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闻言,虽有心不受这礼——现代社会勤恳简朴的人民好公仆就该这个样子——但杨戬言谈恳切,明摆着这份礼物不是什么“人情往来”;且秦姝的预感也在告诉她,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十分有用。
于是秦姝也不好再推拒,只抱拳施礼,与杨戬一同进入灌江口正殿的同时心想,大不了从自己的私库支出同样价值的宝物来,将这份礼物买下便是。
然而等杨戬推开通往侧殿的门,将房间中的景象完全呈现在二人面前之后,便是自觉已经被云罗和白素贞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案子,还有三十三重天上不在后面抽鞭子就永远不会主动向前蠕动蠕动的咸鱼同僚们,给锻炼出了十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秦姝,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但见那,满室祥云,紫雾蒸腾,一面红旗,现出身影。外边嵌宝彩光耀,内里清香瑞气凝。挽来朝霞添颜色,金玉相击声泠泠;出自天河织女手,梭罗仙木万年青。干将莫邪抟炼过,祝融共工琢磨成。挥动烟云遮日月,掀翻大海万龙惊。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这般兵器三界少,奇珍更有奥妙名。英杰正合配此物,乾坤浩荡彻通灵!1
实在不能怪秦姝难以保持平静,实在是因为这面红旗,和她上辈子在自己灵堂里见过的那面实在太像了:
不管是朝霞般的颜色还是长长的旗身体,亦或者是旗帜末尾缀着的金黄流苏与檀木色的旗杆,都一模一样,说是一比一复刻都客气了,根本就是本尊!
杨戬见秦姝神情变幻,便又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而秦姝一靠近这面红旗,便感受到只有三昧真火才能形成的、震撼灵魂的热浪迎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面红旗其实是尚未锻造完毕的法器:
那旗帜的布料非棉非麻、非绫罗非丝绸,且织造工艺十分高超,若动用法力细细分辨一下,还能从上面感受到真正的朝霞的气息。
——如果不是居住在天河畔的织女们出手,还有谁能够将朝霞与彩云,都织造成这色泽明艳的天锦呢?
不仅如此,缀在旗帜末端的流苏,明明看上去十分柔软,但当架在旗帜下的三昧真火高高跃起,将这面旗帜抛向半空,激发出一道流光的时候,便能听到这些流苏互相敲击之下,发出的宛如金石相击、又如龙笙凤箫般的鸣声。
——能够提供如此珍贵材料的神灵虽然不少,但能将其铸造成如此精细模样的,怕是只有手持金光明镜的电母本人了。
秦姝上辈子曾无数次站在红旗下,立下从年幼到成年、从学生到入职、从“好好学习”到“济世安民”的无数誓言。但在她的记忆中,哪怕是首都广场上的那面红旗,使用的旗杆也不过是普通的金属;总之绝对不能像她眼前这面正在逐渐成型的法器这样,有着在烈火中也不曾变得干枯焦黑、永葆长青,甚至比人间最坚固的硬金属还要难以摧毁的梭罗仙木作旗杆。
——除去拥有物资丰富的三仙岛的云霄,还有谁能轻描淡写就送出如此多的梭罗仙木来冶炼法器?
与此同时,杨戬也开口道:
“我见数日前,三十三重天上红旗招展,多方打听之下,才知这是秦君的本命法器之相,据此推断,秦君接下来必要有大动作。”
“但这样一来,不管是单纯的斗法还是更高一层的对赌,亦或者是去执行最简单的、在人间行走的公事,秦君身上总缺一件合适的法器。”
年轻俊美、仪容堂堂的仙人与气质清寒、如冰胜雪的玄衣女子在一池烈火前并肩而立,这池中高燃的三味真火与时不时腾起的雷光,倒映在两人的眼中,便有着如出一辙的明亮锋芒:
“明明有一身法力却不得趁手的兵器,对武将来说,是十分遗憾的事情。秦君领受‘灵妙真君’之职,想来定能体会到这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恳切,和现实社会中那些“仗着自己年长有几分经验,就要对下属指指点点胡乱教学”的男人不一样,完全是将心比心地站在秦姝的角度为她考虑的:
“哪怕秦君现在能赢下符元仙翁,可也要提防日后有小人在背后使绊子、耍花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届时如若秦君遭遇暗算,法力全无,那么一件能够与你心意相通、听你驱使的法器,就是最后的保命良招。”
秦姝:……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杨君你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我来自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和携带武器的现代社会,遵纪守法的记忆已经和卷王社畜一样写进dna里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过来。
——而且这面红旗法器一看就是个杀伤力特别大的物件,用现代社会的武力值换算一下,就等于我扛着个微型核弹在街上走!
然而凡人和神灵的内心活动可能真的没办法相通。杨戬见秦姝注视着这面红旗沉默不语,还以为她也十分喜欢这法器,便欣慰一笑,继续解释道:
“于是自那日,秦君与符元仙翁比斗结束后,我便去织女云罗处求来天锦,请来干将莫邪打造粗胚,又寻来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帮忙起火淬水。”
“金光圣母听说我要为秦君铸造法器,便抛却昔日封神战场上的龃龉,借出一缕金光镜中雷火给我,云霄娘娘也送来三仙岛上的梭罗仙木……”
说话间,火池中的三昧真火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红旗的颜色也愈发鲜艳,而且整面旗帜都像是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般,向着秦姝拼命靠拢过去,而这番行为,也与杨戬的最后一句话应和起来了:
“……最后我取秦君留下的红旗虚影注入其中,如此一来,这法器便与秦君心意相通,恰如秦君半身,定能助秦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这些天材地宝都是秦君的至交好友送来的,秦君若要和朋友们再计较这些,便真的生疏了;至于我这里,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负责将它们冶炼融合在一起而已。”
正在他说话间,满室红光渐渐熄灭,三昧真火和雷光也不再涌动,室内的热度也逐渐降下去了;但与此同时,空中涌动的祥云却更加浓厚,依稀甚至都能听见从天边飘来的、隐约的天乐声。
虽然此刻,身在室内的两人没能见到这幅盛况;但灌江口附近的人类和散仙们,以及那些在天界无意间窥过人间一眼的神灵们,都被此处的异象吸引去了全副心神: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长虹现。窗牖近处放晓烟,帘栊幌亮穿闪电。清风起,瑞霭叠,祥云簇拥光艳艳。威风凛凛真法器,锻成合该惊三界!2
一时间,便是原本装饰简朴、并未陈列什么金银玉器、锦绣绫罗的偏殿内,也被这法器锻成时的明光装点得万分光鲜。在满室宝光瑞气中,一面迎风展开的红旗从冶炼池中跃出,端端正正停在秦姝掌心,入手时尚带着一点温煦的暖意。
这面红旗足足有两人高,若挥舞起来,朝霞色泽的旗帜便有猎猎风声,施展起法术来格外便利;但如果倒过来使用,旗帜末端被削得无坚不摧的梭罗仙木又能作为长枪,真个是进可攻退可守,如臂指使,无往不利:
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这件法器都能从法力意义上和物理意义上,成为一件十分趁手的兵器!
秦姝:……好家伙,我改主意了。要是有这么件趁手的法器的话,我还是可以扛着微型核弹满大街跑的。
这红旗跃入她手中之后,秦姝就着这未能完全止住的势头一展长旗,瞬间旗帜舒展,朝霞升起,风声猎猎之下,满室祥云香烟一瞬散去,又显出偏殿内十分淡雅清静的本色来了。
随后秦姝再一振长旗,便见这法器果然随心随意,顷刻间便卷了起来,甚至连殿外的漫天异象也一并被收拢了,非金非玉的流苏静静垂下,再不移动分毫。
她再将那尖锐的尾端向地上顿了三顿,三声清越的叩击声过后,天边仙乐顿时止了声,更慌得那灌江口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神齐齐现身,也来不及赶到秦姝面前了,只一迭声遥遥高喊道:
“恭祝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得此珍宝,从此无往不利,武运昌隆!”
而且最微妙的是,这件呈现红旗模样的法器不仅又威风又合用,被秦姝提在手里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她上辈子拎着两面卷起来的锦旗,去偏远乡村里救援被拐卖的妇女的时候,那种哐哐哐哐敲人的微妙相似感。
——总之就是十分顺手。
于是秦姝果然不再推辞,将红旗法器收拢成一支长枪的模样负在背后,转过身来,对一直在旁边耐心等她操演完毕的杨戬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感谢道:
“多谢杨君,这份礼物果然合适。”
然而还没等秦姝深深弯腰拜下去,杨戬便疾步走来将她扶起,半点也没有居功自傲的模样,只谦和道:
“秦君若喜欢这份礼物,日后还请继续如此行事,清正天界风气,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礼了。”
两人执手间相视一笑,果然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然而此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哮天犬身为一条敏锐的狗子,突然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奇怪,大哥怎么再不说要认秦君当结义妹妹的话了?我真的很想让秦君来灌江口当我的大姐,认真的。
正在哮天犬满脑子都在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把秦君变成我们灌江口编制外人员”的时候,却听见自家大哥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且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还是我有求秦君——哮天犬自从数日前回来起,就一直在等你。”
哮天犬:???大哥,虽然我的确有念叨秦君,也真真儿盼着秦君来灌江口找我玩,但是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转换话题的本领太僵硬了,颇有点没话找话的窘迫感。
——只可惜在场两人一个是无情的铁血社畜,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本土社畜,以至于两人的情商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哮天犬的狗脑子大。
于是秦姝半点没察觉杨戬在转换话题时的微妙语气,只看向哮天犬,诧异道:“等我?这又是为何?”
杨戬思忖片刻后,还真就把之前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给正儿八经地想了个答案出来,颇有种“弄假成真”的过分郑重感;然而也正是这种与过分繁华的天界格格不入的认真风格,这才让他与那些同样俊美英武的武将真君们,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许是因为在人间游历时,哮天犬颇受秦君照顾,这才想对秦君当面道谢,以示敬意。”
“既然秦君来了,今日又赶巧是良辰吉日,那我就将仙丹给它服下,炼化横骨,好叫哮天犬能够和秦君当面说话,如何?”
秦姝也十分想看看哮天犬变成人形后,会不会真的受自己之前的法力影响变成个美貌少女——关于哮天犬究竟是雌是雄这件事,后世专门研究神话的人们已经讨论了几十年还没个定理——便欣然道:
“请杨君施为,不必客气。”
杨戬闻言颔首,从袖中取出仙丹,一弹指,只见那仙丹如流星赶月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之又准地落入哮天犬喉中,真个好准头,颇有点昔年封神战场上,以百步穿杨的金弓银弹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威风了。
哮天犬在变成人身前,努力用它那聪明的狗脑子发出了最后一声来自灵魂的无声咆哮:
大哥,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在炫技对吧!!!
这瑶池王母亲自赐下的仙丹果然不同凡响,哮天犬喉头刚刚发出“咕咚”一声,将仙丹咽下,下一秒,它便周身涌现祥光瑞气,在层层叠叠凭空而生的云雾中,出现一道身形正在逐渐拉长,两足着地的剪影,数息后,哮天犬就从一只狗,变成了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
狗头人。
这个狗头人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狗头人,真的是好一个衣冠整齐的壮硕身躯上,长了一只更加威风的狗头:
先不提好不好看,反正就气势上来说是相当可观,从邪典程度上来说……也足够邪门儿。
哮天犬半点没能察觉到自己因为修炼偷懒,因此不仅之前没能炼化横骨,现在哪怕有了瑶池王母仙丹帮助,也一不小心在本该是康庄大道上的修行路上,曲里拐弯地往岔道上走了,把自己变成了个多么神奇的模样。
他——啊不,按照这个邪门程度来说应该还是它——摸了摸喉咙,发现自己果然能口吐人言后,对着远处那位说话算话的、记得给它带大红花的秦君,当场就兴高采烈地汪汪叫着奔过来了,大喊道:
“秦君!!”
然而不知为什么,哮天犬还没来得及扑到秦姝身上,就从一边看似云淡风轻的杨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这是连狗子都能感受到的无声威胁,简而言之归纳总结一下,这股压力用四个字就能言简意赅精准概括:
注意言行。
于是险些要从哮天犬嘴边涌出的、最诚恳的呼唤,“秦君你和大哥要不就在这儿结拜了吧,好方便你以后常常来灌江口耍”这句话,当即就被哮天犬吞回了肚子里;同时它还立刻刹住了脚步,好好一条本性热情奔放的细犬,下一秒就跟它主人似的,变得十分正经守礼起来了:
说真的,要是不看它那个……十分邪典的狗头,此刻的哮天犬看起来和正儿八经的天界神仙们也没什么不同。
但喊都喊出声了,要是没个下文也十分不像话。
于是哮天犬迎着秦姝诚恳询问的眼神,回想了一下自己自从下界后都干了什么:
先是被迫装了个哑女,听那凡人絮叨了半日废话;还要被那青青扛起来跑,身为狗子的尊严都在青鱼妖的背上一颠儿一颠儿赶路的过程中消磨殆尽了;在许宣和白素贞和离时,自己还得负责为没打准天雷的秦君补上那一口,把许宣给一口两断;最后还得做苦力,去把林东和许宣给弄成“手拉手”的状态……
一瞬间,突然有道灵光闪过哮天犬的脑海:
等等,我觉得眼下有比“结拜”和“出去玩”更重要的事情。
霎时间,千百种情绪齐齐涌上这只以前只会悠哉度日的狗的心头,促使着哮天犬说出了一句同样感情真挚的、后世无数社畜控诉老板的时候最常用的话语:
“秦君,真的不能再压榨劳动力了,我不想加班不想干活!”
秦姝一怔之后朗声而笑,玄色衣袍一挥,便将哮天犬又变回了原样,登上飞剑——是的没错,堂堂警幻仙君兼灵妙真君哪怕刚刚又办成了一件大事,身上甚至还背着“瑶池王母代行者的名头”,她现在个人出行的方式还是这种最简朴的“神仙版本的步行”——将化作茶杯犬大小的哮天犬卷入怀中,好生摸了一把这毛绒绒的狗头:
“怠慢修炼可不行。杨君,既然你我即将前往黎山老母道场护持,便让它随我一同去听学罢!”
她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的凤凰簪便在怀中闪出烁烁明光,天兵天将的旌旗已经在云中迎风招展了;四太尉、二将军也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偏殿门口,对杨戬一抱拳:
“大哥,已点好一千草头神,眼下即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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