在的时候把窗户开了半扇,桂花香散进来,清幽得像某种尾调余韵。


    裴斯言懒散靠着椅背,食指转着一本不厚的教科书,目光平视前方,对隔了一条过道的人说:“等会儿有体育课,打把篮球?”


    闻溯勾划着书上的重点,应得毫不走心:“行啊。”


    *


    嗡嗡。


    嗡嗡嗡——


    江逾白的手机一阵狂震。


    他正在啃《古文观止》的第六篇,为了名副其实赚到闻溯的钱,连心爱的体育课都没去,非常用功。


    新消息来得突然又频繁,他不免有点儿烦,打算把震动关上彻底解决问题,一扫推送栏,发现这些信息竟然来自不同的六七个人,而内容大都相同,全是喊他去操场的。


    他和秦越、段锦绫的三人小群消息最多,一点开,白色对话框咻咻咻往上蹦:


    【要疯了要疯了,闻溯和裴斯言打算打1v1!】


    【校草对校草,百年难遇的盛况啊,就算你对闻溯没真感情,这种场面也不能错过啊喂!】


    【他们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嗷嗷嗷嗷!】


    【好帅好帅!帅哥打球哪个不爱!速度来,位置要挤没了!】


    【江逾白你死哪里去啦!!!】


    江逾白忙着呢。


    江逾总算理解为什么楼下的钢琴弹到一半忽然没了。


    不过那两个人怎么突然玩到一起了?


    裴斯言他了解,是个不规则学霸,打球、打游戏、搞学习都在行,还去打过青少年业余篮球比赛;而闻溯嘛……


    闻溯对体育课的态度一直冷淡,课余时间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去看书的路上,虽然那晚他拔键相助的姿势很帅,但不妨碍江逾白给他贴了一条外表冰山内心文静的标签。


    他心说裴斯言和闻溯打一对一,那不极有可能是虐菜?长按输入框,语音转文字:“他俩又没感情纠葛,无瓜可吃,懒得过去。”


    发送完毕关掉微信,到设置里把震动给取消了,一猛子扎进知识的海洋里。


    但五分钟后,江逾白好不容易暗掉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这次是赵鸣宥发的消息:【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帅吗?】【想看更高清的吗?】【想看高清□□的帅哥吗?】【想感受激情和热度吗?】【想就来你们篮球场。】


    江逾白:“……”


    江逾白点开图片。


    都是闻溯的近照特写,有衣摆撩起时线条分明的腹肌,有松开纽扣后露出的锁骨,有扣在篮球上劲瘦修长的手指,还有挂着汗珠的侧脸,耳骨上的痣被黑发半遮、若隐若现。


    不得不说,赵鸣宥是懂什么叫蛊惑人的。


    江逾白目光停在最后那张照片上,指尖在闻溯的黑痣上轻轻一摩挲。


    啧,是有点儿帅。


    *


    篮球场看台座无虚席,外围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分明是上课时间,也不知打哪冒出这么多空闲的学生。


    到处都是手机拍照的咔咔声,但篮球架下的两个人置若罔闻。


    体育老师充当裁判。


    咻——


    哨声响,开球。


    裴斯言一马当先。


    看得出他非常擅长篮球,走位熟练到了老辣的程度,身形在闻溯面前一晃,伴着破风之声投进一球。


    场外迸发出欢呼。


    而就在这欢呼声中,闻溯凌厉进攻,夺球、转身一气呵成,转瞬掰回两分。


    凛目相对,互不相让。


    这场球从开局起便白热化胶着。


    “闻溯。”


    擦身的一瞬,裴斯言一字一顿喊到对方的名字,唇角似乎勾了点儿笑,但眼神冷得可怕,“我说过我喜欢他,你怎么就这么爱挡别人的路呢?”


    闻溯的目光同样淡漠,后退拉远距离,紧接着逼近,在他跳起上篮时将球从手中盖走。


    咚!


    球在场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你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吗?”闻溯手指扣住弹起的球。


    裴斯言切回防守姿态,伏低重心,自下而上撩起眼眸,笑容不减,“他也不喜欢你。”


    话语间刻意一顿,等到闻溯有了进球意图,才继续:“你不会连这一点都感觉不出吧?”


    闻溯并未分神。


    裴斯言上前一步将闻溯的进球动作拦截,可惜闻溯果断后撤,他夺球未果。


    一对一就是这点不好,没有队友配合传球,一个人整场都要同时防和守。


    这一回合拖得有些久。


    闻溯迟迟不回裴斯言的话,后者又笑了:“看来你自己也清楚。”


    话音一落,他闪电奔向篮下,出手投球。


    闻溯闪电伸手截球。


    两个人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头,正处于少年向成年转变的阶段,青涩逐渐褪去,变得成熟强悍;从腰到背再到手的力量都强劲,在教室坐着时里显露不出,现在在球场上面对面,对峙的味道很浓。


    汗水从指尖淌落,闻溯看着裴斯言的眼睛,嗓音冷漠,“既然他谁都不喜欢,你在这里紧张个什么呢?”


    “你看上去挺勇的,但连告白都不敢。”闻溯露出点儿讥诮,“你怕被拒绝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说完退开半步起跳,贴着裴斯言的脸盖进一球。


    咚——


    “yooooooo!”“哦哦哦哦!”“嗷嗷嗷嗷!”


    叫声此起彼伏,什么样的拟声词都有,仿佛空降了一座动物园。


    喊的话也乱七糟八:“闻溯和裴斯言也好配!上学期他们一个全市第一,一个全市第六,妈耶强强太好嗑了!”


    “可是江逾白和闻溯也……江逾白和裴斯言也……难以抉择呜呜呜……”


    “做什么选择题,当然是全都要,3p3p就要3p!帅哥都给我睡一张床上去!”


    赵鸣宥被淹没在人海里,用力捂住耳朵,但周围人的声音仍然透过指缝灌入耳中,仿佛魔音。


    他不由悲愤大叫:“这些人怎么什么都能嗑?我都想连夜爬上崆峒山了好吗?”


    “现在的人是这样。让她们去吧,你又管不住别人的脑子。”身边有人接话,语气沧桑,拍拍赵鸣宥肩膀,示意他淡定。


    “说起来江逾白怎么还没来?”赵鸣宥又道。


    而他这话刚一落,人群起了新的骚动:“是江逾白是江逾白!”“江逾白来了!”


    赵鸣宥神情变得欣慰,抬头一阵张望,在最最边上的位置发现了那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身影。


    “小江!这里这里!”赵鸣宥冲江逾白疯狂招手。


    “你认识他?”赵鸣宥身旁的傅磷吃惊,同样朝江逾白的方向挥手,“哥们儿这儿呢这儿呢!绝佳观赏位!”


    “江逾白!我们在这儿!”与此同时,另一边看台上的段锦绫和秦越也努力蹦跶着,让江逾白能够看见他们。


    江逾白凭借着十多年的练耳功底在如啡的喧嚣里捕捉到他们的声音,但这两伙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江逾白各看一眼,哪边都不选,就在那边上站着了。


    他的这个位置不好,被挡得连球场的边角都看不到,散场之后如果不马上走,还容易被推搡。


    奈何二中多数人爱吃瓜,且具备没有瓜就创造的精神,几秒不到,堵在江逾白身前的人就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路。


    江逾白愣了半拍,反应过来失笑着向两边的人道谢,提步上前。


    “你们说,小江是来看谁的?”


    “当然是闻溯,他那么喜欢闻溯。”


    “来看裴斯言也不是没可能,他们玩得很好嘛。”


    周围一片嗡嗡嗡的低语。


    这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比以往都要短,江逾白踩上了尾巴。场外有人拿白板记分,他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是打平了。


    “他们打到下课,就剩两三分钟了。”不知是谁对江逾白说了一句。


    阳光已无初晨时的温柔,明亮而又炙热。


    球场上的两个人都挂了一身的汗,闻溯衬衫湿得贴在身上,隐隐勾出腰腹间的肌理;裴斯言把t恤袖摆卷到了肩膀上,手臂线条优美利落。


    围观的人都叫得很疯。


    此刻球在裴斯言手上,可闻溯防得滴水不漏,他几次进攻都被拦截。


    闻溯抢到球后面临的境况也相同。


    江逾白看得饶有兴致,他没想到闻溯竟然也是个六边形战士,打球这么猛。


    咚。


    咚。


    咚。


    篮球落地又弹起,拉锯之后又是拉锯。


    时间不为任何外物停留,眼见着就要倒计时了,分差依然没出现,有人碰了碰江逾白的手:“你觉得最后会是平局吗?”


    “等下课铃一响,不就知道了。”江逾白说。


    他这话仿佛某种咒语。


    这一瞬间,场上的僵持和平衡被打破了!


    裴斯言虚晃一招骗过了闻溯。


    而当闻溯转身,裴斯言已将球脱手而出,角度计算十分精准,弧线落点正是篮筐正中。


    这是最后的进球机会了,下课铃马上就要拉响,闻溯没有时间再把比分拉回去了。看台和周围人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球从篮筐里落下后的那一声闷响。


    但闻溯依然有了动作。


    他那惊人的弹跳力在这一刻再度展现,起跳凌空,手往球上一扣,砸向地面又抓住,撤步起跃,勾手投球。


    故技重施。


    进球的人是闻溯!


    铃——


    下课了。


    咻!


    哨声响起。


    反转之后的反转,反击之后的反击,尖叫声在球场外炸开,犹如震耳的雷鸣。观众们笑着跳着,兴奋得脸颊通红。


    裴斯言上前反击的动作生硬顿住,后退数步;闻溯垂手,任由汗水往下流。


    篮球落回地面,咚咚弹跳几下,变成漫无目的地滚动。


    周围好些人提前准备了饮料,想在比赛结束后送出去,可这一刻竟然没人动。


    唯独江逾白走进球场。


    风在操场上肆意吹拂,江逾白步伐从容,走到两人中间、把球踩停。


    “小裴子,接着。”他将手上的水一瓶抛给裴斯言,另一瓶递向闻溯:“来,溯哥。”


    那赫然是两瓶规格相同、包装相同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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