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雨线淅淅沥沥而下,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远在北疆,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书轴传入京都,几经辗转,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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