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十殿阎罗就这样干站在原地直瞪眼,什么都不做的话,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这个逻辑其实很好理解:
能不能打得过,是一码事;但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前者的话,有之前的月老、符元仙翁等手下败将在前面垫着,还有凌霄宝殿的那位陛下也被秦姝差点掀翻了金座玉台,如此一来,打不过倒也不算丢脸;但如果仅仅因为“看起来打不过”这个问题,而彻底退缩下去的话,就是没骨头的软脚虾,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更令十殿阎罗惊喜不已的是,这场看似必败的对局中,似乎出现了一点转机,为首的秦广王在试图上前阻拦秦姝修改生死簿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秦姝装扮上的不对劲的地方:
数百年过去,现在三界生灵都知道,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是个难得的勤恳朴实、不好花里胡哨那一套装饰的神仙。
不管以前的天界流行的是什么颜色,总之,自从这位年少有为的秦君一人身兼两职之后,这种最简单的玄衣就成了三十三重天中的新风尚;哪怕是身居幽冥、和天界没什么往来的十殿阎罗,也听说过秦姝这番简朴到近乎清寒的装扮。
可眼下,她的脸上却多了块黑纱。
这种不必要的装饰品除去能够遮盖容貌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可如果神仙本身状态正常的话,那容貌就会极致完美无可挑剔,又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于是秦广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在呼啸得让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的狂风里,大着胆子凝神往前一望,随即便有一阵狂喜的呼喊从他嘴里迸发出来了:
“……等等!灵妙真君她受伤了!”
——从称呼的变动中就能看出,十殿阎罗对秦姝的态度,在她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露出来之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试图拉关系的、亲密的“秦君”,一瞬间就换成冷冰冰的、疏远的“灵妙真君”这个最高官职了。
然而他们态度转变的原因,和人间的那套“你毁容了,变得丑了,吓到我了,我不喜欢,要离你远远的”逻辑不同,而是一种无关外貌表象的、更直接的权力的视角:
她毁容了?!她法力衰弱到这个地步了?!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不管是哪位胆大包天的同僚做到这点的,总之我们每年都会在心里帮你上三炷香就对了,趁她病要她命,快去趁此良机上去和她单挑一波——什么,单挑挑不过?不可能,此单挑非彼单挑,让她一个人单挑咱们十个就行!
如果放在以前,打不过也就打不过吧,这种实力差距无可逾越;但她现在都重伤成这个样子了,连天人宝相的漂亮皮囊都没有力气维持了,要是连这种病老虎都打不过,那也别执掌幽冥界了,还是赶紧回家去种地来得比较靠谱!
神仙们生来,就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姿,因为他们是集合天地之间的灵气而诞生的,天生就拥有一切“美”与“好”的概念。
这种概念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只不过呈现在不同生灵眼前的时候,会以这个生灵的种族能接受的“美”的概念展示出来:
如果出现在以“皮毛的丰厚柔软光滑亮丽程度”为判断标准的动物种群中,那么他们眼中的神仙,就是格外油光水滑、盘靓条顺、皮毛亮丽的同族;同样,在天界神仙和离他们离得最近的人类打交道的时候,呈现在人类眼中的,同样也该是一波俊男美女。
哪怕神仙们的法力因为种种缘故衰落了下去,就好比正在被三十三重天的困境快拖垮了的玉皇大帝,在外貌上也依然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瑶池王母的情况相对而言会更加乐观一些,因此她的外貌,就是一位更加年轻的、沉稳端庄雍容华贵的美人。
——再用个更极端的例子对比一下,如果人类判断“美”的标准,是六个头八双眼十二只手,那么这些神仙在他们的眼中,就绝对也是这么个掉san的形象!
因此可想而知,当秦姝的这张被覆盖在黑纱之下的、被毁容了的脸,陡然出现在十殿阎罗面前的时候,会引发怎样的震撼:
她输给谁了?她法力衰微了!我们能打得过她了!
于是秦广王振臂高呼之下,自然人人响应,十殿阎罗一拥而上,顷刻间,便有浓烈的黑雾与愁云,从大殿前的广场上凭空而生,从四面八方向秦姝涌去了:
饶你有掌管三界姻缘的权柄,你昔日法力鼎盛之时更能打上凌霄宝殿,和玉皇大帝陛下不分胜负地对峙,可眼下,你的状态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要越权来管地府的闲事?!
一时间,秦广王甚至都把几十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给翻出来了,想起了秦姝原来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插手幽冥界的事务了:
度恨菩提白素贞在人间度难的那段传奇往事,眼下三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恶有恶报的许宣和林东的身上,反而把蒋和这个擅长帮别人做媒、拉阴魂红线的人给忽视掉了。
一念至此,秦广王的心头突然掠过一阵淡淡的阴影与疑云:
……不对。
天界的所有神仙们,在提起灵妙真君这家伙的时候,哪怕是看她最不顺眼的、以符元仙翁等人为主的守旧派,也不得不咬着牙说一声“好”,夸她算无遗策,着眼高远。
这样的一位神仙,既然从数十年前就开始插手幽冥界的事务,从人间的层面上断掉了“冥婚”;那么此时此刻,她要彻底销毁“冥婚阴婚”这种习俗,甚至不惜为此打上门来,难道就真的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正处于一种虚弱无力的状态么?
也正在秦广王想到这点的那一瞬间,秦姝也有动作了。
然而和其余九位被秦姝展现出来的“撑着病体来处理幽冥界的冥婚事务”的假象的九位阎罗王,所预想中的“外强中干”的状态不同,秦姝面对着铺天盖地滚滚涌来的黑云,半点心虚和惊慌的神色都没有,就这样拄着红旗笔直地站在原地,不退不让,在宛如化不开的浓墨的云中长笑一声,声音清越如凤凰啼鸣:
“来得好!!”
秦广王闻言,心下大惊,立刻拔高了声音,对其余九位同僚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退——快退!那是她伪造出来的假象!”
只可惜迟了。
阎罗殿前的形象,原本是对秦姝极为不利的,那汹涌得望不到边的黑雾已经将她清瘦而有力的身形完全隐没了,就连那一袭玄衣,也彻底消弭在了鬼魂们的嘶吼与张牙舞爪中。
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能够从幽冥界的上空往下看去,就会发现这是一幕何等可怖的景象:
在本该半点来自外界的光线也没有的、一片混沌的幽冥界中,难得能够被秦姝卷起的清风带来的那点星月的光芒,眼下也全都消弭在这黑云中了,一道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黑暗正在以她所在的位置为中心飞速扩散开来。
——然而正如在最黑暗的时光后,会有启明星出现指引黎明那样,在这浓重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喘的黑暗中,陡然放射出一点金红色的光芒!
这道光芒原本只是很轻微的一抹,但数息之后,就飞速扩展成了一片朝霞颜色的海洋。刚刚那份黑暗在这种最极致、最纯澈、最明亮的光芒之下,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一触即溃,露出了黑雾中的情形来了:
哪怕是被最窒息的黑暗包裹住的那一瞬间,秦姝的身形也半点都未曾移动,从那道身影里透露出来的,有一种格外可靠而沉稳的力量。
只见秦姝倒转长旗,将满把的红霞约束在手中,这面法器便瞬间从施展法术的旗帜的形状,变成了武将们常用的长枪,隐隐与秦姝身兼双职的身份应和起来了:
红旗招展之下,她便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执掌三界红线;长枪横扫之下,她就是灵妙真君,要“一力降十会”地将所有繁文缛节、陈规烂矩一扫而空。
——今日奋起红旗,澄清万里玉宇!
在秦姝下一秒,驾起清风高高跃起的那一瞬,万千幽魂无不退散,便是十殿阎罗也不敢攫其锋芒,只见她倒转红旗后,将那尖利锋锐的尾端,狠狠向最上方的混沌天空一捅!
那千锤百炼过的梭罗仙木何等坚硬,最初被这般打造出来的时候,就是为着可以在不方便施展法术的时候动用武艺的;而眼下,秦姝将全身法力都灌注其中之后,这一击,便要有惊天动地的大威能!
这一道灵气从终年无日无月、不见星光的幽冥界中激射而出,刹那间搅动愁云惨雾,吹散鬼气森森,连带着人间的光芒,都实打实地映入这片原本应该半点来自外界的光芒都看不见的混沌中了:
之前秦姝刚刚来到奈何桥边,解救下那位糊涂的老妇人的时候,还是人间夜晚;可眼下,从人间透露过来的光芒已经隐隐有了晨曦的光辉,就好像秦姝这个人带给这个世界的冲击一样。
一时间,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人间,无数神仙和感应能力超强的人类,都被这道来自虚空中的剑气激得灵台通明,心神一清:
好气象,好手笔!
而天界和幽冥的许多变化,是能够实打实地反映在人间的。
刚刚感受到了这股变化的人,除去还在京城中的述律平和谢爱莲等人之外,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的秦慕玉。
只不过秦慕玉对这件事倒是看得很开,因为自从田洛洛回到她身边后,秦慕玉对秦姝的崇拜又更上一层楼,在她这种单纯的迷妹的眼中,秦姝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很正常。
于是她只是略微感受了一下这种冲击感,随即又对着被她用宣慰使的身份,一大早就强行从被窝里揪出来的官员们细细询问道:
“也就是说,你们去源头查看的时候,那里虽然水流充沛,但因为河道过分曲折,所以能流下来的水并不多?”
这帮官员们脸上还带着因为太早了、所以没睡醒的迷糊,但秦慕玉你问出这个问题,立刻就把这帮人全都气醒了,为首的那位官员当场就抱怨道:
“对啊,大人你看,这不就更气人了吗?明明咱们这儿不缺水,可山中的水全都流到了别的地方去。如果水使真的不够用也就算了,可问题是这些水都是被曲折的河道给浪费掉的,这让我们怎么甘心?”
这帮人交谈之间,只听从秦慕玉背后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句话来,那声音虽然微弱,可说的话却十分在理:
“既如此,理应‘裁弯取直’。”
“眼下正好是枯水期,如果能够趁着现在就把水渠给修好——不,甚至都不用完全修好,只要把弯曲的水道处最近的地方,取直线距离裁短,接连成一起,再用竹筐装上鹅卵石和沙土,把外面那些容易溢出水来的弯道全都堵死,等丰水期一到,这水就能从直线水道畅流而下,再无阻碍了。”
为首的那位官员在听见这番话之后,面上先是一喜,心想朝廷可算是派了些能治水的明白官员来;可下一秒,他脸上的这份喜色,就变成了更愁苦的为难神情了:
“大人,这……你带的这位文书官,聪明是聪明,可这个法子不能在咱们这种偏远山区使用啊。”
“要是进山去修水渠,先不提银子和人手管不管够,就是那山中的老虎和长虫,也够咱们喝上一壶的。”
秦慕玉闻言,敏锐地抓住了这番话里的关键点,欣喜道:
“也就是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对么?”
众官员对视一眼,对着秦慕玉和她身后的那驾马车齐齐行礼,恭敬道:“正是。”
——虽说被宣慰使大人藏在马车里的那人,肯定最多也就是文书官,但在这半日的相处中,四川本地的官员们已经彻底弄明白了这两人的分工多么明确:
宣慰使大人,明显是个被派错了地方的武将,要是想要等她将来能够在这块土地上干些什么大事出来,估计也只有跟外族打仗的时候了;既然如此,这位马车中的文书官,就是他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同僚,和她提前打好关系准没错。
武将不会治水很正常,但这位文书官可千万要聪明些,把上司的短板给补齐了,而从她的话语中也能明显听出来,这姑娘聪明是真的聪明,只不过缺少些实地历练而已。
——然而很可惜,事情的真相永远比他们所预料的更离谱:
田洛洛,不仅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甚至刚刚从“全职主妇”回归职场。要不是她在来的路上,明着暗着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恶补知识,恐怕就是“回归职场后给同僚拖后腿”的反面典型了。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田洛洛成功在三个月内博览群书地把自己给卷成了个算的过去的文书官。现在这对姐妹几乎已经站在了同样的起点上,看似马上就要拥有同样光明的未来,如果硬要从两人之间找出不同来的话,也只有“体力”这一点了。
因为秦慕玉下界的时候,是经由灌愁海用本体下界,没有经过任何本质上的削弱,所以比起被封印了部分法力和记忆的田洛洛来说,她的体能明显更好一些。
证据就是在被没有太多减震措施、只图快而忽略了舒适度的马车载着,在半点也不平整的土石路上奔跑了半日后,等抵达她们要去的江边后,已然是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在这样的环境下,等两人抵达要巡查的江口之后,田洛洛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碎了:
但凡她这个化身用的是真的田螺的话,当场就能自动脱壳成功。
因此,在秦慕玉下车去,和闻讯赶来的、战战兢兢地擦拭着冷汗的官员们,一同巡视附近的水文情况的时候,田洛洛只能疲倦地在车厢里整理文书,偶尔在需要自己发言的时候补充几句。
这一路上,田洛洛已经根据自己这几个月来看到的书籍,在没有见到这个江口的情况之时,就提前做好了各种预案:
如果这里的情况和黄河附近类似,都是上游缺乏植被覆盖,导致河中大量泥沙淤积,那就要从疏通河道和上游种树两方面同时入手;如果问题不出在水上,而是出在河道内部,比如说河道狭小,导致水体不能流通,那么首要任务就是疏通河道、重修水利了。
然而正在秦慕玉和那些官员们,在河边认真巡视的时候,累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的田洛洛,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幽微的心悸。
就在这种心悸感出现的下一秒,千万丈高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波涛,从地底陡然像水箭一样射出,将远处嶙峋的乱石、高耸的山峰、淤塞的河道,全都冲得七零八落,当场坍塌!
秦慕玉略一感受,便知道这是来自幽冥界的黄泉水,于是她立刻长袖一卷,也顾不得隐藏自己的身份了,试图把这帮被无故卷入神仙之间的斗法的凡人们给拉到一边去。
如果他们都能乖乖现在原地不动的话,秦慕玉这一手,完全可以救下他们所有人。
然而为首的那位官员,却目眩神迷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是土生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自然也甚至为了这条河,当地的人民都受了怎样的苦,因此在科举高中、要被外放做官的时候,在同僚们全都一股脑地削尖了脑袋,想捞个油水丰厚的肥差的时候,他做出了和所有人完全相反的选择,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十年如一日地在这里治水。
然而他就是治理这条河,就越能感受到一种痛苦的、“人力有限”的力不从心:
就算有裁弯取直的好先例在前面,这里的环境又差到无法进山修水渠;好不容易用重金聘请了猎手,把山林里的猛兽给打扫得差不多了,朝廷拨下来的银钱就又被宣慰使们给侵吞了大半,剩下的这点钱只能勉强维持河堤不要决堤得太厉害,很难一劳永逸将这条河彻底治理好。
久而久之,他几乎都要丧失信心和希望了。
然而这时,他先是收到了新来的宣慰使和文书官已经走马上任了的好消息,又得知了这两人不是来混日子的,而是来办实事的天大的喜讯,紧接着,天降异象,当场就把这条困扰了当地人民数百年之久的河给冲开了!
在这天降的狂喜之下,他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
在那迎面飞来的巨大的落石阴影笼罩之下,这位官员一时间都忘了“躲避”这回事,颇有种“我想要看到的景象已经全都实现了,我没什么可求的了,就算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的解脱感。
秦慕玉在把所有人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再回过头来,就看见这位勤恳朴实、却莫名有些傻气的官员,正望着眼前奔涌的河流露出个傻傻的笑容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马上就要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给炸成肉酱了。
一时间,秦慕玉只觉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喊出徒劳无用的最后一句提醒,同时向着那人伸出手去,试图发出一道法力来击碎那块巨石,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躲开——!”
然而数息过后,秦慕玉预料中的“凡人被卷入神仙打斗现场无辜殒命”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因为在危机关头、生死时刻,田洛洛从马车中一跃而出,用她那虚弱的身体,把这个官员给撞了出去。
——恋爱脑这个词,在后世经常被说成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拖后腿的坏东西。
沉浸在满腔爱意里、忙着自我感动的人,都会听不进亲朋好友们洞若观火的劝说,一股脑地给自己选中的人做出的种种反常举动找理由找借口,生怕自己的爱人在世俗眼光中受委屈,只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对方。
但归根到底,认真想一想,恋爱脑这种东西,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的爱太充沛,他们太想保护别人。他们的眼中,看见的都是对方的好,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会怀着满腔的赤诚去相信什么,因此才会被骗。
可如果,有这样一个恋爱脑,她不想再受男人的骗,却还是想用最好的眼光与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呢?
就这样,生死关头,危难之间,田洛洛的大脑中只来得闪过这样一句话:
这个人是个好人,他应该获救。
她实在太虚弱了,因此甚至都没有办法动用法力,只能硬生生地把这人给撞开;可如此一来,取代了那位凡人被压在巨石下的,便是田洛洛本人了。
秦慕玉见此情形,震惊得面色发白,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而从她手中发出的那道法力,此时此刻才落到实处,击碎了那块石头,将其化作了满天纷纷扬扬的、白色的雨。
在铺天盖地的、闪动着亮光的云母粉末中,半边身子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的田洛洛,对着蹲下身来握住了自己手的秦慕玉,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道:
“……啊,我想起来了,我的……姊妹。”
“阿玉这个名字很好,你……不要换了。”
秦慕玉闻言,只拼命点头,同时想要动用法力去修补田洛洛的身体,然而终究是徒劳,因为伤重到这个地步之后,便是大罗金仙亲自前来,也难以起死回生。
于是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格外强烈的不甘与痛苦,从田洛洛的身上流露出来了。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逐渐失去神采的大大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时候,正在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神似乎什么都没能看到,又似乎将那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都看见了:
“我这一年来,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险些选中了谢端这个人。”
“之前还有位前辈要救我来着,可惜我那时神志不清醒,混混沌沌的,直接把人给气走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真正放弃我,而是给了我一道护身符咒,让我不至于真的落入谢端这个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眼高手低的败类之手。”
传说人在死前,一生中的种种最为难忘的经历,会以走马灯的形式在面前展现,以此来回顾自己的一生有何遗憾与圆满;田洛洛的这具躯壳虽然并非纯正的人类,但因为是以“化身”的状态降临到人间的,因此田洛洛能回忆起来的,也全都是她这短暂的一年中所经历过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阿玉,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一开始跟你来这里的时候,是有私心的。”
“我想着,之前已经足够丢脸了,日后可不能继续这个样子。如果再让我见到那位前辈的话,我一定得有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好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到时候我再跟她道歉,说当年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前辈,这才来得更让人容易接受,我也能……体面一些。”
秦慕玉一时间,只觉手足冰凉,魂飞魄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连她本人,都能察觉到这具躯壳气数将尽了么?
可是她们明明才重逢不久,她的这位好姐妹还没来得及在人间真真正正一展身手……就要被这样遣返回天上了吗?
对奉行“实力至上”的神仙们而言,这种明明胸怀大志,却因为种种原因阻挠而不能施展的痛苦,比起人间的生离死别来,也差不了多少。
那些人类官员们已经被吓得四下奔逃掉了,而此处因为常年要么决堤要么淤积,已经成了一片死地,空气中漂浮着的,也不是能令人耳目为之一清的水汽,而是带着淡淡的腐朽和腥臭气息的污水的味道。
满目都是嶙峋的乱石,满眼都是脏污的积水。上一季的枯草尚且在水中沤着,新一年的野草便茂盛地四处生长起来了。
天地之间,山川俱静,此时此刻,秦慕玉只感觉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空茫与悲痛,如缓缓上涨的潮水般漫过了自己的心头。
在这种“失而复得、却转瞬就要生离死别”的过分悲痛的情绪冲击下,饶是能冷静应对各项事务的秦慕玉,也在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抱着怀中渐渐冷却的这具躯壳,反应过一件事来:
不对啊,按照对赌的具体要求,在白水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代行者都应该立刻赶到此处,可为什么我的姊妹的上司符元仙翁,并没有第一时间赶来?
而且她都要死了,就连替身术都失效了……符元仙翁如果真的是个爱护下属的上司,他此刻就应该第一时间赶到此处才对,可他却为何迟迟未曾现身?
如果秦慕玉对天界的情况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符元仙翁还真的不是故意不前来的:
这人的行程虽然紧凑,但全都微妙地紧凑去了不太对劲的地方,前脚刚在放春山那边抢购到了一点新鲜的仙草,后脚就带着这些珍贵的材料去找共工祝融了,希望能够借由这两位同僚的手,把秦姝砸坏的他的七星剑和镇妖塔两件法器给修一修。
问题是在天界,神仙们所在的位置,是按照工作领域和官职高低分开来的,就好比和太虚幻境离得最近的是月老殿,但即便如此,哪怕是乘坐十香金车,想要在二者之间来往一次,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时间。
由此可知,原本负责“妖怪们的红线”的符元仙翁,和掌管水火、偶尔兼职锻造的共工祝融两位神灵之间的住所,到底有多远:
别说小半天之间打个来回了,一天之内能走到就不错了。
因此,田洛洛就只能这样,沉寂而孤独地迎来她的死亡,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和她久别重逢、就又要分离的白水姊妹。
而且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原则,田洛洛现在没什么法力,更没有正经官职,就连这具正在逐渐断气的身体,也不过是一介化身而已:
这样的弱者,死在双方大能的斗法中实在太正常了,如果不是有秦慕玉这个白水同胞姊妹在一旁的话,甚至都不会有人为她哭泣落泪,连表面上的哀痛也不会有。
秦慕玉自然也深知这个规则,但如果感情这种事,能够完全被理智控制住,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姐妹情深、生离死别、海誓山盟了。
于是就在田洛洛的眼睛彻底合上、坠入无光的黑暗的前一秒,她听见有一道凄厉的喊声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却又好像是在她身边响起的一样,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虚实真假,陡然便有“一切皆是虚幻”的错觉。
然而在这种恍惚的混沌中,却又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的,那便是蕴含在这声呼唤中的、过分强烈又真挚的情绪:
“秦君——!!!”
在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呐喊中,原本属于田洛洛的“烧水做饭,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所有既定的命数,在秦慕玉的眼泪落下的那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
田洛洛眼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刚刚在幽冥界的混战里趁乱逃了出来的黑白无常,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逃脱升天而庆祝,就感受到了附近有个命不久矣的家伙正在等着他们去收尸呢。
虽说这个马上就要咽气的家伙,不是真正的人类,因此她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真正遁入轮回;但即便如此,这个“去往地府”的流程还是要走一趟的。
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对视一眼,同时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名为“社畜”的情绪,随即一人拿起招魂幡,一人拿起勾魂锁,驾起阴风,便朝着田洛洛的方向飘飘荡荡而去了。
于是在浑浑噩噩中,命不久矣的田洛洛一看见站在她眼角余光中的黑白无常,便心知自己命不久矣。
她在天界时,生活在天河中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介地位最低微的、四处飘荡的精魄,日日除去和姐妹相伴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着天河里潺潺的水声,用亘古不变的、富有规律的一声一声波涛计算日子,仿佛那枯燥无味却安定平稳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似的。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无情地打碎了田洛洛的幻想,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变故中认识到,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也只会是力量,天界“强者至尊”的道理,总归还是有些用。
只可惜她反应过来得太晚了。
她还没来得及认真展示自己的才华,刚刚觉醒的、萌发的初春的新芽,就这样在乍暖还寒的寒潮里死去了,就好像那认为自己原本可以获救、但事实上最后也没能离得开大山,还要被劝说“回归家庭”的受害妇女们一样。
此时此刻,徘徊在田洛洛心头的,除去这种强烈的不甘与不舍之外,还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因为刚刚的那一场恶战,使得原本堵塞淤积的河道,被那纵横万里的剑气当场劈开,原本只能缓缓流淌的江水顷刻间得以从源头畅快奔涌而下,从此这片土地,便再也不必遭受洪涝灾害,从此化身鱼米丰足的“天府之国”。1
在这浩浩汤汤奔涌而来的水声中,田洛洛一瞬间,只觉自己又回到了天河之中;然而在听到了秦慕玉的痛苦的呐喊声、又感受到那一滴眼泪落在自己的脸上带来的灼热感后,便有一种错乱的割裂感,从已经神志不清了的田洛洛心中生出来了:
……啊,这一滴泪,原来有着这么沉重的重量,都能汇聚成河流与江海。
可是我的姐妹的眼泪,不该为我这种失败者而流。她应该大步大步往前走,搅动天地,颠覆星辰,在迎面而来的风中将为我而流的眼泪擦干,我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
既如此,如果我能回到天上去的话,一定要让灌愁海里的海水,都再也没有这种痛苦的眼泪。
只可惜神志不清的田洛洛,是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刚刚的那番话里有多大的逻辑漏洞的:
她在人间死亡的这具躯壳,只不过是一个化身,她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就能回到天上,不用搞生离死别这一套。
只不过就算她能回到天上,按照田洛洛的实力,也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够掌管灌愁海的、水类神仙的官职。
更何灌愁海中的海水,是由三界中所有生灵的痛苦凝聚而成的,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去将这种痛苦的眼泪择出来呢?
——可正是这种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正是这种在生死存亡之际在头脑中蹦出来的胡思乱想,反而显出她最本质的那颗心来了。
就在田洛洛彻底昏迷过去的前一秒,她陡然间感觉到,有一阵冰冷而温柔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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