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嫱睡了一个舒适的好觉。
醒来后吃完早饭,就被莫管家带到昨天去过的那处亭楼。
“苏小姐,老爷就在楼上等您。”
重回“故地”,苏嫱难免想起昨天经历的一切,她才刚刚踏进去,就被关在里面,还不小心撞见了人家的棺材......思及此,她有些犹豫。
“这不是庄园的禁地吗?”
“禁地?”莫管家一愣,后又反应过来,脸上的褶子如同橘子皮般笑得舒展开来,“您是老爷的客人,庄园内任何地方都能去。”
这跟昨天那个旗袍美人说得不一样。
苏嫱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就顶着管家殷切的目光,再次踏进亭楼。
她故意多等了一会儿。
格门没有像昨天那样突然关闭,扭头还能看见站在外面,笑意盈盈的老管家。
“苏小姐,您直接走楼梯去望台就行,老爷就在上面。”
“好的。”
苏嫱深吸一口气,找到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抬脚迈了上去。
一节、两节......脚步逐渐踩实的过程中,她心底的念头也在不断地疯长,时刻都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提醒她——试试吧,总要勇敢点、脸皮厚一点、自私一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木梯踩到尽头,二楼望台的全景也映入眼帘。
它并没有做居住的设计,而是四面都做成了敞开的木窗,且没有能关闭的窗户。最主要的是,望台的东边还有一排绿色树林,几根枝叶正好打在屋檐上。
看到这个望台的第一眼,苏嫱就觉得它特别适合微风的天气,闲暇时可以上来喝茶小憩。
今日也确实是微风,将闻过几次的檀香吹拂到她的鼻翼间。
“过来坐。”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苏嫱寻声看去,只见昨日见过一面的褚先生此刻正坐在软塌上,他又换了一身长衫,浅色鹤纹的款式,配着整体环境,显得十分温和。
与昨日妖孽诡谲的气质截然相反。
当然,可能都是那个棺材的错。
苏嫱被惊艳一把后,乖乖地走到了软榻前,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褚先生,对不起。”
对面坐着的男人平静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道歉?”
“我昨天认错了你。”苏嫱有些愧疚,还有些心虚,“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年龄比较大。”
比较大么?
男人的目光落在不由自主低下头的年轻女孩身上,她如今正是像花骨朵一般的年龄,稚嫩的脸颊吹弹可破,细小的绒毛更是象征着未出阁少女的身份。
嫩黄色的及膝连衣裙将她的姣好身段恰恰好地掐了出来。
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与她比起来,他确实算是岁数大,且还恬不知耻。
罢了。
这一千五百年来,他早就不计较这个问题了。
绕在手腕上的檀木珠又开始转动起来,发出了清脆又沉闷的碰撞声,引得女孩好奇地抬起眼。
“褚先生?”
男人抬眼,目光如同昏暗房间的两点烛光,带来的压迫感是一样的。
“你应该叫我什么?”
叫什么?
苏嫱一下子有些慌乱。
除了褚先生,她还应该叫他什么?
苏嫱的思绪快速转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叔叔。”
看着她惶恐的模样,男人最终还是放过了她。
褚大人。
褚先生。
叔叔。
真的是见多不怪了。
“我姓褚,名疏呈。”
“你既然愿意叫叔叔,就叫着罢。”
褚疏呈——苏嫱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褚先生的真名,念着有些绕口,但又莫名地熟悉。
“疏呈叔叔。”
好不容易从爷爷的辈分降到叔叔,男人的心情却不见得有多开心。他伸手倒茶,先是给苏嫱倒了一杯,才给自己满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差点让苏嫱看花眼。
这就是电视剧里演过的茶道吗?
可是为什么褚叔叔做起来,比谁都好看。
“昨晚睡得还好吗?”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苏嫱的思绪,她立马回过神来,连声赞道:“特别好!”
房间内似乎还点了什么安神香,床铺也睡得特别舒服。仿佛是为了适应她,居住的亭楼里一切都还是现代化设施,方便又熟悉。
更何况......那只黑猫整夜都蜷缩在她的脚边,体温源源不断地从足底传到全身,让人懒洋洋的。
“谢谢叔叔为我准备的房间!”
苏嫱又夸了好几句,眼见着对面的男人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后,才停了下来。
安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和煦的微风从木窗吹过来,将女孩的几缕发丝吹得贴到脸颊上。
也就是这一刻。
苏嫱终于下定决心,她咬咬唇,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卡,缓缓地推到茶几上。
“叔叔,这张卡还给你。”
褚疏呈缓缓放下茶盏,仿佛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出,询问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这是什么?”
“卡里存着这十年来,叔叔你打给我的生活费,我想将它全部还给你。”
“当然!还有学费、生日礼物各种花销,我暂时没法全部给您,等我上大学后,一定会把钱攒齐的!”
褚疏呈并没有接过来,他抬眼望着苏嫱:“这些生活费是怎么省下来的?”
养孩子是最花钱的。
苏嫱只是寄宿在远方亲戚家,一系列的吃穿用度,都是好心的褚先生打钱。
倘若要把这些生活费省下来,那就只能不吃不喝。
提到这点,苏嫱有些自豪,她挺起娇翘的胸脯:“我给其他人写作业,一笔笔也能攒下来。”
“助学金、竞赛奖金每一年都有。”
“我用得也不多,住在亲戚家不用交房租,吃喝都在学校,衣服够穿就行,很好养活。”
这番话说出来,她原本以为褚叔叔会夸她,再不济也能露出欣赏的眼光。可事实上完全相反,男人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去,目光更是变得冷峻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了卡上,阴晴不定地敲了敲。
“所以你是想将这些钱都还给我?”
苏嫱没得到想要的夸奖,顿时有些无措:“对。”
坐在对面的褚疏呈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来。
片刻后,他再抬眼,静静地看着苏嫱:“我资助了很多处于困境中的年轻学生,他们通常只会有三种心态。”
“认为我的资助理所应当,于是越来越贪婪。”
“感恩我的资助,却天资平庸,无法走到最后。”
“心气太高,认为接受我的资助,就会受制于我,于是想方设法地撇清关系。”
“好孩子。”褚疏呈淡淡道,“你是第三种吗?”
苏嫱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解释:“我不是......”
但她的话很快就被打断,男人仿佛认定了她就是第三类人。
“让我猜猜。你怀疑我心怀不轨,对你这种天资聪颖、前途光明的小孩另有企图。所以才愿意答应我的邀请来这里小住,想把所有的资助费用还清,以后跟我划清界限。”
苏嫱慌忙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叔叔,你听我解释!”
“罢了。”褚疏呈仿佛已经疲累,他顺势从茶几上拿起那张薄薄的卡,站起身朝着木梯走去,“既然你已有决断,卡我就收了,你也可以安心住几日,再奔向你的光明大道。”
他的离开很突然,也很迅速,在苏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走出数米远。
她连忙从软塌上跳下,朝着那道背影直直地冲过去。
“叔叔!”
娇软的手就那么无力地捏住了男人的袖管,微不足道的阻力迫使褚疏呈的步子停顿了一下。
苏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害怕极了,也惊慌极了。
方才褚叔叔的那段话,哪一句不是在诛她的心,竟是直接把她当成那种不知感恩的猪狗。
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可、可她的心思更是不堪,只是与被误会比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
豆大的泪珠砸到手臂上,苏嫱的声音变得抽噎:“叔叔,我不想跟你划清界限。”
“撒谎。”
褚疏呈背对着她,面上一片淡漠,仿佛已经给身后资助近十年的学生判了死刑。
“你有私心,我不会怪罪你,也会如你所愿,不需要做此姿态来遮掩。”
苏嫱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的手根本拉不住那截衣袖,转眼间就被挣脱了。
男人继续往前走,一步也未曾停留。
苏嫱亦步亦趋地跟上,她想要阻止他离开,可那一身昂贵的长衫根本没有地方让她拉。
眼看着他就要彻底踏上木梯下楼,苏嫱终于忍不住了。
她孤注一掷地抱住男人的手臂,将它牢牢地锁在胸前,哭音随之响起。
“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想跟你划清界限,我把卡还给你,是、是有私心,是想求您!”
哭诉到最后,她甚至将“你”换成了“您”,眼泪更是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那截昂贵精细的衣袖上。
褚疏呈的步伐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只微凉的手掌托起女孩的脸颊,手指微微往下摁压,将滚落的泪珠擦拭干净。
“跟我说说,你有什么私心?”
咚。
这是苏嫱的心跳声,在激烈地跳动,因为刚才的大哭,也因为长久以来的不堪念头。
抽噎使得她没法第一时间开口,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手臂,生怕褚叔叔因为她的耽误丧失耐心,转头就走。
所幸褚疏呈的耐心足够好。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半搂在怀里的女孩,一双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湿漉漉地搭在眼睑上,偶尔还会轻微地颤动,将内心的挣扎与渴望彰显得明明白白。
半晌,苏嫱终于抬起眼,神情有些畏缩,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又带着些勇敢。
“叔叔,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资助人。”
“你不仅资助我上学,每年还会给我寄生日礼物,各种重要阶段都会给我建议。”
“你是这辈子陪我最久的人。”
她才十八岁,人生才过去十年,可她的父母也才只陪了她八年就撒手离去。因而,褚叔叔就是那个陪伴她最久的人。
褚疏呈没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诉说衷肠,是他在这一千五百年反复回想的画面。
此刻,再发生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止为我做了这些!”
苏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抽了抽鼻子:“亲戚不管我的死活,也不管我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人美而不自知,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这种样貌放在无父无母的穷小孩身上,注定会遭受更多目光与欺负。
尤其是初中,在那个猪嫌狗憎的叛逆期小孩扎堆时。
“我十五岁,学校里有几个人欺负我,威胁我说放学后,会把我拉进小树林。我躲到了学校快关门,实在没法继续躲,就只能离开学校。”
“可那晚没有人找我麻烦。第二天,那几个人就开始躲着我走,没过多久就转学了。”
“褚叔叔。”苏嫱固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醒悟吗?会觉得自己的欺负是错误的吗?会莫名其妙地转学吗?”
“会有人......善心大发地照顾一个毛头小孩吗?”
苏嫱十分笃定,有人在背后帮了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十年如一日资助她的褚先生。
静默许久后,被她注视着的褚疏呈终于动了。
他的手指微微地捻动着她的脸颊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的私心是什么?”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
苏嫱的身体一僵,她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褚叔叔不回应她的衷肠,心情瞬间变得忐忑起来。
“我没有亲近的人了。”
“我想跟叔叔永远待在一起。”
她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是因为羞愧和难堪。
太不要脸了。
她的这些话,在褚叔叔的心里,一定是见识到这里的繁华,才死扒着不愿意离开。
“我不是图叔叔你的钱,我把卡还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自力更生。只是、只是我太想见到你了,我想留在你的身边,我想有个亲近的人......”
她说到后面,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但褚疏呈却显得格外有耐心,他不停地在给抱着自己手臂的女孩擦眼泪,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嘴角甚至都轻轻地扬起。
“谁都有贪念,我不会怪罪你的私心。”
“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怎么留下来吗?”
提到这一点,苏嫱的勇气瞬间泄了,她羞臊地低下头:“我原本以为你的年龄很大,但昨天才知道叔叔你这么年轻,我、我就换了想法......”
褚疏呈的笑容更真切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几乎是用一种哄诱的语气问:“什么想法?”
苏嫱迟迟不肯说出口。
“好孩子。”男人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再次仰起头与自己对视,“别怕,说出来。”
成熟的男人使出了全部的耐心,试图将那只躲进蚌壳里的蚌肉哄出来。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不会满足你?”
是的,她一定要说出来。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说出自己的私心。
苏嫱狠狠心,睫毛颤抖了两下。年轻的女孩脸皮薄,像是对即将说出口的话太羞耻,于是不敢再抬眼看男人,只有那两片娇艳的唇瓣上下扇动,吐露出藏在最心底的秘密。
“叔叔。”
“你、你愿意当我的爸爸吗?”
“或者、或者您愿意领养一个干女儿吗?”
男人嘴角的笑,瞬间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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