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完通知,李爽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全都擦干净,并稳住脸上的表情。
她把自己抄的那份通知折起来装在口袋里,起身跟夏主任说:“夏主任,我抄好了,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别的事我就先……”
“先回家等着吧。”夏主任说着话从沙发上站起来。
“诶,谢谢您了。”李爽不多打扰他,应一声便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革委会,走到阳光底下,她才发现今天天气异常好,阳光亮得刺眼。
眼睛被洒下来的阳光照得微微眯两下,她飘着步子走上几步,忽然觉得头上有万道光芒直洒而下,一点一点刺穿她身上那层厚厚的外壳与阴霾,慢慢照亮了世界。
她之前一直悲观地以为。
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但现在,她又看到了太阳,看到了明朗的天。
回到家,李爽先倒水洗了一把脸。
情绪漫涌的太过厉害,她现在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用凉水洗完脸舒缓了一点,她吸一吸鼻子,去到外面继续洗衣服。
独自一个人搓洗着衣服,不自觉想过去想现在,终于也敢想一想以后了。
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情绪搅弄着,两只眼睛便一直都是湿润的。
但她没再让眼泪奔涌出来,只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洗好衣服,把衣服一件件拧干抖开,抬手挂到晾衣绳上。
把衣服都挂起来以后,李爽便进了屋里没再出去。
她把口袋里的平反通知掏出来,小心地展开展平,放在桌面上。
然后她便坐在桌子前,一遍遍地默读通知上的内容。
也一遍遍告诉自己——何硕真的平反了。
李爽就这样等了一个下午。
在太阳西沉的时候,听到门上传来敲门声,她猛地一怔。
门是虚掩起来的,她转头看着门板僵愣了好片刻,才收拾一下面色去开门。
打开门果然看到何硕站在外面。
他明显在回来之前拾掇过,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看着刚洗过,身上穿的也是新洗过的衣服,虽然整个人看着沧桑老气,但却很干净。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李爽出声说话:“回来啦。”
想着是很平常平淡的声音,结果出来的声音却喑哑得厉害,还带点哽意。
何硕跟着李爽进屋,李爽习惯性把门带一下。
快至傍晚时分了,门又虚掩起来,屋里光线比较暗。
何硕进屋后转头左右看看,目光扫过这逼仄小屋里的每一处昏暗的角落。
不用多问,扫完自然也就知道李爽这些年带着两个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但是他没说什么悲苦的话,忽伸手把李爽把怀里一抱,说:“来,老公抱一下。”
出口的语气,好像他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阳光快乐的男人。
更好像,他什么都没经历过,只是出去出了趟差。
他居然还能轻松不正经得起来。
李爽想推他说“滚”,到底没说出来。
她趴在何硕怀里,眼泪瞬间决堤,忍了好半天,鼻音很重地出声:“真的结束了吗?”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她害怕梦一醒又什么都没有了。
何硕在她头顶轻轻嗯一声,“结束了。”
他再也不会让她和孩子受苦了。
傍晚,何子言和豆豆放学一起回来。
自从丹穗去歌舞团以后,放学的时候便只有豆豆和何子言一起走了。
现在他们俩已经是中学生了,在读初一的第二个学期。
豆豆问何子言:“你爸的平反通知还没下来吗?”
何子言摇摇头,“还没有。”
豆豆说:“应该快了。”
何子言自然希望越快越好,但是又不敢过分期待。
他在压抑的环境中长大,敢做的事情不多,敢说的话不多,连敢想的事也不多。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不变得更加坏,便就已经是好了。
哪里还敢做什么奢望——生活有一天能真的变好。
进了大院和豆豆分开,何子言独自回家。
和何子然相比,他是极其省心又懂事的孩子,这些年每天都是老老实实上学,老老实实回家,从来不在外面惹事,也不让李爽多操心。
走到平房前,他看到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便伸手去摸了一下。
现在天气还热,穿的衣服也比较薄,所以半天也就晒干了。
他把干了的衣服收下来,抱在怀里回家。
到门前刚抬手推开门,便看见家里多了个人。
这个人自然就是他的爸爸何硕,那个他每个月只能匆匆探视半小时的人,那个刚才他还和豆豆提起来的人。
何子言愣着没说出话来。
李爽从何硕怀里出来,抬手擦一下眼泪,吸一下鼻子道:“放学啦。”
看着他还愣着,何硕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你爸了?”
何子言这会有点回过神来了。
嘴唇动了动,好片刻吐出来一个字:“爸……”
何硕抬手摸摸他的头,语气微轻,“爸回来了。”
何子言一下子就哭出来了,而且是崩溃无声式的哭法。
何硕眼泪汪在眼眶里,强忍着不让自己跟着哭出来,努力笑着把何子言抱怀里,说他:“这么大的人了,都是男子汉了,咋还哭哭啼啼的。”
何子言哭得说不出话。
直到坐下来吃饭,他还抹着眼泪一抽一抽的。
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他微微哽咽着说:“哥要是在家就好了。”
就算何子言不提,何硕心里也是很想何子然的。
何子然下乡插队快四年了,这些年一直没有回来过,也就时不时写封信回来。
信里说的东西也不多,不知道他这几年在乡下过得怎么样。
何硕看着何子言说:“吃完饭我们一起给他写封信。”
何子言吸一下鼻子点点头,“好。”
阿雯和珍珍都知道何硕今天出来了,但也都没有去找李爽。
何硕与家人分开了这么多年,这一晚,便让他们一家三口好好说说话吧,
晚上,练完了小提琴,珍珍和侍淮铭一起上床睡觉。
话题总归是离不开何硕和李爽,珍珍跟侍淮铭说:“李爽嫂子总算是熬出来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很多家庭分崩离析,最后能团圆的并不多。
侍淮铭说:“好在何硕为人乐观,撑下来了。”
没撑下来的人那多的是。
珍珍看向侍淮铭,又问:“组织上怎么说,官复原职吗?”
侍淮铭摇摇头,“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估计还得讨论。”
珍珍:“要是能官复原职就好了。”
侍淮铭轻轻拍拍她的手。
次日起来,仍是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中午下班的时候,珍珍和阿雯商量着要把李爽何硕何子言一起叫到家里吃饭。
于是两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李爽家的平房。
结果到了那里,李爽和何硕已经在做午饭了。
这些年珍珍和阿雯是没见过何硕的。
看到何硕的瞬间,两人心里都不自觉揪起,又狠狠颤了一下。
好在何硕的脸上和眼睛里没有压抑之后的厌世与颓废,还能看出些从前的影子。
见面打了招呼,没人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珍珍和阿雯只笑着说:“怎么这么早就做上饭啦?想叫你们过去吃饭呢。”
李爽今天的精神看起来也很好,比从前舒朗很多。
她也笑着说:“不去啦,他这不刚回来嘛,先让他在家休息休息。”
珍珍和阿雯自然也能理解。
何硕刚从那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回归正常生活,总归还是要有个过渡期的。
她们这便点点头,“行,是要好好休息休息。”
何硕没有苦大仇深的样子,笑得自如。
他跟珍珍和阿雯说:“过阵子我们看看,请大家一起吃个饭。”
珍珍说:“一起吃饭是必须的,但是不用你们请。”
置办酒菜得要不少钱,他们哪有钱呢。
毕竟中午快要到饭点了,珍珍和阿雯没有多站,又说上几句话便回去了。
吃完午饭以后,侍淮铭和柳志又约了一起去看何硕。
三个男人见到面,更是不说什么煽情的话。
抽着烟聊上那么几句,侍淮铭和柳志跟何硕说最实际的事:“工作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们这边尽量帮你,放心吧。”
何硕抽一口烟,吐出烟雾。
他低头笑着说:“我没什么担心的,能和阿爽孩子团聚,已经很满足了。我也没什么大的期望了,下半辈子能守着老婆孩子,踏踏实实的就行了。”
听着这样的话,心里忍不住觉得酸酸的。
侍淮铭和柳志一起拍拍何硕的肩。
半个月后,组织上决定让何硕回到原岗位上继续工作。
在何硕官复原职的那一天,珍珍家隔壁院子大门上的封条也被革委会撕掉了。
平房里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李爽何硕和何子言,拎个小包就回来了。
回来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珍珍阿雯、侍淮铭柳志、侍丹玲两口子,还有陈嫂子和孩子们,都在胡同里迎接他们一家三口回来。
看到他们一家进了胡同,丹穗第一个冲上去。
她打小就是张扬外向的性格,进了歌舞团上了舞台以后,变得更是直接且热烈,冲上去的时候嘴里便喊了一句:“干爸!干妈!”
她现在大了,何硕和李爽不能像她小时候那样伸手接住她抱起来了。
所以她冲过去以后,直接伸手挎上李爽的胳膊,然后紧紧抱着李爽的胳膊,看着李爽和何硕笑着说:“欢迎回家!”
李爽笑着拍拍她的手。
和丹穗一起走到其他人面前,其他人也都笑着说:“欢迎回家。”
李爽深深吸口气,掩住眼底的畏缩,笑起来看着大家说:“嗯!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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