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蹊牵着她,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琳琅满目,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她的模样没怎么变,眉眼长开了些,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众人有几分恍惚,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安静寂寥的长街,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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