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今日太和殿上,为着那从天而降的人头和突然昏过去的皇帝,要生出多少权力倾轧、你争我抢来,只看这杭州城内,倒是一派和平景象。
杭州城中数万人见这清风来去自如,又将他们多年来被林东剥削走的钱财全都精确地返还了回来,纷纷高声赞颂秦姝的神通,又许诺日后要继续供奉她:
“这的确是我家那年被林东强买强卖弄走的古董花瓶,是我爹娘留下来的传家宝。天哪,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看到这玩意儿被送回来的一天!”
“哎哟,这些粮食分明是之前被踢斛法给强征去的,可算是还给我们了……咦,奇怪,按理来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哪怕是把粮食放在冰库里也会坏掉,怎么这些返还回来的粮食却还是像新收上来的一样?”
这人刚不解地问出这个问题,就被一旁同样满脸喜气的同伴给捣了一胳膊肘,对着空中盘旋不息的清风努努嘴,低声道:
“你是傻了吗?这可是秦君,秦君是个最善心最大仁德的好真君了,还能糊弄你不成?别再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了,还是赶紧搬东西要紧。”
这边“搬空林东私库”的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那边从外城来的风尘女子的队伍也姗姗来迟,站在了这片承载着林氏祠堂的高地上。
林妙玉正在计算等下如果把这些女子全都归入学堂,以后的学费、住宿和饮食要怎么安排才合适,便听到那个带头走来的红衣女子莺声呖呖地叫了她一声:
“林大人!”
率先出声的果然是小梁儿。她一见林妙玉,只觉眼前一亮,心想,这才是我心中济世安邦、救亡图存的正经官员的模样,而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儿的林东。
于是她踩着因为太肥沃,而有些太软了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的时候,心潮澎湃之下,险些来个平地摔,幸好林妙玉眼神好,动作快,又准又稳地一把把小梁儿从地面上扶了起来,才叫她不至于摔着。
可小梁儿都险些摔着了,嘴上也没停着,顺手抓住林妙玉的衣袖就又是一顿猛拍马屁:
“我听闻林大人清名多年,今日终于能见着林大人,实在三生有幸。天哪,这么累的活计,竟然是林大人亲自在做,大人实在爱民如子,高风亮节。能有林大人这样的女官为我们做主,真是感觉天都亮起来了。”
然而这番在正常成年人的世界里无往不利的拍马屁的话语,在林妙玉这里可不太适用。比起这些无用的吹捧,她在意的分明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姑娘的脸怎么越看越眼熟,就好像我在什么书上见过她似的。
于是她招招手,将小梁儿叫到一边,让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们自己先去登记,避开众人耳目后,这才低声问道:
“你家里可有人写过书,又将自己的小像印在书上过么?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小梁儿闻言,一瞬间只觉梦回幼时,她和姐妹们因为贪玩沙盘而被安排了兵法课的时候,一翻开书,就在书上看到了父亲的面容。
时人好名,没有名声的人不管到哪里都容易被人看不起。为了在官僚队伍中站稳脚跟,便是只有一分的功劳,也要夸成十分,更何况是本来就军功赫赫的梁家人呢?
像这样“把家中顶梁柱的画像印制在自家印发的书籍上”这种,已经是最常见的刷名声的手段了。大家都在自吹自擂,如果你不走这条路,倒显得诚恳朴实、认真做事的你是个异类。
只是小梁儿终究还是有一点与周围的姐妹们不一样的地方。
当姐妹们翻开书,看见父亲的面容时,多半是怀着艳羡与景仰的心去看这幅画的,只有小梁儿在看到那张面容的时候,心中会想,我的画像将来也会画在这上面,梁家的族谱,未来的官场,都要有我一席容身之地才是!
可惜她的梦想尚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便家破人亡,漂泊数载,落魄多年。
她以为自己的满腔豪情都被消磨下去了,一身傲骨都要在锦绣丛中泡软了,可当林妙玉用那双真诚、坚定、温和又锐利的双目看向她,询问她的来处的时候,小梁儿一时间只觉心中有千万言语想要诉说,可到头来,也只能强行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将自己的身世言简意赅道来:
“我是数年前,被圣上下旨抄家的梁家里……最小的女儿。”
“林大人,我信你是个好官,所以我才敢赌一把,将我的身世如实相告。你便是不肯收留我,也请看在我将这些苦命的姊妹带来此处,好让林大人方便管辖她们的份上,莫要把我赶出去……”
“这是什么话!”小梁儿话音未落,便听得林妙玉一声隐藏着怒意与心疼的轻喝,让她心里的七上八下全都一瞬落了地:
“梁家遗孤,实在不该沦落至此。”
“梁家上上下下都是忠勇义士,若真有人心存歹意,那容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今上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不能坐热乎,便要早早让出来了罢!”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林妙玉半点不讲究“贵贱之别”,紧紧捉着小梁儿的手,细细追问道:
“你的原名是什么?等下我要带你们去上户籍从良,再去学堂登记,还得找医生来给你们看病,别留下什么治不好的后遗症,那就麻烦了。”
然而小梁儿却像是没听见前半句话似的,只低着头跟在林妙玉的后面往前走,同时恭恭敬敬禀报道:
“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暗门子里能活到现在的姑娘们,十有八/九都是被老鸨们养起来,要做长期生意的,自然会定期找医生来给我们看病。毕竟我们一生病,他们就少了棵摇钱树,在我们这些还有剩余压榨价值的人身上,他们是从来不吝啬投资的。”
“在我们这些还能走过来的人之外,还有不少病得都快要烂掉了的姑娘,被他们藏在窝棚里和破庙里,总之就是不让我们看见得病的不好的下场,以此来哄骗我们,这是‘有前途的好生意’。”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外城的方向,只觉眼眶有些发酸,心中也有些忐忑:
那些得了脏病的姑娘,真的也能获救么?可不管成与不成,在这样的好官面前,都该赌一把……她甚至都不在意我是梁家遗孤,也不在意我曾经沦落风尘的过去,可见林妙玉大人的确是个颇有先祖遗风的好人。既如此,就容我放肆,赌这最后一把!
于是小梁儿并未回答林妙玉的第一个“你叫什么名字”的,与自身相关的问题,只将话头转移到那些重病的女子身上,开口道:
“还请林大人速速派医生去,先看看外城角落中那些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的姑娘们罢。”
“这场大水来得蹊跷,虽说白姊和秦君都及时赶到,大展神威收了洪水……可她们病得太重了,单就我知道的那些,身下都脓血淋淋,疮口生蛆了,再被水一泡,只怕更命不久矣,着实让人担心。”
林妙玉沉吟片刻,眼神一转,扶着红衣女子的手,对她温声开口道:
“好妹子,你这份心意我领了,看来你真是个极正直、极好心的姑娘。”
“不过你实在太小看秦君了。”
小梁儿闻言,愈发不解,问道:“林大人何出此言?”
说话间,二人已经沿着台阶走入了林氏祠堂,林妙玉抬手一指,对小梁儿道:“你看。”
小梁儿还没来得及踏入林氏祠堂,便被这里面的情形给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之下,她连那把黄莺般的好嗓子再不复轻灵妩媚,只哑声道:
“这、这是……”
也难怪小梁儿会如此惊讶。因为此时此刻,躺在林氏祠堂中的人,不仅有那些洪水来袭时,要避进来的需要保护的老弱病残孕妇孺;地上的蒲团和草席上,还躺了许许多多或眼熟或陌生的女子。
小小一间祠堂,眼下竟能安置这么多人,还半点不显拥挤,分明是须弥芥子的神仙手段!
那么在场所有人中,有谁能做到这点呢?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地在小梁儿的唇间打了个转,却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暴露自己声音里哽咽的痕迹,显得分外狼狈。
林妙玉看小梁儿的神色都被震撼得一片空白了,继续解释道:
“要我说,这水就来得蹊跷。我明明在天降暴雨的数个时辰后,便去西湖附近查看水位,又叫他们赶紧疏通水道,开闸放水,以西湖的容量,总不至于就在短短半日内决堤。”
她望向远处满目的绿意与黝黑的土地,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在决堤的洪水中,细细算来没有一人受伤或被洪水卷走失踪的异常状况,只觉这真个是神仙手段,遂长叹道:
“可它不仅决堤了,甚至还在褪去之后,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好土地……来年这地里,一定能长出足够多的粮食来吧?”
“不仅如此,我派出去的人巡视回来告诉我,除去部分作恶多端的恶徒家中真正被水给淹没了之外,别的正常人家中竟连物件都没湿一丁点,最多只沾湿了地面;连你那些原本只能重病等死的姐妹们,也被大水卷来此处,将身上的伤处都要治好了。若不信,只管去看看,看她们是不是在神水的功效下好转起来。”
果然如林妙玉所说,小梁儿甚至都不用过去细细看,便能从这些女子正在恢复血色的面上,看出来她们的病真的在好转。
等她们好转之后,这些在老鸨们口中,要么“私奔”了要么“被赎身带走了”要么“自己跑出去玩在河里淹死了”的女子们,回到以前和她们一同沦落风尘的女子们的队伍中,就可以用血淋淋的真相和这无数个活着的人证,彻底撕开老鸨、龟公和嫖客们多年来,给她们编织的锦绣假象,让被蒙骗的她们认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活着!
一时间,小梁儿百感交集,嗫嚅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来:
“……秦君高义。我只恨我身份地位,又与秦君有仙凡之别,不能跟随秦君身侧,为她端茶倒水,展纸磨墨。”
“否则的话,便是叫我为秦君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你这话可千万别让秦君听见,她是不喜欢别人为她牺牲的,只想让你们好好活着。”林妙玉安抚地拍拍小梁儿的手,问道: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你可以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了吧——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分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哪怕是三岁小孩儿,也该知道自己的小名是翠花狗蛋铁柱;可落在小梁儿的耳中,却如五雷轰顶般直击灵魂,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个最惨烈、最血淋淋的现实:
“我……我忘了。”
林妙玉足下一停,诧异望去,只见一袭红衣的美人怔怔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之下,什么苦难什么缘故都说不出来,只能呜咽着捂住脸,断断续续大恸道:
“多少年……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真不是我故意搪塞林大人,实在是……我全忘了啊!”
此去,一别经年,改换姓氏,门殚户尽,离却家园。
在这凄风苦雨的摧残下,在这吃人的世道磋磨下,被折磨着长大的她,只能在努力保持本心的同时,依稀记得自己的姓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妙玉闻言,心中也十分哀痛,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梁儿。
能够注视着许宣断成两半的身体和现在还挂在空中的林东无头尸,都面不改色的堂堂七品女官林妙玉,眼下竟然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因为她在官场上再怎么失利再怎么郁郁不得志,至少林家是永远站在她身后的,她家中也父母双全,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每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安慰的话语,都有着更加伤人的、危险的暗刺。
——然而正在两人间的气氛,陷入凝重的沉默的这一刻,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过小梁儿的肩膀,与此同时,秦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一片玄色衣角温柔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一瞬间,小梁儿只觉一股融融暖意传遍全身,分明眼下是冬日,却仿佛有着比三月阳春更让人安心的朝阳,在那么一瞬间,照射到她的身上了:
“我不日便去地府,查阅枉死的梁家人的名单,将你家人这一世情况托梦给你,还望姑娘千万保重,莫要哀毁伤身。”
小梁儿百感交集之下,捉住秦姝的衣袖后,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颠三倒四道:
“我……秦君大恩……无以为报……多谢秦君!”
她刚结结巴巴说完这番话,就感受到秦姝的另一只手也从背后绕了过来,就像是闺中姐妹般亲密、又如年迈的长者般慈祥地戳了戳她的侧脸,温声道:
“好姑娘,你们都好生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好家伙,她这一戳之下,原本能够在风月场中左右逢源应对自如的小梁儿,竟又像个垂髫女童般脸红了起来,讷讷了半晌,才小声道:
“……秦君分明是把我们都当小孩子爱护哪。”
林妙玉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心中欣慰又熨帖;同时不久前,秦姝曾和她说过的“我见天下女子,如见我手足”的话语,又一次跃入了她脑海: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言出必行,将所有弱势者都纳入她羽翼下的大贤大仁的神仙。
说来也巧,正在林妙玉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林红也看到了秦姝的身影,急急抱着满怀的纸笔,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一溜烟窜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
“请秦君止步,让我为秦君描绘图像,好使得家家供奉!”
小梁儿一听,立刻就和林红隔空达成一致,想要拉住秦姝的手,让她享受这份来自人间的供奉和赞美;林妙玉也打算开口劝秦姝,说要让她给后世的女子们树个心中指望起来。
然而林红跑得快,秦姝跑得更快,没人能够在跑路这件事上卷得过卷王,只见她摇身一晃,又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半空中了。
只不过这次秦姝消失的时候,林红分明感觉有一道带着白梅与冰雪香气的微风,拂过自己怀中的白纸。
小梁儿见秦姝消失后,不由得跺了跺脚,急切道:“秦君这是做什么呀?未免也太自持了些。连那些向来都没做什么实事的人,都有这个胆量和脸面给自己立书画像建生祠,秦君怎么就对这些名望香火之类的东西,半点渴求也没有?”
林红其实原本一开始也有这样的疑惑的。然而等她展开白纸,看到秦姝给她留下的那句话后,只觉一瞬神魂颠倒,灵台通明,大彻大悟——
不必供奉我。因为从此之后,你们中有我,而我也是你们。
这番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静湖,在看到这番话的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最先受到这种“大公无私”震撼感冲击的,便是与秦姝接触时间最久的林妙玉。
她看着小梁儿焦急的、真挚的神色,又联想起她向自己讲述的“原本想来林家求学却被林东给拒之门外”的惨痛经历,再加上秦姝那句“手足”的言辞点醒了她,使得林妙玉的心中,有个尚不完善的想法在慢慢成形:
……既然梁家是皇帝不要的东西,那我林家接过来,也未尝不可。是我林家不成器的那县令先耽误了这姑娘,既如此,为何不将她庇护在我林家的羽翼下?
此时的林妙玉尚没反应过来,这种思想出现在封建时代,再往前一步就是揭竿而起造反的征兆了。眼下的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补偿小梁儿,给这苦命的姑娘一个正经名字,便将小梁儿往前推了推,对林红道:
“这是个又上进又聪明的姑娘,可惜被那帮黑心肠的东西们给磋磨久了,多年来也没个正经名字。我呢,又是个念书念出死脑筋的人,一起名就动辄是那些忠君爱国修身的大道理,和她的好风骨不般配。”
“阿红,你给她起个名字罢?”
林红闻言,珍而重之地收起手中写着字的白纸,转向小梁儿问道:“你姓什么?”
小梁儿低声道:“我姓梁。”
林红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以前有个妹妹,跟你在聪明才学这方面,可谓十成十相似。”
“当年她进京赶考的时候,虽然主要是我卖画给她凑的路费,可只要有阿玉题字的画,在那些识货的有学问的人眼中,一副就能从两钱银子飙升到一两白银。”
她伸出手与小梁儿交握,恳切道:
“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和阿玉没有功名的话,你可以集合我和阿玉的长处,叫‘梁红玉’。愿你日后,才华学识,要胜过我姊妹二人。”
“而且你既然用了这个名字,便是我们的手足了……阿玉在天上,也会看顾你的。”
小梁儿大喜之下,立刻毫不犹豫拜倒在地,对林红结结实实拜了三拜,朗声道:
“多谢阿红阿玉两位姊姊赐名,小妹我从此便是梁红玉了!”
然而正在杭州城内上上下下忙成一片,收拾洪水过后的残局之时,从半空中响起一道苍老的、迟疑的声音,同时有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目光,精准地盯住了一边隐身、一边念诵法诀让城外的土地更加松软容易耕种的秦姝:
“……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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