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 75. 长夜 母女,姐妹,挚友。
    说实在的,要不是谢爱莲亲眼目睹了秦慕玉是如何长大的这一幕,她也很难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孩子。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秦慕玉诞生的第二晚开始说起。


    当时谢爱莲和秦越正处于冷战中,刚刚从持续了十几年的婚姻假象中醒过来的谢爱莲,就难以避免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连看起来这么靠谱的秦越都是能卖女求荣的人,可见世界上除了真心爱护自己的家人和身家性命都捆在自己身上的心腹之外,是没什么人能信得过的。


    于是在她的女儿诞生的第二日,原本就是打理内政好手的谢爱莲,当即就雷厉风行地撤换了一大批人手下去。


    原本因为她信任秦越,所以托他去找的护卫们齐齐失业了;秦越的父母送来的奶娘们也被她当场辞退——马上都要和离了,也就不用跟这帮人继续客气了,自然怎么爽怎么来。


    当这些变动飞速在谢家大宅里发生着的时候,向来与秦越这个家中主人亲厚的某位管事在察觉到气氛不对后,试探着在谢爱莲的面前为秦越说了句话,随即他全家就都被打包扔了出去,换上了一直想踩着他上位的同僚。


    先不提这位突然获得升职机会的新管家如何欣喜若狂,总之在这次变动之下,本就滴水不漏的谢家大宅内部更是固若金汤:


    因为从此在这里生活的,就只有一对母女了,所以人手就可以裁撤下去大半;而在这些被赶出去的人中,的确有不少都是秦越特地安插在家宅内部的心腹,平日里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事情,只要他们盯着谢爱莲的一举一动,再把“郎君对夫人可真好啊”这样的车轱辘套话,天天在谢爱莲的耳边多说几次就行。


    很难说谢爱莲到底察觉到这一点了没有,但是从她接下来处理这批人的手段上来说,应该是察觉出来了的:


    她把这帮人全都聚集在了一起,然后按照性别分成两拨后,统统关进了后院柴房,只留下一句话,“等什么时候郎君回来了,再把你们打发出去”。


    这帮人平日里都是被秦越吩咐着办事,还从这位郎君手里拿到了不少好处,诚然是盼着他回来的;但是当他们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天一夜、而且这个时间还有持续下去的架势的时候,他们盼望秦越回来解救他们的想法,就格外真挚了:


    秦郎君,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被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总之,在秦越还抱着“她怎么突然这么护犊子了不爱我了,果然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女人一旦生完孩子就不可爱了”的想法,赌气地睡在外面的时候,谢家大宅的内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靠近小小的、尚在襁褓中的秦慕玉的人手,都已经被替换成了谢爱莲从谢家带来的忠仆,亦或者是从外面买来的、签了死契的心腹;无数原本只能担任杂役和劳力的、却十分有力气的人,被临时托付了五人一组的巡逻家宅的护卫任务,和谢爱莲从京城带到这里来的家丁们打乱顺序重新编队,好叫他们互相牵制,认真巡逻。


    虽然很难说谢爱莲对孩子这种过分的保护心究竟是好是坏,但如果仅从眼下的状况来看的话,她对孩子的爱护,能促使着她看穿丈夫人面兽心的真相,总归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综上所述,在这样一种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的情况下,当秦慕玉的房间中陡然现出“红光满室,香风扑鼻,紫烟缭绕”的异象的时候,先不提他们是怎样又惊又喜去禀报谢爱莲的,也不说有多少人看热闹都看傻了,险些没来得及对匆匆赶来的谢爱莲行礼;单看这件事的后续,就能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爱莲的这一次大洗牌可真是颇有先见之明,有备无患:


    直到秦越和他的父母与族老都被赶出了家门,和他们一同被放出去的,还有被关在后院柴房里的一堆人,走投无路的秦越都打算回去继续睡衙门耳房了,“秦慕玉真的是天上神仙下凡”的消息,也没传出去一丝半点儿,活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似的!


    ——在没什么娱乐活动,对不识字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聊天八卦的古代,能够将这么一个大消息封锁到这个程度,属实难得!


    因为刚刚生产完,无法轻易移动,所以谢爱莲本该是和秦慕玉一同住在正房里的;只不过刚刚,为了处理家中人手更换的事情,这才叫心腹把她安置在堆了无数软垫的躺椅上抬了出去,去偏房翻阅账册。


    然而谢爱莲前脚刚走没多久,还在强行支起疼痛不已、血流不止的身躯打理家事,想要把女儿保护起来,让她哪怕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也不会受到半分伤害的同时,却依稀闻到了从不知何处传来的一缕芬芳。


    这缕芳香似兰非麝,如桂如椒,馥郁扑鼻,哪怕只是在她的鼻端浅浅拂过,也能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谢爱莲的错觉,自从她闻到这股香气后,原本一直在困扰着她的产后恶露、剧痛、血气不足导致的手脚冰凉和虚弱等种种状况,一瞬间全都被削弱了不少:


    就好像昨日里那九死一生的情况从未发生过,那险些要了她命的生产鬼门关更是条康庄大道般,轻轻松松一抬脚就能迈过去!


    此时的谢爱莲还没察觉这是实实在在的神仙手段,只以为是不知道哪位心腹侍女给自己更换了有奇效的熏香呢。然而还没等谢爱莲唤来侍女开口询问,便有一位向来稳重的侍女又惊又喜、步履跌乱地冲入门内,激动得对主人下拜的时候都腿软摔了一跤,结结巴巴道:


    “夫人……小女郎她、她……”


    谢爱莲在这半日内,见识过家中有多少秦越的心腹后,整个人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听到这番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女儿怎么了,是不是被我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暗桩给害了”,惊得她当场便拍案而起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将那些原本平摊开在她膝盖上的账簿和人口册子都跌落在了地上:


    “先过去再说!你路上可要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谢爱莲一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体会到的那种格外令人愉悦的轻松感,根本就不是因为“注意力被熏香转移了所以忽视了身体上的疼痛”,而是那些困扰着她的东西,真的在逐渐消失:


    别的不说,就拿她现在身下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撕裂疼痛,时不时还要流出鲜血的那个生产的伤口来说,谢爱莲都能明显感受到,那个被撕扯得皮肉绽开的隐秘处,正在逐渐合拢、弥平,变回正常状态,在这个伤口消失的过程中,甚至连痛楚都一起减弱了。


    不仅如此,原本都因为她“猛然站起”这个动作而流到了大腿上的黏糊糊的鲜血,都在一瞬间消隐无踪,干爽得就好像她刚刚泡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那样,舒适得无可挑剔。


    谢爱莲一感受到这份异常,便心下大惊,想,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女医,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息内就将我的身体调理恢复到这种程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虽然诧异,但脚下的速度却半点没有减慢,甚至走得更快了,一边往秦慕玉所在的正房赶去一边听侍女结结巴巴地解释:


    “小女郎的房中,刚刚突然出现一大片红光……因为现在天色晚了,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火光呢,便想推门进去帮她放下帘子,免得小女郎被火光晃着眼。”


    “没想到、没想到我们刚一进去,就看见……”


    她话说到这里之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听得谢爱莲那叫一个心焦。也幸好谢爱莲一直是个讲理的、对仆从们向来比较温和的好主人,否则光看着侍女的失态状况,也够她吃上好一顿排揎:


    “你往日里做事又利落又稳重,完全不是这么个吞吞吐的样子,今儿个这是怎么——”


    谢爱莲的最后一个“了”字的音还没能发出来,在转过拐角,将秦慕玉所在的正房和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后,整个人的脸上,就出现了和这位侍女一模一样的空白的表情,转而哑着嗓子,喃喃从胸腔里艰难地挤了两个字出来:


    “……天哪。”


    此时,萦绕在这房间中的红光,已经浓郁到绝对不会让人错认是火光的程度了。比朝霞更加浓郁、比朱砂更加明艳的红光深浅不一地浮动在空中,悠长的缕缕紫烟从房间门窗的缝隙里不断逸散出来,与此同时一并飘出的,还有谢爱莲之前曾经在偏房嗅到过的,那种有着格外神奇功效的异香。


    在嗅闻过这异香后,谢爱莲便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果然与之前不同了。


    哪怕借着一旁水池中的水,谢爱莲能清楚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没有完全褪去,她的手依然还是那么粗糙,但少女时期的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已经再次回到了谢爱莲半分暗伤和隐疾都没有的的体内,让她一瞬间甚至都有了种这样的错觉:


    别说区区几十本账簿了,哪怕现在把秦越的书房搬来给我,我也照样能看得明白学得懂。而且我肯定学得比他更好,总不至于都十几年过去了,还外放在这种小地方,做个寂寂无名的普通五品官。


    ——如果是我的话,眼下我早该青云直上,重回京城!


    然而这种念头,就像谢爱莲幼时,在看着那些能够读书的叔伯兄弟们心生艳羡向往之情的时候,被父母用“我们是旁支,争不过,还是算了吧,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的言语劝了回去那样,只在她的脑海里昙花一现,便被谢爱莲自己给强行压了下去,不再多想。


    这房间周围,此时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大堆人,放眼望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然而即便这么多人同时跪在一起,也没有发出半点不该有的、杂乱的动静,不知是因为他们被这端庄华贵的异象给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被那种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给震撼得不敢发声,亦或者两者皆有。


    然而他们能跪,能保持沉默,能静观其变,可谢爱莲不同。


    因为此时睡在正房中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心头上最宝贵的一块软和尖尖儿。


    别说是区区异象了,连本尊都还没见着;就算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位仙人,说这孩子与你没有缘分,要被我们带走去修仙,只要这位仙人不能交代清楚“她被我带走后不会受苦”,哪怕是向来温柔的谢爱莲,也会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扑上去,哪怕是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也要从这人手中把自己的孩子抢回来的!


    男人们可能只会重视所谓的“能传承香火”的男孩子,因为归根结底,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关系。也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没遭罪,所以他们能够以自以为客观的“局外人”的角度,就像商人挑选货物一样挑选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孩子。


    但对母亲来说,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是自己的无与伦比的珍宝,是自己的生命延续和理想承载,总归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


    于是谢爱莲接下来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


    在身后的心腹侍女仓皇伸出试图拦阻却未果的手下,在跪在地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发出的倒抽冷气声中,谢爱莲也顾不得会冒犯这不知哪位仙人了,当即便撞开门冲了进去,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最心爱的阿玉到底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落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


    这个梦里到底有什么呢?其实谢爱莲几乎全都忘了。


    绝大多数人做的普通的梦都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没有太痛苦或者太诡异的情节,它只会在半梦半醒的人的脑海中短暂停留那么一小会儿,随即便如叶上露珠、晚间昙花般转瞬而逝,再不留下什么。


    可这个梦又和普通的梦不同,总归还是留存了一点残像下来的。


    谢爱莲只依稀记得,她在梦中曾精心抚育自己的女儿长大,又因为秦越之事对男人绝望至极,因此不愿再嫁,只一心一意教导秦慕玉,想要把这个手握玉剑而生的女儿培养成顶天立地的英杰。


    然而秦越此人果然心机深沉,不同凡响。他能够在和谢爱莲尚未撕破脸的时候,把一张好丈夫的假面给戴了十多年,自然也可以在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之后,再重新回来谋求利益。


    于是秦越就等啊等,硬是在秦慕玉长大到可以求官的年纪后,在谢爱莲广发招贤令,四处求人,试图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位足够优秀的应试教师时,再度以“秦慕玉生父”和“老师”的身份回到了谢家。


    更可怕的是,因为秦越曾经有“状元”的这个身份,所以谢爱莲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来拒绝他;但如果答应下来的话,便是又将无事一身轻的母女二人,送回秦家这个穷到叮当响,却想扒着她们往上爬的无底洞里了!


    ——随后这个梦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谢爱莲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地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自己又身处何方。


    她缓慢地看了一下周围的景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自己陷入了一场过分逼真的梦中。


    不过说来也奇怪,哪怕在梦中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在现实生活中,似乎连数息的时间都未曾过去。满室的红光与香风还在浮动不休,从外面传来的心腹侍女们焦急的“夫人,快出来吧,小心不要冒犯了神仙”的低低提醒声还在想起,可谢爱莲已经顾不上关心这些外事了:


    因为她在拂开萦绕在眼前的烟雾之后,这才发现,满室的异象都是从她那襁褓中的小女儿身上发出来的。


    不仅如此,原本应该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大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谢爱莲的注视下,缓缓升到空中,迎风便长,数息之后,便从一位身裹红肚兜的小女孩,变成了个长发散落、身着白衣、不妆不饰的年轻少女了:


    若再细看一下这白衣少女的容貌,就会发现,除去她身上的那种空灵的、不属于人间的气息之外,她的眉眼间竟和谢爱莲有五分相似,是属于别人只要粗粗看一眼,就能得出“这是一对母女”这种解释的相似程度。


    在谢爱莲看清楚这白衣少女的容貌的那一刻,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对神仙的畏惧就又突然消失不见了,身为一位母亲的本能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因为这身高,这容貌,赫然便是她在梦里拉扯了十几年把人给养大的小女儿的模样!


    于是在这位白衣少女对她盈盈拜下,口称“母亲”的时候,谢爱莲当即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贪婪地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在确认她并没有因为过快的成长而受到什么伤害,也没有因为父母离婚而生出什么痛苦之后,才长长松了口气,欣慰地拍着她的手道:


    “哎,好姑娘……好阿玉,你果然是个不一样的神仙人物!”


    因为房间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着的,所以房间里的情况自然也落在了跪在外面的下人们的眼中。


    但此时,已经无需谢爱莲和她的心腹们专门去叮嘱这些人,“不要把今天的异常情况往外说”了。


    因为在亲眼见到落地就能长大的如此神迹、而且这位神仙还亲口称呼谢爱莲为“母亲”后,但凡正常人的脑子里没有洞,就该知道不能轻易得罪神仙;而谢爱莲之前既然已经说过“不想让女儿异于常人的来历被人知道”,那么这些人只要还爱惜自己的一条小命,就更不该再把这件事往外说半个字!


    于是这对虽然按道理来说的确是母女,但从面容上来说倒更像是年龄差有些大的姐妹的两人,亲亲密密地手拉着手走出去——准确来说,是谢爱莲一直在握着秦慕玉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一方面来说,谢爱莲在操持了十几年家务后,已经和昔日的贵女姐妹们全都慢慢脱节了。大家虽然每年都会继续通信,互相来往,送些节礼,但只会阐述“我过得很幸福”这种家长里短话题的她,最终还是被渐渐排除在了那些嫁入高门能参与政事、或者干脆自己就去当了女官开始养面首的姐妹们的圈子外。


    由此可见,一个成熟的秦慕玉的出现,不仅完全符合谢爱莲心中对“女儿”这个角色的渴求,甚至将“同龄友人”的角色也一并填补上了。


    再从一方面来说,谢爱莲在梦里已经照顾了这孩子十几年,便是梦醒了,那种真心爱护的感觉也留存到了现在;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梦的后半截实在太真实、太糟心了,让谢爱莲将这份痛苦挣扎的情绪也带了回来,生怕秦慕玉会因此受伤。


    但她是个坚强的母亲,因此没有将内心的忧虑之情展现在秦慕玉面前,还状似十分轻松地在跟她说着些不相干的话题逗乐:


    “我自打你出生时,就觉得你将来肯定会很厉害,还为你准备了好多小衣服呢,没想到你一眨眼就能变得这么大……”


    “哎哟,等等,这么一说可让我把正事儿想起来了,我这儿可没什么小姑娘家家的衣服给你穿,等下得叫家里的绣娘来专门给你裁新衣服!”


    她一边说,一边把秦慕玉引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从箱底取出那块葡萄紫织银缠枝纹样的布料拿出来给她看,又从梳妆匣中取出了自己的玉佩塞进秦慕玉手里,笑道:


    “我还在想,等你以后再长大些,我就把这块布料拿出来,裁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给咱娘俩穿……也罢,阿玉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更好,也省得中间再吃那些苦了。”


    说罢,她一叠声叫侍女去赶紧催催绣娘,说要用这块珍贵的布料专门给秦慕玉做条漂亮裙子;然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将这番话说出口,便感受到自己的小女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


    “母亲,给我裁件男装罢。”


    谢爱莲闻言,诧异道:“这是为何?虽说京城中的贵女们多年前,的确有穿男装的风尚,但是咱们……”


    她的这番话没能说完,便终于看清了秦慕玉晦暗的神色,还有她那双握住自己的、过分冰凉的手,就像是遭受过什么极大的惊吓,才会把一位出身不凡的仙人给吓成这个样子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突然止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女儿,试探道:“莫非你也……”在那个梦里,看见了所谓的“未来”么?


    当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谢爱莲脑海中的时候,她一瞬间只觉灵台通明,醍醐灌顶,之前许多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就全都有法解释了:


    她的女儿分明是天上的仙人,按照自古以来那些神话传奇的套路,这些仙人们下凡多半是为了历劫的,一旦在凡间的生活结束,便会展露真身回归天界。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却在展露真身后,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要继续留在人间?是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忌惮谨慎到这个程度?


    ——她的女儿是仙人,真正论起来的话,是可以不用对自己这么认真地称呼“母亲”的,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在现实世界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养育她。可她在看向谢爱莲的时候,却就像个普通的凡人少女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对母亲的孺慕与尊敬之情。


    而秦慕玉接下来的反应也证明了谢爱莲的猜测是对的。她的眼神在那块布料和刻着“谢”字的玉佩上一闪而过,随即便看向惴惴不安的谢爱莲,低声道:


    “我是诞生在母亲腹中的,而且在梦中多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也是母亲,不是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我不知我有生父,只知我有生母。”


    说话间,秦慕玉猝然起身,揽衣对谢爱莲倒头拜下;谢爱莲大惊之下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拿自己的女儿半点办法也没有——说实在的,一个常年最大运动量就是在院子里散步的内院女眷,要比力气的话完全比不过能够单手提起几十斤精钢长枪的未来女将军——因此谢爱莲只能受了这一拜,听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秦慕玉道:


    “感念母亲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在生产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越过鬼门关,将我带来世上。若真要论起来的话,我现在也不该是‘秦慕玉’,而是‘谢慕玉’才对。”


    “我眼下身无长物,为了拥有现在这具躯壳又消耗了泰半法力,实在无法报答母亲。请母亲切莫推辞,受我一拜,以全我心意;日后等我有了功名,修炼法力,再来重新说过要如何报答母亲。”


    谢爱莲怔了怔,叹道:“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但我当时在生你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这些。”


    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能达到最纯粹、最无私的地步:


    在有钱的父母来看,孩子是继承自己家业的工具;在穷困潦倒的父母来看,孩子是自己未来养老的保险;在一事无成的父母来看,孩子是他们能够将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希望;哪怕在最幸福的、最无可挑剔的家庭中,父母对孩子的感情,也是有着基因的因素的,人体内的基因想要把自己传下去,因此会促使孕育者对新生者诞生出保护的情绪……


    但谢爱莲和以上所有状况都不同。


    她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哪怕没有秦慕玉的存在,她也可以从旁支中过继个孩子来给自己养老,因此不必担心将来无人养老的问题;但她又的的确确是个不怎么显眼的世家旁支,虽然在於潜这种小地方,她是毋庸置疑的当地第一富豪,但事实上,她的财产也没有多到需要去操心继承者问题的程度。


    而谢爱莲曾经受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德女训女戒之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得另当别论;但在这些传统教育之外,谢家的良好风气还在谢爱莲的身上添加了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


    责任。


    在谢爱莲得知自己怀孕了的第一时间,她就感觉到,有一副沉重的、隐形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肩头:


    从此,她的生活中,就要多出除父母和丈夫之外,第四个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了。她真的能够扮演好这个全新的角色吗?


    那一瞬间,谢爱莲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仿佛周围的侍女们的道喜声、大夫的叮嘱、闻讯而来的秦越那匆匆的脚步声,都一并远去消失了。


    唯一能让她有切实感触的事物,正在她的腹中缓缓成型,甚至眼下还没长出个形状来呢,谢爱莲就已经提前把这个小孩子的未来,在心底规划了一百万遍:


    不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会爱护她、养育他、引导它走上正路。


    我是慈母,也是良师。如果我的孩子需要安慰,那么我就会张开双臂拥抱他;如果我的孩子需要教导,那么我也不会吝啬展露自己的学识,将严格督促她勤勉求学。


    谢爱莲并非是出于“对继承人的渴求”和“要找个人给自己养老”之类的想法,做出以上种种规划的。她的想法很简单,然而正是在这个简单的想法中,蕴含着贤人才有的大仁德:


    我孕育这个孩子,并不求任何回报,因为是我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我要对它负责。


    只要这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好人,那么我的付出就有了回报,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


    ——这种想法在当时或许很难理解,甚至和当时的社会中所提倡的“孝道”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但如果把这种想法放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就会得到这样一种残酷的解说:


    父母可以选择要不要孩子,将他们流产掉;但是当时连大脑这个结构都没有的孩子来看,他们自己才是最没有选择的一方。


    如果他们在娘胎里,就能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往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不少人肯定在得知真相后就立刻选择砍号重来。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也并不是每对父母都品行良好、心智成熟到足以拥有和抚育孩子的地步。


    幸好秦慕玉很幸运地投生在了谢爱莲的腹中。


    虽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谢爱莲一直都在被秦越的谎言蒙蔽着,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标准模板,为他操持内务、打理家事、用情至深;但抛去这些让人气得牙根痒痒的旧事不谈,谢爱莲的本质,是个十分难得的好人。


    ——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好欺负好蒙骗的好人”的这点气质实在太明显了,所以才会被秦越这样“趋利避害”技能点满了的小人给坑到,正所谓“好人没好报”是也。


    哪怕用再多琐碎的事务和令人烦心的事情去困扰她,谢爱莲身上那种十分可贵的“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品质,也从未黯淡过半分光芒:


    因此,谢爱莲在秦慕玉尚未诞生时,就在脑海里构想过这孩子可能在什么领域有天赋,这孩子可能会喜欢什么,再提前规划出几十种培养方案。


    在秦慕玉诞生后,谢爱莲一看穿了秦越的本质,就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从清理人手到准备和离的一系列措施,半点也没有怨天尤人。毕竟因为说到底,“识人不明”的错误,是谢爱莲自己犯下的,没法抱怨别人,既如此,把用来抱怨和哭泣的时间拿来做事,纠正之前自己走过的岔路,岂不是更划算?


    因此,当秦慕玉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又怀着真挚的感恩之心,感谢谢爱莲作为母亲,愿意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将自己带到世界上之后,谢爱莲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的孩子果然长大了,知道孝敬父母了”,而是“这没什么可感谢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为人父母者,不就该这样保护自己孩子的么?


    谢爱莲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原地,凝视着从上方看来,秦慕玉格外毛绒绒的头顶,沉默半晌后,才生疏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发心:


    ……好孩子。


    然而秦慕玉却并没有立刻起身,在拜谢过谢爱莲的生育之恩后,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但我现在并不能轻易更改姓氏,因为这个姓氏,事实上并非来自我的父亲,而是来自我在天界的另一位姊妹。”


    “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和教化之恩,且在此之外,她还是我的上官,日后会提携与我。如果不是这位姊妹,我现在应该也只是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她再次深深拜在谢爱莲身前,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纠结:


    “因此请母亲原谅我不能改姓,但在我心中最为敬重的人,便是我的姊妹与母亲。”


    “二位均对我有深恩厚泽,阿玉万死不足为报!”


    谢爱莲闻言,长出了一口气,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假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女儿这么聪明,如此小事,日后只要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询问我……”


    ——从这件事上其实就能看出来,哪怕谢爱莲已经是北魏中,十分难得的、思想和周围人不太一样的“异类”了,在家族传承的事上,她的思想里还是带着“子女应该跟随父亲的姓氏”的思想钢印的。


    所以在她看来,“我的女儿是个知恩图报的懂事的孩子”这件事,比起“我的女儿想要跟我姓谢”一事相比,明显前者更为重要一些,因为后者是按照现在的魏国社会风气和习俗,绝对办不到的事情,说一句“匪夷所思”都不过分:


    虽然她和秦越已经离婚了,但是这个女儿毕竟是他的孩子,所以跟他姓“秦”也没什么。


    正因如此,谢爱莲才会在秦慕玉对秦越口出狂言、叫他“小子”的时候,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当场破功:


    那可是你的父亲,你对他就这么不客气真的不要紧吗?!我儿,为娘真的很担心老天会看不过去你的狂妄发言,突然让雷公电母来降下一道雷把你给劈焦了!!


    只可惜谢爱莲没能将自己内心的这番猜测告诉秦慕玉,也失去了她得知这个能把人震撼得更加外焦里嫩的八卦消息的机会:


    老天才没空管这种闲事呢,毕竟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实际掌权者,是主张提高人间女性地位的瑶池王母;而“子女跟随母亲姓氏”一事,明显有助于提高女性地位,甚至都已经在南方的茜香国推行开来了,所以瑶池王母才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让雷公电母去对自家代行者的白水劈天雷。


    但秦慕玉的思考方式和谢爱莲的完全不同,因为在三十三重天上,奉行的是“实力至上”的原则,如果有一对夫妇孕育了后裔,那么这个后裔的姓氏就要跟随实力更强的一方。


    ——至于云华三公主和杨天佑结合后生下杨戬的情况,纯属特例。


    杨戬能够随父姓,实在是因为云华三公主太喜欢杨天佑了,但是又不想在杨天佑死后去地府找他的灵魂,好让两人生生世世在一起,那也太麻烦了,所以这才给了他这个凡人也能传承姓氏的殊荣。


    等百年后杨天佑一死,云华三公主就飞快回到天上去了,把所有胆敢为她下凡、嫁给凡人、让儿子冠了更弱的凡人姓氏的这些事而大肆嘲笑她的人揍了一遍,成功挽回了声望,这才让清源妙道真君成为了天界少有的,继承了双亲中更弱一方的姓氏的特例。


    因此,这样一件在谢爱莲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在秦慕玉的眼中就有着非凡的意义:


    在这对夫妇中,谁能够让秦慕玉冠上姓氏,谁的地位就更高,实力就更强。


    很明显,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的秦越,除去他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性别之外,半点能拿来和谢爱莲比较的东西也没有。


    因此秦慕玉先是耐心地给谢爱莲解释了好一番天界的规矩后,成功用这套全新的体系把她给震撼了个回神不能:


    ……怎会如此!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哦不对,他们自己就是天界的仙人啊,这……这么一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秦慕玉看自己在人间的生母神色有所变动,心知自己这番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便又道:


    “而且除此之外,便是不谈‘强者为尊’的天界规矩,我心中也是十分敬重母亲的。”


    “既然我的父亲不需要我,那么日后,便是我和母亲一同生活了,我会努力求学,考取官职,照顾母亲;但与此同时,因为我敬重母亲的才学和品质,所以我不会像那家伙一样,只顾得上自己在外面打拼,却把所有的家事都扔给母亲,消耗母亲的精力。”


    “日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这件事和我们母女二人有关,我就一定不会瞒着母亲。”


    谢爱莲闻言,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她的女儿是个如此贴心的、知恩图报的人,看来梦中的没有秦越掺和进来,她们母女两人也能幸福生活的未来,可以在现实中重演第二遍;而且这次不是她单方面照顾秦慕玉了,是两人互相照顾互相帮扶,一定能过得比之前更好。


    担忧的是,再怎么说,秦越也是她在人间的生父,如果她真的要对秦越动手,先不说这事传出去会不会让秦慕玉落一个“不孝”的大罪,只怕她遭了天谴,那就麻烦了!


    于是她连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把心中的复杂情绪压下去——看哪,秦越,连我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女儿,都比你了解我,我虽然看起来温柔和顺,却不是真正能被困在后宅里的人——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玉真是个有见识的聪明姑娘,既如此,便依你所言。”


    于是那匹葡萄紫的锦缎,果然如秦慕玉所要求的那样,被做成了一件男装。


    她本来就身形高挑,用现代的衡量标准来看,大概是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孩子,哪怕不用像对自己的身高特别在意的那些虚荣男人一样,穿厚底鞋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风一点,也是个很唬人的身高了。


    与此同时,谢爱莲回想着这十几年来的经历,挥笔写就了一封和离书,随即又派人去铁匠铺里加钱下单,用五十两黄金从乐得嘴都合不拢的铁匠手中,加急打造了一把精钢长枪出来。


    就这样,身穿紫衣、腰佩谢家玉佩的秦慕玉,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手促成秦越和谢爱莲成功和离的神秘紫衣人:


    秦越看那块布料和那块玉佩眼熟,仿佛在妻子的财物中看到过,不是因为相似,而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确就是谢爱莲的私产,只不过眼下被她送给了自己的小女儿而已。


    而明明数日前才刚刚生产完的谢爱莲,也不该这么快就能精气十足地下地,按常理来说,她现在还应该躺在床上排产后恶露呢;可见秦越的“深情”,的确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半点都不走心。


    只可惜秦越在这三天里,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再加上谢爱莲将家中操持得极好,半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这才让他对自己女儿的不凡之处一无所知;而正是在这份无知的推动下,他做了个“别出心裁”的决定。


    不得不说秦越虽然有点脑子,但是不多,尤其在这件事上,甚至充满了古人因为不便长途跋涉而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我在这个城市惹不起你,那我去别的地方,一边赚钱一边再把你的名声败坏下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回来总可以了吧?


    等那个时候,你的名声也坏了,我也有钱了,我再来娶你,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你不答应我,为了让自家的女性有个好名声,谢家也会让你答应我的。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真的很不错,但凡是个没什么特殊能力的普通女性,肯定就要被如此阴毒的手段更坑到了。


    只可惜他要面对的,是秦慕玉;而拥有如此“不凡之处”的秦慕玉如果是个男孩,或许真的会让他忌惮一下,可女孩?算了吧,这对孤儿寡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于是当晚,在秦越驾车前往临县——自从被谢爱莲赶出谢家,净身出户后,他连买马车的这点钱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母塞给他的,这点钱连个车夫都雇不起,因此在和谢爱莲和离后,当晚也一并失去了所有仆人的他只能委屈自己来驾车了——试图改头换面砍号重来的当口,原本好好赶路的马突然受了惊,完全不听秦越使唤地撒着欢儿往悬崖那边奔去了。


    秦越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拉扯缰绳,都不能让这些仿佛吃错了药一样的马停下来,大惊失色之下,他当场就想从马车上跳下,毕竟在地上摔得遍体鳞伤,也比在崖底摔得七零八落来得好。


    然而秦越的行动并没能成功。


    因为就在他险些要成功爬下去的时候,不知是意外,还是真的他命数该绝于此,这几头疯了也似的马就像是没长眼似的,钻进了一片荆棘中。


    这荆棘生长在悬崖边上,没什么丰厚的土壤扎根,只能将根部往石头缝里努力延伸;也正因如此,这些荆棘的刺,比它们那些生长在别的地方的同类们更加尖锐、更加容易伤人。


    在马匹狂奔过荆棘丛的时候,无数枝条上林立的刺一瞬间深深扎入正准备往下跳的秦越身上,在他裸露在外面的四肢上划过长长的血迹,瞬间就把一具儒雅的皮囊变得血淋淋的,到处都是皮肉外翻的伤口。


    秦越哪里是个能吃苦的人呢?


    毕竟他从小,就是作为“秦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被供着,金尊玉贵地长大的,秦家虽然比不得世家珍贵,但也尽可能给了他良好的成长条件;等后来秦越和谢爱莲结了婚,就更像是老鼠掉进蜜罐子里,半点物质上的苦和身体上的痛都没吃过。


    因此,这神来一笔的荆棘丛,当即就把两腿剧痛的秦越给逼得下意识往回缩了缩;结果这一缩过后,马匹也在荆棘丛里吃了痛,狂奔的速度愈发快了,让秦越再也没有了跳车逃脱的机会——


    在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有一辆发狂的马车栽下山崖,埋葬了一个空有野心却没有实力、十分会读书却半点不会做实事的,眼高手低的男人。


    在秦越死不瞑目地摔下悬崖,在崖底嶙峋乱石上摔了个稀巴烂的同时,有三方人马正在为了得知他的死讯、见到他的尸体而分头行动;只不过这三方人马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完全各干各的。


    第一方人马是秦慕玉本人。


    秦越的马突然发疯,就是他的孝顺好女儿秦慕玉下的黑手;而就算秦慕玉不出手,按照秦越的命数,他今晚都得出城,同时会在出城的路上遇到一次抢劫。


    只不过劫匪们在认出了秦越的身份后,就犯了难:


    介于谢爱莲的护夫深情人尽皆知,而且两人决裂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他们要是真的把秦越害了,就等于在同时挑衅官府和世家。


    因此这帮人再三思量之下,只是抢走了秦越的车辆,杀死了他的马匹,把他赶去了临县而已。


    而正是途中的这个小插曲,让秦越在梦中得以营造出了“自己已经身死”的假象,把谢爱莲给骗了十多年;等秦慕玉需要一位良师的时候,他才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与姓名,一边散布着对谢爱莲不利的流言,一边装作“在外打拼多年后衣锦还乡”的样子,回来准备再次接手谢爱莲的家业,还有一个现成的、能够被拿来和亲和送礼的女儿。


    只不过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秦越想卖女求荣,没成功后就转向了另一个极端,觉得妻子的不恭敬和醒悟,全都是因为生了这个晦气的赔钱货,因此想要把秦慕玉给淹死;而这边秦慕玉的想法就更直接了,与其留着你的命让你在十几年后卷土重来,不如我今天就在这里心狠手辣、大义灭亲、斩草除根:


    实在是“父慈女孝”,“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等那道凄惨的、绝望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崖底之后,身穿紫衣的女子从悬崖边的大树上探出头去,从上方往下张望了半晌,在确定秦越已经摔死了、死得不能再透了之后,才拎着个口袋纵起轻功爬下去收尸,同时对被迫跟这种人渣死在一起的马们致以了深切的同情:


    对不住,但我看了一下,你们本来也就该在今晚没命的……虽然我横插一脚很不厚道,但为了保护我的母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为了补偿诸位,我来给你们收尸了。


    ——是的没错,秦慕玉才没有那么好心,要给秦越收尸呢,她只是在可怜这些被自己在屁股上打了好几石子才发狂,却又不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去地府,只能和秦越一起过去的倒霉的马儿们。


    她小心翼翼地躲开秦越的尸体,很难说她的这个动作是为了让日后前来验尸的仵作不至于从留下的这些蛛丝马迹查到她,还是单纯觉得秦越这个软饭硬吃、死要面子、自诩深情的男人实在太恶心了,亦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秦慕玉在收拾崖底的一片狼藉的时候,只觉越收拾越绝望,越收拾越痛苦;要是考虑一下她这具身体的真实年龄的话,她的痛苦实在太有根据了,有理有据得让人无法反驳:


    秦君!你怎么还不来啊秦君,我做梦都在想你,日里夜里想的都是你!


    我一个刚生下来四天的小孩子,眼下不光要帮我爹娘和离,还要把这个拖后腿的男人送去地狱……这不是小孩子应该干的事情,我需要一些健康的娱乐活动!比如说痴梦仙姑驰名天界的话本子!


    秦君,你听到我在冥冥虚空里的呼唤了吗?我知道你肯定会过来看我,你要是来的话,千万带点好看的东西给我!


    第二方对秦越同样报以高度注意的人马,就是在正常的时间线上,应该在他出城时抢劫了他的那帮劫匪。


    只不过眼下,这帮人的装备里里外外都被换了一遍,真个是鸟枪换炮:


    什么精钢精铁的刀枪剑戟全都有,不过持有这些东西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因为能够拿到这种专用的武器的,只有世家;为了在提高战斗力的同时掩盖为他们提供这些武器的人的身份,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的,其实还是打造得更结实了的农具,甚至还有人举着一把钢叉,颇有点小学语文课本上闰土刺猹的几分神韵。


    然而这第二帮人马都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晚上,天都亮了,也没能见到秦越出城,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到山寨中,让人把之前拿到的定金退还给那位神秘人士,就说“办事不利,运气不好,没见到那小子”。


    结果他们刚往外走了没多远,就看见远处的悬崖附近聚集了一堆人,正在叽叽咕咕地说闲话说个不停,看起来十分热闹,好像昨晚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似的:


    “……太惨了……没个全尸……”


    “非要这么晚出城……恐怕也是有什么急事……”


    “我听说他是得了花柳病,才要偷偷摸摸出城去治病的,怪不得谢夫人要和离……”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帮人本以为他们昨晚没能杀死秦越,都拿不到剩下的尾款了;可在他们偷听了半晌这些来看热闹的人的交谈后,才确定这个意外之喜是真的,好一个天降馅饼,去而复返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秦越深夜赶路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给摔下了悬崖摔死了!


    抛开过程不谈,光说这个结果的话,秦越的死亡就是那位神秘人想要的结局,既然如此,他们多多少少也能拿到点尾款吧?


    在发现了这一意外情况之后,劫匪们立刻派了个看起来最和气的人,先去悬崖附近看了看状况,在确定死者的确是秦越之后,这才快马加鞭回到内城,想要和雇佣他们的神秘人汇报一下昨晚的状况。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雇佣他们的神秘人根本就不关心秦越是怎么死的,比起罗里吧嗦的过程,他更在意能看得见的结果。这人当场就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口袋,把满满一袋碎金子都给了他们。


    当老板支付工资不爽快的时候,会引来被雇佣的人们的极大不满和背后骂街;但如果他付工钱的时候,不仅出手阔绰,还半点都不讲价,这就又会引发新一波的疑惑了。


    于是这位劫匪在接过一整袋金子后,先是咬了咬,发现是纯金后,当场就乐得笑出了牙花子,一边呲牙一边把这笔尾款往怀里揣,一边好奇道:


    “哎,你和那狗官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你要出这么多钱去刺杀他?”


    这个问题一出,此人浑身都僵硬得活像个人形木雕似的,半晌后才沉声回答道:“他于我……有杀妻夺女之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个答案哪怕对刀口上舔血的劫匪来说也有点太超前了,惊得这人当场就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毕竟从他们手举钢叉时的熟练动作中就能判断出来,这帮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吃这碗饭的。大家从一开始,就都是老实淳朴的农民,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地种,被贪官压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落草为寇的话,谁会愿意走上这条路呢?


    因此,当这位被“过分火辣过分缺德过分畜生”的真相,给震撼得半天都没能找到回家路的劫匪,终于和同伴们汇合之后,他们合计了没多久,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这位神秘人给他们的钱,足够让他们在别的城市买地开店安顿下来了,这种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还是能不过就不过了的好,他们今天就走人。


    第二,秦越真是个畜生啊!!!


    先不提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越的名声坏到了怎样一个路过的狗都嫌脏耳朵的地步;先把目光放回眼下,就会发现那个雇佣劫匪的人,在从茶馆离开后,七绕八绕了半晌,在确定自己的身后没有“尾巴”,这才从后门回到了谢府。


    而这第三方关注着秦越的生死的人马,便是让自己的心腹家丁去雇佣劫匪的谢爱莲本人;就连那个十分缺德的“杀妻夺女”的答案,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我当事人都不介意了,你只是负责胡说八道而已,介意什么?不要怕,大胆地说吧,反正到最后坏的都是秦越的名声,我们只是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而谢爱莲在得到了“秦越没能死在这帮人手中,但却在路上坠崖而死”的消息后,沉吟片刻,便知道秦越的坠崖肯定不简单,估计是让秦慕玉抢了先:


    孩子没有出息不太行,但是孩子太出息了也不太行。说真的我儿,我好担心你会被一道天雷给劈回你真正的家里去啊!这种事情你交给我来做就好了嘛,怎么能脏了你的手?


    ——但做都做了,现在再后悔也无济于事,还是早早想想怎么弥补和收尾来得好。


    于是谢爱莲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将来要受罚的话,大不了我跟她一起,便挥了挥手让这位心腹家丁离开,去查看那些人在拿了钱之后,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镇上,同时完善着手下的这封要写给谢家人的信:


    “如果一定要在朝廷中扶植起自己的心腹来,那么为什么不选择我呢?”


    “我年少时在谢家学堂念书的时候,分明有一身好本事,只不过后来被我的父母劝阻,说‘旁支不可以胜过主家’,我这才从学堂辍学的。”


    她这番话说得倒真不假,如果谢家人真的有意转而扶植她的话,只要随便找个人,去问问当年谢爱莲刚进入学堂的成绩,再去问问她的父母,就能得到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


    虽说谢爱莲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领,但是她却十分擅长算数这门科目,在“男女七岁不能同席”的规矩生效之前,她的计算速度在所有不分性别的同龄学生中一骑绝尘。


    也正因如此,她的父母才会在后来,不停告诫谢爱莲要藏拙的同时,把谢爱莲往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的方向去培养,因为她太会算数了。


    ——可有些鸟儿的翅膀是无法折断的,有些宝石的光芒是无法掩盖的。


    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挣扎了十几年的谢爱莲,最终还是成功凭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来自外界的重重束缚,对着她幼年时曾经无比渴望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再一次伸出了手。


    她所求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美衣华服、金银珠宝,而是一个能与她的聪明才智匹配的位置。


    她想要坐到一个位置上去,一个能够让所有人不再因为她旁支的身份而看轻她的位置,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她的重要性的位置,一个能够让她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觉得自己是在切实活着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会存在于婚姻中,因为绝大多数凡间的男人总是有“家中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的劣根性,妻子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个更划算、更好用、更忠诚、更亲密的仆人,除去极少数的“异类”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说,“我的妻子对我来说,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这个位置不会存在于亲戚关系中,谢爱莲已经在做小伏低的几十年里,格外明确地感受到这点了,因为不管她做得再怎么好,她这个旁支女的上面也有“主家”,只要有这种尊卑差压着,她就不可能在家族中,挣到更超然、更尊贵的地位。


    那么这个位置,要往哪里寻找呢?有什么地方,只看重能力和成绩,顺便看重一下门楣——只要有个差不多说得过去的出身就行,不用太在乎旁支和主家——这样的位置,想来想去,也只有官场上才能找到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谢爱莲只觉豁然开朗,同时对世界的本质又认识得更明白了些:


    怪不得自古以来,像隔壁茜香国的林氏那样有所作为的女人,都要往上走,因为越往上走风景越好,越往上走权力越大。权力越大,不管对自己来说,还是对千千千千万万同样在往上走的姐妹来说,就更公平;因为哪怕不公平,也能手握权力,创造出公平的环境来。


    于是她沉默着在一旁的端砚里润了润笔,又继续写道:


    “而且就算你们还是觉得秦越更好,他现在只怕也已经在奈何桥上喝汤了,他是不可能从地底下爬上来再给你们干活的。”


    “就算他能爬上来,介于他七零八落、四肢残缺的死相,还有他死后已经被传得漫天飞了的流言,估计也得被判个‘容貌不端、品性不正’,不能继续做官。”


    “既如此,考虑一下我吧。”


    鲜红的火漆在烛光的炙烤下一点点软化下来,封住了信口,一个刻在花团锦簇纹样中的,古老的大篆“谢”字家徽,成为了这封信最后一道保密措施,随即这封短短的信就又被卷了起来,塞入了在鸽房中等待多时的信鸽脚上的竹筒里。


    在八月十六的夜晚,有一只信鸽从於潜起飞,跨越了千山万水,向着京城的方向振翅飞去。


    那一抹白羽从於潜上方掠过的时候,月色正皎洁,星光正烂漫,便是无穷的长夜,也要被这点明快的颜色,给装点得有些亮起来的错觉。


    数日后,这只饱受训练的信鸽,终于抵达了京城。


    只不过以往的信鸽里寄托着的,都是谢爱莲向家人们报平安的家书。


    她那时尚且认为秦越是个天底下顶顶难得的好男人,因此哪怕一家子的琐事都压在她肩膀上,秦越还不愿意让她得知外面官场上的事情,美其名曰“保护夫人,不能让夫人再为外事烦心”,谢爱莲为着这点甜头,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这份信里寄托着的,再也不是什么“我过得很好很幸福”的平安吉祥话,而是一封血淋淋的夺权声明书。


    谢爱莲对自家的这套规矩真的太明白了:


    如果她一直都只是个温婉贤淑的旁支女,那么等待着她的,就的确只有联姻这条路。


    但如果她有身为仙人的小女儿作靠山,让谢家人轻易不好动她;同时又能够展现出自己“杀夫夺权”的魄力和手腕,那么谢家人就的确会转过来考虑一下她。


    女官的官职再低,也是个官身,是一条正儿八经的通往权力的道路,谁会嫌自己在这条路上的帮手多呢?


    谢家之前选择扶持秦越,是因为他是前途无量的状元;但现在据谢爱莲所说,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拼都拼不回来,既如此,为什么还要用自家的这样一位有魄力的贵女,去赌一位还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男人的前途?


    ——连状元都被按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十几年没能升迁,对比之下,果然还是能杀人杀得干脆利落的谢爱莲更有潜力、有价值!


    然而正在这信鸽准备沿着熟悉的路飞去谢家的时候,一只朱红色的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给穿过了这只鸽子的侧翅,形成了一个“能阻碍行动但是不会太过致命”的伤口,真个是好箭法,好准头。


    这只鸽子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一路跌跌撞撞落下去后,还没等到它接触到地面,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给捡了起来。


    这只手留着纤长的、被凤仙花染得嫣红的指甲,套着珍贵的错金镶玉红玛瑙甲套,腕间更是佩戴着重重细玉镯,只轻轻一动,便能听见这些价值千金的首饰互相撞击之下发出的泠泠声响。


    若只从表面上来看,这样的一只手,完全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对稼穑之事更是一窍不通的世家贵女才会有的;但如果再细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这只手上格外不对劲的地方:


    和柔弱无骨的贵族女郎们不同,这只手的手心和指腹上都残留着一层薄茧,只有长期骑马、手握缰绳和马刀的手,才会留下杀伐气息如此重的痕迹。


    即便她留了看似不方便活动的长甲,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指甲全都是被打磨得极薄的玉片,镶嵌在甲套上的;只要这只手的主人想,她随时随地都能摘下这些累赘,如同以往那般投入到战场中去——


    也就是说,这是一只虽然美丽,但是细细看来,却的确能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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