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落在长剑之上。
剑身闪着锋芒,如执剑之人一般锐利而耀眼。沈蹊披散着乌发,踏着夜色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倾盆而下,那道寒气更弥散在他周遭。
他的肩头被雨水淋湿。
衣袖湿哒哒的,水珠顺着剑柄坠下。
见了那人。
兰芙蕖眼底终于浮现些生机。
“蹊哥哥!”
只见少女一身大红色嫁衣,鲜艳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衣裳并不是很合她的身,裙角拖在地上,沉沉的凤冠上亦缀满了珠玉。
然,仅是唤了一声,兰芙蕖立马又反应过来——
沈蹊这是上了钩!!
若不出意外。
不过少时,立马有义邙士卒鱼贯而入,将他当场捉拿归案。
她提心吊胆,还未出声,就听见沉沉一句。
“沈惊游,你不该来。”
开口的是兰旭。
他亦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头发高束着,腰间别着长剑,温和的眸色里难得有了几分锋芒。
帐内只余下一只红烛,烛火昏暗,衬得来者面色更沉了些。沈蹊攥紧剑柄,手背青筋隐隐,应道:
“吾妻在此,不忍弃之。”
他咬重了“吾妻”两个字。
兰旭目光晃了晃,片刻,轻嗤:
“蠢笨至极。”
心思缜密如沈惊游,又何尝不知晓,这是义邙王诱他现身的计策。可即便如此,男人目光仍是坚定而决绝。他没有胆怯,没有畏惧,更没有退缩。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对方朝自己伸来一只湿淋淋的手。
那双手骨肉匀称,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莹白色的扳指,月色倾落,他的指尖泛着清冷的光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牵稳了沈蹊的手。
男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她牵着、护在身后,继而睨向满室鲜红的喜帐,和喜帐之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兰旭。
沈蹊的身上湿透了,手心亦是冰凉一片。
但如今被他牵着,兰芙蕖竟觉得无比安心。
即使下一瞬,将是万劫不复。
兰旭微微蹙眉:“小妹。”
沈蹊也哂笑了声: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啊,大舅哥。”
他虽歪着头笑着,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氤氲至眼底。沈蹊面色冰冷,眼神更是冷冰冰一片,知晓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手牵着小芙蕖,一手以剑指着兰旭,命令:
“让开。”
兰旭未移半步。
沈蹊冷声:“本将的青鸣无眼,保不准儿会伤了细皮嫩肉的兰大公子。”
兰旭未看那剑,平声道:“沈惊游,只要你一走出这军帐,便是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兄长声音平淡。
听得兰芙蕖心头一悸,忍不住抓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万箭穿心。
当即丧命。
兰旭道:“帐外刀剑无情,你大可以这条命去闯一闯。但我是不会让你带她犯险,沈惊游,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做这等傻事。”
帐子内的烛火晃了一晃。
“沈惊游,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逃了罢。我会答应你,照顾好小芙蕖。此地不是北疆,是义邙人的军帐,他们可是铁了心地要捉拿你,现在根本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见他面上神色并未有丝毫松动,兰旭苦口婆心地劝道:“至于小妹……我与她成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伤害她,也不舍得伤害她。如今北疆万分凶险,义邙人已获得北疆的舆图,不如便会率军攻打,将她留在你那里,只会令她深陷困境。不若让我先将她带到稍微安全的地方,我与小妹……也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沈惊游!”
兰旭蹙眉,“难怪父亲说你冥顽不灵,你……真的是固执得无可救药。”
“兰子初,”沈蹊牵着她,亦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兰先生?兰青之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报效兰家的养育之恩?兰子初啊兰子初,本将先前真是小瞧了你。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吟诗作赋,未曾想你竟献媚到义邙人跟前去了,兰大公子,你的本事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被沈蹊这般说了一通。
兰旭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是白了一白。
“随你怎么想,总之她不能走。你要送死,就一个人去死。帐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躺下,莫要牵扯上旁人。”
“是谁将她牵扯进来,谁心中有数。”
男人剑气一划。
“给我。”
什么?
“手上那玩意儿。”
沈蹊的剑刃又移进了几分。
冷声:“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兰旭手里紧攥着的,是将才二人所结之发。
沈蹊紧紧盯着那绺交缠在一起的发束,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见对方迟迟不肯交,他直接将刀尖抵至兰旭脖颈。只一下,兰子初的喉结上便见了红。
兰旭一身喜服,站在原地,眼中亦有倔强。
沈蹊歪了头,“不给?”
余光所见,兰子初右手亦动了动,似乎想拔剑。
“想动手?”
男人嗤笑了声。
话音刚落,刀光“唰”地闪过,凌冽的剑影让兰芙蕖一颗心提到了嗓眼,紧接着“咣当”一声,兰旭手上的剑颓然坠地。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
“恶心。”
沈蹊手里捏着夺来的那团发,将其置于烛火上燃烧干净。
而后连看都没看靠在桌边的兰旭一眼,拉着兰芙蕖往外走。
“沈蹊!!”
兰旭急得叫了声。
“莫出去,有人!!!”
为时已晚!
帐外尽是乌泱泱的伏兵,手指长矛,朝二人涌来!
刀光剑影,不寒而栗。
雨水滂沱而下,冰凉的水线坠在兰芙蕖面庞上,将她的鸦睫淋得一片模糊。她亦紧张唤了句“蹊哥哥”,只见男人执着长剑,迎上那一道道刀光,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身后。
“乒乒乓乓”地,尽是兵戎交接之声。
她高高的凤冠坠落在地,珠玉碎裂在水洼里。眼前这一幕幕,让兰芙蕖恍然回忆起四年前兰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冷寂的、寒凉的夜,官军粗.暴地踹开兰府府门,一行行官兵如土匪般涌入,手执长剑,指向呆愣在中府门前的父亲。
她逃不出那个长夜。
梦里,记忆里,漫天的雨夜里。
她的平安锁坠在一片血与泥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想要去捞。
可眼前走来一群官兵,鞋履践踏,直将那平安锁践踏成粉末。到最后,唯一残存的碎片也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兰芙蕖哭着,喊着,哀求着,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爹爹。
求求你们。
求求你……
浩瀚的回忆里,碎片汹涌而至。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同样的雨夜。
温热的血溅在少女面上,兵器之声乒乓作响。
那道身形紧紧护着她,同她说,小芙蕖,快跑!
小芙蕖,快逃!
快逃,逃出这雨夜的桎梏,向黎明奔去。
终于,一道剑影刺入肉.身,沈蹊的身形晃了晃,她抹了把泪,声音凄厉。
“沈蹊——”
蹊哥哥!!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声息。
汹涌而至。
她提着裙摆,慌张地喊,不要伤他。我跟你们走,不要杀他。
求求你们。
我嫁给兰旭,我不会再逃,求求你们放过他——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兰子初提着剑,从军帐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仍发白,手里寒光凛冽,见了他,周围士卒终于停下手,沈蹊啐了一口血,直起身子望向那人。
沈惊游脚边,是数不清的尸.体。
大雨滂沱,血流成河。
兰旭步步走到他身前,慢慢地,将剑举起。
“兰子初,”沈蹊笑了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死?!”
众人见着,新郎官手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眼中似乎有恨意,走至那“不速之客”身前,似乎要捉他。
兰旭往前走。
沈蹊带着兰芙蕖,慢慢往后退。
就在刀剑落下的前一瞬——
兰旭压低声音道:
“那棵树后有马车,带着她快跑!”
沈蹊一愣。
短暂地愣神过后,男人立马反应过来,飞快从地上捡过一把长矛,往兰旭所在的方向一抛,紧接着抓住少女,朝树后飞驰而去。
兰芙蕖提着裙摆,身后是义邙的追兵,还有兄长疾厉地呼喊声:“快、快跑!!”
追兵乌泱泱地赶来。
兰芙蕖快速钻入马车里,沈蹊顺手扯下腰际上的青鞭,“啪”地一声,马儿受惊,发了疯地朝外冲去。
兰旭亦纵马,前来“追”他们。
寒风穿梭在雨夜,马儿惊蹄,身后追兵不止。
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赤鼎山。
“驾!!”
兰芙蕖在心中焦急呼喊。
沈蹊,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往前,应槐和安翎会率追兵接应他们。
快些,再快些!
忽然——
沈蹊震愕地瞪大眼眸。
不为旁的——只因为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男人惊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猛一勒缰绳。
“吁——”
可那马儿被青鞭一伤,已经受惊,竟完全不听使唤。
以一种利剑出鞘的冲力,急速朝断崖奔去。
“沈蹊!!”
兰芙蕖也看到了那断崖。
身后的兰旭,亦看到了那断崖。
兰子初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急忙喊道:
“沈蹊,停下!”
快停下!!!
——马车早已停不下。
就在连人带车将要跌落悬崖的前一瞬,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他的衣袖见寒光一闪,下一刻,兰芙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肝胆欲碎地喊了句“不要”。
她的叫声,回荡在空谷。
沈蹊掏出匕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
袖间匕首,斩断绳索。
冷风掀起车帘,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脸。
那张稚嫩的脸,坚定地道,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那张轻佻的脸,亲昵地呢喃着,再亲哥哥一下,哥哥有的是力气。
那张决绝的脸,在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砍断绳索,纵身悬崖。
最后一瞬。
他目光复杂,沉重,深情。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瞬间,不言而喻。
周遭的一切,突然没了声息。
兰芙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
雨夜里,她的身形微不足道,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浸湿。
兰旭也未想到沈蹊会这般,目瞪口呆了片刻,赶忙走马背上跳下来。
兰芙蕖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
就在兰旭即将走上前的一瞬,他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少女忽然提起裙角,往下纵身一跃——
“小妹!!!”
耳边风声蓄满,她已听不见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兰芙蕖闭上眼,扬起唇。
即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蹊哥哥,
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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