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现代社会的话,这种“一把年纪的异性上司要找你去进行个人谈话”,怎么想怎么是他不正常:
你真要是有要紧事的话,怎么不推行“开门办公”,在公共区域说,反而一定要进行私人谈话?这种情况要么是这位领导作风不正,要么就是他在暗示要收受贿赂,总之都挺刑的。
秦姝上辈子的确处理过很多这样的求助者,以至于她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难以避免地幻视了一下相似处,随后就把这个可能性按在心里了:
第一,这是天界。天界的神仙们目前为止,哪怕再怎么咸鱼,在这方面的精神风貌还是很积极向上的。
第二,说句不恭敬的,按照玉帝本人现在虚弱的架势,再看看秦姝本人现在法力高涨得把她投进千年前的封神战场里,她都能一个人打一百个的架势,如果真要动手,谁赢谁输还真很难说。
于是秦姝思忖片刻后,停下了十香金车,叫驾车的引愁金女先把白素贞送回去——是的没错,引愁金女已经凭着她无与伦比的好运气成功担任起秦姝的专属司机这个职位了,不为别的,就为在路上快乐捡钱——这才转过头来,对符元仙翁道:
“有劳仙翁带路。”
说来也奇怪,符元仙翁明明是秦姝的手下败将,在人间的时候还表现得那叫一个不服;可自从他亲眼见过玉皇大帝,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隔着重重屏风与大门遥遥看上一眼后,在为秦姝带来了另一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口谕后,这一路上他安静得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
只在秦姝要进入凌霄宝殿内殿的时候,符元仙翁这才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似的,低声对她嘱咐了句:
“陛下现在十分虚弱,是真想和秦君好好谈谈的……请秦君看在整个三十三重天都系在这两位陛下身上的情分上,莫要再与陛下置气了,还是好生把话说开的好。”
而在秦姝进入内殿的下一秒,她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符元仙翁会这么客气,因为他也见过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虚弱模样了。
与神采飞扬、身着华服、眉目秀丽,气场端庄的瑶池王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坐在白玉高台上的另一位天界至高统治者,实在太虚弱、太狼狈了。
他原本有一张很儒雅的中年男子的面容,可眼下,这张脸上已经爬满了老年人的沟壑;一头乌发更是变得黑白参半,望向秦姝的眼神里还带着一抹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浑浊,开口时甚至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了,对秦姝单刀直入道:
“我深知秦君心中,对所谓的‘天界死局’有所疑惑……难得我今日有力气一直醒着,便请秦君来议事,为秦君讲解一番,这死局究竟为何而生。”
他一挥手,便有一张陈设着流苏锦绣软垫的紫檀椅飞到了秦姝身前,等秦姝坐下后,已经呈现出“小五衰相”的玉皇大帝这才继续道:
“秦君与我等不同。”
秦姝在内心暗暗吐槽:是的没错,我是卷王,你们是咸鱼,这简直太不同了。
玉皇大帝没能察觉到秦姝内心汹涌澎湃的吐槽欲,又深深喘了口气,这才缓缓继续道:
“供奉秦君的凡人,是一心一意供奉秦君的,一人之力,能抵数十人。只有那些不能收获如此虔诚的信徒的神仙们,才能和我一样,感受到这种微妙的衰弱感。”
“秦君,若不算你接引上来的这位散仙,人间已经有数十年未曾有新的散仙飞升了。秦君认为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
秦姝想了想,诚恳道:“我认为是三十三重天官僚体制僵硬,晋升流程死板,明明下界还有许多好苗子,却要被困在‘资历不够’的死胡同里,得苦苦熬上几十年才能飞升。”
“说来也巧,我曾派林东给人间天子送去这样一段话,没想到兜兜转转,这番出自我手的劝诫又回到了我自己这边,正好让我眼下能够说给陛下听。”
年轻的玄衣女仙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直直望着这位曾经执掌天界一半权力的至高统治者,就好像要以新生的力量与锋锐的意气斩断旧日的枷锁般,开口直言进谏道: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如果陛下真是因为‘天界人才不够’一事而困扰,便很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开张圣听,访能察贤,切不可因为这些无谓的规矩而耽误了别人。”
“……秦君是一定要跟我装糊涂了。”玉皇大帝被秦姝这番话堵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又过了半晌,才冷声道:
“既如此,我就跟秦君把话摊开了说罢。”
“人间近些年来,能飞升上天界的神仙越来越少;三十三重天也正在陷入活力不足的死局,我和瑶池王母不得不轮流沉睡,才能勉强应付得过去……如此种种困境,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事。”
秦姝闻言,都做好了要听到什么“三界其实要因为一个阴谋而毁于一旦”的天大的噩耗准备了,却没想到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在半晌后,憋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人间阴阳和合之气越来越少,新生人口不足,新鲜血液不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三十三重天本就是取天地平衡、阴阳造化建立起来的,所以一旦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不够、新生儿少了,那么天界也会岌岌可危——这便是三十三重天眼分歧所在。”
秦姝闻言,一时间只觉眼前发黑,手脚冰凉。若不是眼下她还坐在椅子上,只怕现在早已在这番的打击下踉跄失态了。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能感受到,天界的整体氛围尚且称得上和平;可不知为什么,曾经在前世无数次感受到的那种微妙的荒唐感和残忍感却一直盘旋在极隐蔽的角落中,在她的心头留下了一点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果天界真的是两性平等的理想乡,那么玉皇大帝身为至高统治者,为何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类男子?如果这次拉红线,还可以用“失误”搪塞过去的话,那么他又为何要授意符元仙翁,将白素贞许配给许宣?
这种由身居高位的女性被迫发起的,对品德低劣、地位低下的男性的援助式婚姻,就像潜藏在花丛中的毒蛇似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危害来,可这些脏东西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反咬一口,露出致命的毒牙,将所有涉过这片花丛的正常人拖入黄泉。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在玉皇大帝本人的倾情解说下,秦姝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界的大环境是正常的没错,但眼下,正有流毒滋生,有暗影生长。以上所有不平等的、彻底压榨女性价值的婚姻,归根到底,都是要营造出“阴阳和合”的氛围,提高“人间出生率”,以维持三十三重天的存在!
——好一个虚情假意,好一个粉饰太平!
秦姝越愤怒,她脸上的神色就越平静,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这份平静中嗅出风雨欲来的气息;而很明显,玉皇大帝和秦姝之间并没有很熟,没能察觉她的愤怒,只长长叹了口气:
“当我们二人发现天界正在衰落下去之时,便萌生了要用各自的方式,去解决三十三重天困境的念头。”
“我看天界中的未婚女郎颇多,便令月老推行‘仙凡恋’,又让云罗率先下界去许配凡人。只要开了这个头,那么天地间的人神混血就会多起来;而云罗的身份足够贵重,很适合去做这个带路人……”
秦姝冷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真不幸啊,天孙娘娘的红线被我破坏掉了。”
玉皇大帝被秦姝又一次打断了话后,沉默片刻,继续道:
“在秦君插手后,我心知仙凡恋的路子走不通,就又去请来符元仙翁。毕竟妖怪的红线不在太虚幻境的管辖范围内,如果能将白素贞许配给许宣,造出些妖怪和人类的混血来,那么也能稍稍缓解人界出生率过低、新生儿不足的情况。”
“但多年来,我已经看穿了秦君的本质。太虚幻境之主有济世安邦、救困扶危之心,若你得知白素贞之事,定会干涉制止。”
秦姝状似十分谦虚一低头:“自然如此。此乃我职责所在,陛下不必客气。”
玉皇大帝:……不,我没跟你客气,我只是受气!!
但这番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也太掉价了,于是他假装半点没被秦姝气到似的,继续回忆:
“于是我让符元仙翁去询问你,如果他愿意将执掌妖怪红线的大权拱手相让,可否请秦君在这方面行个方便,要么莫要插手白素贞一事,要么收回金蛟剪。”
须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话刚刚说到一半,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个撕心裂肺,颇有点险些把自己的肺都要咳出来的架势,半晌后才嘶声道:
“话说到这里,秦君也知道三十三重天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了吧?还请秦君把手头的三界姻缘红线略微松松,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轻易动用金蛟剪了。”
“若没有人‘自上而下’去开这个头,帮助人间‘阴阳和合之气’重新兴起来,那么三十三重天依然还是要灭亡的!”
玉皇大帝以为自己都把话说明白到这个份上了,总该起点作用;然而他凝神望去,却愈发吃惊,因为秦姝看向他的眼神里,竟有着波涛汹涌的灌愁海般的黑暗与沉静,半点被说服的、动摇的光芒也没有,甚至连她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更冷、更愤怒了:
“……陛下这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在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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