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瑶好像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有人影在眼前晃动。
她无力地拂开那个人影,始终凝着谢无极消失的地方,不禁在想,就如他说的那样,她是担心他真的如黑色命魂希望的那样，将结界销毁，让世界合二为一，生灵涂炭吗？
她真有那么伟大吗？
黎瑶慢慢站起来,终于将目光从那里移开,分了一些给身边的人。
闻叶脸色不太好看，明显是重伤未愈，如果江南雾还活着,确实可以将他杀了,那肯定比解决谢无极轻松得多。
“如今也没必要再瞒着你那些事了，谢无极连名字都是假的,他根本不是人族,我知你可能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这件事,但这里实在危险，他随时可能带着怪物闯入,你先跟我走。”
闻叶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庇护之所,来这一趟就是把黎瑶带过去。
可黎瑶挣开了他。
她想清楚了。
她不是那么伟大的人，为了苍生万物可以奉献自己。
她也不是最开始自欺欺人的那样怕世界毁了自己早晚也得死。
她来这一趟，只是因为谢无极这个人罢了。
可谢无极连名字都不是他自己的。
他也不是人。
多可笑啊。
黎瑶望向闻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跟你走？跟你去的地方，能把全天下的人都藏进去吗？”
闻叶面色一沉：“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事已至此，能留住多少人就留住多少，只要还有人就还有希望。”
很好的末日论调，世界虽然毁灭了，可只要还有人类活着就有希望重建。
黎瑶使劲推开想要再次上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闻叶脸色越发难看：“都这样了，你还想着他？”
他发狠地抓住她的手腕：“他连个人都不是，你为何还要想着他？数千年前我们不知死伤多少才将他从墙外带回来，把他桎梏在谢家子的身体里来庇护苍生赎罪，从前到现在我们已经牺牲太多，我这一身修为若不是因为当年的事，不至于瓶颈到现在无法突破。”
“你若觉得我太无情，置天下人于不顾，那我确实已无法顾得上那么多。”闻叶字字冰冷，“我已经顾了他们太久，如今我已无能为力，就只顾得了自己想顾的人了。”
……
所以关于谢无极的过去，只要这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了。
他确实是墙外的“神子”。
在三界即将毁灭的时候，站在人修巅峰的几个人联合起来做了一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从墙外抢回了“怪物”之子，那个被所有“怪物”守护和包围的小怪物。
他们将小怪物强行融合进谢家子的身体里，所以谢无极的幼年时期总是半梦半醒，备受煎熬。
所以他总觉得身体承载不了自己的力量。
所以他会在谢夫人对他动手的时候，发觉体内还有什么东西在排斥他。
那是属于真正谢家子残存的意识，一丝试图和母亲一起抵抗他的意识。
黎瑶忽然看向一处，在一片废墟之中，早已无法跳动的心脏被丢弃在那里，呈现破败异常的黑色。
心脏上的血管狰狞凸起，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的心脏。
那是被异类融合过久的痕迹。
黎瑶捂住嘴开始吐，但什么都没有呕得出来。
闻叶也发现了那颗心脏，抬手就要将它毁掉，但黎瑶阻止了他。
“他留下的东西，你也配碰。”
闻叶猛地睁大眼睛，双拳紧握道：“黎瑶，听一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明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你还要站在他那边？”
黎瑶冷漠地盯着他：“我站在哪里关你什么事？”
她扫了扫天色，结界外的黑暗几乎将白日遮蔽成黑夜，从谢无极消失，聚集在守护结界外的黑影就越来越多，想来过不了多久，结界就会消失，这些黑影会踏入人间，到时候……
“他没有伤害过人族。”黎瑶朝结界一步步走去，“他被你们带回来的时候，可能连自己的意识都还没有。”
哪怕是人族口中的“怪物”，也是尚且不知世事的年纪。
这些年来，谢无极更是为了这些强绑了他、折磨了他半生的人族出生入死，杀尽了自己真正的族人。
他们固然可以因谢无极真正的身份而不屑于他的付出，可黎瑶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
他什么错都没犯，为什么要为莫须有的事“赎罪”？
她想起他救了自己的那一天，终于明白为何在墙外那样可怕的地方，他却仿佛鱼儿进入了水中一样自在。
连她都能发现了这一点，他自己又何尝没有？
这么多年了，他肯定是有感觉的，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真相。
闻叶在闻家给出那些真相的时候，他不见得就没有怀疑，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也无法接受另外一个真相。
或许早在很久之前，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不愿意接受，无法面对，所以宁可被欺骗。
闻叶还要上前将黎瑶带走，黎瑶直接和他动了手。
黎瑶被谢无极保护得很好，一点伤都没受，闻叶重伤在身，真动起手来，他已经不是黎瑶的对手。
“你进益了。”闻叶稍稍冷静了下来，“那些紫雷是你的。”
“是啊，该是我的雷劫。”
黎瑶仰头看着天空，该是她的雷劫，却被谢无极承担了。
他确实对她有过诸多不好。
那三年她在感情上受了不少伤。
可他救了她的命。
他对她不好，也是因为那时候并不喜欢她。
不喜欢一个人不是错。
她也不喜欢他就是了。
那些受到的伤害，也都找机会报复回来就是了。
现在这样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黎瑶觉得自己很奇怪，她好像特别能代入到谢无极的角度，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本身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只要一代入到谢无极此刻的处境，她就有种强烈的窒息感。
黎瑶定定看着闻叶：“参与当年之事的人，现在还活着几个？”
闻叶敏锐地皱起眉：“你想做什么？你想替他报仇？”
黎瑶是个女子，身影比起男子来算得上娇小单薄。
可她此刻站在那里，背后是漫至天际的结界，结界后面是吞噬人心的黑影，就有种难以战胜的气势。
“既然你来了，那就别离开了。”
黎瑶手中化出共渡，想到谢无极起的这个名字——共渡难关。
或许吧。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鞭子卷住闻叶的身躯，将他狠狠地甩向一边。
闻叶毕竟是闻叶，受了重伤也没那么容易败给黎瑶，他真反抗起来，黎瑶想再伤到他也得用点法子。
黑暗越来越重，若不是一身修为，黎瑶早就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
闻叶身上都是鞭伤，他从最开始的只是闪躲，到最后不得不还手。
因为不还手他就必死无疑。
他真的不明白黎瑶在做什么。
“你为了他恨我？”他隐忍道，“你为了他报复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为了三界众生可以继续活下去，我做错了什么！若无我们当年冒险牺牲，你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黎瑶手上一顿，闻叶已逃过了致命一击，随之赶来的闻家族人要把他带走，可他还是不肯离开。
“黎瑶！跟我走！结界要塌了！！”
他被族人拉扯着，却依然在不断往前，想要把站在结界之下的黎瑶强行带走。
黎瑶远远躲开他们，转过身去，收起手中的鞭子，仰望着无数双俯视着她的眼睛。
牠们好像在审判什么，黎瑶没感觉，也不在乎。
其实闻叶问得挺好，说的也不算有错，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为了人族的未来，对试图摧毁一切的怪物出手有什么不对吗？
牺牲小部分人，来挽回更多人的利益，虽然残酷了一点，但又有什么错呢？
在大部分人的利益无法坚守的时候，留下一簇薪火等待重生，这也没有错啊。
可是。
可是谢无极有什么错呢。
不是之于她，而是之于身后这些人。
他是个暴君，的确喜怒无常，很难伺候。
可因此受难的都是试图从他身上谋取什么的人，不是被庇护的大多数。
黎瑶摊开掌心看了看，她发觉闻叶确实有先见之明。
她确实站在了谢无极这一边。
因为除了她之外，再不可能有人站在这一边了。
他回去真的就是回“家”了吗？
黑色命魂的话真的没有任何隐瞒吗？
他在那里真的就万事好吗？
轰鸣声不绝于耳，像极了那时天上劈下的紫雷，黎瑶抬头，看到是天上落下的雷试图劈走结界外无数的庞然大物。
这天道也在尝试保护即将彻底陷落的人间吗？
可看样子不行啊，没了谢无极，连天道的雷也无法撼动牠们。
这就是黑色命魂所崇拜的真神力量。
闻叶已被族人强行拉远，黎瑶仍站在离结界最近的地方，等待着结界彻底损毁，她张开双臂，迎接早在千年前就要到来的一切。
可是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雷声息止，黑暗消散，天空蔚来起来，黎瑶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眼眶发涩。
她呆呆地看着暗去光来的世界，手去触碰结界，温热的结界依然坚不可摧的维持着。
守在外面的黑影几乎是瞬间消失，若非身后的独世宫和折玉城是一片废墟，她甚至要怀疑这些变故是否真的发生过的。
“我支起结界可不是为了他们。”
“我只是为了你。”
“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只是你和他们在一起，他们若都死了，你也无法逃脱。”
“那让他们都活下来好了。”
谢无极不久前的话在耳畔响起，黎瑶一直干涩的眼睛终于潮湿，泪如泉涌。
那时她说了什么呢？
她问谢无极：“那你呢？”
他说：“我这样的怪物，卑微下贱，肮脏丑陋，早该死了不是吗？”
【拿我的命换你的，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即便到了这个时刻，即便他可能连自己都放弃了，可他没有放弃黎瑶。
黎瑶身子剧烈颤抖，抹去脸上泪水，拼尽全力冲出了结界。
他带走了牠们，也和牠们一起消失。
没有人站在他那边。
不过没关系。
她会把他找回来的。
她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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