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完颜亶他们的心思与打算, 不外乎两点。
拿她们取乐助兴,拿她们威胁侮辱赵构。
完颜氏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比谁都清楚。她们这群女人, 赵构不会在意, 大宋朝廷也不会在意。
官员们只想着如何趁机上位捞到好处, 如何议和求饶。在她们这群身陷囹吾的女人之中,赵构只想换他亲娘韦氏回去。
妻子女儿姊妹,完全不在赵构的考虑之中。如此多的女人被赎回去, 就等于在一遍遍打赵构的脸。
换韦氏, 大抵因着千百年来的“孝道”压在头上,赵构急需好名声。
至于赵佶他们,赵构与朝廷官员都习惯性忘记了。
在新朝得到了利益者, 不愿意有人来打破眼前的局面,哪怕是废帝也不行。
政斗落败的官员,迎赵佶这种废物回去, 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徒增人耻笑罢了。
金人能折辱她们,不过是因为她们被完全抛弃,孤立无援。能任由他们摆布, 正好满足他们嗜血的□□。
如果只赵寰自己,她早就能离开这里。适逢乱世, 哪怕如梁山好汉那般占山为王, 也能过得恣意潇洒。
但如今, 她不能走。
原身的身子弱,饮食太差。赵寰成日劳心劳力, 有时候实在累到极点,睡不着的时候, 她亦有刹那的脆弱,问自己值得吗?
无论值与不值,她都不能走。
如果她走了,她们这群女人,无人能生还。
赵寰无事的时候,经常站在廊檐下发呆,望着破败不堪的浣衣院。她守着的,是一座埋着活人的坟墓。
如今,这些人在她的努力下,刚有点生机。如同渐渐来临的春日,逐渐苏醒,叫她如何能离开?
完颜亶要举行的庆典筵席,赵寰毫不在意,更不会梳妆打扮。只淡淡看了眼韩皎,头也不回离开。
韩皎往前追了一步,望着赵寰挺直的背影,她慢慢停下脚步,悻悻离开。
韦氏的屋子在浣衣院最宽敞,门前悬挂着半旧的门帘。屋旁边低矮的毡房里,不知是伺候,还是守着韦氏的金人婆子,听到动静探出头。
她见到来人是赵寰,撇嘴淬了口,唰一下放下帐帘缩回了头。
赵寰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的炕烧得热,夹着说不出的怪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韦氏穿着艳红的薄衫,斜坐在铺着赭红色毡垫的炕上。毡帐不知是脏污还是退了色,像是血干涸之后,颜色暧昧不明。
她身形比上次见到时丰腴了几分,低头对坐在脚边杌子上赵佛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仿佛水滴,颤巍巍似坠欲坠。
听到动静,韦氏抬起头看来,水滴跟着轻微摇晃。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直起身,下巴微抬,不悦问道:“你来作甚?”
赵佛佑见到赵寰,惨白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蹭地站起身,朝她飞跑过来,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叫了声姑母。
赵寰听到赵佛佑带着颤抖的声音,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背,不紧不慢道:“我来带她回去。”
韦氏愣了下,旋即讥讽地道:“回去,回何处去?这里可不是大宋,由着你能随意走动。陛下有召,大娘子还未曾装扮呢。”
赵寰深深盯了韦氏一眼,不欲与她多说,牵着赵佛佑就要离开。
“站住!”韦氏怒了,冲上前抓住了赵佛佑的手臂,“我还有许多事要与她交代,我都是为了她好!”
韦氏抓得太紧,长长的指甲嵌入了赵佛佑的手臂里,痛得她低呼了声,眼泪汪汪。
赵寰沉下脸,二话不说,化掌为刀,直劈在韦氏的手腕上。她啊地尖叫,捂住手臂,脸都扭曲了。
以前赵寰生母王贵妃还在时,与韦氏两人就不对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韦氏气得脸上的肉抖个不停,哆嗦着道:“反了反了!我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你的长辈,你竟然以下犯上,对长辈不敬!”
赵寰怒极反笑,问道:“你算哪门子长辈,可有你这般做长辈之人?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反正不是你生的,与你无关。佛佑神佑是你的亲孙女,你为她们做了什么,又是打着何等主意?韦贤妃,不,毕竟你儿子登了基,遥封了你,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太后娘娘了?”
赵寰神色一凛,沉声道:“无论你是韦贤妃,还是太后,你都得做个人!”
韦氏的脸色变换不停,辩驳道:“陛下年轻有为,如今身前只得一女。大娘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是被选上,以后岂不是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浣衣院吃苦受罪!”
前世时赵寰看过一眼韦氏的生平,最著名的两件事,一是她回南宋之后,为了掩饰自己在金国的过往,指认逃回去的柔福帝姬为假冒。
辛辛苦苦逃回大宋的柔福帝姬,被乱棍杖毙。
另外的一件事,则是她对有推荐之恩,在五国城被其处处照顾,亲如姐妹的乔贵妃,许诺回南宋之后一定会接其回去。
结果,韦氏回去之后,安心享受着太后的无上尊荣,早就忘了过去的誓言,乔贵妃死在了金国。
自私,凉薄,翻脸无情,与赵构不愧为亲母子。
在浣衣院这种地方,韦氏还念念不忘后宫倾轧那一套。看来人的本性,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会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寰快被韦氏的无耻逗笑了,冷冷道:“韦氏,你要如何,愿意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拿着别人的命去换好处。”
拉过赵佛佑站在她面前,“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的亲孙女,是你那好儿子的长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打算着她得了宠,好孝顺你这个亲祖母,算盘真是打得响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韦氏的小心思被拆穿,脸面立刻挂不住了,虚张声势挥舞着手,一个劲道:“那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我不过是为了她们姊妹好罢了!浣衣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一堆的活,大冬天的,在结冰的水里面洗衣衫!”
幼时贫穷的日子,此刻在韦氏眼前一一浮现。她早受够了,一天都不要过那种日子,想都不愿回想。
摇摇头,韦氏眼泪流了下来,喋喋不休道:“你就是嫉妒罢了。大娘子,你过来,别听她的,她会害了你!”
说着,韦氏欲上前拉赵佛佑。赵佛佑防备地盯着她,飞快往赵寰身后躲去。
赵寰就那么站着,韦氏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下,到底没敢上前。
咬了咬唇,韦氏转头对赵佛佑怒目而视,威胁她道:“今日夜里是上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关心你!”
身为阶下囚,同样都是可怜的女人,赵寰本打算心平气和对韦氏说几句。
夏虫不可语冰,赵寰怕无法抚慰,真正柔福帝姬惨死的冤魂。她没了与韦氏说话的心情,拉着赵佛佑扬长而去。
韦氏急得不行,追了一步,被门外的寒风一吹,忙躲回了屋中,又尤为不甘心。她气得直跺脚,喃喃骂个不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出了门,屋内屋外的气温相差太大,赵佛佑冻得抖了抖。赵寰往前站了下,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温声道:“我们走快些,回屋去就不冷了。”
赵佛佑嗯了声,片刻后轻声道:“姑母,等下还要去见金人新皇帝,我怕。”
赵寰干脆利落道:“你还小呢,与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在屋子里,不用去。”
赵佛佑惊喜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问道:“我真可以不用去吗?”
赵寰抚摸了下她瘦弱的肩膀,叹了口气,笑着安抚道:“真不用去。你瞧,你这小身板,看上去还是个垂髫小儿,去做什么。”
赵佛佑呼出口气,真正笑了起来,挽着赵寰的手臂,叽叽喳喳道:“姑母真好。先前我吓死了,娘娘一个劲对我说,在金人这里,只有我与神佑,还有她是一家子,当要守望相助。等我有了宠,以后也能拉扯一把神佑。等我们都入了新帝的后宫,以后生个儿子,一辈子就不愁了。可我觉着不对,姑母说过,万事都要靠自己。再说,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亲人,岂能与之为伍。我不喜欢娘娘,十三姑母说她是自甘下贱。”
赵寰欣慰道:“你想得很对,靠宠爱生孩子这些,都靠不住。你看韦氏自己,她既没靠上丈夫,也没能靠上儿子。她豁得出去,在金国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得来,我们不应当过多苛求她。可她错就错在,不该牺牲你,任何人都不应当被她牺牲掉,去换取她想要的利益。”
赵佛佑似懂非懂,皱起小眉头沉思起来。赵寰领着她回了屋,赵神佑看到了,立刻跳下炕迎上前,拉着她不断打量。赵金铃跟着围上前,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三个小娘子手拉着手,笑成了一团。稚嫩的脸庞,笑容灿烂,赵寰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赵瑚儿与邢秉懿此时回了屋,看到赵寰,顿时焦急地道:“如何了?先前三十三娘说你去韦氏处找佛佑了,可是她不安好心,起了坏心思?”
赵寰简单说了几句,邢秉懿作为儿媳妇,她气归气,倒没好出言指责。
赵瑚儿却不客气,柳眉一竖,骂道:“破落户就是眼皮子浅!以前在汴京时,她就不受待见,生了儿子也没用,不过是个才人罢了。亏得乔贵妃巴心巴肝当她是姐妹,被她哄得团团转,真是十足的蠢货!”
乔贵妃与赵佶他们一起关押在五国城,在那边并不比浣衣院好过。除了要伺候赵佶他们,还要伺候守卫五国城的权贵们。
思及此,赵寰眉毛微拧。
除了浣衣院,在各大王寨以及权贵后宅,还有许多来自大宋的可怜女子。
邢秉懿一边往门外看,一边劝盛怒的赵瑚儿:“你且小声些,如今浣衣院换了金人婆子,来回走动勤快得很,仔细被她们听了去。”
赵瑚儿冷笑,手起手落,做了个砍杀的姿势,很是牛气哄哄道:“怕甚,到时候杀了就是!”
赵金铃咯咯笑,在旁边乱拍掌:“十三娘厉害,厉害得紧!”
邢秉懿骇然,嗔怪地拍了赵金铃下,笑道:“可不能随便乱来,得听二十一娘的安排行事。”
赵瑚儿的气势一下收了回去,赶紧道:“那是当然,二十一娘是将军,我是小兵,得听号令冲锋陷阵。”
赵寰失笑,细细叮嘱道:“老规矩,三个小的在屋子里不用出去。我们等下去的时候,见机行事,不要做无用的反抗。”
赵瑚儿愣了下,变得不安起来,呐呐道:“若是被金狗皇帝选了去,那该怎么办?”
赵寰沉吟了下,坦白地道:“完颜亶不会选我们,一来我们年纪大了,二来,他披着读书人的皮,不会那般猴急,今晚就广充后宫。三来,完颜亶的正妻可是出自裴满氏,在金人中是世家大族。完颜宗干为了稳定朝政,亦不会猴急,只会强行拉去吃酒作陪。最大的可能,是我们会被拿去赏赐给其他完颜氏贵族。”
赵瑚儿脸色大变,更紧张了,忙追问道:“若我们被赏了出去,就必须得分开,那就更糟糕了!”
赵神佑眼眶一下红了,扑到了赵寰怀里,搂着她的腰不肯撒手。赵佛佑与赵金铃见状,呜咽一声,跟着跑过去,几人抱成一团。
赵寰感到几人深深的不舍与不安,默然片刻,道:“程颐曾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可同意他的说法?”
“呸!”赵瑚儿冷笑连连,“他大放阙词罢了,谁搭理他!”
邢秉懿想了下,低低地道:“照他的理来说,我们都是失节的女子,早就不该活着了。”
赵寰道:“男人们都这般想,南边朝廷的官员,更巴不得我们这般想,全部殉节,方便他们趁机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我们活着,存在,使得他们成日挂在嘴边的大义,家国天下,就变得尤为可笑。我们偏要好生活着,活得比他们长,活出真正的风骨。若是这次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你们也不要怕,是危机,也是转机。”
仔细斟酌之后,赵寰道:“去将姜醉眉她们叫来,我们一起商议。”
很快,姜醉眉她们来了,几人同样神色焦急,七嘴八舌道:“二十一娘,先前你不在,我早就想找你呢。”
“就是,今晚应当是鸿门宴,谁去谁倒霉。二十一娘,你可以应对的法子?”
赵寰示意她们安静,“来不及了,我们先说正事。”她压低声音,与她们仔细叮嘱安排了一番。
姜醉眉她们听后,当即离开,各自去忙碌。
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浣衣院极为难得挂上了几盏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破旧的院子,显得既怪异,又不伦不类。
韩皎剔剔达达走了一圈,不断提醒道:“可都装扮好了,快些!要记得守规矩,若是惹恼了贵人,仔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趾高气扬的喊声,到了赵寰屋前低了下去。韩皎看到赵寰在,暗自叫了声阿弥陀佛。对她照旧穿着先前的破旧衣衫,将赵佛佑她们留在屋内的行径,只当做未曾看见。
赵寰与赵瑚儿,邢秉懿三人结伴一起往外走去。她边走边不动声色暗自打量,浣衣院尚好,出了院门后,周围氛围顿时一变。
金人守卫森严,在原来烧掉大殿前的空地上,支起了顶巨大的王帐。一顶顶矮帐围绕着王帐,持着刀枪的金兵,警惕来回巡逻,哪怕是蚊子都难飞进去。
架得高高的柱子上,挂着龙灯,将四下照得透亮。赵瑚儿抬眼看去,轻声嗤笑,对赵寰道:“这是大宋汴京元宵节时,鳌山上最常见不过的龙灯。可怜这群蛮子,却当做宝贝抢了来,庆贺新皇帝登基。”
赵寰不经意哦了声回应,眼神却盯着王帐的布局,估算着守卫的兵力。
新殿尚未修葺完毕,皇宫内接连出事。按照常理,完颜宗干应当让完颜亶留在王寨里才稳妥。
只看眼下的架势,被重兵把守的王帐,赵寰估摸着,完颜宗干是为了彰显完颜亶的皇帝威严。
皇宫破归破,代表的意义却不一样。在此地大张旗鼓安营扎寨,是在向各方势力施压。
在韩皎与金人的吆喝安排下,众人低头陆续进屋,在角落处肃立。
赵寰混在中间,抬眼打量过去。在大帐的正中处,摆着一张花梨木荷叶交椅,椅子上,铺着一张雪白的虎皮。
在右下手,同样摆着一张交椅,只上面没有披着虎皮,以示区别。接下来,依次摆放着矮塌矮几。
靠近角落处,立着花枝宫灯。香炉里青烟袅袅,散发着浓郁的檀香香气。
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赵寰她们进屋后,乐师伶人们陆续进入。在金人的安排下,与赵寰她们挨挨挤挤靠在了一起。
立在赵寰身边的赵瑚儿,悄然碰了她一下,眼神朝乐师那边斜去。
赵寰轻轻颔首表示已知,她早就发现了,进来的乐师们,其中就有赵瑚儿认识的许桃娘。
“陛下到!”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似唱似吆喝,金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跪迎陛下!”
赵寰随大流下跪,杂乱的脚步声在帐内响起。金人喊着女真语,她一句都没听懂,猜想应当是些吉祥话。
“不用多礼,诸位都起吧。”完颜亶声音嘶哑粗嘎、汉话倒挺标准。
赵寰随着大家起身,抬眼在屋内扫过去。除了上次在完颜晟大殿中见过的完颜宗贤等人,这次多了好些生面孔。
按照他们的座次,赵寰猜坐在完颜亶右下首第一的,应当就是完颜宗干。
坐在完颜亶左下首之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浑身散发着寒意,应当就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完颜宗弼。
端看几个陌生面孔,他们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出意外,他们该是完颜晟的儿子们。
一个明显的汉人面孔之人,坐次比较靠前,他肯定就是完颜亶的汉学先生韩昉。
赵寰仔细打量着完颜亶,他这次穿上了崭新的明黄龙袍,装扮一新。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像没睡好,脸上倒始终挂着笑意,举动斯文中透着僵硬。
多看一会,赵寰便发现了。完颜亶偶尔掀起眼皮,眼神漂飘浮不定,毫无目的朝人群中扫视,难以形容的阴鸷。
赵寰微怔,完颜亶情绪不稳,明显癫狂,随时会发疯。
仆从下人陆续送了酒菜上来,乐师们奉命开始奏乐唱曲。
完颜宗干率先端起酒杯,在完颜亶面前恭敬跪下,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无比虔诚嘀哩咕噜了几句。
完颜亶端起身边的酒杯,笑着朝完颜宗干举了举,说了句请起。等其一饮而尽之后,跟着扬首喝完了杯中酒。
赵寰认真观察,完颜亶握着酒杯的手指拽得极紧,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右半边脸,则青筋突起了一下,仿佛紧咬了下牙关,恨意闪过。
完颜宗干敬完酒之后,退回自己的座位上,看向了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坐在那里,对周围的情形视若无睹,只管一手执壶,一手握着酒杯,连续喝了好几杯酒。
完颜晟的儿子们,如宋国王,战功累累的完颜宗磐等人,向来谁都不服谁。谋反以及杀害叔伯兄弟等事,对他们来说已习以为常,早在完颜晟在位时,就多次发生。
毫无建树威望的少年皇帝,他们压根不放在眼里。此时见完颜宗弼不给面子,脸色很是精彩,在一旁乐得看笑话。
完颜宗干气得脸色黑沉如锅底,将酒杯往案几上一掷,眼看就要暴起。
完颜宗贤将一切看在眼里,赶紧站起来打圆场,笑道:“今晚是陛下的宴请酒席,酒上来了,缺了美人儿作陪,那多没意思。”
完颜亶神色阴霾,嘴唇刚动了动,完颜宗干顺了顺气,已经抢先笑着应了,取笑他道:“怎地,你还想再做一次赵构的爹爹,再让大宋的太后给你生个儿子?”
完颜宗贤哈哈大笑,对站在最后的韦氏招手:“还不快过来陪我吃酒!”
完颜宗干朝赵寰她们看了来,断了一截的眉毛顿时往下一耷拉,不满地道:“怎地穿得这般难看,带下去换身省事的衣衫!”
这下完颜氏变得团结起来,男人们敲着案几,大笑不止,嗷嗷怪叫,猴急着指点着她们,道:“我要她,还有她!”
完颜宗干见完颜亶没做声,皮笑肉不笑对他道:“陛下可看中了谁?不如臣替你选一个可好?”
完颜亶眼皮耷拉下去,又飞快掀起,瞄完颜宗干一眼,再耷拉下去。
完颜中干话语冷了几分,道:“大宋的女人不值钱,不过些玩意儿罢了,拉来助助兴而已。”
完颜亶脸颊抽搐了几下,眼珠子猛然转向一旁,好似要飞出眼角,手随意一点,“就要她吧。”
完颜中干顺着完颜亶的指点看去,见是赵佶排行三十二,被封为庆福帝姬的赵金姑,矮小瘦弱,顿时嫌弃不已,挥挥手道:“带下去好生装扮一下。”
赵金姑年纪与赵佛佑相仿,瑟瑟发抖着被带了下去。不一会,她与韦氏等人,一同被重新带了回来。
她矮瘦的身上,挂着华丽的细薄纱绢,每往前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晃晃荡荡,连着摔了无数次。疼得眼泪直掉,却不敢哭出声,紧咬着唇忍住,渐渐有血丝溢出。
完颜宗弼与完颜宗磐他们等人,这时候全变了个人样。臭烘烘的嘴乱拱,淫.笑连连,上下其手。女人们躲避哀求,压抑着啜泣。
赵寰与赵瑚儿她们万幸,都没被叫去。她站在那里,看向如同鹌鹑般,瑟缩在眼神发直的完颜亶身边,怕得发抖的赵金姑。
如果有人间炼狱,大抵如此吧。大帐的一切,仿佛腐肉烂掉的屠宰场,四处流脓,散发出阵阵的恶臭。
不知过了多久,完颜宗贤起身,上前朝完颜亶单膝跪下,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同意。”
完颜亶哦了声,问道:“何事?”
完颜宗贤手朝赵寰她们这边一指:“臣想要个人,还请陛下恩准。”
赵寰心神微凛,朝韦氏看了去,恰与她幸灾乐祸的眼神对上。赵寰直接无视,淡然移开了视线。韦氏僵了下,悻悻暗哼了声。
完颜宗贤的话响了起来:“臣想要柔福帝姬,请陛下将她赏赐给臣吧!”
第24章
赵寰尚没有反应, 在她旁边的赵瑚儿脾气急,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她眉毛竖起来,拳头拽紧, 身体前倾, 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邢秉懿则轻呼了声, 猛地转头看向赵寰,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不安。
赵寰始终面色沉静,轻轻拉了下赵瑚儿的衣袖。她一下顿住, 深深呼出口气, 让自己慢慢平息下来。
邢秉懿见赵寰不动声色,念着她一惯的本事,临来之前的商议, 一颗心落回了肚中。嘴角不由得下撇,轻蔑无比望着前面已经吵起来的完颜氏一众人。
找死啊!
完颜宗贤话音刚落,完颜亶还未回答, “砰”地一声巨响。完颜宗磐斗大的拳头砸在了案几上, 撞得杯盘碗碟飞起来,滚得到处都是。
完颜宗磐蹭地站起身,阴阳怪气道:“陛下, 臣也要柔福帝姬!按照规矩,浣衣院, 乃至整个皇宫的钱财, 都是爹爹的, 该留给我们兄弟们分,与其他人可没干系!”
这句话就说得不客气了, 完颜亶既然成了皇帝,皇宫的一切, 当属新帝。
粮仓被偷的事情还没查清,王帐内的每人,在完颜宗干眼里看起来都很可疑。
粮食勉强能算小事,尤其是完颜宗翰死得莫名其妙。大殿的那把火,烧得也蹊跷。
他们这群人中,肯定打着想要谋权篡位的主意。金国在大宋抢的钱财与土地,偌大块肥肉,任谁都眼眼红。他们打着先害死完颜晟,再谋求起事的主意。
完颜宗干看向屋内一干人,越看疑心越重。尤其是死对头完颜宗弼,兄弟俩斗了一辈子,他前去江南扫荡了一圈,最后带回了数不清的珍宝。
但他拿出来分的却不多,肯定暗自私藏了,一看就居心不良。
完颜宗磐跳出来不说,完颜希尹与他不合,立刻与其唱对台戏,跟着起哄道:“凭什么你能要女人,我也要!”
完颜宗弼斜乜着完颜宗干,阴阳怪气道:“你们说得都对,不若将爹爹留下的家财江山,都拿来全部分了吧!按功分赏,谁上战场杀敌多,谁就该多分!咱们女真,岂能学汉人朝廷那一套。汉人皇帝别说上阵杀敌,连鸡都不敢杀,最后变成个亡国的软蛋!”
完颜宗干眼前一黑,他就知道,完颜宗弼一心想抢夺江山,其心可诛!
完颜宗磐他们兄弟顿时不干了,完颜阿骨打留给完颜晟的江山,就该给他们兄弟,与完颜宗弼他们有何关系。
很快,完颜氏众人吵得面红耳赤,就差没拔刀砍人。
完颜亶坐在上首,望着底下的一众叔伯兄弟,他瞳孔猛缩,拽住赵金姑细弱的手腕,几乎将其捏碎。
赵金姑痛得尖叫出声,完颜亶耳膜嗡嗡响,一下甩开她的手。
阴鸷的眼神,好似阴冷的毒蛇缠上去,令她的哭声一下堵在了嗓子眼,怕得簌簌发抖。
赵瑚儿死死咬住唇,气得眼眶都红了,一只干燥冰凉的手,轻轻贴上了她的手背。
低头看了眼那只瘦弱,却有无穷力量的手,赵瑚儿侧头看去,赵寰给了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公然反抗。他们暴虐无道,会直接暴起杀人。”
“无需与他们讲道理,世间的道理,他们听不懂。其实人都一样,只听适合自己的道理。同理,赵构的朝廷亦如此。”
“该如何办?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做人,就打得他们屈服,或者干脆杀了。”
赵瑚儿深以为然,赵寰说得对。
眼前的这群畜生,在一定程度上,与大宋朝廷官员的区别,就在于伪君子与真小人罢了。
同情怜悯,良心都不可靠。她们要不动声色,变得足够强大。由她们来制定规则,让他们不得不从。
乐师早就吓停了抚琴唱曲,帐内嘶吼声,咆哮声震天。有人掀翻了案桌,酒肉撒了一地。
赵寰全神贯注观察着局势,他们讲女真语,语速飞快,她努力聆听,抽丝剥茧分析。
唯一的汉人韩昉,急得团团转,试图想劝架,却无人买账。被你推一把,我推一掌,跟陀螺样,转得眼冒金星。
“哇!”韩昉胸口一阵恶心反胃,将先前空腹吃的几杯酒,全部吐了出去。
完颜宗贤恰在韩昉面前,被他吐了一头一脸。他气得头一懵,不管不顾挥拳揍过去。
韩昉是读书人,力气哪能跟打惯了仗的完颜宗贤比。鼻子一痛一歪,两条鼻血挂在了脸上。
“先生,韩先生!”完颜亶最亲近韩昉,见他受伤,怒火攻心,抓起割肉的匕首就冲了出去。
完颜宗干嘴都气歪了,他眼疾手快拉住了完颜亶,心一横,朝随从吼道:“来人,保护陛下,有刺客,保护陛下!”
很快,守卫团团围住王帐,举起弓箭对准了帐内众人。
赵寰心一沉,若说是赤红着眼的完颜亶发疯,拉着大家一起死,她还能信几分。
完颜宗干不过是吓唬大家,谁稳得住,谁就赢了。
但帐内的小娘子多,她们若是见到形势不对着急忙慌逃命,那真是死定了。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闷闷的一声,本就浑浊不堪的空气中,散发出了浓浓的血腥气。
一个衣不蔽体,双腿诡异弯曲着的娇小小娘子仰躺在地。她嘴角缓缓流出鲜血,盖住了唇角那颗俏皮的小痣。
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完颜宗弼看着眼前冰冷闪着寒意的箭头,低声咒骂了句。
这个疯子!
完颜宗干肯定不敢放箭,他自己也在帐内。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一个都没来!
刀箭无眼,若是他们都死在了这里,金国的天下,肯定会落到完颜宗干儿子手中。
完颜宗弼怎肯让他得逞,悻悻坐了回去。旁边的女人在尖叫,完颜希尹心烦,顺手拉过身边的小娘子撒气,将她解决了。
哪怕再莽撞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骂骂咧咧住了手。
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四下一片狼藉。完颜宗干不屑冷哼,终归还是怕死!
他真想将他们全都杀了,可惜还需要他们上战场拼命!
只恐吓也不行,既然他们都爱大宋女人的身娇肉嫩,反正多得很,就分他们几个平息一下。
地上浓稠的血,蔓延开来,在地毡上开出了艳丽诡异的花朵。
完颜氏重新热闹起来,其乐融融,他们在快乐地分战利品:大宋女人。
赵寰拍了拍赵瑚儿,她神色木然,知道不该动,泪却控制不住,顷刻间泪流满面。
许月娘是她难得的朋友,一路来到大都,多次得她提点相帮。否则,她估计会与其他小娘子一样,受尽折辱而死。
许月娘有一把好嗓子,她的曲儿唱得极好。
她告诉赵瑚儿,过沼泽泥泞地时,如何能走得轻松些。
下雨天,宁愿进密林,也不要进金兵的营帐去躲雨。
密林不一定有猛兽,金兵却是实打实的恶鬼。
许月娘出自教坊司,不过是最低贱的女伎。完颜氏无视她的尸首躺在地上,很快就分好了战利品,各自搂着哭泣不止的小娘子们满意散去。
赵寰差点引起了一场流血打斗,完颜宗贤他们下意识避开了,她依然留在浣衣院。
邢秉懿与赵瑚儿她们也留了下来,筵席散去,已经月上中天。
月亮不问世情,依旧温柔如水,清辉公平洒在每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沉默,住在一屋彼此相伴的小娘子们,此次一分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在浣衣院,死亡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空了的屋子,就是这般而来。
以为会麻木了,面对的时候,她们同样心痛难过。
回到屋,赵佛佑几人见到她们的脸色都不大好,忐忑不安望着她们,连话都不敢说了。
赵寰朝她们轻轻颔首,安抚道:“我们没事。”
赵瑚儿一下就炸了,激动地哭道:“没事,如何能没事!月娘,月娘她连尸首都没人给她收!”
邢秉懿叹息一声,道:“十三娘,你可别这样说。二十一娘能怎样,莫非她能去给许月娘收敛,买副棺材好生安葬了?”
赵瑚儿一窒,憋屈与难过,胸口着实堵得慌,道:“我没责怪二十一娘,只是心里过不去,难受得紧。”
她抚着胸口,微闭上了眼,想到王帐中的情形,脸一下扭曲了,愤怒地道:“韦氏这个贱人,她与二十一娘起了口角,肯定是她在旁边进了谗言,完颜宗贤才提出要二十一娘!”
“我等着完颜宗贤把我要去呢,可惜。”赵寰遗憾摇头,她的计划又被打乱了。
先前赵寰就与她们说过,若是分开,正好搭救他们王寨的女人。
赵寰见她们神色黯然,知道她们心情很复杂,不想分开,又想做些事情。
这些不是她们能决定,完颜氏可不会由着她们来选去何处。
赵寰没再提这茬,淡淡道:“不是韦氏,她没那么大本事,金人不会听她的话。完颜宗贤以前就提过要我去,她若是说了什么,顶多恰是提醒了完颜宗贤。如今她即将要被送去五国城,以后就难见到了。”
“活该!”赵瑚儿扬眉,冷笑一声,“五国城那边的日子更艰难,这就是她的报应!”
赵寰看了她眼,道:“没人应该被送来送去。”
赵瑚儿噎了下,不甘哼了声,一扭身趴在炕上,哀哀道:“月娘,月娘就这么平白无故死了么?”
她一下又站了起来,奔到赵寰面前,急迫地道:“二十一娘,我们替月娘报仇,杀了完颜希尹可好?”
赵寰无奈,耐心解释道:“完颜希尹是金人丞相,与完颜宗干明显是一伙。完颜宗翰是他的儿子,前些时候刚没了,他的相府定会被护卫守得固若金汤。现在他刚杀了人,就突然死了。完颜氏并不都是笨蛋,他们只是太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怀疑我们。如果此次贸然动手,其他完颜氏就要起疑心了。”
赵瑚儿一咬牙,厉声道:“那就将完颜氏全都杀了!”
邢秉懿都听不过去了,道:“如何杀?你可知道王寨里面是如何模样?再说,杀了完颜氏,还有其他氏,就拿完颜亶的皇后来说,她出自金人九大权贵的裴满氏,还有其他八大氏呢,他们手上可都有兵!你看你,性子真是,急得很。临行前,二十一娘就交代了别冲动。若不是她拉着你,今晚你就,你得听二十一娘安排呀!”
赵瑚儿气焰一下低下去,眼巴巴望着赵寰,道:“二十一娘,难道真没法子了吗?”
完颜希尹残暴无度,赵福金在他手上只活了半年不到。
今晚,他带走了三个小娘子。
赵寰平静地道:“咱们现在实力不够,不能浮出水面。完颜宗尹也必须死。”
赵瑚儿一听能给许月娘报仇,差点没跳起来,马上抓住赵寰的手,追问道:“那该如何做?”
先前他们吵架时说,完颜宗弼烧杀抢虐,带回来了无数的钱财,这些都是大宋的。
先血债血还一些吧。
赵寰眉眼间,难得浮现了几分狠戾,声音却极为平淡,道:“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第25章
月亮穿过云层, 天地间瞬间暗了下来。一个模糊的人影,贴着墙根飞快闪了过去。月亮清辉重新洒在人间,将四周照得朦朦胧胧。
禁卫森严的皇宫, 五人一伍的金兵守卫, 陆续巡逻经过。
走在最后的金兵, 他仿佛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回头一看,眼前只有月色与土墙。
金兵挠挠头, 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身跟着队伍离开。
宫墙成凹型,赵寰紧贴着凹进去处,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悄然松了口气。她在心中默念等候,约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另一队守卫巡逻走了过来。等他们经过之后,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赵寰摸索了好一阵, 总算摸清了金兵的巡逻规律。完颜宗干不放心他的兄弟子侄们,而且他很狡猾,安排的守卫巡逻, 有长有短。有一盏茶,半盏茶, 一炷香, 半柱香的间隔。若是有人贸然闯入, 肯定得被发现。
宫墙倒塌之处,已经被重新填了泥, 赵寰不能再从此处翻墙出去,特意寻了此处好做掩饰。
比起她的身高, 土墙差不多高要出半人左右。她以前没有翻过,就必须留有宽裕的功夫,否则,一不小心就得落在了巡逻守卫的手中。
先前出门的时候,赵瑚儿与邢秉懿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来。
赵寰很欣慰她们的勇气,但今晚实在是太危险,人多不一定好,便将她们劝住了。
等到守卫再次巡逻过去,这次赵寰有一盏茶的时机。她望着高墙,暗自呢喃:“死也不怕啊,一定会有更多的女人站出来。”
给自己打气之后,赵寰稳了稳神,拿出锉刀,用力插入墙缝。抓住锉刀借力,脚瞪着墙,往上一跃。
“哗啦啦”,土墙的泥太脆,没能承受住力,锉刀掉了,她差点被摔下地。
连续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赵寰还得顾忌土墙不能被破坏得太厉害。若是洞多了,白日被金兵发现,她想要出去就更加难。
离下一队守卫前来巡逻的时辰,只剩不到小半盏茶的功夫。
赵寰平心静气,闭了闭眼,再次用力将锉刀插入土墙,借力一跃,右手攀上了墙头。
“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
赵寰飞快扫视了眼墙下的情形,毫不犹豫转身下滑。在轻盈落地的刹那,她听到了墙内清晰可闻的脚步声,来到了她的攀爬之处。
天助自助之人!
只要出去就好,回来就容易了,能借林大文他们的软梯攀爬。赵寰嘴角上扬,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隐入了月色中。
林大文他们见到赵寰夜里到来,顿时紧张不已。完颜亶登基,以为她出了事,一起围了上来。
赵寰简单说了些宫里的情形,道:“我们要将他们搅得更乱些。金兵的衣衫,你们弄到了多少?”
林大文答道:“怕被金兵怀疑,不敢拿太多。从各个王寨里,一共偷到了十套。不过,我们自己凑了些布料,缝了差不多有五套。”
大家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能凑齐五套衣衫,实属不易。
赵寰沉吟了下,说了自己的打算:“我们分成三批,一批五人,分别前去完颜宗弼,完颜宗磐,完颜宗贤,完颜宗雅,完颜宗顺的王寨,放火烧他们的兵营。原本我打算让严郎中开些药草,让马吃了发疯,人被蒙倒,好直接动手砍杀。一来,这样做对严郎中来说比较危险,可能会暴露”
她的话还未说完,严郎中就抢着道:“我不怕死!这些畜生,我早就不想活,与他们拼了!”
赵寰望着严郎中晦暗的神色,不由得愣了下。
林大文垂下头,叹了口气,解释道:“今日有三个大宋的娘子没了。她们怀了身孕,金人给她们灌了落胎的药。”
严郎中悲愤地道:“什么药,那也叫药?水银,他们罐的是水银!这些畜生,他们哪懂什么药方,他们的巫医弄了些符水,在里面加入大剂量水银。大人都没了,何况是胎儿。能命大活下来的,也活不了多久,比死都不如。”
在浣衣院中的帝姬们生了病,都是靠熬,平民与女伎们更不用提,休想能请郎中医治。严郎中就只有一双手,也顾不过来那么多。
赵寰神色刹那恍惚,胸口闷得慌,几乎快透不过气。
“他们会遭报应的。等到老天发现,还是我们先动起来吧。”赵寰低低道,很快打起了精神,“严郎中,我知道你不怕死,只是先前我提到用药草的事情,必须计划周全。马场那边先不提,在兵营下药,剂量得要大。药草气味重,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不如干脆放火,烧死烧残几个也好!”
严郎中一听,缓了口气道:“还是二十一娘计划周密,我真是没什么用处,帮不了大家忙。”
赵寰忙安慰了他几句,严郎中脸色勉强好了些,不解问道:“完颜氏都作恶多端,二十一娘为何选了这五人的兵营放火?”
赵寰道:“在王帐时,我大抵猜出了他们的派系。首先,完颜宗弼与完颜宗干明显不合,完颜宗磐兄弟之间互相猜忌防备,但完颜宗干又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至于完颜宗贤,他是远房宗室,如今站在了完颜宗干这边。完颜宗弼他们出事,首先得怀疑是完颜宗干动的手,不满他们今日的做法,没给完颜宗干面子。恰好完颜宗贤也一并出了事,完颜宗干被他们分走了人,却没能满足他们,估计会气得半死,他得怀疑所有人,这潭水就搅得更浑了。“
说到这里,赵寰无奈叹息,“至于为何放火,我们人手不够,没有兵器,与他们无法硬碰硬厮杀。金兵是完颜氏宝贵的财产,他们看得很重。放火不能全部杀了他们,烧死烧残几个,正符合完颜氏的做法,把我们摘出去。”
严郎中听得直点头,不住道:“高明,此计甚是高明!他们自己先打起来,内里先乱了,彼此的防备猜忌更重。哪怕我不懂打仗,也晓得在战场上,最忌不齐心互相拆台。”
赵寰说是,她就是打着他们自己内部先内耗掉一部分力量后,她这边召集好人马,凑足军需粮草再动手。
接下来,赵寰仔细交待了如何烧兵营,严肃道:“此次前去危险重重,说不定会死。我不逼大家,你们先考虑一下,觉着值不值。”
林大文马上坚定无比,响亮答道:“值,我去!”
他的话音未落,祝荣也抢着道:“值!”没抢到先,埋怨地看了眼林大文。
紧跟着,一声声的“值”,在偏僻寒冷的林子里响起。
此次一共需要十五人,没抢到先的汉子们顿时急了,高顺眼巴巴望着赵寰,道:“我也去,二十一娘,你看我,我跑得快。许山腿脚不便,我代替他去!”
许山往前猛窜了一步,怒道:“我腿脚哪不便了?你少跟我抢,我早就想亲手杀了那群禽兽报仇!”
赵寰心里一暖,笑着道:“你们有心了。不过高顺提醒了我,你们这次去的话,还是要身体强壮,腿脚灵活的。因为放火之后,你们得马上逃离,一切以安稳为首要。林大文,这件事交给你,你对他们熟悉,由你选一选吧。这次没能亲自去的,你们也有用处,要帮着送东西接应。以后还有无数的机会,让你们亲自手刃金贼!”
林大文应了,其他人听赵寰说得有道理,便跟着在旁边出主意选人。
严郎中身体算柔弱,自觉没上去凑热闹添乱,他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这次你打算也跟着他们去吗?”
赵寰摇头,说道:“我不去了。”
严郎中仔细研究着赵寰的神色,点头道:“你身子始终弱,是得好生养一养。夜里寒冷,小娘子在外面奔波,对身子可不好。”
赵寰笑了笑,淡淡道:“我去杀完颜希尹。”
彻底乱起来,死一个完颜宗尹,就不那么明显了。
严郎中既说不出的佩服,又担心,焦急地道:“完颜希尹此人残暴不说,还狡猾多端。你一人去如何能行,多挑几个人手帮你吧。”
赵寰想到先前出来时的困难,估计完颜希尹府里的守卫也不妨多让,道:“我会选人去帮着领路,只是人太多也不好,动静太大,且不好躲避隐藏。”
严郎中知道赵寰做事细心,会有自己的考量,只能将关心压下,道:“你此去定要小心。”
赵寰道了谢,朝大家福了福身,郑重无比道:“都要活着回来!”
大家慎重其事还礼,齐声道:“都要活着回来!”
眼见时辰不早,各自分开去忙碌准备。
赵寰跟着熟悉路的汉子,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在月亮西斜时,来到了完颜希尹的府上。
不出赵寰所料,完颜希尹作为丞相,府邸依然是土墙,且比皇宫要矮许多。
他们在大门附近靠墙处,暗自躲着听了会,府里禁卫森严,不时有护卫巡逻的脚步声经过。
赵寰沿着墙脚走动听了一圈下来,算出完颜希尹将府里巡逻的兵力,重点放在了下人居住,比较偏僻之处。
如此看来,还是从正门处进去较为简单。她算着时辰,轻易而举翻进了墙。
一进去,赵寰不由得庆幸先前的决定。完颜希尹身为丞相,府里都是些土墙屋子,破毡帐,且杂乱无章。
她身形瘦弱还好,再多来一个汉子,就藏不住了。
算着护卫巡逻的空隙,赵寰沿着大门朝向的中轴线,摸到了完颜宗尹的正屋。
正屋亦是土墙,屋顶却用了琉璃瓦,显得与众不同,又不伦不类。
赵寰藏在暗处,耐心等着护卫们进旁边毡房歇息后,飞快潜到屋门前,提着门环,轻轻打开了门。
从屏风一角,透出幽暗昏黄的光线,赵寰心中一紧,停下脚步未动。
直到屏风后,传来了阵阵的鼾声,赵寰稍许松了口气,绕过屏风,轻手轻脚来到了炕边。
“啊!”炕头的角落,蜷缩着个小娘子,她看到从天而降的赵寰,不受控制惊呼了声。
完颜希尹十分警醒,鼾声一停,睁开眼,恰与赵寰四目相对。
第26章
夜色已深, 王寨里,几盏昏暗的灯挂在木桩上,守卫靠在毡帐边, 昏昏欲睡。
林大文潜伏在暗处, 警惕四下打探之后, 不由得心一喜。
耳边,响起赵寰先前的分析:“此处是金国,又是兵营, 守卫巡逻最严密之处, 当在完颜宗弼的院子。”
“我先前是没得选,你们这次不要再用桐油。桐油气味太重,兵营里人多拥挤, 很快就会被发现。”
“用引火的松明子,林子里很好找,到处都是, 烧起来不输桐油。”
林大文心中对赵寰的佩服更甚, 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定不能出乱子。
再次仔细观察之后, 林大文无声朝身边的同伴示意,率先弓着腰, 轻手轻脚往前冲去。
毡帐里, 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金兵睡得正沉。林大文与同伴分开,飞快沿着毡帐周围撒上松明子。
五袋细碎的松明子, 被他们撒了个遍。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接连二三闪起。
旋即, 一点即燃的松明子,在地上轰然燃烧。火苗卷着毡帐,顷刻间,兵营变成了巨大的火场。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惨叫疾呼声,接连二三响彻夜空。守卫被惊醒,他们连滚带爬起身一瞧,三魂被吓破了两魂。
几个金兵在往外奔跑,他们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待他们跑得不见了,守卫方回过神,手忙脚乱招呼人救火,扯着嗓子喊:“去给元帅报信,去报信!”
空气凛冽,夹杂着松油味,焦味,弥漫在夜空里。
林大文窜出兵营,身后是混乱的嘶吼。他回转头,借着火的余光看向同伴。
清点人数之后,见他们还在不断频频回望,急急低声道:“快走,记住二十一娘的吩咐!”
同伴们心神一凛,赶紧趁乱出了王寨。外面接应的人等到他们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往住处赶。
今夜,注定难以平静。完颜宗贤等几处兵营里,接连二三起了火。
几队人马回到了住处,在毡帐里焦急等候的严郎中,抬起手清点着人数,“一,二十四,十四!还有人呢缺谁?高顺呢?高顺”
奔波劳碌了一晚,滴水未进。加上寒风一吹,汉子们干燥的脸颊皲裂,嘴上溢出丝丝血迹。他们无心管这些,一起齐看向了祝荣。
祝荣与高顺一伍,他眼眶血红,满脸的伤痛会晦涩。嘴张了张,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艰难无比。
“高顺走在最后,我们放完火,按照原先的计划准备撤退。兵营里的金狗恰好跑了来,与高顺遇上,他被抓住,金狗问他怎么回事”
祝荣闭了闭眼,眼前一片火红。
高顺回头,朝他们这边看了眼。祝荣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神。
决绝,坚定,欣慰。
高顺唇形动了动,脸上是解脱的笑容,与他们无声道别。
很快,高顺回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金兵,义无反顾扑进了熊熊烈火中。
许山平时与高顺最熟,他神色惨痛,抹了把脸,低低道:“高顺的女真语说得结巴,一说话就会露馅。他怕暴露,肯定是抱着了必死的决心。高顺与我说过一次,他妻女都被金狗糟蹋了,找回来的当晚没能撑过去。阿爹年迈,当时就一口气没能上来。他来不及给家人收敛下葬,就被金狗抓到了金国。”
他们来到金国的这些人,谁不是家破人亡。大家有个不成习俗的约定,彼此不说过往。
除了偶尔哀悼,莫名痛哭。实在苦得受不住,在崩溃的时候,会吐露一二。
祝荣说不出来什么表情,他望着被挡住的灯盏,豆大的火光摇曳,眼前浮现出汴京城破时的过往。
他与高顺一样,和和美美的家,一下分崩离析。那段回忆太过苦痛,祝荣极少去想,一想,他就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严郎中读书多,他有时候得了一盏酒,吃了两口后,就一遍遍念这两句诗。
祝荣书读得少,但他听懂了这句诗,自认为比谁感触都深。
金兵兵临城下时,城里不管权贵平民,皆大门紧闭。如同惊弓之鸟,不知灾难什么时候落到头上。
但他们的门,依然没能挡住开封府尹带来凶神恶煞的帮凶。以及杀人如麻,如同恶鬼般的金兵。
所有人都沉默,哀伤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严郎中呐呐地道:“二十一娘呢,她可顺利?”
*
屋内光影绰绰,赵寰朝着完颜希尹展颜一笑,笑容明媚灿烂。
完颜希尹觉着眼前一亮,又像是见鬼般,难以置信盯着赵寰,一下愣住了。他到底狡猾,很快就回过神,手撑着炕翻身跃起。
赵寰就等着这瞬间的机会,揉身扑上去。完颜希尹丑陋的肥胖身躯,此时不着寸缕,滑不留手。
完颜希尹身手灵活,就势一翻滚,随手抓起被褥投掷过来,张嘴就要唤人。
赵寰手如藤蔓,缠上了完颜希尹的脖子。“来”短促急迫的声音之后,他的脖子被死命钳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拼命挣扎。
完颜希尹力大如牛,铁般的拳头乱击打向赵寰,她听到了自己骨骼喀嚓的声音,痛入骨髓。
赵寰浑然不顾,使出格斗擒拿术,手臂依然死死圈住完颜希尹的脖子,丝毫没有放松。
缩在角落簌簌发抖的小娘子是族姬赵青鸾,今晚刚被完颜希尹要走。
在炕上,赵青鸾被折腾了整晚,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全身伤痕累累。
直到完颜希尹累了,赵青鸾像是块破布,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赵寰一进屋,赵青鸾就懵了。变故陡生,她来不及反应,瞪大双眼看着他们的打斗。
“杀了他!杀了他!”赵寰从牙关里挤出了丝声音,飞快下令,“刀在我手上,想要活命就快!”
赵青鸾怕得浑身颤抖,她试探着往前伸出手去,又迟疑不决。
“快!”赵寰的手已经渐渐脱力,完颜希尹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拳头的力气越来越大,眼见就要被他挣脱开。
先前的伤害,令赵青鸾痛不欲生。
完颜希尹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比地狱的厉鬼还要可怖!
赵青鸾再也不管了,扔掉身上的被褥,扑上前接住了赵寰手上的刀,哆嗦着往完颜希尹身上乱刺。
剧痛更刺激了完颜希尹,他如同濒死的鱼,在砧板上死命挣扎。
赵寰腰上又挨了一拳,痛得她胃里直翻江倒海,紧咬牙关死忍,急促下令:“割脖子,脖子!”
赵青鸾听到提醒,将刀往上,死命扎进了完颜希尹青筋突起的脖颈。
鲜血狂飙,完颜希尹很快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头歪倒向了一旁。
赵寰等到完颜希尹完全断气才放手,她的手控制不住抖个不停,几乎连抬起都困难。
赵青鸾却没停手,赤红着眼,疯狂地一刀又一刀,将完颜希尹下面剁成了血窟窿。
“穿上。”赵寰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拼命给自己打气,眼下绝不能功亏一篑。她抓了炕尾的衣袍扔给赵青鸾,旋即跳下炕。
赵寰拿起宫灯,揭开灯罩。拉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身血的赵青鸾,将油淋在了完颜希尹身上,被褥上。
将屋内宫灯里的油全部都倒完,赵寰挪了炕桌,放在屋后窗棂底下,低声交待:“等我一点火,你就喊救命,哭,然后惨叫!”
赵青鸾一脸呆愣,赵寰已经没有太多功夫解释,再次命令:“要活下来,就照着我的吩咐做。等下你得跑,拿出你杀完颜希尹的勇气跑。你要紧跟着我,跑出去,你就自由了,还能活下来。否则,你得死!”
“我能!”赵青鸾惨白着脸,轻点着头应诺。按照赵寰的吩咐,等她点燃盖在完颜希尹身上的被褥,立刻喊了起来:“起火啦、救命呀,救命呀!啊!”
细碎的痛呼声,在夜空中响起。炕上,完颜希尹被烧成了个火球。
赵寰听到屋外已经有了脚步声,她疾奔到窗棂边,猛推了把赵青鸾,“走!”
赵青鸾借助炕桌爬上窗棂,不管不顾跳了下去。赵寰将炕桌推近火边,手一撑跃上窗棂爬出去,急声低吼:“跟上!”
“救火,救火!丞相,丞相可好?”
身后守卫嘶声力竭的喊声响起,接着,重重的脚步声朝屋后窗棂处跑了来。
凛冽的寒风迎面,赵青鸾却没感到冷。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如南归的雁,紧紧跟着赵寰,被她带着奔向温暖的地方。
赵寰说,那里有自由自在,还能活。
不用朝夕不保,不用再在完颜氏男人身底下辗转流浪。
真是痛快啊!
赵青鸾几乎没能笑出来,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顺利跟着赵寰翻出土墙,往暗夜中跑去。
给赵寰领路的汉子等在墙外,见到她们两人出来,愣了下,忙关心迎了上前。
赵寰飞快道:“快走!路上坑洼不平,她不行了,你搀扶着些。”
赵青鸾双眼比启明星还要闪亮,裹紧了衣袍,兴奋地道:“我行!”
赵寰没力气多说,只淡淡看了眼汉子。依着星辰辨认了下方向,疾步往前走去。
汉子二话不说,只道了声得罪,裹挟着赵青鸾,随着赵寰一起逃离。
奔了一段路,晨曦初现。赵寰手撑着道旁的树,努力稳住自己,低低道:“劳烦你带她回去,交给林大文,将她藏好。”
林大文他们,照着计划应当已经回去了。如果他们没能回,她将赵青鸾护到此地,已经尽力了。
赵青鸾望着脸色比纸还白的赵寰,后知后觉回想起,她挨了完颜希尹无数拳。
完颜希尹人高马大,赵寰身体消瘦,哪能受得住?
赵青鸾神色顿时一变,上前扎着手,却不敢去扶她,颤声问道:“你可是受了伤?”
汉子跟着紧张不已,急着道:“二十一娘,我送你回去吧。既然你已经受了伤,又没了软梯,如何能翻过宫墙?”
赵寰压抑住全身碎裂般的痛,努力直起腰,解释说道:“有软梯也不行,天亮了,软梯不好藏,我也难躲过巡逻的守卫。赶紧带她走,不然得被人发现了。”
赵青鸾一直忍着没哭,此时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如果不是自己叫出声,完颜希尹不会被惊动。
杀了完颜希尹,赵寰可以悄无声息离去。但她放了把火,是让自己有了消失不见的理由。
让她呼救,喊痛,把她摘了出去。于此同时,赵寰还保护了完颜希尹府里,其他被他要来的大宋小娘子,免得她们遭受牵连。
汉子着急问道:“那你如何回浣衣院?”
赵寰望着前方,沉吟片刻,平静地道:“眼下,只能碰碰运气了。”
第27章
天刚蒙蒙亮, 皇宫东南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衣衫褴褛的大宋百姓,推着独轮板车, 拉着柴火, 米面吃食等送进皇宫, 以供新登基的完颜亶享用。
金兵守在宫墙门边,举着鞭子大声吆喝,不时耀武扬威挥舞一鞭子, 抽在百姓身上, 骂道:“贱奴,再管不好猪拉粪便,你得给我舔干净!”
被强行奴役的百姓们, 神色麻木朝前面挪去。队伍里不时传来几声求饶声,痛呼声。
赵寰走了一段路,全身又痛又累, 实在是快撑不住了。她隐匿在宫墙的转角, 一边深深喘息歇气,一边集中精力观察着前面队伍的状况。
这时,金兵的鞭子抽到了一头猪身上。猪嗷呜嚎叫一声, 撒开蹄子横冲直撞。其他猪羊嗷嗷乱叫,跟着乱跑乱窜, 队伍一下开始混乱。
排在后面的一大车柴禾被撞翻, 送柴的老翁急得不行。金兵向来凶狠, 他生怕被金兵鞭打,赶忙用力抬起翻倒的板车, 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柴禾。
一双冻得红彤彤,长了冻疮, 青紫交加的手,出现在老翁面前。他疑惑抬头望去,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顿时愣了下。
“老翁,劳烦帮我一帮。”赵寰低声说了句,飞快将柴搂在怀里。侧身避过金兵的视线,爬上板车蹲着,将柴禾盖往头上盖。
老翁呆了一呆,布满风霜的脸上,怜悯闪过。
山河破碎,百姓苦,更苦的是女人。
赵寰蜷缩在车上,老翁慌张四顾,继续拾捡起柴禾往车上堆,有意无意将她挡住了。
老翁前面的中年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装着贵重的佐料。他一直小心翼翼把着车把手不敢放松,避开了奔逃的猪羊。
赵寰上车时,汉子无意回头,余光恰好瞄见了。他怔楞了下,连忙转回头,装作没看见。
过了会,汉子摇了摇头,望着远方清灰色的天空,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悲苦。
金兵见队伍乱起来,气急败坏跑上前,举着刀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老实点,否则,一刀砍了你们这些贱奴的头!”
柴禾比较粗,赵寰的身子还有一半露在外面。眼见金兵举着明晃晃的刀,快跑到了车前。
老翁吓得脸色发白,手颤抖着,连柴禾都搂不住,哗啦啦掉了一地。
赵寰闭了闭眼,心一横,紧握住了短刀。
这时,赵寰眼前一黑,一个破麻袋,盖在了柴禾上。
中年汉子拼命克制住心里的慌乱,小心翼翼摆放车上的袋子,含糊念叨了几句:“佐料可不能弄撒了,贵得很。”
金兵带着煞气,从中年汉子身边经过,看到老翁掉了一地的柴禾,刀鞘一扬,哇啦啦怒斥:“快些收好,耽误了事,砍掉你脑袋!”
老翁缩起脖子躲到一旁,大气不敢出,飞快拣着地上的柴禾。金兵气不过,一脚揣在了车辕上,骂道:“真是一群废物!”
柴禾晃悠悠,连带着板车一起哗啦啦抖动。老翁直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滞了,盯着柴禾全身僵直。
金兵看了眼老翁,顺手一刀砍在了柴禾上撒气,“大宋全都是废人,连猪都看不住!”他骂骂咧咧走了过去,扯着嗓子骂起了别的百姓。
一根柴禾,恰刺透赵寰的破衣衫,腹部一麻一痛。她死命咬住牙关,拔出柴禾,痛得冷汗淋漓。手捂上腹部,指尖黏腻温热,有血慢慢溢出。
所幸没多时,车辕吱呀作响,缓缓动起来,老翁推着板车进了东南门。
赵寰躲在柴禾中,有气无力从缝隙中朝外打量,苍白的脸上浮起了苦中作乐的笑。
如今天已经亮了,她曾在夜里翻了好几次的东南宫门,在白日以这种方式进了来。
老翁将柴禾推到了御膳房堆放柴禾处,管事的婆子瞥了眼,便走到了一旁,使唤他卸车,将柴禾码放好。
四周无人,老翁忙掀开柴禾,上下打量着赵寰,看到她腹部氤氲开的血迹,紧张惊呼道:“小娘子,你受伤了!”
“我没事,万幸还活着,有劳老翁。”赵寰挪动着下车,老翁见她痛得紧皱起眉头,道了声得罪,上前搀扶了一把。
赵寰站稳之后,曲膝福了福,道:“老翁,我叫赵寰,大宋人,家里姊妹排行二十一。今日多得你,加上无名郎君援手,方救了我的命。只如今,我不知能否报答你,不敢轻易许诺,但我会永远记住今日之恩。老翁,敢问你的尊姓大名?”
家中女儿能排行二十一,除了赵家皇室,流落在金国的,再也找不出别人。老翁心头说不出的滋味,曾经贵不可言的帝姬小娘子,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老翁没敢多问,赵寰为何躲在柴禾中偷偷溜进宫,叹息了声,絮絮叨叨道:“你我皆是苦命人,不过随便搭把手罢了,哪值当得你道谢。老汉叫陈三,也是大宋人,以前就是种地的庄稼人。金人攻破汴京,带了无数的小娘子,太上皇,皇上他们上大都,我被抓了来替他们干活。离乡好几年啦,都不容易,不容易。以后不晓得可还能回到大宋。落叶归乡,人死后会回魂,我这魂魄,得散喽,找不到回家的路”
赵寰看着陈三抹泪,他皱纹横生,苍老的容颜,她轻声且坚定地道:“陈翁,定会有那么一日,我们都能回到大宋。好好活着吧,且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劳烦老翁回去跟你玩得好的同伴们多说说,金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丧失了斗智,气节。”
“斗志,气节。”陈三跟着赵寰,缓缓念叨着。
赵寰肯定了句,“对,斗志,气节。另外,陈翁,你是善良之人,光有善良无用,还得有刀。”
“有刀?”陈三呐呐问道。
“对,得有刀,既保护自己,又能杀敌。都是血肉之躯,拿刀砍向敌人,谁不怕,谁就能赢。”赵寰整理着头发衣衫,她深深喘了口气,待呼吸稍微平稳,道:“陈翁,我得回去了。你若是想明白了,就去找严郎中。”
陈三越听越激动,抬手抹了把脸,脸上神色变换不停。灰扑扑许久的心,一下被劈开条缝,久未的太阳照射进去,变得温暖如许。
“哎哎哎,我懂了。”陈三不断说着,他其实并不太懂,只是恍惚懂。
陈三望着赵寰离开的背影,她的步伐迟缓,明显是力气不济。但她依然走得稳稳当当,脊背挺得笔直。
“不能被压弯了腰啊,小娘子都不怕呢!”陈三浑浊的双眼湿润起来,下意识直起了背。
*
浣衣院中。
赵瑚儿与邢秉懿她们等了赵寰一整晚,天色越亮,她们的心就越沉。
赵佛佑一手搂着赵神佑,一手拉着赵金铃,低声劝她们:“别多想,姑母不会有事,她那么厉害,一定没事。”
赵金铃急了,道:“你别一个劲说这几句了,我无法不多想啊!都这个时辰了,二十一娘还没回来。我们得去找她啊,不能光等着。”
“姑母不会有事!”赵神佑向来不爱说话,这时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小脸绷紧,看上去不安又愤怒。
赵金铃被噎了下,嘟囔道:“我也是为了二十一娘好,她若是出了个意外,我们也能帮上一帮。”
“你要如何帮?”赵瑚儿听得烦躁,冷冷瞪赵金铃一眼,质问道。
赵金铃被抢白,脸颊鼓了鼓,不服气地道:“至少得去寻一寻啊!你们不去,我去。”
说完,她挣脱赵佛佑的手,灵活滑下炕,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赵瑚儿眼疾手快拉住了赵金铃,沉下脸道:“你可是还嫌不够乱!金人有了新皇,早已不是从前,能由着你在浣衣院乱走动。”
赵金铃不依挣扎,哽咽着道:“那该怎么办?二十一娘向来都会在天亮之前回屋,现在还不见人,肯定是出了事。”
赵瑚儿也想哭,但她不能。她与邢秉懿是大人,赵寰不在,她们得撑起来,看着这群小的。
邢秉懿也一直心神不宁,见两人快吵起来,忙上前拉过赵金铃,劝道:“三十三娘,十三娘是为你好,你可不要与她置气啊。二十一娘很厉害,浣衣院还没动静,就表示她尚安然无恙。我们不能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本来没事,最后一着急,反倒惹出了祸事。”
赵金铃听进去了刑秉懿的话,点着小脑袋应了声。眼睛却不由得看向破门,几乎没将门盯出个洞。
“咚咚咚”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屋内所有人都神色一动,接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们太熟悉赵寰,她走路声音极轻,姿态极好。只有走路大摇大摆之人,才会发出这般重的声音。
果然,门外的金人婆子在扯着嗓子喊:“天光大亮了,你们还不出来干活!贱人,成日就晓得躲懒!干不完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这些贱皮子!”
门被砸响,金人婆子在门外尖利地喊:“都滚出来出来干活!”
邢秉懿与赵瑚儿面面相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赵寰不在,若是被金人婆子发现,她们该如何交待?
门再次被砸响,赵瑚儿无法,硬着头皮上前打开了门。
金人婆子见到只有她们几个,探头往屋内一扫,厉声质问道:“就你们在,还有人呢?”
几人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金人婆子要在新皇面前挣表现,比起以前要严厉许多。
不见赵寰,定不会罢休。
赵瑚儿心跳飞快,张了张嘴,正欲找个借口糊弄,一道疑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们堵在门口作甚?”
第28章
金人婆子听到声音回转头, 三角眼不断乱翻,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赵寰。
赵寰嘴唇与脸色一样惨白,精神不济。发丝倒整齐, 就是沾着水气, 破旧的衣衫脏污不堪, 尤其是腹部上沾着大团的污泥。
金人婆子立刻沉下脸,厉声质问道:“你去了何处?”
赵寰曲了曲膝福身见礼,垂下头, 显得很是恭敬, 一一交待道:“实在是太饿了,头晕眼花受不住,便去了灶房寻找些吃食。地上滑, 一下不小心摔了跤,在灶房央求管事好心给我些水,清理了下。”
完颜亶登基后, 还要继续留着她们继续奴役欺凌, 浣衣院总算得了些吃食。
完颜宗干下令,浣衣院从一日三餐,变成了与金人一样, 每日只能用两餐。
不过,金国向来穷, 除了上战场打仗的兵能吃饱, 其他人就随便给些粗粮杂食罢了。
金人亦一样, 饭菜难见油水。除非有人当着肥差,在贵人身边贴身伺候能吃好些。像金人婆子这般的管事, 就只能克扣浣衣院不多的吃穿用度。
金人婆子羡慕别处当差的风光,平时没人搭理她, 好不容易有人对她毕恭毕敬,心中顿时感到畅快无比。
她撇撇嘴,话语虽不客气,却明显听出了得意,不耐烦道:“不做事,还想吃饭,要吃,有本事回你大宋去吃!今日得去修宫殿,你还在这里愣着做甚!”
金人修宫殿,都是用大宋的工匠,为了赶工期,她们都被派上场做苦力。
赵寰心里一动,忙不迭应了,笑着道:“我月事来了,先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金人婆子鼻子动了动,果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眼白一翻,嘀咕着用女真语骂了句,扭头去砸别的屋门了。
屋内几人一下长长舒了口气,赵瑚儿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急不可耐对赵寰说道:“幸亏你回来得及时,我正准备撒谎你在入厕呢。可屋子这般小,只要多看两眼就能拆穿。”
邢秉懿瞧着赵寰脸色不对劲,刚要开口询问。赵寰腿一软,拉住了她的手臂,苦笑道:“九嫂嫂,你搀扶着我些。”
赵瑚儿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帮着搀扶她进门,拿了干净衣衫来给她换,问道:“摔哪儿了?摔得可厉害?”
赵寰脱下脏衣衫,低头查看腹部伤口。几人一见,顿时急着围了上前。
赵神佑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回忆起模糊的小时候,低着小脑袋,轻轻给她吹了吹,抽泣着道:“姑母,我给你吹一吹吧。奶娘以前总对我说,吹吹就不痛了。”
赵金铃与赵佛佑听了,一起凑了上前,争着道:“我也来,我们一起。”
刑秉懿看得心酸,去拿了热水热帕子过来,一跌声吩咐:“你们都让开些,得快些清理伤处。流了这么多血,二十一娘你别动,我来帮你。”
所幸,腹部的伤口不深,往外在滲着血丝。为了防止伤口再裂开,刑秉懿拿清水轻轻擦拭过血渍,再用干净破布巾裹了起来。
赵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捡重要的低声说了,“还好,我是故意摔的,不太严重。”
此次兵营起火,完颜氏虽然会彼此怀疑,私下还是会彻查,浣衣院也免不了,会被清查一翻。
赵寰只能尽量做到不留把柄,衣衫沾了血难以清理,更不好解释。故意抹上泥土,看上去又稍嫌刻意。
从柴房出来,赵寰便寻了个泥坑,故意摔在了泥浆里。既为后续的事情做掩护,又给众人留下了她在浣衣院的证据。
几人听她说得简单,只她们想都不敢想,当时是如何惊心动魄。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还能不忘救人,更没有慌乱,能撑着想办法回到浣衣院。
赵瑚儿见赵寰流过血,劳心劳力一整晚,惨白的脸已经透着青紫,忍不住双手掩面,眼泪滚滚滑落。
金人浣衣院乃是世间最恶之地,人人都想着如何离开。赵寰能走出去,她完全没必要回来。
她都是为了她们,为了千千万万还在受苦,可怜的女子们。
赵神佑眼角挂着泪,沉默着忙个不停。她递上了藏着舍不得吃的粗面饼与加了糖的清水,带着哭腔道:“姑母,你吃。”
赵寰微笑着道了谢,安慰她道:“我没事,回来就好了。”
赵瑚儿抹了把泪,自责地道:“还是小的懂事,二十一娘,你先吃几口,等下就留在屋子里休息吧。韩皎如今好说话,等下我去替你向她告个假。金人婆子实在可恶至极,若她敢再来叫你,我就杀了她!”
赵寰摇头,“没必要杀金人婆子,她们都那样,换一个人,也不一定好。先前金人婆子说,今日要去帮着去修建宫殿,我必须去。一来,顺便打探一下林大文他们昨晚的情形,二来,外面的局势,在浣衣院很难得知,出去才能知道。”
昨晚各处王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完颜亶的反应,也就是完颜宗干的反应很很重要。
赵寰还有很多事,不知道赵青鸾可安好,她得去问一问。就着糖水,将饼掰碎飞快吃了。肚子填饱了些,精神勉强恢复了几分。
邢秉懿看得心疼,反应过来赵寰对金人婆子的态度,劝说着赵瑚儿道:“十三娘,你别冲动,否则二十一娘所做的事情,就白费了力气。二十一娘几句话,就让金人婆子没再追究。你把她杀了,岂不是惹来怀疑。咱们在旁边看着,再有林大文他们相帮衬,尽量不让二十一娘做粗重活计。”
赵瑚儿塌着肩膀,难过地道:“我就是气不过,金人婆子也是人,成天却不做人事,成天欺负咱们。二十一娘已一整夜没合眼,又受了伤,再累上一天,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
赵瑚儿脾气急,但她能听得进去劝。刑秉懿做事周全,有时候会考虑过多,未免有失果断。两人恰好互补,赵寰也能轻松些。
刑秉懿沉吟了下,说了声也是,赶紧去翻出糖包,再给赵寰倒了碗糖水,道:“没别的补品,只剩能补一补身子。二十一娘,你再喝一碗。”
赵寰朝邢秉懿颔首道谢,她实在是需要缓一缓,没再客气,接过喝一口气喝了。
金人婆子在外已扯着嗓子在大喊,赵寰略微收拾了下,便与赵瑚儿她们出了门。
浣衣院不大的庭院,已经挤满了人。韩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板着脸在强调规矩:“不能乱跑乱窜,照着吩咐努力埋首干活,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韩皎见到赵寰前来,特意看向她,眼神略微停留,好似在特意说给她听一样。
赵寰只当没看见,跟在众人身后,一行人朝修葺的皇宫处走去。
路过王帐,赵寰不动声色观察。守卫又多了几层,手握刀枪的金兵,将王帐围得密不透风。
看来,昨晚各处王寨的消息,完颜宗干已经得知,他得尽力护着完颜亶这个年少的傀儡皇帝。
赵寰上次在王帐见识过完颜氏的争吵,经过她的分析与思考,算是厘清了些完颜氏之间的权势斗争。
完颜宗干与完颜宗弼的势力最大,不相伯仲。有完颜亶在手,完颜宗干稍微占了上风。
完颜希尹是完颜宗干的得力帮手,他一死,完颜宗干损失了一员大将,两人会再次打成平手。
完颜宗干为了压制完颜宗弼,得拼命争取别的支持。完颜晟几个亲生儿子手握兵权,势力最强,只他指望不上。
以前完颜晟还在世时,他们连老子都能反了,想抢了皇位自己坐,绝对不会归顺完颜宗干。
其他能争取的势力,是除了完颜氏的其他权贵。比如,完颜亶的皇后裴满氏家族。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既能团结各个完颜氏,又能消耗他们的实力。
再次向大宋出兵。
大宋富裕,又软弱可欺。打赢了能抢到无数的钱财,打输了,同样能让他们乖乖奉上各种赔偿。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就是傻子都不会放弃。
说起来挺令人沮丧,完颜氏平时互相杀得头破血流,一旦要打仗,尤其是打大宋时,会争先恐后争着上。
大宋却不同,即便是金人已经兵临城下,他们被金兵追着打,朝廷上关于主战主和,依然吵得唾沫横飞。
哪怕武将在战场上卖命,拼死拼活打赢了仗,朝廷官员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抢功劳,皇帝想到的是,武将会不会势力过大,影响到身下的那把龙椅。
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可见其一般。什么大局大义,皆为了他的皇位罢了。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韩皎停下了脚步,恭敬地肃立在一旁。
赵寰抬眼悄然看去,完颜宗弼他们面带煞气走了过来,进了王帐。很快,王帐里就传出来了大声争执。
几个金兵守卫跑过来,凶神恶煞冲着她们吼道:“滚,都滚回去!”
韩皎吓得赶紧转身,道:“都回去,不许乱走动!”
赵寰随着大流慢慢转身,朝修建的宫殿那边看去。
林大文他们亦在金兵的驱赶下,一起走出篱笆门。他此时也看向了赵寰这边,手指微曲,给了她个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一切顺利!
赵寰松了口气,只很快,她眉毛微拧,陷入了沉思中。
完颜氏此次若是吵出了再次侵犯大宋,他们出兵,金国各处防守空虚,就是她起事的最好时机。
此次机会难得,但她的准备不够充分,不管是人,还是兵器。
她可要冒险一搏?
第29章
累了一天, 赵寰脑子晕乎乎的,周身乏力。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她向来不会乱下重要决定, 准备休息一下, 待恢复精力后再去思考。
一觉睡到太阳渐渐西斜, 起来洗漱之后,吃了些赵瑚儿她们留下的杂粮粥,总算轻松了不少。
腹部伤口开始结痂, 赵寰松了口气, 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再伤下去实在耽搁不起。换了干净的布继续裹着好,收拾完毕, 靠在炕稍思索接下来要走的路。
机遇稍纵即逝,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赵寰很快下决定。
干他金人的祖宗八代!
三个臭皮匠, 抵过诸葛亮。赵寰不弄一言堂,而且她需要帮手。
有时候自己难免想不周全的地方,多听多思考, 能得到不少启发。
做正事的时候,赵寰的习惯是摒弃含混不清的说辞。尤其事关重大, 需要她们拿命去搏, 她不会空口白牙说大话, 让人死得稀里糊涂,更不会绑架逼迫她们。
赵寰认为, 能起事成功最重要的一环,必须得团结, 彼此有共同的信仰与目标。若是有人意见不同,或者目标不一致,中间会出很大的纰漏。
赵寰将姜醉眉她们几人唤了来,认真说了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赵神佑在小的中间最机灵谨慎,赵寰递给她一件厚衣衫,笑着对她道:“神佑,你去门边坐着守好,有人来了你就提醒一声。”
“是,姑母。”赵神佑接过衣衫披上,飞快滑下炕,搬了破凳子去门边乖巧坐着。
赵金铃见状,忙跟去陪她:“二十一娘,我也去。”
赵佛佑担心她们冷,将小炉提到她们面前,“烤一会,别被冻着了。”
大家的守望相助,让赵寰看得欣慰不已,同时又更加警醒了些。
她们如此懂事,定要让她们活下去,不仅仅活,还要活得更好。
赵寰先仔细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赵瑚儿邢秉懿她们已经听过了大概。
如今再重新听了细节,与姜醉眉她们一样,情绪随着赵寰不疾不徐的话起伏,脸色变幻不停。
不时惊呼,愤怒,担忧,害怕,心疼,敬佩,各种情绪交织。
姜醉眉崇拜地看着赵寰,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先前金贼赶我们回浣衣院,定是前面王帐打起来了。敢情他们也要脸面,知道家丑不外扬,我还以为他们是十足的真畜生呢。”
邢秉懿鄙夷地道:“毕竟涉及到兵营的私密,他们不是恐失了脸面,而是怕走漏消息。”
赵寰点头,“九嫂嫂说得对,兵营不比其他地方,舆情向来重要,他们得藏着掖着。但我分析了一下,完颜宗干不傻,假若我是他,会选择如何稳定局势。”
众人忙安静下来,全神贯注聆听。
赵寰将金人会再次侵犯大宋的事情说了,为何会趁着金人出兵的时候起事,掰开揉碎了,细细道来。
“先说我们面对的主要困难吧,第一,我们人手不足,而且男女力气有差异,硬拼会吃亏。第二,我们差上战场打仗的经验,排兵布阵是一方面,打仗乃是真刀真枪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活下来的金兵,都已经打过无数次的仗,冲锋陷阵自不在话下。血腥场面我们见过,一路过来,看过无数凄惨的情形。但战场又不一样,尸山血海,没上过战场的,会害怕恶心。第三,打仗需要兵器马匹等,我们现在差不多是手无寸铁,这也是金人一直没有防备我们的主要原因。第四,人心。要反,必须得一起,需要大家的齐心协力。小规模的反,等于给金兵送人头,会死得极其惨烈,被他们拿来杀鸡儆猴震慑他人。若是失败,我们不仅仅是送了命,而且给后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与阻力。”
赵寰望着大家肃然的神色,问道:“我能想到的就这么些,你们可还有什么补充之处?”
众人认真思索起来,过了会,皆摇头纷纷道:“差不离就这些。”
最近她们的动作不断,赵瑚儿原本认为她们已经所向披靡了。
没想到听赵寰一分析,其实她们对于金人来说,好比艮山与泰山。
艮山灵动归灵动,人工雕琢出来的景,金人一打进来,艮山很快就毁损殆尽。而泰山,始终巍峨屹立不倒。
赵瑚儿神色黯然,呐呐问道:“我们这般弱小,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大家的情绪与赵瑚儿一样,瞬间低落了下去,不安且难受。
明明还有一线的希望,仔细听起来,却一下没了盼头。
赵寰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她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讲了下去:“接下来,我们再从困难处着手,如何弥补不足。将困难,哪怕转不成优势,也必须得打个平手。”
此话一出,她们都眼神一亮,急切地紧盯着赵寰。
赵寰没有故弄玄虚,简洁利落地道:“我们现今是人手不足,但深陷金国的大宋同胞众多,单单我们女人就成千上万计,我们得把她们全部发动起来。再说,打仗也不纯粹只拼人数,力气。当年完颜阿骨打不过区区两千兵马,在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能战胜手握重兵的辽国。所以,人数不是决定性因素,咱们也没必要硬拼。”
大家彼此看了看,不禁抿嘴微笑,重新变得轻松了许多。
赵寰觑着她们的神色,继续道:“在各个王寨有无数的大宋百姓,初除此之外,被金人占去的土地上,几乎都是大宋人。他们深受其害,恨极了金人。兴许他们同样恨弃他们不顾的朝廷,但他们与我们境遇相同,同仇敌忾。不念人情,只看得失,这点最牢靠不过。有人领头,他们也就跟着反了。能做人的话,谁要做牛马畜生呢?”
刑秉懿听得频频点头,附和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人与官员不一定靠得住,咱们受苦受难的,自是会彼此同情。就好比先前帮着二十一娘的陈三,不知尊姓大名的汉子一样。”
姜醉眉拧眉想了想,积极道:“二十一娘,那些被金人俘虏来,不得已归顺了金人,在金人朝廷做官的,说不定也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们可否把他们拉拢过来,这也是一大助力!”
赵寰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想到了个人,遗憾的是现在用不上,以后倒可能成为一大助力。她赞许地点头,道:“眉娘子提醒得好,我先前没想到这些。”
先夸了之后,再委婉说道:“眼见要开春了,春天向来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金人也缺粮食。他们可不会等到秋收之后再去抢。反正大宋疆域辽阔,除了京东京西两路,大名府,两浙,还有江南淮南路。哪怕是最偏远的广南东西路,环庆路,比起大都都要繁华富裕。他们肯定会马上召集兵马出发,留给我们的功夫已不多,来不及去辨认忠奸。除非是大家熟悉,绝对能信任之人,其他的,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赵瑚儿撇嘴道:“可不是,说是京城大都,不过些土墙茅草屋,皇宫连间像样的殿宇都无,说起来真是没脸!我觉着呐,能在金人手下当官做事的,能有几个好人。眉娘子,你可认识这样的人?”
姜醉眉叹了口气,失望不已摇了摇头,道:“不认识,若是真有那样的人,他们既然有了权势,平时岂能看不见我们的惨状,暗中帮上一帮?哪怕浣衣院管不着,其他做苦力的百姓,总能搭救一二。他们可什么都没做。”
赵寰道:“无妨。投靠金人做官的,毕竟没有几人。再说兵马装备,大宋兵营的兵器,向来比金兵强。金兵能有厉害的骑兵,马匹都来自于辽国。他们能从大宋抢粮食,从辽国抢马匹,我们也能。能运走皇宫的粮食,也能从各处王寨弄到一些。哪怕抢不了马匹,我们也要让他们用不上。至于盔甲等,我知道金人有打造兵器的地方,哪怕入天遁地,我们都要找到。再隐秘之处,也有迹可循。他们要出兵打仗,定会重新配备军需,这几天,就是绝佳的时机。我的打算与抢马一样,若实在弄不到,就干脆毁掉!”
大家听着局势扭转,逐渐变得摩拳擦掌,兴奋起来。
赵寰趁热打铁,继续道:“打仗的经验这些,只要打上一仗,我们活下来,以后也就是老兵了。兵贵神速之外,还有出其不意。何况,哪有万无一失的方法。浣衣院的屋子逐渐空荡,她们都没了。我们的屋子,不知道哪天会空。这般胆颤心惊活下去,你们可愿意?”
姜醉眉立刻道:“我不愿意!”
赵瑚儿紧跟着道:“我也不愿意!吃苦受累也就罢了,谁知会被哪个金贼要去,受尽凌.辱才是最让人痛苦。”
邢秉懿等人接连二三说了不愿意,守在门口的赵神佑等人,虽然年纪小,也严肃着小脸,一并郑重表示:“不愿意!”
赵寰加重了语气,道:“既然大家都有共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心。我既然与你们和盘托出,就是全然相信你们。只是,此次行动,不比上次去杀人,乃是九死一生。你们可愿意,随我一起,反了金贼?”
“愿意!”
“跟金贼拼了!”
“好死不如赖活,有能好好活着的机会,说什么都要拼一拼!”
“我要回大宋!”
“我要堂堂正正做人,不要做女伎!”
不知谁一声女伎,让赵瑚儿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她抬手豪迈地抹去泪水,坚强地道:“咱们都是清白的娘子,究竟招惹谁了?哪怕以前是享了福,过了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欠下再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以后,我要做人,大宋男人们造下的孽,该由他们自己去还!”
先抑后扬,不止空口白牙,更有理有据,真实而具有鼓动人心的力量。
望着大家激昂的情绪,赵寰彻底松了口气。她的第一批亲密战友,有了。
赵寰抬手压了压,让大家冷静些,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发动身边所有可以发动的人,告诉她们,我们要做人,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当家做主!”
姜醉眉积极地道:“我马上就去。我就不信邪了,她们乐意死在金人的身下!”
赵瑚儿与邢秉懿跟着起身,道:“我们也去帮忙!”
赵寰刚想叮嘱一句,赵神佑嗖地站起了身,朝她们摆手:“有人来了!”
赵佛佑与赵金铃两人,忙帮着搬凳子,提小炉。屋内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之后,絮絮叨叨说起了家常:“我饿得很,不知等下灶房里有没有饭食吃。”
赵瑚儿故意大声道:“我也饿得受不住了。”
门外,韩皎听到屋内的人喊饿,脸色难看了几分。她刚想推门而入,手到门边,改成了咚咚敲门,“你们且安分些!”
赵寰走上前,大大方方打开了门。韩皎见到她,眼神扫过屋内的人,神色微变,压低声音怒道:“你们聚在一起作甚?”
“韩娘子来了。”赵寰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笑笑说道:“我们饿了,要饭吃,要活命。”
韩皎顿时急了,紧盯着赵寰道:“你可是又想杀人了?”
赵寰笑而不语。
韩皎想到完颜氏他们的争吵,神色大骇,喃喃地道:“大胆,真是不要命了!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你可知道,陛下下了令,要彻查此事!”
“多谢韩娘子提醒。”赵寰曲膝福了福,她不怕完颜宗干查。若是能查出来,这点事都能失败,接下来的大事,完全就是纸上谈兵,省得其他人跟着她丧命。
赵寰没有接韩皎的话,反问道:“韩娘子,你想回家吗?”
韩皎怔了怔,嘲讽地道:“回家,家在何方,大宋汴京?汴京早已付之一炬,你我都没了家。”白了赵寰一眼,凉凉道:“就凭着你我这些弱女子,能回得了家?”
“能啊!”赵寰毫不犹豫说道。
前世的柔福帝姬能逃回临安,赵寰更能回去。
赵寰语气一沉,道:“韩娘子,不管何事,你不去亲自做,如何能得知结果呢?若是你不做,就休去说风凉话。就当我们是愚公移山吧,嘲笑挖苦,大可不必。”
韩皎噎了下,抿了抿嘴,懊恼地哼了声:“我知道你厉害,金人来查的时候,到时候希望你能躲得过去。还有,金人估计要对大宋再次用兵了。等大宋被打得稀碎,你我,都是没了根的人!”
果真如此!
太阳西沉,风一吹,等于刀子在刮。赵寰眉毛微扬,手伸到半空,像是在抚摸着风。
她语气轻柔,轻叹着道:“大都可真冷啊!汴京的此时,该是惠风和畅了吧。韩娘子,你可愿跟我回汴京,去将我们的根夺回来?”
不知是风太过寒冽,还是赵寰的话太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韩皎的鼻子被堵住,酸涩难忍,眼泪都差点被呛出来。
回汴京啊!
第30章
“试一试, 我们都试一试。从汴京到大都,一路死伤无数,我们都活下来了。既然能走到这里, 我们就能回去啊。”
“韩娘子, 大宋才是我们的故园。无数的大宋汉人百姓不怕死反抗金人, 我们为何不能?朱皇后能坚定赴死,我很钦佩她。我也不怕死,但要死得值一点。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咱们这些女人, 不该被欺负至此啊!”
没有言大义,没有讲赤胆忠诚。
她们被大宋抛弃了。
不应该啊!
“我们都是弱者,我们只要一个公道!”
韩皎望着赵寰, 她的眼神热烈而赤城,面孔清瘦得下巴尖尖,棱角分明。那双浓眉几乎飞入入鬓, 不似寻常小娘子的柔美, 英气十足。
不知为何,韩皎见到赵寰,就想起了粮仓的那晚。她随行洒脱靠在门上, 身形瘦弱,气势却如一座山, 能让人依靠信服。
韩皎愣愣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赵寰庄重曲膝福身, 道:“我要韩娘子帮我。先前你说金人要攻打大宋, 我想趁此机会,反了!”
韩皎倒吸了口凉气, 慌乱抹了把脸,喃喃道:“你疯了, 疯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如困兽般转着圈,嘴里念念有词:“都疯了,早就疯了,谁能不疯呢!”
“韩娘子。”赵寰稳稳托住了韩皎的手臂,她停住脚步,抬眼看过去,脸颊抽搐了下,抽挥手,烦躁地道:“我知道你不安分,不过此事重大,兵呢?箭呢?刀呢?”
赵寰微微笑起来,“都有。韩娘子,你别担心这些。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在浣衣院管事,外面的消息都逃不过你的耳朵。我想请你留意一下,完颜宗干如何派兵,哪些完颜氏会领兵侵犯大宋。”
韩皎呼出口气,看了眼赵寰,含糊嘟囔了句,“那我就看着吧。真是,你得知了反正我不管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赵寰松了口气,韩皎在完颜亶登基后,仍然稳坐管事之位,又在汴京皇宫浸淫多年,本事不容小觑。
能搞定她,实在是一大助力。赵寰沉吟了下,问道:“韩娘子,我想出宫,你可有什么便利的方法?”
韩皎恼怒地瞪过来,“休得得寸进尺!”
赵寰坦白地道:“我受伤了,身子不太方便。不然,皇宫这破土墙,可拦不住我。”
韩皎眼神在赵寰身上扫过,想到完颜氏兵营的乱子,惊骇不已。只瞬间,又平静下来。
说来也奇怪,若是此事与赵寰有关,韩皎到不觉着大惊小怪了。她想了想,说道:“三个宫门都是金人守卫,想要出去何其难。不过,平时西北宫门几乎不开,那里的守卫有几个本是汉人,我与他们还说得上话。等我去试探一下口风,到时候再与你说。”
试探口风,要开门放人出去,说不定韩皎要拿出私房体己去打通门路。
赵寰再次曲膝福身致谢,道:“有劳韩娘子。我身无分文,就先欠着吧,等我有了钱财时再答谢你这份恩情。”
韩皎这时神色也轻松起来,“先别提这些,还不一定成呢。”她可不要钱财,赵寰能弄到金银财宝,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让赵寰欠着人情,比钱财重要多了。
赵寰说好,“韩娘子,还有件事,不知你可否知晓,以前被完颜宗翰抢了去的十九娘赵璎珞,她如今在何处?”
赵植赵璎珞赵寰几人,都是王贵妃所生,一母所出的亲兄妹。
“十九娘赵璎珞,顺德帝姬”韩皎拧眉思索,片刻后道:“完颜宗翰死了之后,她被送去了五国城。莘王赵植在五国城,如今又生了个儿子,他兴许可以出手照料一二”
韩皎说不下去了,赵植的几个小儿女,除了两个儿子与他一起去了五国城,两个女儿在路上都已去世。
王妃严善在浣衣院,妾褚红云被分给了完颜宗翰的亲兄弟完颜宗宪。赵植却在五国城有了别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小儿子。
严善是赵寰亲嫂嫂,两人见过几次。她平时精神不大好,见面时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五国城是赵佶所在之地,在那里的日子,比起浣衣院不遑多让。
后世两地离得不远,按照现在的路况以及环境,赵寰叹了口气,如今她是鞭长莫及。
这时金人婆子走了过来,看到韩皎与赵寰在廊檐下说话,顿时疑惑地打量着她们。
韩皎脸色顿时变了,厉声道:“你们都听仔细了,不许乱出去走动打听!”
赵寰恭敬应是,韩皎哼了声,昂着头趾高气扬转身离开。金人婆子见了,暗自朝她们撇了撇嘴,一扭身转头也走了。
回到屋,赵瑚儿她们立刻围了上来,关心问道:“如何了?先前我听你们在嗡嗡嗡说话,可惜没能听清楚。我就怕韩婆子在从中作怪。”
赵寰不由得看了赵瑚儿一眼,道:“韩皎要作怪,早就作怪了,你别总针对她。”
赵瑚儿讪笑着,怏怏应了是。赵寰将与韩皎的话简单说了,大家一听,跟着高兴不已:“又多了人!我们得赶紧,找更多的人加入才行!”
“九嫂嫂,劳烦你一件事,去劝说十二嫂嫂几句。”赵寰叫住了准备出门的邢秉懿,苦笑着道。
邢秉懿顿了下,旋即明白过来。赵寰与严善是亲姑嫂,她在浣衣院的遭遇,恐以后赵寰告诉赵植,令她难堪。
“好,我去劝她一劝。”邢秉懿暗自叹息了声,女人都傻得很。
赵寰看着赵金铃几个小的,她算了下,浣衣院如她这般大的小娘子,差不多有六七人。
她们不能留下来,得提早送出去。起事时,她们不好安排。起事不成,她们也不应在此地成长。
北地天黑得尤其早,一入夜,浣衣院就更像座乱坟岗。
只是,今日的浣衣院,天气依然一样寒冷,私底下却暗流涌动。
赵瑚儿她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眉眼间,一片掩饰不住的激动。
赵寰正与赵神佑三人讲完送她们出去的打算,知道此事顺利,不由得跟着心情一松。
这时,邢秉懿绷着脸,硬拉着严善进了屋。
赵寰抬头看去,严善在昏黄的灯盏照耀下,脸色白中透着蜡黄。不知是否屋子里人太多,她深埋着头,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邢秉懿丧气地道:“二十一娘,我劝不了她,还是你来吧。她那屋子黑漆漆,跟冰窟一样冷。我就把她给带来了,住在那地方,好好的人都得病了。”
赵瑚儿见状,忙对赵金铃她们道:“我们去九嫂嫂屋子。”
屋子的人都离开,剩下了严善与赵寰两人。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不安地道:“九嫂嫂与我说过了,你们都是好心,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赵寰招呼严善在炕上坐,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你喝些水。”
严善忙起身接过,道谢之后,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陶碗里的水。
赵寰实在太忙,没那么多功夫与严善推心置腹,径直说道:“十二嫂,你身子哪里不舒服,细细说给我听吧,我去问郎中给你拿药。你不要瞒着,身子好,一切方有可能。”
严善紧握着碗,青筋突起的手背绷紧,手指渐渐泛白。她勉强想挤出丝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嘴皮哆嗦了下,道:“我没事,自从二娘子没了,一郎离开我身边,我这心啊,就被挖了大半去。还活着作甚呢,以后有何脸面见王爷?”
二娘子赵一郎这对儿女,是严善所生。赵胡郎与大娘子,则是妾室所出。
赵寰沉吟了下,冷酷地道:“赵植还好生生活着,他不要你了。”
严善一下抬起头,手中的陶碗一晃,水倾倒在裙摆上。双眸直直望着赵寰,伤痛,晦涩,难堪,各种情绪闪过。
赵寰再次强调:“赵植又生了个儿子。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他不要你这个嫡妻,也不要我这个亲手足。他一个大男人,手脚健全,还领兵打过仗,却没为你我做一点点事。”
严善眼眶渐渐泛红,泪水沿着眼角汩汩滴落,手中的碗滚落在地。她俯身趴在炕上,瘦骨嶙峋的双肩抽搐着,哭得绝望,撕心裂肺。
赵寰默默看着严善哭,她心中也不好过。浣衣院的人自顾不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与苦难。给她一剂猛药,她得自己站起来。
严善痛哭不止,将这些年的辛酸苦楚,都化在了哭声里。
赵寰捡起碗,去拧了热帕子,重新再倒了碗水走过去,轻唤道:“十二嫂,哭过一场,就当自己死过了一次,以后,你得为自己而活。”
严善的哭声渐停,变成了抽噎。缓缓撑着起身,接过帕子覆在脸上,双手颤抖,好半晌才缓和了些。
擦拭完脸,严善双眼红肿,接过碗,凄凉地道:“有劳二十一娘。”
喝了水,严善嗓子舒服了些,她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九嫂嫂说我傻,在浣衣院的女人,都想着自己怎么活下去。我心里总过不去,想这想那,不敢睡觉。一合上眼,就总看到二娘子,一郎他们在哭。”
赵寰静静聆听,她轻拍了下严善的手背,道:“不管是母亲,还是女儿,姊妹,离开汴京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了自己。十二嫂,好好活下去吧。将这份念想,转成力气,替没能长大的大娘子她们报仇,好好活下去。”
严善转头望着赵寰,呆呆望着她,半晌后,终是说道:“王爷,真不要我们了么?”
赵寰不知赵植如何想,但前世时,原身一个弱女子,能孤身逃回南宋。
赵植一个大男人,能被关在五国城多年,除了生孩子之外,没有任何动作,赵寰认定他就是孬种。
沉吟了下,赵寰问道:“他若要你,你会去吗,去五国城陪他一辈子吗?”
严善怔住,神色凄苦,摇了摇头:“我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伺候金国人。一郎在那边,看到他的母亲在金人身下求生,我哪有脸活着。”
女人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
始终没有为自己。
赵寰自嘲笑了笑,其实不仅仅是眼下,在后世时,还有无数的女人都这般,奉献了一辈子。
严善哭过一场,紧皱的眉眼舒展了些,猛药也不能下得太狠,赵寰没再多劝,道:“十二嫂,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们这边人多,平时与九嫂嫂,十三娘她们多说说话,别总是憋着,对身子不好。”
严善眼眶又红了,以前在汴京时,她们姑嫂之间不大对付,关系不算好。
没想到赵寰如此关照她,严善一时百感交集,忙道:“着实太麻烦你了。你屋子也小,我住在这里可会不方便?”
赵寰望着不大的炕,忍不住笑了,道:“你可别嫌挤就行。九嫂嫂,十三娘,三十三娘,佛佑神佑,加上你我,晚上翻身都难。”
严善一听这么多人,睁大眼睛低呼了声:“她们都与你住在一起?”
赵寰点头,笑道:“是呀,北地太冷了,我们住在一起,正好彼此取暖。”
严善抚摸着炕,打量着虽然破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这里,是比她的住处要温暖,明亮。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寰对严善说道:“你随意坐吧,就当自己的地方一样,我出去一下。”
严善看到赵寰起身前去开门,门外站着韩皎,她不由得恍惚了下。
先前赵寰给她们送了米面,肉干等食物,如今韩皎都要亲自来见她。看来,她的本事真不小。
韩皎也看到了严善,不禁斜向赵寰,道:“你这屋子,真是愈发热闹了。”
赵寰嗯了声,“人要越多越好。”
韩皎哂笑一下,朝四周警惕打量,压低声音道:“完颜氏吵得不可开交,对大宋用兵的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夜里子时,到寅时初,西北宫门处由他们守卫。你只有一个半时辰,若是寅时回不来,就要想法子自己进宫了。”
赵寰见韩皎做事如此利索稳妥,对她更是刮目相看。
难得的人才啊!
“好,有劳韩娘子。”赵寰无比郑重曲了曲膝道谢,“我若是迟了,会自己想法子回来,绝对不会连累他们。”
韩皎迟疑了下,终是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既然赵寰打着要彻底拉拢韩皎的心思,就没再隐瞒她,道:“我去找严郎中,林大文他们。先把几个小的想法送出去,再准备起事用的兵器,马匹等。韩娘子,我没有说大话,我真的要带你们回家!”
韩皎胸口一阵阵热意翻滚,肃然道:“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次日天亮之后,浣衣院一阵嘈杂,接连响起慌乱地尖叫:“三十三娘,你醒醒啊!”
“神佑,神佑你怎么了?!来人呀,韩管事,韩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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