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媚醉醺醺地倒在应槐怀里。
凉风习习,她面上一片酡红。
应槐低下头,郡主就这般倒在自己怀里,嘴里的话已含糊不清,双唇与睫羽轻轻颤抖着:
“沈蹊……我十九了……”
她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等,再怎么熬,那个人都不会来娶她了。
应槐了解她的脾性。
更清楚郡主与主子、兰姑娘之间的关系。
安翎郡主,何等心高气傲、重情重义之人。一面是自己喜欢的男子,一面是自己闺中好友。即便再用情至深,安翎也做不出插足他人感情之事。
她更不会去伏低做小,去当妾室。
应槐想要安慰她。
可他一向嘴笨,如今更是有口而无言。这是他第一次离安翎这般近,近得能碰到她的手臂、触到她的青丝。但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窃喜,取而代之的,是针扎一般的阵痛。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扯开了个口子,鲜血淋漓而下,他不感到疼,只觉得伤心。
他不知自己在为何人伤心。
见到郡主落泪,他也难过。
应槐两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僵硬地杵在原地。
他的手指更是动都不敢动,好似每挪动一分,都是不敬。
兰芙蕖和沈蹊找到他们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番光景。
他们搂抱在一起,月色下,身影纠缠。见状,兰芙蕖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应槐也看见了来者。
八尺高的男儿,脸登即涨成了个红薯。他慌张想要向主子和兰姑娘解释,却见沈惊游仅是摆了摆手。
小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沈蹊拽走了。
“哎,他、他们……唔……”
月色温柔。
应槐叹了口气,抱稳了身前迷糊不清的少女。
“郡主,属下有罪。但您莫乱动,夜间风大,属下带您回帐。”
见她并未应声,也未拒绝。
应槐俯首,低声道:“属下……冒犯了。”
掀开她的帐子时,应槐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将安翎平放在床榻上,又转身,去给她打水。
端着水盆走进来,忽然听见她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我也好想看烟花啊……”
应槐眸光微顿。
主子为兰姑娘放过两次烟花。
第一次是在北疆的小年夜,主子以梅花为烟花,于月下舞剑。
第二次,是在清风城。
应槐还记得那天,主子抱着兰姑娘坐到房顶上。晚风猎猎,吹鼓二人衣袂,他们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中动情地接吻。
烟花很亮,很美。
整个清风城都能看见。
主子的情动,主子的告白,主子满腔的热火与爱意,随着夜色汹涌,在最高处盛开。
而他站在屋檐下,看见烟花时,下意识地朝院里望。
于一片黑夜里。
于无声处。
他们的爱意都不见光。
……
叶朝媚的话语很轻,引得应槐一阵出神。他还未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坐起身子,面色猛然一变。
“郡主,您——”
叶朝媚吐了一地。
应槐吓得往后退了退,依旧未能幸免于难。男人面上没有半分恼意,他睫羽微垂,下意识地先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刚一探手,又觉得自己成日在沙场上厮混,袖子太脏。
“您等等,属下再给您换盆温水。”
方一起身,衣摆被人揪了揪。
“别走。”
她的声音很脆弱。
应槐脚步一滞。
“我不走。”
“你骗我。”
他垂下眼:
“我不敢骗您。”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如果……也有人为我放一场烟花,就好了。”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您想看烟花,那就放烟花给您看。
您想学鞭,那属下便去练鞭子、然后教您。
您喜欢梅花,喜欢吃辣和甜,喜欢听热热闹闹的戏,喜欢逛街市,喜欢下雨天。
那属下便带您去看梅花,带您去吃辣与甜,带您去听热热闹闹的戏,带您逛清凤城的街市。
每日一睁眼,就祈祷今天是小雨连绵。
他哄着郡主再度入睡,自己去外面打了盆水,站在军长外,将衣服上的东西一点点擦拭干净。
又生怕她喝了太多酒,晚上会出事。
于是便退出帐,一个人在外面守着。
虽已至春日,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微僵。
应槐使劲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头,竖起耳朵听着帐内的声响,月影倾落,将他的身形拉得老长。
第二天,应槐不出意外地在练兵场迟到了。
北疆军纪严明,对于晚到者,也有一套惩罚。
彼时晨光方露,日影徐徐而落。沈蹊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属下。
他神色冰冷,仅扫了应槐一眼,立马有人递上来青鞭。
应槐低下头,于他脚边跪下。
长鞭狰狞,鞭身挂满了倒刺,被那只极有力量的手握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应槐跪着,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晚到。
他没有说,沈蹊也没有去问。
男人目光垂下,睨向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属下,这是他第一次对应槐用刑。凉风袭来,沈蹊薄唇微抿,只见应槐乖顺地低垂眉眼,丝毫没有求情之意。
他请愿默默受着这份责罚。
沈蹊攥着鞭子的手紧了一紧,片刻,将青鞭丢给左右。
应槐震惊地抬起脸。
却见沈蹊转过身,并未看他一眼。晨光落在他肩甲处的狼头上,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冷光。
沈蹊面上没有片刻动容,冷声吩咐:
“带下去,罚去昭刑间思过。”
所谓闭门思过,实际上,应槐在昭刑间补了个好觉。
沈蹊走进来时,他正靠在墙边小憩。听见脚步声,应将军慌忙坐直身子。
自家主子自一片阴影中走了过来。
他嘴边噙着冷笑:“哟,睡得还挺舒服。”
应槐知道他这是打趣,尴尬低下头:“属下不敢。”
“行了,”沈蹊打断他,“快吃饭吧,都快傍晚了。”
应槐赶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着满桌的饭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对属下真好。”还亲自给他送饭来。
似乎察觉出他的想法,沈蹊眉心微蹙,冷声:“别多想,我是来提审人的。前几日抓了个义邙奸.细,如今人在何处?”
应槐忙恭从答:“在地关北边第一间牢房里。”
沈蹊淡淡应了声,未多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出了牢房,他并未去地牢,也并未提审人。只同昭刑间守门的小厮提点了几句,对方点头如捣蒜:“大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应副将。”
他将青鞭随意别至腰间,欲往军帐而去。
只是走在半道,忽然撞上一人。
乍一看,不远处那女子有些眼熟,对方见了他,也忙不迭行礼。
“芍药见过大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囊,身上衣服极少。
沈蹊知道她是映春营的军妓,也打不起一丁点儿兴趣,方欲绕道,步子忽然一滞。
芍药?
有点耳熟。
他回想起,昨天下午,小芙蕖眼泪汪汪地瘫在他怀里,红着脸解释:
“这件裙子不是我自己的,是芍药姐姐给我做的……”
下一刻。
满脑子都是蝴蝶结。
没有得到他的应声,芍药俯身跪了许久,终于,听到极冷淡的一句:
“起来。”
“是。”
她乖顺地从地上站起身。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落于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包囊。
“这是何物?”
如同审讯犯人,面对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他并未温和上半分。
芍药也不敢有半分哄骗,如实答:“回大人,这是奴要给兰姑娘送的衣裳。”
“送的衣裳?”
“是,”芍药话语微顿,“只是兰姑娘没收,奴便兀自拿回来了。”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而后轻轻移开。
“你给我罢。”
什么?
芍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下一刻,却见高大的男人面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道:
“本将替她收着。”
替兰姑娘收着?
芍药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没法儿,只好将包囊递给他。
沈蹊一手接过,未多停留,欲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芍药嗅见自他身上传来的清香,那味道很是冷冽,在她的印象里,沈大人向来是冰冷的。
他无情无欲,若是被对方发现包裹里藏着的东西……自己怕是会死吧。
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慌张喊了声:“大人——”
沈蹊转过身,有些不耐烦:“何事?”
就、就是包裹的事。
芍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自沈蹊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像是没有温度的、无情的上.位者,寡淡的眼神里也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之情。
冰冷而禁.欲。
芍药有些担心,他先一步打开这包裹。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沈蹊也没有心思同她打哑谜,冷飕飕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独留芍药一人将话语噎在嘴边。
“里面——”
里面除了那些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
自从上次兰芙蕖收了衣裳后,芍药以为她玩得十分开心,便愈发大胆,这次不光往包裹里塞了件新奇的衣服,还塞了好几件宝贝。
她咬了咬唇角,看着沈大人离开的背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沈蹊带着那包囊,来到兰芙蕖帐子口。
远远地便见她提着裙角,一蹦一跳地往军帐里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水青色的衫,裙摆漫至脚边,盖住她的鞋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乖巧而规矩。
男人眼底寒意渐融,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在她拉开军帘之际走上前,把她从后拦腰抱住。
他的力道向来都是野蛮的。
兰芙蕖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惊讶回首:“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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