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抱怨的烟花女子们一听这个声音,便纷纷哑火了:
原因无他,说话的这人,可是整条街上最出名的小梁儿。
之前蒋官人带那许老板来的时候——啊不对,内城已经接连降下两道天雷,许宣那忘恩负义、薄待神仙发妻还要谋财害命的恶徒,现在绝对已经死透了,应该叫许狗贼——老鸨和龟公们为了示好,就安排了一堆干净的漂亮小姑娘给他们唱曲,这帮人里就有这个一身红衣的小梁儿。1
这小梁儿也奇怪,之前分明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可一入了暗门子,便表现得和她们这些出身卑贱的女子没什么两样,嬉笑怒骂自成风流,又娇俏又明艳,便是和她朝夕相处的“小姐妹”,也绝看不出她心里有半点苦。
然而正是这番和周围卖惨的姑娘们截然不同的做派,愣是让一堆“越被骂就越开心”的贱男人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泼辣尤物;连老鸨都觉得此女奇货可居,硬是把她给留到了十六岁,还只让她唱曲,不接客,打算等有贵人来的时候,把小梁儿卖个好价钱。
——只有小梁儿本人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有多少恨。
都说三十三重天上,有凡尘中芸芸众生的痛苦凝聚成的灌愁海,那么小梁儿心中的这份愤懑与沉郁,绝对是灌愁海中最苦涩、最辣喉的一捧水。
她虽然出生在武将世家,但是和外界对武将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十分不同的是,小梁儿打小就格外聪慧,记事早,用当年和他们梁家常有来往的人的话说,“简直就是个文官家的聪明千金”。
然而记事早也有记事早的不好。
在梁家被诬告为“拥兵自重”而覆灭多年后,小梁儿每每午夜梦回,还能记得父兄握着她的手,教她习武,演练枪法时带来的粗糙的温暖;还能记得母亲将她和姐姐一同送入学堂时,要迎着怎样不解的、疑惑的、恶意的目光。
她还记得梁氏姐妹们曾经偷偷取来祖父书房里的沙盘,演练行军打仗,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更记得姐妹们在被老人家逮住后,原本以为会得到的训斥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给她们硬生生加了好多年的兵法课——
一直加课到梁家覆灭的那一天。
小小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地看着父兄们被拖出去,捆绑起来,连复审的环节都没有,便要直接下天牢,等待秋后问斩;看着趾高气扬的禁军们在家中出入,将所谓的“谋逆证据”和“收受的贿赂”成箱成箱搬出去,贴上封条——可天知道,那些只不过是普通的兵书和梁家的传家宝而已。
大厦将倾,焉有完卵?
梁家的女眷们在苦苦哀求无效后,终于认清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当朝天子,就是个被盛世庇护了太久,因此什么也不懂的废物,所有的本事所有的算计从来不朝着外人,只会对着内部发作。
梁家到底有没有谋逆,重要吗?不重要,他根本就不想去查明真相,只是觉得梁家掌握着兵权,威胁到了他,于是他就要授意心腹罗织罪名,把梁家给扳倒,将兵权收拢回在皇帝看来值得信任的人手中。
同理可证,林家到底有没有谋反的意图,也不是很重要。林家提供的女官太多太聪明了,还开设女学,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所以他就要提高男性官员在朝中的占比,打压女官,因为在皇帝看来,“男人”才是应该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
想明白这点后,小梁儿的母亲找到了一个十分刁钻却也十分有用的办法,把小梁儿送了出去。
禁军们抄家的时候十分粗暴,因为这些东西到头来并没有多少能落在他们手里,这些财宝都是要归入国库的,所以他们只能干瞪着眼害馋,却拿不到什么东西。
更主要的,是梁家实在清寒,如果禁军在搜家的时候就贪污了太多的东西,那么交上去的财宝数量不对,绝对会引来天子的雷霆之怒……不,哪怕就是大家丁点儿都不贪,把这些东西全都交上去,也实在少得可怜!
正在禁军头目们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弄出个能交差的法子来的时候,梁夫人偷偷找到了个小兵,将被自己藏在暗柜里的一点珠宝交给了他,请求他将自己最小的、最聪明的女儿带出去。
这小兵一开始是很不想管这桩闲事的:
毕竟梁家上上下下现在可全都是朝廷要犯,如果私自把人放出去,走漏了风声,他们这些负责看管的人绝对讨不到好;但“上司还没捞到油水反而让我捡了漏”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再加上梁夫人的言辞实在戳中了他的死穴,这小兵在接过了梁家仅有的那点金银珠宝后,还真就把小梁儿给藏在狗笼里偷渡了出去。
因为梁夫人说,陛下看林家不顺眼,其实也就是看女人不顺眼,从来不愿意把她们放在眼中。在陛下看来,能被拉拢的男人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女人只要随便按一下,就会沉到水底里去,自己死掉了。
再加上梁家和林家不一样,梁家只是表面上重视女儿而已,事实上也没有给女儿上族谱的习惯。你要是跟陛下说逃跑了个小男孩,绝对会引得陛下雷霆震怒,派出军队搜城;但如果只是少了个没上过族谱的小女孩,他恐怕连认都认不出来少了个人。
这小兵当时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说可是夫人,你家小女儿的聪明名声,在全京城内都是有名的,你不怕陛下听说过她的名字,要专门过问么?
梁夫人当场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字一句反问道,当朝天子膝下有五位亲生女儿,却没有一位公主有自己正经大名与封号,这种人有可能记得一个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女孩么?你只管把我女儿偷渡出去就行了,她是我们全家最聪明的孩子,一定能自己活下去的。
等这位小兵把小梁儿偷渡出去以后,提心吊胆地回到家中,将金银财宝托付给了父母,坐立不安地等着东窗事发。可他等来等去,也没能等到陛下发现那日里,被满门抄斩的梁家,少了一颗小女孩的头颅。
果然如梁夫人所料,她那聪明的女儿还真就成功活了下来。
她用泥巴把脸涂脏,好让别人认不出梁家小女儿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容来,一路乞讨,跟野狗抢食,在破庙里栖身,偷偷搭顺风船,蹭过路车,还真就叫她这样磕磕绊绊、颠沛流离到了杭州。
杭州真是个好地方啊,有丝竹笙歌,西湖美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可小梁儿的眼中却完全看不见这些东西,满心满眼都是那唯一能救她的东西:
林家。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得干净了些,去林家学堂里求学的时候,却被当时还不是杭州县令,只是来巡视自家学堂的林冬给做主,无情拒绝了;而且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愣是堵得小梁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林家不做慈善,上学是要花钱的,还要登记身份。小乞丐,你有这些东西吗?”
小梁儿当然没有。一个被抄家灭族的遗孤,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呢?
她求学未果后,虽然灰心丧气地离开了,但她并没有就这样消沉绝望下去,而是打算在外城找份正经工作做:
毕竟她能读书识字,记性又好,勤快嘴甜,怎么说都能找到个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要能撑过这几年,等新县令上任的时候,会按惯例清点人口,她就可以交点钱上去,装作是逃难来的外乡人,立个女户出去过日子了。
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新杭州县令上任,就在去外城的路上遇到了人贩子,被拐进了娼门之中。
老鸨们对付被拐来的小姑娘的手段很简单,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棒子打得越疼,甜枣给得越多越甜:
看,只要你乖乖的,别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歪心思来,我们对你多好啊?比起你流浪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饭吃的状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好吗?谁会想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里啊?
与此同时,老鸨们还按照女孩子们的相貌,把她们分为三六九等:
对那些相貌不好卖不出好价钱的,就非打即骂,不求她们能成为金贵的上等货物,只要能听话就行。
对像小梁儿这种样貌姣好、冰雪聪明、潜力无穷、奇货可居的女孩,老鸨们就会和龟公一起,天天在她们耳边说,这是多么轻松的事情啊,自古以来,文人骚客不都最爱写这些风月故事的吗?大家都说笑贫不笑娼,既然如此,卖笑这营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对不对?
——当然不对。
小梁儿当年乍闻此言,在心里只险些没把牙齿咬碎,沁出血来。她打小学的,是兵法,是剑术,是忠君爱国的道理,是天地君亲师的学问。便是梁家已经覆灭了,这个家族带给她的烙印,依然让她有着和泥潭里的同伴们不一样的见识:
不劳而获,从来就不是对的事情。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该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在天地间堂堂正正地站着,这才叫“活”。
更何况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不劳”,分明是个死!
可大势如此,小梁儿势单力薄,找不到什么反抗的方法;更是天天被困在暗门子里,没有盟友,因此她的逃跑计划就从来没有实行过,更没成功过:
逃跑失败的下场,虽然这些女孩子们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记性好,分明记得有女孩子被活生生用碗口粗的大木棍打死,也记得昨天心神不安一看就是打算“干坏事”的姐妹,第二天一早便“失足淹死”在护城河中。
她是梁家的遗孤,身上背负着千百人的冤魂与血债,是要替自己、替家人、替梁家林家等无数被无故猜忌的人,在这世道里闯出一条新道路的人,因此她必须谋定而后动,绝对不能因为轻狂冒险,便在半路倒下。
——不过真要计较起来的话,小梁儿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老鸨们看她乖巧,觉得小梁儿是个不错的引导者,可以帮她们洗脑被拐来的女孩子们,于是经常把新来的被害者安排在小梁儿的身边。
小梁儿表面上对她们千哄万劝,说这一行真是半点不好也没有;私底下却暗暗通过各种手段试图让她们见到“不劳而获”的光鲜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的血淋淋,还有意无意地提到林家的学堂:
花柳病,年老色衰,命若草芥。同僚之间勾心斗角,倾轧不休,还有来自外界的鄙视与厌恶……看看我怎么欺负你的,再看看林家那边的姑娘们活得多好啊,这分明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你怕了吗,你后悔了吗,你愿意逃跑到我这里来吗?
我需要愿意和我一起逃走的人,你是我在寻找的真正的姐妹吗?你该好好想想啊,傻姑娘,如果我真的是来劝你的人,我给你讲林氏学堂干什么呢,我给你指出外面的道路干什么呢?你睁一睁眼,便能看到我笑面下的血泪啊!
然而很可惜,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小梁儿的用意。她们甚至都没能撑到小梁儿跟她们谈起林氏学堂,就都被那些金银给诓骗了去。
没过多久,她们就像是传说中被老虎吃掉,就会帮老虎引诱来新的被害者享用的伥鬼一样,转而去哄骗新被拐来的女孩子们了。
数年后,林东成功应试,当选杭州县令;两年后,为了让林东的治下出现“贤妻良母”的教化政绩,林玉女官被强行许配落第学子后跳西湖自尽,林红林玉姐妹二人阴阳两隔。
同年,许宣的保和堂药铺在杭州城中异军突起,白娘子的贤惠美名杭州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过了六年,小梁儿在“面上笑说好,心里操千刀”的情况下,为前来嫖/娼的许宣和蒋和唱了一支曲后,终于听到了那一阵天音传来:
“灵妙真君在上!”
而那时,小梁儿正在对一位眼看就要落入火坑的良家女做最后一次的努力。在身边伥鬼们的簇拥下,她只来得及说出前半句话:
“好看吗?这是杭州近日来最新的式样,要五钱银子一枝呢。”
这句话落在周围的卖唱姑娘们的耳中,意思很明显,你再看我也不会把我心爱的首饰分给你;然而后半句真话,小梁儿却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口,只能用那一双媚意横生、内里却有千万痛楚的眼,紧紧盯住那位一言不发的白衣美人:
你应该反驳我,说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没有什么用的坏东西。你看看你现在多好啊,傻姑娘,你至少有良籍!可如果你真的也不幸被你身边这靠不住的男人推入了这火坑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首饰给你,我们一起变卖掉这些东西逃出去……你意下如何?而且我看你是从外面来的,那你给我讲讲林家的故事吧,林家的女孩子们现在如何了?
——虽然这位白衣美人未能回答小梁儿的问题,可与此同时,苦了多年等了多年的小梁儿,也成功等来了她的救星。
只不过这个救星有点超规格。小梁儿原本以为,来救她的会是林妙玉这样的凡间官员,可万万没想到,来的竟然是秦姝,是她供奉了一辈子的灵妙真君本人!
于是小梁儿环视了周围的人一眼,率先走出满地废墟的暗巷,头也不回地向着城中走去,只扔下一句话:
“不管你们怎样,反正我是要过去的。”
说来也奇怪,明明原本对这个安排感到不服气的女子们,在看到小梁儿这么个当红人物带头过去了之后,反而再也没什么话说,只三三两两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向城中一同走去了。
如果此刻,有人能从高处往下看的话,就会看到十分精彩的一幕:
在一袭红衣的小梁儿引领下,千百名或身着绫罗绸缎、或穿着粗布麻衣,总之都是暗门子里的“下三流”的女人们,竟全都挺直了腰,住了口,或大彻大悟或浑浑噩噩或半信半疑地,跟着红衣女子往内城走去了。
千百种颜色千百道身影,分明在身高长相气度等方面截然不同,可恍惚下却给人一种错觉,这是一条日后必然会万众一心的河流。
便是现在尚未交融,可一旦有了这起势的一步,日后浩浩汤汤之势,便可见一斑。
——如果看到这幅画面的人,还是个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的话,那么此人便会惊骇不已地发现,这种场面和数百年前,秦姝越众而出推行新律的时候可等相似,都是一人在先,便有千百人相随,便有万万人发声!
可惜看到这一幕的只有秦姝本人,而她对自己当年身后究竟有盛况一无所知,只在心底想,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那些反驳那些质问,那些疑惑那些抱怨,并非出自她们的真心。她们只是苦了太久,被驯化了太久,因此连自己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披着伥鬼的皮张牙舞爪,把真正的灵魂丢在身后。
但如果此时,有一个在她们中颇具地位的人愿意站出来,走出这一步,那么剩下的人即便浑噩,也会出于从众心理,跟着迈出第一步。
因为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想获救,都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活在世界上的。眼下不管这一步是怎么走出来的,可既然她们愿意动上一动,那总归就还有个盼头。
只要第一步走出来了,那么明天的熹光还会远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杭州城内的林妙玉正在召集人手,商讨如何扩建学堂,又要怎样将林东的贪污小金库归公使用的时候,千万里之外的京城,也在发生着一件奇事。
今日太和殿上的气氛十分凝重。
除去当朝皇帝依然在两眼放空神游天外,几乎所有大殿上的朝臣们都愁眉紧锁,因为根据最新的各地汇报来看,各地的税收已经加得不能更高了,可各地的粮食还是在纷纷减产,长此以往,本就空虚的国库根本就撑不住。
然而正在六部官员为了平衡税收和民意而吵闹不休的时候,陡然间,一道水桶粗的紫色天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隆然从天空落下,带着“我今天打的就是你这崽种”的气势,十分凶恶十分精准地砸破了太和殿的屋顶——
然后顺便扔了个黑色的东西下来。
皇帝大惊之下,当场就从龙椅上摔了下去。被太监和宫女们每日辛辛苦苦擦得锃亮的玉阶那叫一个光滑,使得他沿着那布满浮雕花纹的玉阶一路屁滚尿流地滑了下来,跌坐在地,汗如泉涌地问道:
“你、你……你是何人?来人,救驾,救驾!这里有妖孽啊!”
皇帝本人都吓成这个样子了,旁边的文武百官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定睛望去,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问出“你是何人”这样的话:
因为落在龙椅上的,分明就是一颗人类的头颅!
——虽然这个头颅已经被天雷打得有些焦黑了,还带着一股诡异的烤肉香气,骨头也有点七歪八扭,活像一只焦香脱骨鸡……但无关紧要!这毕竟是个人头!
一时间,满朝文武百官的心中简直就像是生出了一万只好奇的小爪子一样,在他们的心里挠来挠去,搞得大家又害怕又心痒:
这到底是谁的头啊?
呃,不对,虽然说遭受天雷不是什么好事,但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要下罪己诏反思自己的是皇帝,他们只负责看热闹就好。
由此可见,适度吃瓜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当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在遭遇着“受天罚”这种困境,而满朝官员竟然没一个愿意去帮忙想想“到底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时候,这就是吃瓜误国了。
而这颗头颅果然也没有辜负太和殿内无数人的吃瓜热情和皇帝惊恐的眼神,下一秒就涕泪交加地惨叫出声:
“陛下,是我,杭州县令林东哇!微臣之前还上表过我杭州的贤妻良母、忠烈节妇,陛下还夸我善于教化,陛下可记得我吗?”
皇帝闻言,愈发面如土色:……滚啊!我情愿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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