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大帝他根本就没想到秦姝会反驳他。


    毕竟在他看来,用区区数人的幸福,去换取一整个天界的安稳存活,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些被派出去强行牺牲的女仙们,都有能自保的力量,也不用担心她们会受害身亡,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只要忍过这人间的几十年,调节完毕阴阳和合之气再留个血脉下来,她们回到天界,把所有胆敢嘲笑她们的人打赢了之后,不是还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吗?


    因此,在发现秦姝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愤怒的反对意见后,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她竟然敢反驳我”,而是“她是不是没听清楚”。


    为了防止“秦君太激动了因此没听清楚我的安排”这种乌龙情况的出现,玉皇大帝又耐心解释了一下自己的作为,试图从秦姝这里得到一点认可:


    “秦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是那种只会让下属去送命,但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人。我眼下的情形,便是将三十三重天的虚弱全都揽在我一人身上的结果。”


    “如果这个法子行不通,我还有最后的补救办法,那就是兵解道消,将自己化为阴阳和合之气,融入天地,去填补人间出现的不足。”


    面容苍老,身型伛偻的神灵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动也未动,就好像让往日里最珍惜的小孙女去降低身份被折辱、嫁给一个凡人,和他要自己去送死,都是一样“正常”的事情似的:


    “但不是万不得已,这一步实在不能轻易迈出。因为三十三重天是建立在阴阳平衡的基础上的,两位领头人不管少了谁,都可能会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话,我与瑶池王母牵系过红线,异体同命……纵使我先走一步,她也要随后跟来。”


    按照玉皇大帝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了。


    按照他的这套逻辑看,如果不让天界的女仙们下凡匹配凡人,那么天地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就会减少,三十三重天就会进一步萎缩坍塌,到头来,连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的性命也要填进去。


    然而因为就连玉皇大帝本人,都不知道把他和瑶池王母真的兵解融入天地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才要保守起见,从前期入手,试图通过“基础□□”的方式,避免牺牲两位至高统治者。


    ——然而秦姝敏锐地从玉皇大帝刚刚的那番话里,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于是她强行按捺下满心怒火,半点没有被这位垂垂老矣、在现代社会中被各种神话故事和影视作品捧上神坛的老人的言辞打动,单刀直入地问了个在刚刚的“坦诚相待”中,玉皇大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


    “既如此,请问两位陛下的分歧又在何处?”


    玉皇大帝没想到秦姝的着眼竟然如此刁钻,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些也没什么。于是他回答道:


    “瑶池王母认为,应该徐徐图之,通过提高女性地位的方法,使人间的婚姻模式能够逐渐与三十三重天的一同,从而提高人间新生儿出生率。”


    “但我认为,这个方法效率太低了。想要在已经有‘三纲五常’概念成型的人间提高女性地位,没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功夫,绝对不可能成功。在秦君到来之前,三十三重天已经出现颓相,只能再撑最多五百年,所以我的主张与她的截然相反——”


    身披团龙金袍的老人挥了挥手,秦姝的面前便立刻出现了一副长得望不到头的画卷;而他刚做完这个动作,眉眼间的疲惫之色就更加明显了,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呈现幻象的法术,都能消耗干净他浑身的力气似的:


    “——我认为,必须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自上而下的婚姻扶贫。”


    “只要天界女仙开了这个头,那么世人在发现‘连神仙都这么做’之后,就会跟着前面人的脚步走下去,将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提升回正常水平。”


    “瑶池王母虽然有心推行她的应对方案,但苦于九天玄女不知为何闭关多年,她没有得力助手;我与她斗法之后,她以一招之差惨败于我,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将行政大权交给我,由我来安排下我的策略中的第一手,那就是云罗的婚事。”


    此言一出,秦姝瞬间大彻大悟,心神通明。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瑶池王母从一开始就会对自己另眼相待了,甚至还会在和自己素未谋面的第一次凌霄宝殿大会上,就说出“凡你所求,我无不应”的言语:


    她救了云罗,只是让瑶池王母另眼相看的一小部分因素而已。


    在这部分因素之外,除去她是“破除天界死局的一枚关键棋子”的原因后;再除去“她在尚不知晓三十三重天要面临怎样的困境的时候,便误打误撞地扰乱了玉皇大帝的全盘谋划”的巧合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在这里——


    瑶池王母,急需一个没在闭关的,能做实事的帮手!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秦姝就是这对夫妻领导意见不合时,在所有人都要么不明状况要么不敢站队的当口,闭着眼就莽入了战局的愣头青。


    结果她这一来,正好赶上女领导因为身边的女秘书请了个长假,脑子有洞的男领导和他那擅长摸鱼的男秘书偷偷摘取了胜利果实的尴尬时刻;而且秦姝这这一莽,便无意中莽出了女领导的胜局。


    求贤若渴的女领导当场就要给她升职加薪开表彰大会一条龙,要不是上一位女秘书的手头上还有工作没交接完,秦姝现在恐怕早就升上去了;所以在这两次的大会上,瑶池王母才会对秦姝有求必应:


    不仅仅是因为她提的建议的确很有用,更是因为在秦姝救下云罗的那一刻起,她就自动升职成瑶池王母的心腹了!


    从这件事上便能发现,中华民族的传统风格之一“委婉含蓄”,在瑶池王母的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是个含蓄的人,我不会明着招揽你,也不会压榨你去干活,我只会拼命给你升官加薪发奖金。


    然而秦姝在这边终于迟到了几百年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是个怎样烫手的香饽饽、有着怎样光辉的前途与锦绣升官路之后,玉皇大帝那边也没放弃对她的说服;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画卷,已经徐徐飘到秦姝眼前了:


    “秦君请看,如果按照我的策略进行下去的话,不仅天界现在面临的困境可以迎刃而解,甚至连凡间的世道,也可以一同兴旺起来。”


    秦姝觉得这番话越听越耳熟。


    哪怕此刻端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在后世享有极高声望的神灵,还说着听起来格外“大义无私”的话;但这些话不管怎么好听,归根到底,和上辈子她不得不外出开会时,经常从那些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男专家们口中的主旨是一样的:


    “秦主席,你搞这些虚的到底有什么用?”


    “咱们现在缺的是出生人口,急需大量年轻劳动力。如果新生儿缺口一直这样增长下去的话,再过十几年,我们就会提前步入老年社会,到时候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都会被拖慢脚步。这样看来,一直坚持离婚自由的你,就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是人民的罪人!”


    “都说了要保证高生育率,就不能让女性拥有太高的受教育率。秦主席,你一天天儿的在那里越权,去给女孩子们宣传受教育的重要性干什么?我记得这不是妇联的工作吧?”


    这种即视感实在太明显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于是秦姝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下,皱着眉往那幅画面上凝神一看,当场便拍碎了她坐的那张紫檀椅的扶手,惊怒交加地站了起来,怒道:


    “贼子安敢——实在放肆!”


    灵妙真君一怒,整个凌霄宝殿内便瞬间风起云涌。


    浩荡的长风急速涌动之下,卷得那些原本垂拂在玉帝身边的、只在慢慢飘摇的金线刺绣的帘子猎猎作响,宛如长旗漫卷‘坠在上面的奢靡的珠玉流苏更是被当场撤下,崩乱满地明光。


    无数道紧闭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从殿外呼啸而来的云雾一瞬间便将空中的幻象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然而即便如此,曾经在这幅画卷上出现过的影像,还是烙印在秦姝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连带着将她前世的记忆也一并唤醒了:


    因为画面上呈现的,显然是从现代社会而来的秦姝,最熟悉的无数个旧版神话故事!


    ——牛郎在偷走织女的羽衣后,与她结婚成亲,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来织女意外拿回羽衣后,立刻就披在了身上,想要回到天界去;然而牛郎在得知自己拐来的仙女妻子竟然跑掉了之后,披上牛皮,带着两个孩子便追了上来。


    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追上织女,被瑶池王母拔下发簪划出的银河挡住了;但在玉皇大帝的“开恩”下,牛郎织女就这样保持着分居两地的婚姻事实,每年七夕都要见上一见,为后世留下“白富美下嫁矮穷矬,生了孩子就是他的人了,别想着逃跑,跑也没法离婚”的思想钢印。


    ——许宣在迎娶白素贞后,日常吃穿用度用的全都是白素贞的钱,就连那间药店也是在白素贞的帮助下开起来的。但他对自己的妻子半点感恩之心也没有,甚至还偏听外人的言语,把一张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的符咒带回去给白素贞喝。


    虽然最后白素贞的身份暴露了,许宣懦弱自私、贪财好色的真面目也一并暴露无遗,但她完全没有与此人一刀两断的想法,一片痴心完全就牵挂在许宣的身上,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找来法海降服了白素贞;而这个故事,也给读者们留下了一种“凄美人妖恋”的错觉,认为不同种族之间的爱情,最普遍的下场就是这样“分道扬镳”,而不是“算清总账再分手”。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拼凑起来,便是一个“男主外、女主内”,人口兴旺的太平盛世,也难怪秦姝会如此愤怒。


    自从秦姝成为神灵之后,对“投胎转世”之类的规则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触;因此眼下,她甚至都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她死而复生的缘由:


    她在这个世界重生,并非意外,而是必然。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她,如果她不来的话,那么这个原本阴阳平衡的三十三重天,这个姑且来说还有救的人间,就会在玉帝的决策下,变成她前生熟知的样子。


    她从千年后,背负着无数女人被压迫了千百年的血泪与控诉,带着一身打不断泡不软的硬骨头,裹挟着满腔锋锐意气,在天道的指引下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救那些神话里的女子,更是在救自己,救后世。


    就好像秦姝不久前在人间披着普通道士的皮,装神弄鬼的时候,因为一时间想不出应该喊谁的名号,便理直气壮地喊了自己这位“灵妙真君”一样;就好像符元仙翁在被她调虎离山送走的那一刻,秦姝心里想的是,若换做是我,我定然不会走,因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


    求人不如求己!


    很明显,冥冥中的天道想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么一件事:


    与其把“醒悟”的希望,寄托在已经在岔路上越走越远了的玉帝身上,还真不如从后世运一个能办大事的受害者来得方便!


    因此真要论起来秦姝这句“贼子安敢”的怒斥,或许对秦姝身世真相不甚了解的玉皇大帝,会认为这是“以下犯上”;但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评判,这是一位天道宠儿、一位被钦定了来辅佐女仙们救世的英杰豪侠,对腐朽的制度与官僚体系发出的再合理不过的抗争!


    秦姝长身而立之下,整个凌霄宝殿都在摇摇欲坠:


    原本高耸的坚固的浮雕金墙上,顷刻间生出数十丈的裂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不断延伸;玉皇大帝原本虚弱地端坐其上的白玉高台,也在一道清脆的响声后居中裂开,断口平滑得仿佛被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当头劈下似的。


    无数繁琐的装饰眨眼之下化作飞灰,在人间千金难换的摆设顷刻间崩解消失。就连玉皇大帝本人周身,因为“小五衰相”而泯灭下去的宝相光华,都被秦姝大怒之下的这一击给震得压榨出了最后一次潜力,一明一暗地闪烁了起来,让一片狼藉的凌霄宝殿内的气氛更加诡谲了。


    曾经在太虚幻境出现过的那一笔,曾经在符元仙翁的身前斩落的那一剑,此时此刻,化作一只清瘦的、手上还有着隐隐凸起的青筋的有力的手,并起食中二指,以手作剑,向着大惊失色、狼狈不堪的玉皇大帝凌空点去:


    这一击,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势!


    凌霄宝殿内的和谈已经彻底没了希望,而殿外的情形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闭门和谈”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后,秦姝甚至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无数“天哪凌霄宝殿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惊呼,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符元仙翁的绝望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都能谈崩?!”


    而符元仙翁作为玉皇大帝在“压榨女性价值去结婚生子”这个计划上,最忠实的狗腿子,此时此刻,他的所思所想基本上和玉皇大帝的完全保持一致,终于有两位神仙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灵魂共鸣:


    要么是秦君疯了,要么就是她脑子不正常!


    秦姝这破天一指所过之处,清气纵横,鸣声阵阵。哪怕她的手中其实没有任何成型的金铁武器,但这一指之下的威力,却有着比她数百年前还是个小小文书官的时候,就能凝聚出的、斩下月老殿匾额的飞剑,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一时间,饶是掌管三十三重天数亿年的玉皇大帝,也有了种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恶寒感:


    她这一招,来得半点水都不掺,是实实在在要和自己真刀实枪地斗法动手!


    于是玉皇大帝的心中终于有了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愤怒感:


    自古以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你不过是一位小小仙君,就连真君的名号,也是数百年前才新加上的,你怎么敢冒犯我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捏起法诀,袍袖一挥,却惊恐不已地发现,哪怕自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拦下秦姝的攻势,更不可能将其化解。


    玉皇大帝大惊之下,只能将秦姝袭来的法力转向拨去门外,然而这道力量刚一落地,就在数丈外堆金砌玉、铺设锦绣的地面上,砸出了方圆半里的一大片空荡荡、光秃秃的空白区域。


    如果玉皇大帝前几天有幸醒着的话,他就会得到“太虚幻境秦姝很武德充沛地去把符元仙翁给揍了一顿”的消息;他要是能细心地沿着这个消息往下打听打听,就会惊恐地发现,符元仙翁和自己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上是完全重合的:


    根本没人能拦下秦姝的这一招,不管是掌管妖怪姻缘的神灵,还是天界最高统治者之一,都只能将她的法力换个方向拨去一边,而不能将其消弭。


    如此超规格的本领,如此悍然不畏强权的精神,恰恰于无形之中,将玉皇大帝内心的那套“你怎么能越级来挑战我,还对我一点都不尊重”的上下尊卑的观念给彻底推翻了:


    从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不错。


    但既然我来了,便要越级而上,小兵对王,管你什么官职什么统治者什么规矩,来,吃我一将!


    玉皇大帝发现正在虚弱下去的三十三重天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使得自己此刻对上秦姝,半分胜算也无;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和尊严了,扯着嗓子对秦姝嘶声喊道:


    “……我曾以为,秦君能着眼大局,济世安邦,甚至在自己受封赏的时候也不忘为人间的凡人加封,应该是个能理解我这番作为的聪明人。”


    “请秦君好生想想,与一整个天界的存亡相比,区区几十年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我眼下,都在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维持天界的存在,还请秦君切莫再固执了!”


    此言一出,仿佛不知道戳中了秦姝心中的哪根弦似的,还真让她停下了要捏法诀的手。


    亦或者说,其实秦姝的内心对玉皇大帝这番言论半点认可也没有;但眼下是瑶池大会刚刚结束的下朝时间,不少神仙们还在路上呢,一听到凌霄宝殿这边有大动静,这一堆堆的吃瓜咸鱼们就忙不迭赶来看热闹了,达成了秦姝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要把所谓的“天界死局”遮遮掩掩地藏起来,又要偷偷摸摸地隐瞒真相,把女仙们往里填,让凡间的女人们跟在这些先导者的后面去送死?


    不如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看见,两位陛下的分歧到底是什么,又险些有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凌霄宝殿已经在秦姝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几成废墟;可到头来,她只在震怒之下,出了一掌、点了一指而已。


    眼下,在这满地凌乱的狼藉中,在远处不断传来的神仙们的惊呼和议论声中,秦姝终于收起了那双看似清瘦、实际上却有着能搅动风云的力量的手,将其拢在玄色衣袖中,朗声反驳道:


    “陛下试图通过牺牲天界女仙,让她们下嫁给凡人,多多诞育子嗣,调和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可曾问过她们的想法?”


    “谁愿意许配蝼蚁,谁愿意与一个根本配不上自己的人同眠?陛下分明打着‘大义’的旗号,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勉强’他人!”


    秦姝话音一落,便从她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道难以置信的声音;如果此时有人能静下心来,细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这些怀着愤怒、震惊、疑惑和不甘之情的,都是险些被当成“耗材”填进人间的女仙:


    “秦君……陛下……怎会如此?”


    “陛下这番话说得也太吓人了……只以大义来压我们,却事先一点风声也不露,真叫人越想越恶心。”


    在这嘈嘈切切的无数声音中,又以织女云罗的声音最为清亮:“那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身先士卒,自己去这么做呢?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们?”


    在她出声的那一瞬间,昔日那个会慈祥地将她抱在膝盖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烟云般散去了;她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跌坐在高台废墟中的长辈,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况。


    过往的无数美好回忆做不得假,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胁,阴谋算计,与大恐怖、大忧愁。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虽然尾音里带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与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静与锋锐了:


    “因为陛下分明也认为,‘女仙许配凡人’是十分丢脸的事情,所以陛下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辱’!”


    此言一出,从人海中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便更大了。


    饶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积威深重;但率先出声反对他的是天孙云罗,无形中便将“天威不可侵”的那张遮羞布给往下扯了扯,一时间,众仙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与此同时,秦姝又继续道:“人间阴阳和合之气不足,归根到底,的确就像瑶池王母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女子地位过低所导致的。”


    “女婴一生下来,就可能会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双亲掐死;她们尚未长成时,若家中有变故,首先被卖出去换钱的就是她们;等她们长大后,还要有无数不顾母亲死活、只想传承香火的人,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你怎么还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带着凡间的女人往火坑里跳?人间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么不问问挤在地府里等着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出一点法力来,留意了一下身后神仙们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见到,哪怕是刚刚为女人仗义执言的神仙们,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被过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呆滞,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其实赞同玉帝观点的人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帮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对人界的“基层一线”的情况半点认知都没有,甚至连玉帝本人也难以幸免。


    秦姝看着同样满脸空白,显然是被自己带来的过分残酷却又真实的这些消息给震得险些没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统治者,只觉心头涌上一种格外复杂的悲凉:


    这位玉皇大帝,严格意义上不是个百分百的坏人,却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在将女性们当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里填的时候,也是实打实在把自己也当成可消耗品往里填的,一切都为了天界的存续。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世事太久,对人间的情况并没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且深究起来,他其实也认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当这个潜意识的认知实打实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轻的时候,能够在一片混沌间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联手,借天地阴阳和合之气,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见其曾经是个多么果决的聪明人。


    然而太阳总是要落山的,人总是要老的。可以说他昔日有多辉煌,眼下的决策就有多糊涂、多病急乱投医。


    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一个何等可悲、可笑、可恶、可叹的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可以准备退休了。


    于是秦姝凝视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为今日的这番相争画下了句号:


    “要我说,长此以往,在‘国将不国’、‘天界坍塌’之前,我们自己就已经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举,实在失策,请恕我不能苟同!”


    这番话落在随便哪个神仙身上,都能将他给斥责得无颜见人,当场破防;但玉皇大帝却在沉默了很久后,这才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秦姝,甚至还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来:


    “好,好,好,不愧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头被逼到了绝境却还不肯认输的孤狼,正要对山岩般不可撼动的强敌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既如此,秦君,我与你对赌。”


    秦姝在身后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中,拢着袖子,眉眼淡淡,平静问道:


    “可以,请问陛下想赌什么?”


    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若两位神仙对赌,那么赌约的内容就要由提出挑战之人决定,这也是秦姝之前能够将符元仙翁拉来处理白素贞案件的缘故。


    然而眼下,被骤然发起挑战,失去主动权后,秦姝的面上也未曾有半分动摇的神色,只听玉皇大帝继续道:


    “我听闻秦君与符元仙翁对赌之后大获全胜,将三界姻缘大权尽数收拢,真是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既如此,我再与秦君赌这三界姻缘大权归属。”


    在满眼烟尘中,年迈的玉皇大帝撑着身子强行直起身来,遥遥望着身形笔直的秦姝,只觉心头发酸,嘴里发苦,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海潮般席卷了他,使得他接下来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


    “若我赢下,还请秦君将姻缘大权归还月老殿与符元仙翁,太虚幻境从此只掌管文书。”


    “若秦君能赢下,便请秦君只掌管人间红线,交出金蛟剪,莫要过问多余的事情,做个无为而治的姻缘领袖。我甚至可以让出部分权能补偿秦君,让秦君成为半个‘九天玄女’……”


    这个安排虽然乍一看对秦姝非常不利,但是如果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下,那简直就是血赚不亏:


    你输了,就要从民政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如果你赢了,哪怕你上面还有个同等级的前辈压着,我也能把你给提上去做国家副主席!


    虽然这种升职方式会丢掉对婚姻的掌控权,但有更高一层的、更诱人的大权与职位做交换,绝大多数对权势有追求的人都会同意的。


    而且秦姝虽然交出了权柄,但她留在人间的信仰传说,哪怕除去“姻缘神”的部分,依然供奉她的茜香国女子们还是可以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法力的,可以说一边升职一边吃着旧职位上的俸禄,妙啊,真是妙。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争权的意识,她就是个单纯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突然长笑一声,打断了玉皇大帝的言语,朗声道:“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此时此刻,她那向来平和的端丽眉目间,竟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一点“少年得志、大权在握”的狂放与潇洒:


    “要赌就赌得大一些,才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在我看来,不如这般,请陛下拿出真正‘玉帝’的位置来与我对赌!”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便是最支持秦姝的云罗也被这番言辞给当场惊得险些下巴脱臼,正眼泪汪汪地托着下巴往回装呢,就又听秦姝那清越如寒梅白雪的声音又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如果陛下赢了,我自然愿意交出手中所有权力,去随便什么地方做个最微末的文书官,太虚幻境从此在三十三重天中,便是一段过往云烟。”


    “但如果我赢了……既然两位陛下都说,天地间需要阴阳和合之气,那么我不求陛下退位,只求陛下从此告罪闭门,再不过问三十三重天上的事务,就是我等勤恳理事的人能收到的最好消息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落在不明真相的神仙耳中,颇有点“悍然不畏死”的孤勇;落在玉皇大帝的耳中,就是“好家伙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的胆大包天;但只有秦姝自己,才知道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瑶池王母需要我,赏识我;而我又迟到了数百年,天界和人间此时此刻都面临困境,那么不管她现在能不能赶来帮我,眼下有这样一件事等着我去做,我便去了。


    再者,后世还有那么多“玉帝王母”的故事在描绘这对在天界拥有最高权柄的眷侣,还有那么多的文学作品与神话传说记载着他们的般配,导致已经在多年工作经验中被背刺出习惯来的秦姝,半点也没想着去求援。


    就这样,她只带着一身法力、一身正气、一腔决意,便踏上凌霄宝殿,与人间千百年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刺客便凭空有了几分相似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秦姝听见周围再无声息,又见玉皇大帝被自己这番言论给震得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上前一步,步步紧逼道:


    “请陛下与我对赌!”


    秦姝此言一出,别说是玉皇大帝本人了,就连她身后站着的那些,原本想上前来帮她说话的神仙们,也被骇得停下了脚步,半点都不敢再往前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秦姝注意不到的地方开始拼命挤眉弄眼、交头接耳,想要确定一下自己刚刚没听错,毕竟这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千古奇景:


    不是,这……秦君,你是认真的吗?陛下他再怎么衰弱,也是天界统治者。你与这样的人斗法或许能赢,但对赌的话……陛下他在三十三重天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人脉繁多,你要怎样才能胜得过他?


    然而出乎秦姝预料的是,这位正在呈现小五衰相的统治者,并未能立刻张口吞下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而是凝视着秦姝的身后,露出了十分郑重忌惮的神色,甚至还把他那具衰朽得不行了的身体,强行从满地废墟里拔了出来,对来人行了个平辈的礼节,开口道:


    “瑶池王母。”


    秦姝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看来的这人究竟是谁,就被一只轻轻落在她肩头的手止住了所有动作。


    来人的气息尚未平定,甚至与远处的玉皇大帝一样,带着一点被三十三重天而拖累导致的虚弱;可即便如此,她将手搭在秦姝肩头时的动作也十分温和,恰如那只曾经在瑶池大会上停驻在她肩头的五彩凤凰一般,半点没把自己的疲惫交给站在她身前的秦姝承担:


    你感激我,我知道;你需要我,我来了。


    我不知秦君之前,为何会习惯从来孤身一人作战;但只要我还在瑶池一日,便不会让秦君独自一人。你的背后,永远有同样身为至高统治者的长辈与盟友。


    秦姝略微一转眼,便能看见这只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边,垂落着金光明彩的衣袖;这衣袖上还有无数织造工艺最精湛的织女,才能纺织出来的山河社稷纹样:


    “玉皇大帝,你若真要与秦君对赌,那便是仗势欺人,倚强凌弱。”


    玉皇大帝:???不是,等等,你看着我们两个人的状态再说一遍“倚强凌弱”这四个字???


    来人果然是瑶池王母。而这位天界的另一位至高统治者对《天界大典》也十分熟悉,当场便补充道: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如果两位神灵在争夺同一权柄之时,无暇分心去赌斗,便该由二人分别指定‘代行者’,等代行者分出胜负之时,便是两位正主决出高下之刻。”


    “既如此,由我来与陛下对赌,赌的便是这个拯救天界的法子到底该如何实行;而我的代行者,便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


    瑶池王母话音落定,秦姝便感觉心中有一道热流涌过:


    就好像那些前世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朋友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前世她伸出去却未能得到感谢的援手,她给出去却未能得到回应的善意,此时此刻,终于得以在所有的腐化与改变尚未开始之前,提前一步成就圆满。


    虽然秦姝上辈子是个生长在孤儿院里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老院长们再怎么关爱她们,终究也不是真正的母亲;但眼下瑶池王母一站在她的身后,她前生年幼时曾无数次渴望过的“长辈”的感觉,便从这位三界女仙领袖的身上散发出来了,颇有种“不怒自威”的可靠感:


    “不知陛下的代行者是……?”


    玉皇大帝的眼神在众神仙中转了一圈,试图从这帮咸鱼里拎出个人来,帮自己去和秦姝对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半个愿意对上自己眼神的神仙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大家都被秦姝的法力给吓怕了,还是认为投在他这位已显颓相的“陛下”山头没什么胜算,亦或二者皆是。


    然而正在玉皇大帝遍寻全场却找不到代行者,急得险些头上冒汗的时候,一道同样苍老的身影越众而出,对他深深拜下,沉声道:


    “符元愿为陛下‘代行者’,与秦君对赌。”


    他这一站出来,背后窃窃私语的疑惑声就又响起来了,无外乎都是在想,符元仙翁这是干什么,也老糊涂了吗?正常人现在谁还会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啊,不都该躲得越远越好吗?还是说……他和陛下又有什么别的谋算?


    天地良心,符元仙翁实在没有秦姝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眼下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如果真的让秦君赌赢了,且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玉帝陛下这一方的人,那么自己就绝对没有容身之地;既如此,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看看自己和陛下两人加起来,有没有胜过秦君的可能。


    “好!”玉皇大帝闻言大喜,连连招手让符元仙翁上前,侍立在自己身侧,“符元仙翁,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代行者!”


    一时间,在几乎要化作废墟的凌霄宝殿前,便出现了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似乎连从这里刮过去的风都要被僵硬的氛围给凝滞住了:


    披团龙金袍、戴垂珠冠冕的玉皇大帝,与手执藤杖、身披道袍的符元仙翁站在一起;与他们遥遥对峙的,是着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的瑶池王母,还有佩五岳华簪、着玄色长衣的秦姝。


    这边是两位白发苍苍,日落西山的老翁;那边是两位文彩鲜明,正当盛年的女仙。玉帝与符元仙翁之间阶级分明,符元仙翁更是一步都不敢逾越;但瑶池王母的手却始终按在秦姝的肩膀上,就像是对自家小辈般温和从容。


    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身为“率先发起挑战”的玉皇大帝本人终于开口定下比试的内容,同时也打破了这股微妙的氛围:


    “着符元仙翁与灵妙真君两人,在接下来的百年内,通过抽签的方式,将资质相同、容貌相同的两位双胞胎女仙带往人间,以示公平。”


    “下界后如何行事,全凭两位代行者决断。百年之后,时限一到,谁名下的女仙声名更广,能够被更多人记住,这场比试谁就是胜者——”


    “且慢。”瑶池王母突然出声阻止道,“秦君眼下身负看护黎山老母道场的要职,且秦君没有本命法器,比斗起来会落于下风,不算公平。”


    “应在百年之期前,再延十年,令秦君锻造本命法器,方能彰显公平。”


    玉皇大帝沉吟片刻后,颔首同意道:“善。”


    他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这才缓缓收回了一直按在秦姝肩头的手,从容理了理衣袖,庄严开口,发大声,传谕令:


    “若两位代行者无异议,则此次决定三十三重天未来的对赌,便要这样定下了。”


    “至于具体条目,比如行事禁忌、评判标准、人手安排、下界的方位与时间等规则,均可日后与天界众人在瑶池大会中详谈;但现在,若你二人无异议,便接了这对赌罢。”


    于是秦姝与符元仙翁齐齐转身,对身后的瑶池王母与玉皇大帝分别拜下,象征着这场跨越一百一十年的、短暂又漫长的对赌,便要从这里拉开序幕:


    “谨遵陛下谕令,我毫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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