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入秋之后, 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却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绝。连着好几日,天不见转晴。

    连着衣衫与心情, 都一并泡在了无止尽的雨中时, 到了江南的新奇, 很快就变成了烦闷。

    大宋的节庆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边,中秋重阳照样热闹, 忙着吃酒宴请。

    朝廷刚从绍兴搬到了临安, 在过中秋时为了庆贺,办得尤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鲜。配上江南的各式酒, 琼花玉露,双瑞,六客堂, 清空若酒, 蓬莱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频繁变动的官员还要难记住。

    空气中飘散的酒气,盖过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银桂, 淋漓的秋雨都浇不散半分。

    赵佛佑从没见过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馐佳肴, 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开封。

    也是因着节庆, 从北地回到南边, 赵佛佑终于见到了赵构,她的亲生爹爹。

    她坐得远, 隔着邢秉懿与吴贵妃,加上从宗室过继的两个皇子, 潘淑妃等人,遥遥一见。

    在赵佛佑的记忆里,赵构对她这个长女很温和,与她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时候他还年轻,头发乌黑,气宇轩昂。

    在筵席上,赵佛佑见到了一团明黄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赵构坐着,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贵了。

    他看上去很随意,总是斜着身子,手撑着胀大了一圈的额头。头顶金冠闪亮,他白胖的脸却显得格外阴沉。哪怕他在笑,赵佛佑依然感到很狰狞。

    在浣衣院里呆过,赵佛佑懂得了何为不能生养。赵构虽然有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谱的赵神佑。

    但他认为自己没了后,他要过继男儿来继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赵伯玖与赵伯琮时,总是很快移开了目光。

    赵佛佑看得很起劲,在暗暗猜测拘谨的两人何时会哭出来。

    同样初次以皇后身份见命妇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笔直,端庄言笑晏晏。

    赵佛佑望着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临安没有皇宫,金兵曾烧杀抢掠过一遍,连像样的宅子都找不到几座,皇室挨挨挤挤住在一起。

    赵佛佑不能出门,她却什么都知道。

    赵构住在前院,那里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来来回回,后院有时都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白日时,她听到宫女偷偷在议论大宋朝报,赵寰称赵构皇位得来不正。

    到了晚间,赵佛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夜里安静,外院赵构嘶哑着嗓子的叫骂声,吼声,穿透夜空。

    伺候的宫女们纷纷跑了出去,赵佛佑并未惊慌,很平静听着,甚至还感到莫名的畅快。

    与她同住在一起的赵金姑却被吓住了,惊慌不定从外间进了她的里间,掀开床帐,压低声音颤抖着道:“大娘子,大娘子”

    赵佛佑掀开被褥,道:“没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来吧。”

    赵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钻进被褥里,身子还止不住颤抖,抽噎着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佛佑很轻松,她打了个哈欠,道:“官家估计吃醉了酒,在闹脾气吧。不怕,在浣衣院时,完颜氏吃醉了酒,都这样撒酒疯。”

    眼下她们在南边,已经回到了大宋,赵金姑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

    赵金姑咬了咬唇,焦虑地道:“可是金贼又打过来了?”

    大宋朝报的事情,赵金姑既然不知晓,赵佛佑也没告诉她。

    赵构是皇帝,当着众人的面,总得注意到言行举止。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深夜里发了疯。

    赵佛佑嗤笑一声,道:“不会,有姑母镇守在北地,金贼不敢打过来。”

    “那官家会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吗?”赵金姑听到赵寰,莫名放了心,却又不解发出了疑问。

    床上多睡了个人,肩膀处直漏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赵佛佑就觉着凉风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会,南边连金贼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输了仗,皇位就坐不稳了。登基后连皇宫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憋屈。”

    赵金姑也认为当了皇帝,最后连都城皇宫皆无,实在是滑稽。

    过了片刻,赵金姑低声问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骨肉。官家为何要过继皇子,不将皇位传给你。若是换做二十一娘,她就不会这般做。”

    赵佛佑在黑夜里,嘴角无声讥讽上扬,道:“我是女儿啊,不是儿子。南边朝廷与姑母的不一样,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们能出去玩耍,在南边却不行了。”

    回到南边,除了在赶路时见到了江南的风景,她们一直在狭窄的院子里,对着方寸之内的天空。

    赵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过气。她怀念在北边的日子,从浣衣院杀出来后,她就能随意看到广袤的天地。

    从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时赵金姑经常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着若是金兵追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路,其实她过得很好。身边有无数人陪伴,有赵寰为她们打前锋,护着她们安稳无忧。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数倍,赵金姑却从没感到冷。不似现在,被褥中一点热意都没有,手脚冰凉。

    赵金姑与赵佛佑那样,缩进了被褥里,问道:“大娘子,你后悔了吗?”

    赵佛佑好像睡着了,许久都没回答。在赵金姑快放弃时,听到她低声回答:“后悔。可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说,要我们多读书,读些游记,心就不会被困住。”

    赵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们要多读书,不能被困住了。没有书,去找皇后娘娘。可是”

    说到这里,赵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后娘娘好似也很难,我怕麻烦到她。”

    如今南边应当满城纸贵,朝廷会到处搜寻大宋朝报,连着其他小报一并禁了,以堵住悠悠众口。

    至于书本这些,朝廷风声鹤唳,书斋铺子亦会被盯住,只能卖朝廷准许的书籍。

    就好比赵构心虚,改了韦氏的年纪一样。事关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毁掉一切带字的纸。

    韦氏被留在了绍兴的寺庙,赵佛佑听宫女私下里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

    在金国浣衣院时,韦氏身子都好得很。刚回到南边时,赵佛佑听到过几次她发疯叫喊,声音高亢,精神头十足。

    赵佛佑看多了荒谬,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不用找皇后娘娘,去找吴贵妃。她是才女,读过很多书,她有书。”

    赵金姑紧跟着松了口气,道:“也是,去找吴贵妃,她读书习字,官家不会缺了她的书。”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佛佑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应当没事了。”

    赵金姑也听到了,虽还有满肚皮的话,却不敢多说,忙噤了声。

    *

    夔州在深秋时,不比北地,树木依然葱茏翠绿。沿着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险峰,风景美如画。

    完颜宗弼攻打川陕路,在蜀地时吃了大亏。利州未曾经历战乱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凉,难得热闹繁华。

    利州城外,百姓们背着竹筐悠闲走过,货郎们挑着担子叫卖。见到浩浩荡荡的兵丁经过,皆大惊失色,一窝蜂逃了。

    岳飞见利州城衙门躲着不出面,估计是怕被索要粮草。不由得苦笑一声,忙下令亲兵前去安民:“我们只路过,让百姓无需害怕。”

    亲兵忙领命前去了,岳飞领着兵马辎重,在城外扎营稍作歇息。

    用过些干粮,岳飞准备启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达兴元府。

    兴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兴元府,就到了与西夏接壤的临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兴元,几乎就畅通无阻,蜀地尽落入其囊中。

    歇下没多时,天就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飞瞧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蜀道本崎岖难行,加上车马辎重就更难。无奈之下,岳飞只能下令先扎营,等到雨小些再前进。

    雨打着营帐顶,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飞不受打扰,心无旁骛坐在矮几前,处理积累下来的文书公函。

    忙完之后,岳飞目光扫到左手边的匣子。略微停顿片刻,伸手打开,取出那份已经半旧的大宋朝报。

    天在下雨,营帐里也开始变得潮湿。岳飞见字墨迹有晕开的迹象,忙将报折起来放好。

    锁上匣子,岳飞沉吟半晌,吩咐亲兵备车,换上常服进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头巷尾很是冷清。铺子前高高的彩楼下,伙计们三三两两站着,看到车马经过,也懒得出声吆喝招呼。

    岳飞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茶楼,由伙计领着,选了张靠近大门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扬顿挫背了一长串茶点。岳飞要了碗擂茶,几碟干果点心。

    茶酒博士笑道:“听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来做买卖的多,商队将客栈都住满了。客官可也是要到临洮去与西夏人做买卖?”

    朝廷与西夏开榷场之事,岳飞早已知晓。没曾想,商队来得比他的兵马还要快,官营的却不见动静。

    商队想要来榷场做买卖,需得缴纳赋赋税牙钱,取得通关文书。朝廷官员办事向来拖延,只怕这次经手之人,得了无数好处。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与西夏交好。

    岳飞眉头微皱,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访友,经过此地。”

    茶酒博士机灵,见他不愿多说,忙躬身退下,没一会上了茶水点心。

    岳飞吃着茶点,不动声色听着周围的客人说话。

    “那二十一娘,听说身长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壮之人。眼大如牛铃,黑面血盆大口,状若母夜叉,金贼来袭,她对着金贼高喊一声:兀那贼子纳命来!压根无需动手,金贼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飞转头看向出言不逊,说得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赵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丑陋。你这龟儿子,又是打哪去听书了,尽打胡乱说。”

    先前吹嘘的汉子被骂,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夸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绝非常人。在大宋朝报上,她自称正义军,封了自己做统帅,说要平定天下。只凭着杀金贼这点,我就佩服她。南边朝廷窝囊得很,躲到江南去当那缩头乌龟,不敢出头。若不是巴蜀地势险要,吴将军他们厉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宁。”

    岳飞神色缓和了几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报。

    后人叹了口气,道:“倒也是。可利州虽太平,这朝廷就紧盯着要收赋税,恨不得将全川陕路刮去一层皮。先前我听说城外过兵了,我瞧这兵啊,定是前去熙宁路,镇守边关了。”

    “守边关防着西夏打来,听上去本是好事。只兵营的粮草,一来朝廷拿不出来,二来路途遥远,还不是得靠熙宁路去筹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贼打得七零八落,抢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粮食。”

    “你这话也不全对,北地就有粮食。大宋朝报写了,他们收取的赋税,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辈辈都生于此,故土难离,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汉子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凑上去,兴奋地道:“听说北地的土地,没分给当官的,权贵们,全部赁给了百姓耕种。规定是不能变卖,允许子孙后代继续耕种。有了地,只要勤快,总少不了一口饭吃。”

    “真当如此?”

    “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队打听就是。姑且先观望观望吧,若朝廷再加税,被逼得没办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飞的耳朵灵敏,将两人的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全。茶碗里的茶已经转凉,茶汤黏糊成一团。他尝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虽富裕繁华,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乱,却从未断过。

    朝廷征收的赋税太重,百姓过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饱,也会叛乱。

    以前与金兵在广德打仗时,粮草耗尽,兵丁忍饥挨饿的惨状,尚历历在目。

    岳飞想到麾下的神武军,眼神黯淡下来。“饿死不掠夺,冻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着却太难。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后面走过来,面带忧色望着屋外的雨。

    经过岳飞的桌子时,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干果滚落得到处都是。

    男子忙停下来,手忙脚乱捡拾,嘴里陪着不是:“老天爷这雨下得太烦了,我一时没看路。这果子掉在地上脏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飞看了男子几眼,听他官话中带着本地的口音,不欲横生枝节。对旁桌虎视眈眈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道了声无妨,准备起身会账离开。

    男子飞快扫视周围,继续收拾着桌子,压低声音道:“岳都统,二十一娘请你前去一叙。”

    岳飞愣住,他很快平静下来,低低说了声好。

    男子再次赔礼后,走出了大堂。

    岳飞会过帐之后走出茶楼,见到男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亲兵驾了车来,他低声吩咐:“跟上。”

    转过几条巷道,前面的骡车驶进一条小巷,停在了一间宅子的后门处。

    岳飞跟着下了车,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门前,躬身道:“岳都统,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厮,如今在给二十一娘赶车。二十一娘与郎君,一并都在里面等你。”

    岳飞颔首,问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兴后人?”

    重山脸上堆满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管着兵营的差使。”

    听到赵寰来了利州,岳飞迄今都还没回过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图,定会不小。

    能到赵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这般碎。岳飞斟酌之后,问道:“可是二十一娘让你知无不言?”

    重山侧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说,仓促之中请岳都统前来,恐岳都统觉着冒犯,要尽量真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岳都统莫怪。”

    岳飞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赵寰上次也这般,虽唐突,却坦坦荡荡,满腔真诚。

    院子里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流水淙淙,院落隐在花草树木中,不时有丝竹管乐声传出。

    进了一间隐在角落的宅院,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门前。

    重山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轻轻叩击几声。静待片刻,伸手推开门,肃立着道:“岳都统请进。”

    屏风里,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岳飞看到人影一闪,赵寰含笑出现在屏风前。

    虞允文落后两步,跟在了她身后,朝他打量了过来。

    岳飞只扫了身形异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赵寰,随着她的笑,拱手笑着见礼:“没曾想,能在此处见到赵统帅。”

    赵寰曲膝还礼,笑吟吟道:“世间没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统。多日未见,岳都统别来无恙?”

    第72章  

    宽敞舒适的屋子, 布置得异常雅致。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清淡的熏香,小红泥炉上铜壶里烧着的水,咕嘟嘟在滚。

    案几上只摆了清茶盏, 圆肚瓷坛中温着几坛酒, 配着干果等时令小菜。

    赵寰难得穿了雨过天青色褙子, 配雪白宽幅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的银线光影闪烁,发髻上的绞丝缠枝卷草纹鬓簪, 亦微微颤动。

    岳飞从未见过盛装的赵寰, 英气中不失秾艳。他只看了两眼,便错开了目光,与虞允文互相见礼。

    赵寰介绍了两人, 他们彼此再见礼寒暄。赵寰请岳飞落座,问道:“天气湿冷,岳都统可要吃杯酒驱寒?”

    岳飞沉吟了下, 坦白道:“以前我贪恋杯中物, 险些误事,被参了一本。后在官家前许诺,从此不再吃酒。还请赵统帅见谅。”

    赵寰笑笑, 没有勉强他,倒了清茶递到他面前:“我不会分茶, 还是得请岳都统吃清茶了。”

    岳飞接过茶道了谢:“清茶亦好。上次与赵统帅吃过一次, 如今我也喜欢上了这般吃法, 反而能吃出茶叶的滋味。”

    虞允文坐在一旁,自顾自提壶斟酒。见赵寰的杯子空了, 顺手给她加满。

    赵寰端起酒杯,朝岳飞举着:“他乡遇故知, 总值得庆贺一番。”

    岳飞端起了茶碗,对着虞允文与赵寰分别举了举,吃了几口茶。

    两人都喝完了杯中酒,虞允文从热水中,重新捞了一坛拍开。

    岳飞看着案几边空了的酒坛,不禁赞道:“赵统帅好酒量。”

    赵寰顺着岳飞的眼神看去,笑了声,道:“先前在屋内的琴师与歌伎,他们喝了大半下去,我不过刚吃了一杯。”

    岳飞愣了下,赵寰放下酒杯,细细解释道:“我与虞郎君此次从燕京而来,扮做前去西夏榷场做买卖的夫妻。利州城里的客栈,早住满了外乡来的买卖人,瓦子酒楼都满座。陆家园子向来以清雅出名,不提早半个月交定银,连雅间都排不上。来与西夏做买卖的客商,出手都阔绰。我咬牙掏空了钱袋,才勉强凑到银钱,充做阔商,要到了这座院子。”

    虞允文身穿深青圆领锦缎长衫,长身玉立,看上去与赵寰极为般配。

    先前在茶楼里,岳飞也听到了汉子们的闲话,利州来了许多买卖人。

    只能来到陆家园子里的买卖人,非富即贵。赵寰花了大价钱,在此处要了一间院子,打听到的消息,自然非同一般。

    思及此,岳飞斟酌了下,问道:“不知赵统帅,可有听到边关动静?”

    “边关动静啊。”赵寰感概了声,不紧不慢道:“来的客人多,园子里的人,听的闲话也多。每人说上几嘴,也没个准头。我大致理了下,不外乎是南边赵构想与西夏做买卖,稳住西夏,好腾空手来对付北地。或是西夏与赵构合谋,想要一并攻打北地。”

    岳飞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作声。

    赵寰顶着岳飞,问道:“可我着实想不通,既然赵构意欲与西夏交好,岳都统,你的兵马前去临洮,究竟是为了镇守边关,还是防着我?”

    岳飞手握着茶碗,清茶苦涩,他的笑也跟着发苦。

    对于南边朝廷的打算,以赵寰的聪慧,岂能猜不到。她这句话,不是在真问朝廷,而是在问他。

    岳飞心头滋味复杂难辨,过了半晌,他抬眼直视着赵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赵统帅,你到利州,又所为何事?”

    虞允文微楞,情不自禁看了眼岳飞,再看向赵寰。

    他们端坐在两边,迎着彼此的目光,冷静自持,互不退让。

    虞允文感到一阵茫然,他不懂赵寰,为何对岳飞这般看重。

    赵寰重情重义,只要不负她,哪怕是滴水之恩,亦会涌泉相报。

    岳飞虽说驰援过赵寰,论及功劳,却远不及本是敌国贵族的寒寂。

    离开燕京时,赵寰将燕京的一应事务,分别交给了郑氏以及赵青鸾,寒寂则被派了看管清空赵神佑等几人的差使。

    寒寂自然不悦,赵寰认真对他道:“他们才是大宋最重要的人,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一切有劳你了。”

    寒寂生气前来,最后欢欢喜喜离开。虞允文不知赵寰言语间的真假,寒寂是借此下了台阶。

    只反正他不信。

    赵寰从没给寒寂过兵权,却给了岳飞无尽的信任。

    虞允文垂下眼眸,缓缓往酒杯中添酒,暗自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赵寰毫不掩饰,平静地道:“我想要巴蜀。”

    虞允文手一抖,酒洒出了酒杯。他忙提起壶,轻轻置放在案几上。

    岳飞倒是从容不迫,眼里浮起了笑意,道:“赵统帅果真一如既往地直率。”

    “将巴蜀留给南边朝廷,只能滋养出一群软弱的废物。”赵寰傲然地昂起头,道:“我不敢称能使得天下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我敢保证一句,为了天下一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岳飞的笑意更甚,频频颔首,肯定道:“我信赵统帅。”

    赵寰话锋一转,问道:“岳宣抚可否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是要防着我,还是要防着西夏?”

    岳飞不假思索答道:“当是防着西夏!自从我从军起,就莫敢忘,抵御外侮,守护大宋河山。”

    赵寰紧追着道:“敢问岳宣抚,你可曾想过,到了临洮之后,你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有,你可知晓,朝廷与西夏的交易中,含着刀箭军饷?你以为,朝廷给了西夏刀箭,他们的要求为何?是攻打西夏边境,还是与金人一同入侵燕京?”

    前去临洮时,朝廷难得干脆给他拨了军垧。岳飞顿时脸色微沉,失声道:“刀箭?赵统帅的消息可真?”

    赵寰点头,肃然道:“至于真假,岳宣抚应当很快就能得知。”她拿出封书信递上前,岳飞忙伸手接过,打开匆忙扫过,神色凝重起来。

    西夏修书给赵寰,欲谴使节拜访。一边与南边往来,一边与赵寰交好。西夏不讲道义,且野心勃勃。

    岳飞怒从心底升起,厉声道:“西夏向来爱趁火打劫,眼下还背信弃义,实在可耻!”

    “我回了信,称若西夏能将占去的大宋疆土归还于我,我则愿与西夏修好。”赵寰淡淡道。

    西夏占去的大宋疆土,有些与赵寰的势力范围相邻,有些与陕西六路接壤。

    赵寰先前说欲取巴蜀,照着她话里的意思,自发连陕西也算了进去。

    岳飞不由得看向赵寰,她神色自若,冲着他展颜一笑,看上去势在必得:“大宋的疆土,自当寸土必争。我知晓西夏打的何种主意,一味讲究平衡策略,按照赵构不要脸的做法,我自当与西夏暂时修好为上。”

    虞允文也不插话,手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不时吃上一口。

    不知不觉中,岳飞见他已经吃了好几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他正望着赵寰,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赵寰缓缓道:“我却不这般选,西夏金,南边,北地之间周旋挑拨,漫天要价,想要选价码高者为盟。对西夏来说,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对金与大宋来说,却是增长了其气焰,待其强大,等于在养虎为患。完颜宗弼不会那么傻,更不会理会他们。除了赵构,他会主动送上去。”

    南边朝廷就是丢了熙宁路,只要在兴庆府驻扎大军,依托天险,南边朝廷就可安稳无虞,继续苟且偷生。

    岳飞心情低落下去,忽地转头看向虞允文,问道:“彬甫出自望族虞氏,令尊乃是朝廷的官员。如今彬甫与令尊算得各为其主,不知令尊作何想,当初又如何来到了燕京?”

    若换作其他人问,虞允文会以为是在故意挑衅。岳飞看上去满脸诚挚,实乃真真切切不解。

    虞允文想了想,答道:“当初离开蜀地到燕京,是接到二十一娘的亲笔书信。我先前听过她抗金的功绩,不免心生好奇与敬仰。起初我只想走一遭,就当作出门游玩,没曾想最后留了下来。”

    想到与赵寰共事的日子,虞允文心神激荡,情不自禁笑了,扬首喝完了杯里的酒:“二十一娘问我,可愿与她一并逐鹿天下。我当然百般愿意,且无悔。家父没来过北地,未曾亲眼所见,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已经与家父仔细解释过,后来家父来信,只叮嘱了我一句话: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自无愧于心。我无悔,亦无愧!”

    话到最后,虞允文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坚定。岳飞听后,抚掌叫好:“好一个无悔无愧,彬甫胸有沟壑,我甚是钦佩。”

    虞允文拱手,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他见岳飞神□□言又止,顿了下,站起身道:“你们说话吃茶,我出去瞧瞧。”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剩下了两人。沥沥秋雨声,透过支开一半的窗棂传入屋内。伴随着微风吹进来的湿润,令酒香茶香熏香变得丝丝缕缕,扑进鼻尖肌肤里。

    岳飞抬头朝窗外看雨,好似看得入了迷。赵寰没打扰他,慢慢抿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低低开口道:“巴蜀下雨时,与北地的寒冷不同,冷雨仿若下到了骨缝中去。二十一娘可冷?”

    赵寰朝他晃了晃酒杯,笑道;“我吃了酒,一点都不冷。要真说冷,还得是大都,起风时,吹到人身上,像是一刀一刀在割。”

    岳飞怔了怔,神色歉疚,道:“许多事,不亲身经历,无法窥其全貌,更不该断言。我没经过大都的寒冷,是我狭隘了。”

    赵寰笑笑未说话。

    岳飞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棂:“你吃多了酒,别着凉了。”

    赵寰道了谢,岳飞客气了句。关了窗,屋内暗了几分。他在窗棂边来回踱着步,垂首沉思,脸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神情。

    “从头算来,如今是我第四次从军。前面三次,以擅自行事,不听号令等名头,被除了名。”岳飞背靠着窗棂,晦涩地道。

    赵寰道:“我知道。岳都统一心从军,抗金守护大宋。身为大宋的兵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上峰怕死临阵逃脱,使得山河破碎,百姓受苦。离开兵营,就等于断了岳都统的手脚。”

    果然,赵寰懂他。岳飞舒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说得就流畅了许多。

    “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一知己。此生能与二十一娘相识,乃是我之幸。官家,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岳飞说到这里,语气又开始涩然。

    赵寰沉默着,左手端着酒杯,右手一下没一下,拍着琴师留下来的琵琶。

    岳飞神色怔怔,盯着赵寰右手的动作。她的手依然没甚力气,行动迟缓。

    琵琶不算顶好,随着赵寰的动作,琴身发出咚咚声。

    一声接一声,如战鼓,旋律逐渐激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诗经》中的《无衣》!

    当年秦国抗击西戎入侵,将士的入阵曲!

    岳飞喉咙发紧,胸口滚烫炙热。他走上前,倒了杯酒,双手捧杯,躬身朝向赵寰,仰首吃了下去。

    “在这里等岳都统,我曾挣扎过许久,决定下得很是艰难。忠孝两难全,岳都统不结党,不谄媚权贵。生活向来简朴,意志坚定且品性高洁,心怀大义,又待人以诚。”

    赵寰的手覆在琴身上,战鼓声停歇。她望向岳飞,神色歉疚:“君子欺之以方,我此举,实则在逼迫你,欺负你。”

    语毕,赵寰起身,深深颔首致歉。岳飞仓皇别开了头,眼中亮光一闪,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岳飞几经起伏,能够回到心心念念的军中,一切都因为赵构。

    哪怕窝囊如赵构,只因那份曾经对他的提携,岳飞仍然待他如君。

    有赵构在,南边有像样的朝廷,能收拢号令各方兵马,平息各地的叛乱,让百姓早日得到安宁。

    岳飞的心里,不仅放着黎民苍生,亦有道义。

    若岳飞那般容易动摇,依着他的战功,岂会如今只不过仅有区区几万杂牌兵,被排挤派驻到临洮。

    以前只看书上的描述,赵寰还没多深的感悟。

    如今她方懂得,坚持自己的正道有多难。尤其是在大宋,朝廷从未停止过党争,要独善其身,堪比登天。

    以岳飞的聪明,宦海沉浮,如何能看不出赵构对他的猜忌。只手握重兵,已是罪无可恕。何况他还不听赵构下诏他班师回朝的旨意,继续追杀金兵。

    岳飞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并没有退缩,哪怕是死,也要与金兵一战。

    赵寰自愧不如,岳飞才是真正的大道,是真正难得的君子。

    岳飞酒杯空了,赵寰再次替他倒满,道:“再饮一杯吧,此次一别,不知可否还能相见。”

    酒是巴蜀有名的蜜酒,色微浊,酒中掺了蜜酿造,喝上去甜滋滋。

    岳飞端起杯子喝完,执壶替赵寰加满,道:“酒得三巡,今日就饮三杯吧,留待下次见时,我们再痛醉一场。赵统帅,敬《无风》,敬你的天下一统。”

    赵寰端起杯子,岳飞也端了起来,青玉瓷酒杯清脆叮当,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雨如牛毛,密密扎扎。雨滴从屋檐瓦当掉入水渠里,涟漪阵阵。花丛里种着的美人蕉,叶片浓绿,亮晶晶仿佛碧玉。

    虞允文立在廊檐下,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雨雾。屋内安宁静谧,已经密谈了许久。

    终于,屋门开了,岳飞大步走了出门,赵寰跟在身后相送。

    虞允文忙迎上前,岳飞朝他拱手道别:“今次时辰匆忙,我得赶回营地。留待下次,再与彬甫好生一叙。”

    岳飞身上淡淡的酒味,顺风飘进鼻尖。虞允文愣了下,先前岳飞曾说,他尊着赵构旨意戒了酒。

    看来,他先前与赵寰在屋内吃酒,破了让立誓。虞允文忙垂下眼帘,拱手见礼送别。

    岳飞望向赵寰,目光略微停顿。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岳飞身影闪过回廊,转身看不见了,虞允文收回视线,赶紧问道:“如何了?”

    赵寰笑靥如花,难得活泼地道:“你猜。”

    虞允文盯着赵寰面颊上淡淡的红晕,无语片刻,慢吞吞道:“我猜你吃醉了。”

    赵寰哈了声,悠然自得回屋,道:“虞彬甫,快进来吃酒。这院子贵得惊人,既然花了大价钱,我们要尽量吃回来,好好享受一下。”

    虞允文忍俊不禁,佯装一本正经问道:“赵统帅,等吃完了,享受完了,又要做甚?”

    赵寰一个旋身,转回头仰头看他,她严肃着脸,眼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灼灼光芒:“收拾西夏坑赵构,逐鹿天下!”

    第73章  

    临洮城虽然呼呼刮着寒风, 城内却一片火热,铺子客栈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从西夏与大宋各地赶来的商队, 在榷场勾当官员与指挥使, 牙侩的指令下, 忙着互相交易。

    西夏侵扰大宋边关多年边,征战不断,早已关闭了榷场。

    西夏更趁着金国侵犯大宋时, 皇帝李乾顺发兵攻打大宋, 侵占了西安州,麟州等地。

    李乾顺尤不满足,更进一步往天都寨, 兰州而去,烧杀抢掠之后扬长离开。

    金国看得眼馋,赶着前来分一杯羹。完颜宗弼领兵抢占了天内等地, 引得李乾顺不满。

    富裕的江南才是金国的首要目标, 为了安抚李乾顺,双方开始坐下来分赃。

    金国将陕州以北的麟、府两州,以及定边军分给了西夏。

    大宋的陕西六路, 实际上仅得存了四路。

    余下陕西的四路也不太平,各地叛乱不断, 兵乱民反。几路能打仗, 稍微有些本事的将领, 都被赵构宣召到了南边勤王,留在了中枢。

    如今临洮的繁华, 好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西有西夏野心勃勃,北有狼子野心的金国。

    若不是金国被赵寰的正义军阻拦住, 熙和路的几州府早已保不住,悉数落入了金国手中。

    岳飞站在东山上远眺,临洮城尽收眼底。不比巴蜀的湿润,陇中向来干旱少雨,举目望去,整座城蒙上了层厚厚的尘埃,灰扑扑。

    满目疮痍。

    “都统。”亲兵孙七上前,拱手禀报道:“任得敬又来了。”

    任得敬本是大宋西安州通判,西夏入侵时,率先投降,并将女儿献给了比他年纪还大的李乾顺。从此之后,他一路飞黄腾达,此次做了与大宋贸易往来的主使。

    西北风凄厉呼啸,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岳飞听到任得敬,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沉了几分。

    西夏多次挑衅大宋,递来嫚书,极尽挖苦挑衅,讥讽大宋懦弱无能。

    这次李乾顺派遣曾是大宋判贼的任得敬前来,其用意不言而喻,皆在侮辱大宋。

    岳飞拳头拽紧,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身下了山。

    回到兵营里,熙和路转运使,经略安抚使冯栋才,正在笑脸相陪。

    任得敬却不买账,阴阳怪气道:“大宋官家亲自修书西夏官家,此次互市,我们拿盐换你们的刀箭,谁知却一拖再拖。看在以前曾同为大宋人的份上,我姑且等着,谁知你们一二再,再而三的推诿。莫非,大宋是觉着西夏好欺负,答应的事情,转眼间又反悔了?”

    冯栋才恼怒不已,将任得敬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已经不要脸皮,并不忌讳自己的叛贼身份。

    眼下以西夏使臣前来,拿捏着架势,处处刁难,冯冻才只能忍着。

    朝廷那边的旨意,冯栋才莫敢不从。同时,不免懊恼岳飞办事不力。

    岳飞的大兵已经早就到了临洮,偏生辎重军饷,还迟迟未到。

    眼下四处都是叛军,冯栋才提着一颗心,生怕军饷被抢走。

    安抚使管着一路的军事,事急从权时可以便宜行事。岳飞的兵马又不同,冯栋才只能管着厢兵,无法指挥他的边军。

    冯栋才又气又急,脸上都冒出了一层老油。见到岳飞进屋,一口气松到一半,很快就提了上去。

    岳飞向来对任得敬没好脸色,若不是他在中间斡旋,任得敬早就被岳飞一刀砍了。

    任得敬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西夏使节,年轻貌美的女儿正得李乾顺宠爱。一旦撕破脸,大宋与西夏好不容易重开的互市,就得又关闭上。

    冯栋才顾不得其他,脸上堆满了笑,急急迎上前,笑道:“岳都统,任使节来了,已经等了你好些功夫。”

    任得敬对着岳飞,莫名感到心虚。武将不比文官,他们手上有兵,若兵力足够强大,就是赵构都得忌惮,待他们客客气气。

    武将莽撞,要是一个气不顺,将他一刀砍了,他只能去地府里伸冤去。

    故而,任得敬只敢不悦哼了声,暗讽道:“岳都统成日忙得很,每次都要我等着。我哪敢有二话,早已等得习惯了。”

    冯栋才直想破口大骂,先前是谁在那里一个劲甩脸子,没卵子的叛贼,尽知道欺软怕硬!

    任得敬阴阴地道:“岳都统,已经过去了快半月有余,大宋官家让你交出来的辎重,何时才能到?先前我已经给官家去折子禀报过,官家已经很不悦了,给我下了旨意。若是在十日内收不到军饷,就关闭榷场。”

    熙和路穷得很,临洮榷场开了之后,总算开始繁荣。

    冯冻才愁赋税,都快愁白了头。自从榷场开了之后,他喜滋滋算了笔账。

    不出两年,熙和路凭着临洮,就能开始富裕起来。于朝廷来说,熙和路得到重视,他这个转运使身份就更重要了。

    于他自己来说,眼见他年岁已高,待告老之后,钱袋鼓了,就能好生颐养天年。

    冯栋才一下急了,不待岳飞开口,忙抢着赔笑道:“任使节,你且先莫急。巴蜀的路崎岖难行,先前又在下雨,愈发泥泞难行。要是赶得急了,翻车损坏了军饷,那该如何是好?”

    任得敬掀起眼皮,睨了眼面无表情的岳飞。他嗤笑一声,袖着手道:“这是你们大宋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只管按照官家的旨意办差,你们的军饷从何而来,如何筹措,西夏如何能管得到。今日,你必须给我个准信,究竟何时能交付应下的军饷。”

    冯栋才没了法子,恼怒地转头看向岳飞,一甩衣袖,干脆不管了:“岳都统,你来回答吧,这可是你的差使!”

    岳飞盯着任得敬,眼神冰冷,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等得不耐烦,尽可回西夏,关闭榷场。”

    冯栋才一拍额头,几乎没晕过去。

    西夏与大宋榷场关闭之后,虽说切断了大宋从西域买马匹的路,对于西夏说,影响更大。

    且不提西夏盛产的驼牛马等牲畜,加上各种皮毛,枸杞等,早就积压在手上。朝廷也盼着,能借此机会大赚一笔。

    只拿盐来说,西夏有几大盐池,产出上好的青盐。盐池自然都握在权贵们手上。虽说盐就等于银钱,在西夏却不值钱,他们亦急需卖给大宋。

    休说最重要的军饷尚没拿到手,要是得罪了权贵们,估计皇帝李乾顺都保不住他。

    任得敬想要说几句硬气的话,哆嗦了半晌,最后的铁青着脸,一甩衣袖愤愤离开。

    冯栋才看傻了眼,见到任得敬吃瘪,爽快是爽快,不免还是担心。他哎哟一声,苦着脸道:“岳都统,眼下这个节骨眼,要是得罪了西夏,官家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吃挂落啊!”

    岳飞看了冯栋才一眼,他人不算太坏,只胆小不肯担事,向来只求稳。这段时日,他也被折腾得够呛。

    岳飞没理会冯栋才,岳飞走过去在塌几上坐下,闲闲招呼他:“外面冷,过来坐着吃杯茶吧。我最近喜欢吃清茶,你也吃上一杯,正好降火。”

    寒风呼呼刮着,吹得营帐猎猎作响。冯栋才吃了一肚皮的风,又吃了一肚皮的气,见岳飞不当回事,不免更郁闷了。

    蹬蹬瞪走上前,冯冻才一屁股坐椅子里,唉声叹气道:“岳都统,你别怪我啰嗦。我仗着年长几岁,还是要多说几句。文武官向来不和,你被官家派到熙和路来,我却是双手双脚欢迎,并无与你争权夺利之心。到处乱得很,有你这样能打仗的兵守护,我简直要拿你当祖宗供着。可你再强,能强得过官家去,还是得为自己前程多加考虑啊!”

    岳飞不紧不慢捡了匣子里的纱布,将茶粉包好,放进铜壶里煮,道:“我是领兵打仗的,军饷就好比你们文官手上的笔。若是没了军饷,我手中的兵,拿什么去打仗。熙和路不太平,若是叛军再打来,冯转运使,你要我拿什么去抵挡?”

    冯栋才脸色变了变,烦恼无比地道:“西夏得了好处,边关会安稳一段时日了。那些叛军不成气候,听到你的名声,暂且也不敢轻举妄动。给军饷的事情隐秘,没几人知晓,倒能瞒上一段时日。官家旨意中说了,会令巴蜀那边给你筹措军饷粮草,两地离得近,等到了之后,一切就稳妥了。”

    茶壶的水滚了,岳飞提壶倒了两杯清茶,递给了冯栋才一杯,沉声道:“聪明人多得很,那么多车的军饷被西夏人拉走,哪能瞒得过去。”

    烦恼一大堆,冯栋才反正都解决不了,只能干脆不去想。

    端起茶杯,望着里面淡黄的茶汤,他凑在鼻前闻了闻,小心抿了口,嫌弃道:“清茶吃起来,寡淡得很,还是八宝茶好吃。岳都统何时喜欢这种茶了?”

    岳飞笑笑,温声道:“一个友人喜欢这样吃茶,她说这样才能吃出茶本身的滋味。少些花哨,一切归于本真。”

    岳飞顿了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赵寰说,南边赵构朝廷与他的那群朝臣,你争我夺,成日忙着争权夺利、就好比在粪便上雕花。花了大心思,臭不可闻又没用。

    他们若抛去种种聪明,只纯纯粹粹做一个人,大宋何至于此。

    任得敬跟没事人一样,隔天又来了兵营催促,再吃了憋回去。

    连着几日,任得敬快与冯栋才一样,在干燥的临洮,眼眶发青,脸油得能开间买油的铺子。

    所幸这天早晨,辎重总算到了,任得敬几乎没喜极而泣。

    同样长长舒了口气的冯栋才,赶紧在离临洮几里开外的僻静处,与他交接清点。

    岳飞默然站在一边,看着一车车的刀箭,送到了前来押送的西夏兵将手上。

    西夏兵脸上带着得意,冲着他们轻蔑一笑,叽里咕噜说着西夏话。不用猜,岳飞也能知晓,他们口中绝无好话。

    寒风肆虐,带着雪子扑到脸上。岳飞没感到冷,心头滚动的热浪与火焰,烧得他全身都痛。

    赵寰说大宋疆土,当寸土不让。眼前的西夏兵,他们与金人并无区别,曾在大宋烧杀抢掠,侵占大宋疆土。

    如今,朝廷已经忘了不久前的耻辱,亲自将精美的丝绸,瓷器拱手送上前不说,还给他们送上了,射杀向向大宋百姓的刀箭!

    岳飞木然望着西夏兵们,带着一车车的军饷扬长而去,许久都没有动。

    冯栋才送走了瘟神任得敬,提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见岳飞直直立在风中,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走吧,忙了好半晌,咱们回城歇歇。瞧这鬼天气,过会只怕得下大雪了。”

    岳飞沉默着望了一会天色,手伸出去,碎雪从指缝中穿过。眉眼间,浮起隐隐担忧。

    过了片刻,岳飞怅然收回手,接过了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放马由缰,由着马随意在寒风中走动。

    冯栋才上了马车,掀帘看了岳飞一阵,没有劝他,放下车帘,唉声叹气了几句。

    他也一样,面对着西夏兵,不敢吹牛会与他们拼死搏杀。可双手奉上银钱刀箭,还是觉着屈辱。

    只这世道,上意难违,唉,他也没法子喽!

    从临洮出关,到了西夏境内的甘泉堡,翔庆军在此等候接收。

    任得敬亲自押送军饷,天虽冷,他心头却暖哄哄的。这趟差使,他可是办妥当了,回去定会受到赏赐提拔。

    装满了军饷的板车,车轮都陷入了泥土里。任得敬掀开车帘,伸出头去,前后打量,不禁嘲讽连连。

    大宋越软,西夏越不会当回事。赵构太急了,急得再想走上赵佶的老路,联手金国灭大辽。

    行驶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大,路途难行,马已经不耐烦喷着响鼻。

    任得敬看了下天色,估算着路程,下令到前面避风的山谷处扎营。

    车马陆续赶到山谷,西夏兵刚卸下马,岗哨就发出了急促的讯号:“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马蹄踏在地上,山谷轰隆。凄厉的箭矢,盖过了风声,呼啸而来。西夏兵还没回过神,惨叫着中箭倒地。

    任得敬瞬间吓得脸色惨白,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道:“军饷要紧,快套车,快套车!”

    西夏兵人仰马翻,无人听任得敬号令,无头苍蝇般奔逃。

    箭矢疾射之后,骑兵手持着大半人高的苗刀,冲进了混乱的兵营中。好似收割庄稼,苗刀所经之处,尸首遍地。

    这群杀神!

    任得敬怕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见势不对,随手抓了匹马,骑上打算趁乱溜走。

    先保命要紧,先逃回西夏再说。就算丢了军饷,凭着女儿在李乾顺面前得脸,说不定还能继续复起。

    一匹高大的黑马,悄无声息来到了任得敬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任得敬恍惚抬眼一看,骑在马上的小娘子,面孔雪白,眉眼淡然。

    那股气势,好似扑面而来的暴风雪,任得敬哆嗦着,身下一片温热。他霎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颤声地道:“柔福帝姬!”

    赵寰语气平静,答道:“我是正义军统帅。”

    完了完了!

    任得敬悄然咽了口口水,眼珠子咕噜转动着,情急之下计上心头,干巴巴道:“原来是赵统帅。先前官家曾与赵统帅修书,想要与赵统帅交好,进行邦交往来。官家说,南边朝廷没出息,根本不配为帝,还不如妇人呢。赵统帅居然到了此地,怎地没提前打声招呼,我好赶紧向官家禀报。官家知晓赵统帅下来,不知如何欢喜,定会赶来与赵统帅一见。”

    赵寰上下打量着任得敬,笑了下,道:“你叛变改做西夏人,做得还挺得心应手。”

    任得敬愣住,一时摸不清赵寰的想法。他急得四下打量,统共千余人的西夏兵马,几乎已快死伤殆尽。

    北地兵马,金兵都打不过,比起曾攻入西安州的西夏兵,还要狠戾数倍!

    任得敬止不住地抖动如筛糠,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哭着滚下马,双腿一软,跪下不断磕头如捣蒜:“赵统帅饶命,赵统帅饶命啊!”

    赵寰没再看他,调马离开。姜醉眉打马上前,手上的苗刀挥出,砍向任得敬的头。

    任得敬惨叫着,脑袋歪向一边,血跟着飞溅开。

    姜醉眉一下又一下砍去,怒骂道:“无耻的叛贼,我跺了你!”

    冯栋才回到衙门值房,这些时日实在太累了,一下瘫倒在塌几上。他吩咐小厮谁都不见,吃了两碗八宝茶,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冲进了屋。比小厮慢一步的,是惊慌失措的临洮府府尹,提辖等官员。

    “转运使,临洮府城破了!”

    冯栋才还没回过神:“什么?”

    “转运使,榷场被抢了!”

    “转运使,岳都统的兵营被围住了!”

    小厮与官员们,七嘴八舌道:“转运使,下一步,就该到衙门来了!”

    “衙门都是文官,又穷,不会来衙门!咱们自己赶着前去投降吧!”

    冯栋才摇摇头,看向屋角的沙漏,他回程后,统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抬手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脸上一阵疼,他没有做梦。

    西夏拿着军饷刚离开,就迫不及待翻脸了?

    还是趁火打劫的叛军?

    不急不急,岳飞有大军___

    可他没了军饷,已经被围住了!

    冯冻才脑子一片混乱,眼前阵阵发黑,嘶声问道:“谁?是谁抢了榷场,谁破了临洮城,谁围住了岳都统的兵营?”

    府尹嘴快些,响亮答道:“北地的赵统帅!”

    第74章  

    西北风小了些, 雪花却越来越大了。如柳絮般,在半空打个卷儿,徐徐坠落, 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土黄雪白, 混在一起既脏又冷, 令人心烦意乱。

    冯栋才却恨不得下一场瓢泼大雪,好将自己埋了作数。

    “这,这成日就没得个消停!”冯栋才哭丧嘟囔, 抬手搓了搓脸。

    一切都乱了套, 他跟蒙眼的驴子一样,转了几圈,头晕了, 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几上。

    “转运使,赵统帅的兵没乱杀人,城内都好好的。”徐府尹见冯栋才六神无主了, 眨巴着眼睛安慰他。

    冯栋才猛地横过去, 一蹦三丈高,指着他狂喷:“没杀人,没杀人你就能不当回事了!赵统帅那是谁, 她可是在燕京,在北地!离西北远着呢!”

    “不远, 平阳京兆离延安府, 凤翔府都近。”徐府尹步步后退, 讪笑着辩解。

    凤翔府与延安府,再加上临洮, 几地加在一起,等于沿黄河一带, 全部归到了赵寰的势力范围。

    冯栋才思及此,脑子嗡嗡响,愤怒淬道:“蠢货!离得近,莫非还是好事?”

    贺提辖插嘴道:“如此一来,西夏、金国与南边朝廷的边关,就隔着北地的疆土。两国要来犯,也打不到朝廷的地界,难道还不是好事?”

    冯栋才气得眼前发黑,罢了,不能计较,他们两个都是蠢货!

    眼下南边朝廷的劲敌,已不是西夏,更不是金,而是赵寰。

    端瞧着徐府尹与贺提辖的反应,他们压根不认为赵寰打过来有何不对,更不见惊惶。

    正义军不敢称民心所向,至少也是众望所归。

    岳飞的兵没了军饷,至于熙和路的厢兵

    陕西路以前有李孝忠,一心抗金,积极募兵勤王,上书弹劾丞相李纲不知用兵。

    结果他被追捕到处躲,名字都没保住,改成了李彦仙才躲了过去。

    李孝忠不死心再次从军,一心守护赵氏皇室江山,坚守孤城,弹尽粮绝而亡。

    陕州知州李弥大力主抗金,为了西北防务殚精竭虑。可惜被叛军连累被贬,后虽留在中枢,深陷各方权势斗争中,几经起伏。

    有本事能打仗的,要不自己扯旗帜占山为王,要不被调入了南边朝廷中枢,几乎无人能落到好结局。

    没钱没粮没军饷,也没能打仗的将士。冯栋才心头的一腔郁闷与悲愤,倏地就散了。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了?”冯栋才问道。

    徐府尹与贺提辖等人面面相觑,道:“一切安好,赵统帅的兵丁不扰民,还关心百姓。见百姓出来看热闹,还好言相劝,说是天下雪了,外面冷,在家中呆着别乱出门。”

    冯栋才哼了声,道:“她倒真是爱民如子。”

    徐府尹顺口接道:“北地向来都如此,大宋朝报上所言不虚。”

    冯栋才剜了他一眼,脑子转得飞快。

    熙和路衙门总得要有人做事,他得去看看,见机行事。

    冯栋才命小厮去拿了大氅来,道:“兵营且不管了,先去榷场瞧瞧。”

    徐府尹与贺提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忙应下随着他出了门。

    榷场接到朝廷旨意后,紧赶慢赶匆匆修成。为了方便,就建在驿站左邻。土墙瓦顶,勉强能挡风雨。

    冯栋才一行到了附近,远远就见到从大门口,车马陆陆续续驶出来。

    车夫蒙着头挡风雪,扬鞭驾车。车轮吱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看上去里面装着重物。

    冯栋才掀起车帘打量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让小厮停车。他下去拦了一辆马车,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里面情形如何了?”

    车夫人老实巴交,见到冯栋才的官服,紧张得结结巴巴。

    这时车里的东家见状,赶紧下来,上前拱手见礼:“原来是指挥使,不知指挥使有何事?”

    冯栋才再问了一遍,上下打量着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似无事发生。

    先前不是说,榷场被赵寰抢了吗?

    男子答道:“姜府尹说了,我们是大宋的商队,与西夏人做买卖,是在给西夏人送刀。要赚银钱,大宋有的是机会。比如北地,那边快过年了,今年地里有收成,地界太平了,哪愁没买卖做。我们,”他伸手朝前后车马一指:“正赶去北地呢,生怕去晚了。”

    原来如此!冯栋才恍然大悟。不过,姜醉眉为何来到了此地?

    冯栋才且将姜醉眉放到一边,问道:“那西夏的买卖人呢?”

    男子嘿嘿一笑,道:“西夏人咱可管不着,听话的,就能留条命。不听话的,就得倒霉了。转运使,若没事,在下就告退了。”

    冯栋才摆了摆手,男子见礼告退,车夫驾着马车驶离。

    跟着下车一探究竟的徐府尹与贺提辖,袖着手朝大门口打量,见到守在门口的兵丁,惊慌地道:“那边有兵守着!”

    蠢!没兵如何能镇住人。冯栋才斜了他们一眼,稳了稳神,抬腿朝大门走去。

    守卫的兵丁早已进去禀报过,冯栋才他们到了门口,兵丁并未拦着,只警惕地打量了几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原本用于验货物交易的大堂里,此时热闹又有条不紊。男男女女在忙着清点货物,装箱贴封条。

    屋子东南角,摆着几张案几,几个小娘子在奋笔疾书。在案几前,排了好些西夏装扮的人。

    屋子西北角,一群西夏商人被剥掉厚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们嘴里塞着布巾,被捆在一起,冻得簌簌发抖,脸都青紫了。

    除此之外,屋里还飘着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去,在窗棂下,几具尸首就那么随意堆着。

    冯栋才好半晌才艰难收回了视线,心止不住砰砰跳。

    赵寰爱民,但她绝不是菩萨!

    几人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无人理会他们。过了好一阵,才有个小娘子空了,上前打量着他们,道:“瞧你们身着官服,应当是熙和路衙门的人吧?”

    冯栋才忙道是,“我是熙和路转运使,敢问赵统帅可在?”

    小娘子客气曲膝见礼,道:“赵统帅不在,姜府尹在这里。不过她在忙,冯转运使且稍等,我去替你禀报一声。”

    冯栋才下意识道了谢,待小娘子离开之后,徐府尹与贺提辖一并上前,不解问道:“为何是姜府尹来了临洮,听说她在相州管着衙门事务,领兵的乃是林将军啊!”

    先前冯栋才也疑惑不解,这时脑子倒灵光乍现,郁闷地道:“姜府尹只怕是要升官了。”

    两人没明白,正想再问,这时身着戎装的姜醉眉,从门外大步走来。

    几人忙看过去,见她面容姣好娟秀,举手投足斯文有礼,眉眼间却透着冷硬,气质十足。

    姜醉眉眼神凌厉,扫了几人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冯栋才身上,道:“你就是熙和路转运使?”

    冯栋才忙道是,拱手见礼,刚要开口,姜醉眉已经语速飞快道:“我忙得很,所以就不寒暄了。首先,正义军占领了临洮,接下来,熙和路都会属于我们。你们是赵狗的官员,一心效忠他的,赶紧回去收拾行囊离开,我们绝不拦着。”

    冯栋才从没见过如此干脆的命令,一下傻了,不禁看向徐府尹与贺提辖。他们两人同样满脸呆滞,还没回过神。

    姜醉眉没理会他们,指着大堂,简要介绍了下,道:“在排队的,是降服大宋的西夏人,我们在给他们立户帖。那边的尸首,是叫嚣着要我们放下刀箭,跟了他们,会好生疼爱我们,不知死活的臭男人。被捆着的这些,是嘴巴比骨头硬的。挖矿缺人手,他们嘴皮子厉害,正好拿来用。”

    这般快!

    不管以前还是现今,朝廷做决断,各党得经过许久的争吵,许久都拿不出个章程。

    冯栋才脑中乱哄哄,理不清个头绪,忐忑不安地道:“姜府尹,此事甚是重大,可否容我们回去想一想?”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回去吧,只是不要回衙门了。衙门的章,账本户帖等等,都要留着,敢毁掉一点,就砍你们身上的一部分来填补。我忙得很,没空说闲话。走吧,走吧,这里冷,你们也别在这里耽误事了。”

    冯栋才惊恐万分,又彻底傻了眼。

    不过三五句话,他们就被打发了。而且,姜醉眉的态度清楚明白,不接受任何商谈与条件。就算他们愿意留下来,还得看北地要不要。

    冯栋才深深觉着,他们被嫌弃了。先前的那点拿捏心思,瞬间没了用武之地。

    姜醉眉的意思,就是赵寰的意思。虽是如此,冯冻才还是想挣扎一下。

    见姜醉眉准备离开,冯冻才急急上前两步,道:“姜府尹,我可能见见赵统帅?”

    姜醉眉脚步微顿,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想见赵构,就能随意见了?赵统帅可是忙得很。不过,你想要上战场收复西夏失地,抗金杀敌,倒可以从军加入正义军,不仅可以与赵统帅相见,说不定还可以与赵统帅并肩杀敌。”

    打也打不过,以前官场的那套,在赵寰的领导下,完全不适用。

    冯栋才彻底呆住,肩膀塌下来,彻底萎了。

    *

    岳飞的主帐里,吵闹哄哄。

    张宪等亲信知晓前因后果,脸色沉重坐在那里没动。其他如王贵,傅选等人,涨红着脸,怒道:“都统,我们就这般束手就擒了?北地的兵中,可是还有好些娘们儿!我们被一群娘们儿打败了,等到传出去,我们哪还有脸?”

    姚岳气得一拍案几,骂道:“女人向来心肠歹毒,水性杨花!赵寰那娘们儿,亏她还姓赵,连父兄都不放过,以后她哪有脸面对赵家祖宗。又好比那刘氏,都统待她哪里薄了,她不但”

    岳飞神色冰冷,董先见状忙住了嘴,尴尬了下,转而大声道:“我们此次败了,如何向朝廷交待?”

    董先忧心忡忡,道:“丢失了临洮,坏了与西夏的邦交。朝堂上那群文官,岂会放过都统,定会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

    岳飞从匣子里,取出赵构的旨意甩在他们面前,沉声道:“打,如何打?我们的刀箭,本不该对着大宋同胞,更不该奉到杀了我们千万同胞,占去我们疆土的敌国手上!”

    王贵走上前取了旨意一看,先前的愤怒,被堵在了心口,默不作声将纸递给了旁边的傅选。

    等到诸将看完旨意之后,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寰的兵只有区区两三千,却围住了他们几万人的兵营。

    可赵寰的这几千人,他们沿着兵营,每隔一段就驾着一架床弩。床弩后面,堆着密密麻麻,散发着比天气还要冷的弓箭。

    他们是不愿意屈服,可肉身凡胎,如何能抵得过铁箭刀枪。

    岳飞沉声道:“我们来到临洮,乃是为了镇守边关。定边被西夏占了去,大宋的疆土一退再退。如今的边关,可不是以前的边关。”

    王贵犹豫了下,问道:“都统,姓赵的总不能一直围着我们,她究竟意欲为何?”

    岳飞眼神沉沉,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道:“身为兵,自当守国门,卫社稷江山。赵都统杀金贼,驱逐西夏,还百姓太平日子,她向来所行之事,皆不过如此。她欲如何,等她来找我,便能知晓了。”

    大家神色各异,怀着心思离开。

    没多时,赵寰就闲庭信步,走进了神武右军的兵营。

    岳飞穿着粗布常服,坐在塌几后,正在提壶斟茶,见赵寰进门,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过来吃杯热茶。”

    “岳都统好兴致。”赵寰走上前,解着身上的大氅,笑着道。

    岳飞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将茶杯放下,起身接过赵寰脱下的大氅放好,闲闲道:“我没了军饷,兵营又被你围住,下雪天,只能围炉煮茶了。”

    赵寰笑了,坐下来看了眼案几,嫌弃地道:“就只有茶,连干果子都没一碟。岳都统,你简朴得过了些。”

    岳飞走回去坐下,取笑她道:“比不过赵统帅,在陆家园子一掷千金。”

    赵寰哈哈笑道:“那次可是将我身上所有的银钱都花完了,不过,现在我钱袋又鼓了起来,从西夏那里得了不少钱财。”

    岳飞递了茶给她,道:“都稳妥了?”

    赵寰捧着温暖的茶碗,舒了口气,道:“眉娘子在忙着,她做事干脆利落,比我考虑得少了些,应当很快就能办妥当了。”

    岳飞不解,抬眼看向赵寰。她笑盈盈解释道:“她是快刀斩乱麻,真用刀斩。先前我听说冯栋才他们去了榷场,应当也被她解决掉了吧。”

    想到冯栋才他们的习性,岳飞不禁沉默,片刻后道:“冯栋才算不得坏人。”

    赵寰笑了下,干脆道:“岳都统慈悲,对谁都怀着三分善意。坏不坏倒是一回事,关键是,他能不能适应北地的做事方式。我恨透了党争!”

    岳飞听到赵寰沉下去的语气,不由得抬眼看向她,问道:“你让姜醉眉前来,是要她做转运使?”

    赵寰点头,道:“陕西六路的转运使!”

    陕西路如今只剩下了四路,两路在西夏手上。他怔了下,问道:“何时出兵?”

    赵寰不紧不慢道:“越快越好,西夏那边一得到消息,肯定会派翔庆军出兵、迟早的事,我们得打他个措手不及。正好,夺回几城失地,就当过年庆贺了。怎样,岳都统,你可愿意领军?”

    岳飞无奈,道:“我如今可还有何选择?”

    赵寰冲着他笑,问道:“你底下的部将们太过复杂,他们可会同意你的打算?”

    岳飞的兵将来源复杂,比不得太平时的兵将。在有共同的利益与目标时,他们能听岳飞的号令。

    若是等到有更大的利益时,他们就能背叛他。赵寰绝不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这也是赵寰要围岳飞兵营的原因,她信岳飞,却不信他的部将。

    岳飞想起先前他们的反应,斟酌了下,坦白地道:“我还得与他们商议。”

    赵寰递给他一张纸,道:“他们不行,他们不能留在军中。我要把他们带走,去审讯。”

    岳飞怔了下,伸手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一长串名字:“王贵,王俊,傅选,董先,庞荣,姚岳”,全部是他麾下的得力将领。“注”

    前世时看到这份名单,赵寰就很生气。这些人背刺岳飞,陷害忠良,老天无眼,居然让他们得到善终。

    虽说这辈子他们没来得及行恶,但人的本性不会变,他们绝不能继续留在军中。

    岳飞是真正心怀大义,那批军饷,是他拖延了,等着她从北地调兵赶来。

    当时在陆家园子,岳飞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打金贼与西夏,还大宋河山一片安宁。

    她们从浣衣院杀出来,要向抛弃她们的大宋讨要一份公道。

    抛弃了岳飞的大宋,这份公道,她一并替他讨了吧。

    赵构,秦桧,万俟卨,张俊

    赵寰解释道:“巨野那一站,我当时就想问,你的部下可会趁机诬陷你。后来又一想,毕竟是你兵营的事情,我不好插手,赵构还急需你,不会对你如何。此次不同以往,无论是抗金还是打西夏,与赵构的想法截然相反,等于与南边朝廷彻底决裂。他们要升官发财,在南边朝廷容易,在北地,就得收着了。他们会令你的军心不稳,若是在战场上倒戈,不仅给你带来没顶之灾,还会令其他的兵陷入灾难。”

    岳飞脑中闪过平时他们的种种举动,互相并肩作战的日子,神色纠结,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寰平静地道:“岳都统,我敬仰你的忠,佩服你的义。你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只要你坚持这点,就能无愧于心。”

    岳飞手握着纸,直觉犹如千斤重。这份名单,只怕是她费了心思,收集了许久。他信任赵寰,她不会害他,更不会无的放矢。

    赵寰没有催促,自顾自吃茶。

    岳飞终于放下纸,诚恳地道:“赵统帅,他们是我的同袍,留他们一命,放他们离开吧。无论他们以后会如何诋毁我,我都不悔。你先前对我说,我们都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既然难,哪能不遇到风雨。我只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哪怕是死,又有何惧!”

    赵寰胸口滚烫,鼻子直发酸。

    这就是岳飞啊!

    第75章  

    神武右军要并入正义军, 王贵王俊等人强烈反对。赵寰干脆利落将他们从军中驱离,尊重岳飞的想法,留了他们一条命, 放他们离开。

    岳飞统领的正义军, 从临洮开拔, 疾驰向西夏西宁府。在此地等着接收军饷的翔庆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夜溃逃。

    正义军势不可挡, 连续攻下西凉府, 直奔兴庆而去。

    以榷场而热闹起来的临洮,并未因为与西夏撕破脸而变得沉寂。雪后出了太阳,百姓走出家门, 纷纷走向衙门。

    在衙门大门左侧,每天都有新告示贴出来。有那识字又嘴皮子灵活的,守在门前跟说书一样, 生动地解释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你家的田地, 只要拿得出地契,重新丈量之后,田亩与地契上对得上, 正义军不会与你抢,照常属于你。”

    “不能卖?当然可以卖, 只不能卖给别人, 必须卖给衙门。咦, 不卖给衙门,老丈, 你这句话说得就奇怪了。卖给谁不是卖,衙门又不少你一个大钱!”

    “赁给佃户?你们之间写好契书即可, 衙门不管。谁拥有地契,衙门就找谁收赋税。”

    “以后粮食的价钱,必须由衙门统一定价。上下超过一成的涨幅,就须得向上面禀报。”

    “靠着屯粮赚那黑心钱,不顾穷人死活的,就该断子绝孙!”

    想要阴阳怪气几句的粮食铺子东家,见到周围百姓抚掌叫好,咒骂发死人财的粮商,赶紧缩着脖子,灰溜溜不说话了。

    “别吵别吵,还有好消息呢。以后缴纳公粮,衙门用统一的斗量。所用的斗,全部由燕京的工匠制作,发放到各地,不许私自设斗,保证公平公正。衙门有些官员想要从中捞好处,占你们的便宜,你们尽可以告官,当地告状无门的,就上燕京去告,不用打你们的板子!”

    先前对土地政令心怀不满的乡绅们,这时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别看他们这些人家大业大,民不与官斗,平时没少打点衙门的官员们。

    尤其是交赋税时,钱粮官们心黑得很,大小斗,满斗等手腕让人眼花缭乱。

    所赚到的银钱,要拿出一小半去孝敬官员。就算是家中有势力的一样如此,总得给父母官一些薄面。逢年过节送的礼,远远超过了多交的那一成赋税。

    吏治清明,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全是坏处。只要不犯事,就能安心做个富家翁。

    尤其是经历过了西夏与金兵的烧杀抢夺,腐败无能的朝廷护不住他们。

    哪怕再多的家产都守不住,死在西夏金兵刀枪下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

    “还有招工的?”有人看着告示旁贴着的纸,激动地问道。

    “可不是,招工。衙门的小吏,捕快,厨娘,绣娘等等,都招,男女不限。”

    “女人也能当小吏捕快?”

    “女人还上战场打仗呢!”

    “嘘,你小声些。这大门里面坐着的,从转运使到府尹,可不都是女人!”

    先前那人忙住了嘴,不过还是满脸的不屑。

    “女人与男人在一起做事,还不得乱了套。这厨娘,绣娘,都是招到军营里干活。军营里终归是男人多,以后啊,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有那尖酸刻薄的,不怀好意笑道。

    招工的告示贴了好几天,每次他们都会嘲笑一翻。嘴里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

    “招工的在何处录名?”在一群男人的嬉皮笑脸说荤话中,有个瘦弱不堪,嘴角破裂,脸上肿胀青紫的妇人上前,紧张不安地问道。

    “进去衙门就是,就在门房左侧。”有人随手一指,打量着眼前的妇人,旋即咦了声:“这不是城东卖汤饼的毛娘子,你家的摊子不开了?”

    毛氏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人尚未听清,见她急急越过人群,往衙门里奔了去。

    毛氏跑得极快,好似背后有人在追赶,或者是慢了,就丢了这份工一样。

    那人莫名其妙,砸吧着嘴对旁人道:“可惜,毛氏做得一手好汤饼。若是她不做了,以后就吃不到这口喽!”

    旁人不解道:“她不做,摊子其他人总会做,她一个瘦弱的妇人,独自哪能撑得起来。”

    那人来了劲,唾沫横飞道:“嘿,这你就不知了。毛氏嫁给了那城东帮闲的李大,李大游手好闲,平时得了几个大钱,全部拿去吃了酒,吃醉之后就打她。”

    他啧啧几声,感叹道:“也不怪李大,毛氏连生了三个女儿,李大三代单传,她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来儿子,李大断了香火,可不得生气。只毛氏做得一手好茶饭,在街头摆了个汤饼铺子,能赚到钱,李大才没休了她。前些时日我还听说,李大逼着她拿钱出来,要去买个年轻的回家生儿子,好传宗接代。毛氏不肯拿钱出来,那李大就将主意打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要拿去卖给来做买卖的客商。毛氏三个女儿都生得好,最大的已经十二岁了,听说南边来的有钱人,当即就出了一百贯钱,要将三个都买走。”

    凑上前听闲话的人顿时惊呼道:“一百贯,那李大发了!”

    那人幸灾乐祸道:“李大哪有发财的运,毛氏发了疯,拿了把刀上前要拼命,说不卖女儿,无论如何都不卖。那客商是外地人,不欲惹出人命,归还了毛氏三个女儿。那李大拿到钱,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买小娘子,幸好客商去得快,追回了银钱。那李大回去将毛氏一顿好揍,你没瞧着,先前毛氏都不敢抬头,脸上都是伤呢。”

    “李大可怜喽,毛氏生不出来孩子,还拦着李大不许纳妾,这是要断李家香火啊!”

    “毛氏再有本事,不过是个女人。换做我,早就休了她,让她滚蛋了!”

    “休了,休了可便宜了她。留在家中还能赚点嚼用,就该揍得她老实了!”

    一个妇人听了半晌,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插嘴道:“那李大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赚钱买小妾。怪女人生不出来儿子,有本事李大自己生去。李家的香火,他李大自己去续!”

    “瞧你这妇人,真真是荒唐!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何用?”

    妇人见到周围的男人都不悦看向她,指指点点,气得脸都青了,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李大手上提着一根棍子,提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不时抽她一棍子。

    女童痛得大哭不止,李大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戾气,骂道:“毛氏个贱人,生出你们一堆小贱人。想跑,你们是我李大的种,看我不打杀了你们!”

    在他的身后,李大娘子与李二娘子哭着不断求饶,试探着想要去将李小娘子救出来。

    李大待她们靠近,提着棍子毫不留情恶狠狠抽去,骂道:“等下再收拾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了,劝道:“李大,总归是你的亲身女儿,你当阿爹的,哪能下狠手。”

    李大梗着脖子,斜眼看向那人,见他穿着一身绸缎,没敢还嘴。

    拧开头,李大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毛氏,你再不回去支摊子,我将你生下的三个赔钱货,全部打死!”

    衙门虚掩着挡寒的门,徐徐开了。身着官服的新府尹高丽娘走了出来,她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大胆!竟然在衙门口当众行凶。来人,将他拘起来!”

    捕快上前,夺走李大手上的棍棒,将他手往背后一扭。

    李大见到官,腿一下软了,手臂吃痛,杀猪般地喊道:“草民是她们的阿爹,草民是她们的爹,不曾行凶啊!”

    跟着出来的贺提辖,如今他虽管不了兵,只做些缉拿盗贼之事。比起丢了差使的徐府尹与冯栋才,已经算是幸运。

    听到李大的叫喊,贺提辖猜出了缘由,想着高丽娘新官上任,不懂衙门的规矩。

    加之她又是女人,心软,对同为女人的遭遇不免同情,管得着实多了些,便好言小声提醒:“府尹,那打人的,是那苦主的亲长,打她谁都不管不着,你只需斥责几句即可。”

    高丽娘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道:“贺提辖,你估计还不知晓,毛氏已经将李大告了。她状告李大强卖良民,逼良为娼,她要合离!”

    贺提辖懵了,道:“妻告夫,也要判坐两年牢狱,那李大的罪名,能不能坐实还不清楚。若是毛氏收了监,她三个女儿才是活不下去了。”

    高丽娘见捕快将李大押到了公堂,转身往屋内走去,淡淡地道:“世人皆言夫妻一体,北地据此,出了新的律法。夫妻之间无论谁犯事,男女同罪。夫可以告妻,妻也可告夫,一视同仁,妻不用坐牢狱。废弃休妻一说,只有合离。儿女尊着其自己的意愿,愿意跟随就跟谁。”

    贺提辖倏地傻了眼,惊呼道:“这儿女是夫家的种,如何能带走?”

    高丽娘转头看向他,认真问道:“贺提辖,若生不出来儿子,男人都指责是女人的错。照着这般的说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与男人一点关系都无。女人辛苦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怎地就成了夫家的种了?”

    自古以来,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犯了七出之条的无子。既然将生儿生女的事情,都怪罪到女人头上。

    莫说遵从儿女自己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强行判给女人,任谁都不好反驳。

    贺提辖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瞧着地上瘫倒成一团的李大,走上高堂的高丽娘。

    以及,在值房镇守的熙和路转运使姜醉眉,加上神龙不见首尾,却威震四方的正义军统帅赵寰,他很是识相地闭了嘴。

    官位保住了,还有一样好。与姜醉眉她们做事,从不用多费心思。只要有理有据,她们从不会为难人。

    薪俸不变,当差省心,还有岳飞的大军大破西夏几城,熙和路连偷盗都少了,贺提辖仔细一琢磨,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做赵构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李大的案子判得非常快,高丽娘打了他二十大板,与毛氏单场合离,三个女儿跟着毛氏过活。

    毛氏有手艺,紧跟着录了名,带着三个女儿,前去了军营当厨娘。

    值房里,姜醉眉看到高丽娘进屋,笑着赞道:“比我第一次断案时,镇定威风多了!”

    高丽娘这时双腿一软,哎哟一下跌坐在了椅子里,手在面前不断扇风,道:“我紧张得很,差点连律法条例都说错了!”

    姜醉眉呆了呆,嗔怪地道:“真不经夸!”

    高丽娘想笑,笑到一半,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姜醉眉赶紧前去关上了值房的门,劝道:“别哭别哭,我先前都看到了,你真做得很好。判案时有条有理,引经据典。那些等着来找事,看着你审案的男人,都闭上了臭嘴,任谁呐,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不是,不是案子。”高丽娘擦拭了把脸,眼泪却怎都止不住,哭道:“毛氏跟我下跪,谢我救了她们娘四人的命。以前她数次想过,要杀了李大。她不怕死,可要是她死了,她几个女儿就惨了。毛氏拿我当活菩萨,我哪是什么活菩萨,我与她,有何不同!”

    高丽娘出自宣仁圣烈皇后高滔滔娘家的旁支,后来嫁进了赵氏宗室,被一同送入了金兵营寨。

    “我嫁人后,生了个女儿,没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就没再能怀孕。眼看着夫君左纳一个,右纳一个,生了一堆儿女。我这个嫡母,须得善待小妾,抚养庶子庶女。”

    高丽娘凄然一笑,道:“家中那几个亲兄,他们仗着祖萌,恩萌出了仕。说起来可笑得很,他们以前读书时,光一本千字文,就学了好几年,蠢得透不过气。我读书好,什么都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我是女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姜醉眉听得心酸难忍,跟着流起了泪,哽咽着劝道:“如今都好了,你有本事,就不被埋没。赵统帅临走时吩咐过我,让我多看顾着你些。等你这边安稳之后,我马上赶去西宁府。岳将军收回了失地,得尽快理顺。赵统帅说,打仗不容易,治理更难。别打到最后,只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实际上没半点改变,还不如不打。”

    高丽娘哭了一场,心中的那股郁气散了些。加上眼下实在是太忙,忙擦干了眼泪,担忧地道:“赵统帅去了成都府,那边才是艰难,不知现今如何了。”

    巴蜀之地不同于其他地方,向来民风彪悍,都转运使等官员皆出自本地。姜醉眉嘴上安慰着高丽娘,心里也同样关心。

    *

    进入腊月之后,北地早就滴水成冰,成都府却依旧暖和。早上浓雾散去,太阳挂在天边,街头巷尾人流如织,过年的喜庆,随处可见。

    摩诃池边的雅园,园子里栽满了芙蓉,到了冬日,花谢了,枝叶仍然郁郁葱葱。

    临水的亭子里,小厮蹲在一旁烹茶。虞祺与张浚,吴玠,赵开几人一起晒着太阳,围坐着说闲话。

    院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虞祺挥手斥退了小厮,抬眼看向大步进来的虞允文,故意板着脸道:“这般迟方到,还不快过来烹茶!”

    虞允文远远就拱手作揖,连声赔不是,笑着见了礼,转手接过海平提着的糕点,道:“玉楼的点心做得精致,我便去买了些来。这白玉糕,定要刚出炉,热乎乎吃着方好。玉楼生意好,我等了好一阵方买到。”

    张浚打量着虞允文,笑道:“你生得这般出众,前去玉楼一站,旁人哪还顾得上买点心,只怕都顾着看你了。”

    吴玠他们几人一同笑起来,虞允文自来被笑话惯了,脸皮厚得很。他取出点心放在碟子里,坐到小炉边煮茶。

    赵开是成都路转运判官,擅长理钱财,捻了块白玉糕尝了,半晌后道:“这糕点,中间的馅,可是加了枸杞?从西夏得来的枸杞,被临洮来的商队,贩卖到了成都府。这商队可黑心得很,听说不要一个大钱,运到了成都府,却卖出了天价。这糕跟着水涨船高,贵得很,难怪允文会亲自去买。”

    虞允文道:“赵伯父厉害,一下就吃出来了。先前玉楼的师傅还说,西北来的枸杞不多,还贵,他们只买到了一些,只舍得给熟客放上一些。”

    听到西北,吴阶探出头,冲着虞允文道:“西北被赵二十一娘得了去,岳飞更是连下西夏几城。朝廷那边还没甚反应,虞贤侄,你跟在那赵二十一娘身边做事,帮着她打过仗,这些事情,你瞒朝廷行,瞒我们却不行。”

    张浚斜过去,掸着衣袍上的点心碎渣,慢悠悠道:“这不要钱的枸杞,定是赵二十一娘从西夏手上抢了来,通过商队卖大价钱,好筹措打西夏的粮草。西北那边忙得很,正是需要人手时。说吧,你突然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虞允文陪着笑,拱手道:“我知晓几位伯父心下好奇,想要打听赵统帅,北地西北的事宜。恰好赵统帅来了成都府,不若,你们亲自问她本人可好?”

    院子大门边,赵寰一身青衣,步伐从容,含笑朝他们走了来。

    几人哪怕是久经官场见多识广,此时都浑身一震,神色凝重,情不自禁紧张地站起了身,肃立。

    赵寰到了京东西两路,京东西两路带着燕京,皆变成她的了。

    赵寰到了熙和路,熙和路不仅到了她手上,赵构还赔上了几万大兵,英勇善战的岳飞。西夏更赔上了数不清的银钱,以及几座城池。

    如今,赵寰到了成都府!

    第76章  

    赵寰已经走近了, 张浚方最早回过神,连忙上前一步拱手相迎:“二十一娘到来,允文也不早还说一声, ”他责备地瞪向虞允文, 歉意地道:“未曾远迎, 着实失礼。”

    赵寰颔首见礼,道:“是我不请自来,未敢定下时日, 皆因蜀道难, 难于上青天啊!”

    张浚微楞,其他几人亦如此,明眼可见的紧张。

    虞祺更是悄然剜了虞允文一眼, 恨不得将他当场臭骂一顿。

    他的亲生儿子,回到成都府之后,无论他如何盘问, 愣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虞允文老老实实领训, 道:“都是我的错。”他拱手赔了一圈礼,一一介绍了在场的几人。

    大家再彼此团团见礼,张浚略微迟疑, 让着赵寰去他的主位:“二十一娘请坐。”

    赵寰笑着道谢,和气又礼数周到:“叨扰了, 此处宽敞, 我在空处加个位置就是。”

    几人再怔住, 赵寰越客气,他们心中愈发没底。彼此面面相觑, 不敢轻举妄动。

    虞允文脚长手长,已经飞快接过海平送上来的圈椅, 随意放在临水之处,退下去继续烹茶。

    赵寰上前坐下,见他们还立着,笑道:“先前我在成都府城转了一圈,着实有些累,就先坐着吃杯茶了。”

    吴玠武将出身,向来脾气急躁直爽些,一步上前坐下,极力屏住气,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成都府城,可入得了二十一娘的眼?”

    张浚与赵开虞祺一并坐了回去,同时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虞允文悄然送上了清茶,赵寰看着茶碗里的茶汤,先赞了句:“巴蜀的盐茶皆有名,这茶汤清亮,闻之香气四溢,好!”

    抿了口茶,赵寰看向目光灼灼,紧盯着她的几人,从容一笑:“成都府人杰地灵,沃野千里。不但入得了我的眼,我已仰慕日久,更是急不可耐赶了来。”

    来了来了!

    就知道她看上了巴蜀!

    赵寰迎着他们忐忑地目光,笑了笑,话锋陡地一转:“可惜啊,好好的洞天福地,却被糟蹋了。”

    还嫌弃?!

    张浚吴玠赵开虞祺几人,皆生长于此,听到赵寰话语中的惋惜之意,心里都颇不是滋味。

    吴玠向来语快,声音一沉,不满道:“二十一娘何出此言?”

    赵寰手指在案几上画了起来:“成都府城的东南西北,我赶得急,只大致转了一圈。在靠近摩诃池一带,景致好,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宅子,出入非富即贵。在府城衙门一带最热闹,临街的铺子鳞次栉比。在大街之后的巷道里,则是一座座小宅院。闹中取静,此处乃是权,住着衙门的官吏。至于其他地方,除了普通寻常百姓的杂院,绝大部分还是穷困的破屋。花重锦官城,这芙蓉,并未开遍成都府,真真可惜了。”

    巴蜀虽太平,连着成都府在内,绝不敢称富裕。比起经受战乱之苦的州府,些许好一些而已。

    赵开善理财,对此心有戚戚焉,原本的不忿,变成了若有所思。

    成都府本不如此,运送到蜀道口仙人关兵营的一石粮食,就需要近四十贯钱。

    加上南边朝廷征收的赋税,全巴蜀的土地,都被刮走了厚厚的一层。

    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赵寰看着吴玠,淡淡笑了起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吴统制定当比谁都清楚,蜀道难行,你的军粮无论是经水路,还是陆路运送,不仅慢,且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巴蜀人多地少,虽物产丰饶,还产盐茶铁,光养兵马这一项,就占了大半去。再向朝廷上交赋税,百姓就得活不下去了。”

    吴玠不由得看了眼赵开,他负责督促粮草,屡屡拖延。兵将岂能断得了粮食,两人早已争吵数次。

    赵开察觉到吴玠的打探,瞬间就满肚皮怨气。为了省钱,征集民船运送粮草,他却以为自己故意刁难,成日骂骂咧咧。

    这个武夫!

    张浚眼瞧着两人又快翻脸,心下焦急,忙问道:“二十一娘,你忙得很,到蜀地来,定不是为了在成都府游玩。不知二十一娘此次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赵寰干脆利落答道:“当然是想要巴蜀归顺北地。”

    几人被赵寰坦白直接的话,冲得目瞪口呆。

    挑剔了一大堆,却还是惦记着这块地方!

    赵寰神情严肃,沉声道:“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首先,巴蜀我要定了,不仅仅因为此地的赋税,还因着巴蜀的位置。”

    吴玠憋得脸都通红,赵开瞠目结舌,张浚好一些,只紧绷着,如石像般僵直。

    虞祺瞄了眼在一旁悠闲煮茶的虞允文,脸抽搐了下,干巴巴道:“二十一娘不但说话爽利,还胆识过人,独自入蜀。不过,二十一娘说得对,蜀道难啊!”

    蜀道难,易守难攻。完颜宗弼在和尚原,惜败于吴玠,被他打得丢盔弃甲。

    赵寰笑道:“蜀道再难,我也入了蜀。为了以示诚恳,便独自前来了。一来,我是相信各位的品性。二来,北地没了我,还有无数的同伴。他们与我一样,都在为一件事而努力,那便是天下一统。”

    天下一统啊!

    几人听得神色变换,吴玠心里的不平,立刻散了几分。

    与完颜宗弼那一战,胜在蜀地的地势上。富平之战时,他曾经因为轻敌,信了部将之言,未做提早防备。

    完颜宗弼领着的金兵,飞快渡过了沼泽地,他丢失了富平。

    富平本归属于京兆府,如今归入了赵寰的麾下。

    赵寰不疾不徐道:“我且先说说巴蜀归顺北地的好处,诸位姑且听听,看我说得可否属实。首先,北地没有党争,绝不拉帮结派,只做实事。北地打了好几次打仗,大家一起商议着做事,没耽搁地里种庄稼,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已经逐渐安定了下来。”

    张浚不由得神色动容,吴玠赵开亦如此,深有感触。

    他们几人中,被贬谪的贬谪,被弹劾的弹劾,被罢官,又重新被招揽。

    吴玠低头看着身上的绸衫,他几经起伏,快得官服都没穿热,官职又变了。

    “其次,该让巴蜀的百姓们,嘉陵水上的纤夫们,喘喘气了。诸位生于此,长于此,在此地枝繁叶茂,应当比光着脚的穷苦百姓,更加珍惜太平安稳的日子。眼下的巴蜀,是在杀鸡取卵。诸位可要亲自毁了故土,将钱财送到南边,给软弱无能的赵构修葺皇宫,肥了朝堂上那些只知晓耍嘴皮子官员们的钱袋?”

    赵寰抬着下巴,傲然道:“我拦住了西夏、金兵,亦护着了巴蜀之地的安稳。若是巴蜀再将赋税上交到南边,效忠南边,这就不公平了。”

    几人顿时没了话说,赵寰北拦住了金兵,西边的西夏,被岳飞打得都快自身难保了。

    赵寰道:“巴蜀之地的赋税,我收取之后,全部用于攻打金兵与西夏。巴蜀地少人多,北地如今是地多人少,到时可以鼓励无地耕种的穷苦百姓北迁,给他们一条活路。”

    张浚思索了下,问道:“二十一娘,北地的土地,几乎已全部归于衙门后,再赁给百姓耕种。巴蜀却不若此,地都在百姓手上的地,如何能归到衙门手中?”

    赵寰笑道:“我可以保证,只要地契在,谁的地,则归于谁,想赁给佃户,变卖皆可。不同的是,以后的地,只可卖给衙门。”

    赵开迟疑着问道:“二十一娘可是担忧百姓无地耕种?”

    赵寰坦率地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百姓,都成了地主富绅的佃户。这天下,是谁的呢?”

    几人脸色一下变了,他们手上的地可不少。

    赵寰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诚恳地道:“诸位的心情我能理解,世卿世禄,总盼着子孙后代一直兴旺发达。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哪有千年的基业。说句难听的话,贵人与皇家,都躺在底层老百姓的身上过日子,他们没了,根基就不稳,哪还躺得住。他们过得好,上面的人才能跟着好。人丁兴旺,并非仅仅为了传宗接代啊!”

    吴玠脱口而出道:“那为何二十一娘要重用小娘子,修改律法,给妇人无上的权利?男儿才是上战场打仗,下地耕田的主力,二十一娘可是妇人之仁了?”

    赵寰声音沉下去,道:“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过了一回,若非妇人之仁,我们在坐的诸位,都不能被生出来。”

    吴玠被噎了下,他向来孝顺,立刻诚挚地道:“对不住,是我冒失了。”

    赵寰笑笑,眼神扫过他们,道:“北地的女人做了那么多事,吴统制的想法,早该改一改了。女人究竟行不行,得有机会让她们证明自己。如今看来,女人们也行呢,是不是?”

    众人面对着赵寰含笑的目光,却感到重压袭来,一时坐立难安,不禁暗自抱怨吴玠。

    眼前要来抢地抢人抢钱的,可不就是女人!

    而且,别看她和气,言笑晏晏,她可是能活剐杜充,手刃完颜氏的女人。

    迄今压得完颜宗弼不敢动弹,还顺手收拾了南边赵构,西夏皇帝李崇顺的北地统帅!

    吴玠听闻过赵寰的苗刀,大宋被掳到金国的工匠,几乎都在她手上。

    赵寰虽然只身前来,可她掌控的熙和路,离兴庆府极近。若直接从此地强攻入蜀,巴蜀一地,就很难保住了。

    吴玠当即起身,躬身抱拳道:“二十一娘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还请二十一娘见谅。”

    赵寰颔首还礼,道:“不怪吴统制,并非你一人心存疑惑,不满的人多了去。我相信诸位绝非浅薄之人,很快就能理解。对了,诸位家中的女眷,若是有读书识字的,熙和路,北地的开封燕京等地衙门,当前都需要人手。可以让她们考虑一下,去当先生教书育人皆可,进衙门做事亦可。”

    当先生,进去衙门做事啊!

    几人端坐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如今北地州府的府尹,多为女人。北地局势刚稳定下来,衙门都换过官员,极为缺人,用人没那般严格。待到以后,肯定要经过重重考试。

    赵寰继续趁热打铁,她望向张浚,道:“张宣抚,你力主抗金,却被排挤到了此地。并非赵构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而是他本身就无意抗金。他的皇位得来不正,当香饽饽捧着,生怕出点差错丢了,永远都不会北上抗金。”

    赵寰并没有冤枉赵构,他退位当了太上皇,宋孝宗曾想北伐,他一口拒绝了。

    赵构称:只要他活着的一日,宋孝宗就休想此事。

    张浚想起未酬之志,感到苦涩难言,郁闷不已。

    赵寰紧盯着他,道:“岳将军在攻打西夏,接下来就该轮到金了。张宣抚,不知你可愿意到燕京,随着我一起,继续未尽的抗金之志?”

    张浚呆住,心里万千情绪翻滚,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赵寰没等他回答,将目光转向了吴玠与赵开,虞祺。

    “吴统制,你可愿意与令兄吴将军一起,领兵攻打西夏,与岳将军会兵,快速拿下西夏,再攻入大都?”

    “赵判官,你擅长财货,北地的库房一应账本,不瞒你说,如今尚未理顺。你可愿意到燕京,主持此事?”

    “虞郎君,你辞官之事,我深感抱歉。你的学识与本事,不该就此被埋没。我打算在北地修建学堂,来年秋上进行一次科考,不知你可否相帮一二?”

    官职,前途,抱负。

    赵寰都给了他们。

    几人一同沉默下来,神色复杂难辨。

    几人都是聪明人,且向来忠诚。赵寰点到为止,起身道:“此事甚是重大,你们好生细想一番再做决定。无论做出如何的选择,我皆尊重。”

    虞允文丢下茶壶,跟在赵寰身后就要离开。虞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将他拉住了,对赵寰干笑道:“赵统帅,我找犬子有些事情,你歇在何处,我给你正式下帖子,请你一起吃酒。”

    从二十一娘,变成赵统帅了啊!

    赵寰知道虞琪他们有一肚皮的话要盘问虞允文,她都给他留着呢。

    赵寰不以为意,笑着道:“我就歇在贵府在解玉溪边空置的宅子里,说起来,我该正式上门答谢虞郎君。虞郎君并非讲究繁文缛节之人,不若待到晚上时,我上门拜访。”

    虞祺暗自瞪了虞允文一眼,宅子借出去,他并不知晓。

    旋即,他暗中又得意不已。这个儿子,从燕京回来之后,无论是行事还是气度,比起以前,不知胜过了多少倍。

    尤其是御下有方,他府里的仆役,没一人敢吐露一个字。

    几人一并送赵寰出了园子,重山架来马车,互相施礼后道别,目送她离去。

    待马车驶得远了,几人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揪着虞允文,重新回了园子。

    虞祺又心疼了,哎哟抱怨他们道:“你们且斯文些!”

    吴玠没好气道:“好你个虞老儿,你儿子生得这般高大,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许多账,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还心疼起来了!”

    虞允文轻拂着衣袖上的皱褶,脸上堆满了笑,道:“吴伯父别气,你们有何话,就一并问吧。”

    张浚哼了声,厉声道:“二十一娘的打算,你都早已知晓了?”

    吴玠不待虞允文回答,迫不及待问道:“二十一娘在北地的兵,如何能去得那般巧,将西夏的军饷抢了来?”

    赵开接着质问:“听二十一娘言外之意,北地的粮草赋税,已经颇为可观,此事可当真?”

    虞祺见几个友人忧心重重的模样,难得厉声斥责道:“你不得隐瞒,赶紧如实告知,别伤了伯父们的心。”

    虞允文忙收起了笑,认真道:“伯父们别急,我定会如实回答你们。”

    接下来,虞允文仔细讲了寒寂与清空他们的事情:“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宋自称海晏河清,富甲天下。实则并非如此,常有兵民叛乱。靖康之耻,并非突然,蠹虫早就将大宋内里蛀空了。南边朝廷,不过是随便用柱子,艰难撑住了倒塌的大厦,拆东墙补西墙罢了。且不提百姓,只说伯父们,在南边朝廷,这差使当得,可顺心过?”

    几人沉默下来,久久都未做声。

    张浚迟疑了下,道:“赵统帅要将我们都调出蜀地。”

    吴玠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赵开。赵开也呆了呆,朝他看来,皆面露担忧。

    他们在蜀地经营日久,蜀地要改变,必须要用赵寰自己的人。

    几人皆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赵寰不会让忠臣寒心,更不会埋没人才。

    虞允文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诚挚无比地道:“赵统帅在逐鹿天下,赵构在苟且偷生。我这辈子入了燕京,无悔矣!”

    第77章  

    虞祺住在笃泉边, 临着万里桥。夜幕刚降临,宅子大门前的灯笼早已挂了出来,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梅香, 四下静谧又安宁。

    只这份安宁中, 又透着不同寻常。巷子口虞祺的贴身小厮, 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探望。

    虞祺则立在大门后,一会转来转去,一会往大门外看, 再理着衣冠, 焦急又隐隐激动。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暗里看不大清,小厮双眼瞪得老大, 仔细打量。

    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听到动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奔回宅子里禀报:“郎君, 有车来了!”

    虞祺打转的脚步一停, 抬手胡乱拨弄幞头,拉扯平整的衣袍,疾步匆匆朝门外走了去。

    虞允文从正屋出来, 看到他异常灵活的动作,不由得骇笑, 赶紧跟了上前。

    马车停了, 虞祺借着马车前的灯笼一瞧, 眉毛微扬,放下脚步, 慢吞吞往前踱步。

    吴玠跳下马车,脸上堆满笑, 朝虞祺拱手作揖,道:“虞兄如何亲自迎出来了,不敢当不敢当。”

    虞祺揶揄道:“我见到了马车,以为是有贵客,可不是有贵客来了。”

    吴玠见虞祺取笑他不请自来,也不介意。抽出一张帖子,嘿嘿笑着,朝虞祺手上硬一塞:“呐,拜帖!”

    不待虞祺说话,吴阶一溜烟朝大门走去,道:“这场酒,我是吃定了!”

    到了门边,吴玠看到虞允文立在那里,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也在啊,不用招呼我,随着你阿爹去接贵客。”

    “咦,贵客到来。”吴玠的脚步自发慢了下来,转过身朝外走去,自说自话道:“算了,我也一并迎一迎吧。”

    虞允文忍着笑,道:“伯父慢一些,仔细脚下。唔,赵伯父与张伯父也一并到了。”

    吴玠诧异了下,很快就了然一笑。老神在在走上前,与张浚赵开见礼:“今夜虞老儿可不能小气,珍藏的锦江春酒,总该拿出来贵客饮了。”

    张浚与赵开看到吴玠,彼此看了眼,皆心中有数,不禁都笑了。

    虞祺袖着手,在一旁冷笑道:“突然来这般多人,酒菜都不够吃了。”

    几人只当没听见,赵开看向虞允文,皱眉道:“你如何还在这里?赵统帅初到成都府,人生地不熟,你自当前去亲迎才是。”

    虞允文笑道:“赵统帅从不讲究排场,她忙得很,若是需要我,定会唤我前去。”

    赵寰的忙可不简单,吴玠耳朵一动,飞快凑上前,小声问道:“赵统帅在忙何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答道:“快过年了,当然会忙一些。具体何事,我亦不清楚。”

    一齐围上前的张浚与赵开,佯装若无其事站直了身子,皆一脸沉思。

    没多时,重山驾着马车到了巷子前。赵寰下车,看到涌上前的吴玠几人,眼里笑意闪过,与他们团团见礼。

    进了正屋,虞祺让着赵寰坐上首,她忙婉拒了,道:“我作为晚辈上门拜访,虞郎君莫要折煞我。”

    虞祺见赵寰尊他为长,脸庞微微涨红起来。绷不住的喜悦,汩汩往外冒,颇为扭捏地坐下了。

    赵寰不仅让过虞祺,连张浚他们都谦让了,同虞允文一起坐在了最末。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安稳了,干脆挪动着面前的几案,围成了一个圆形。如此一来,主次就不再那般明显。

    等重新入座后,虞祺问道:“听说赵统帅没甚忌口的饭食,我便让灶房准备了些蜀地的饭菜。皆是些惯常吃的家常,不知赵统帅可否能用得习惯。”

    赵寰颔首道了谢,大大方方地道:“金国穷得很,一日只用两餐。在浣衣院时,我们这些值一千贯的帝姬嫔妃,能吃上三餐。不过都是些杂面粗粮,还不能放开肚皮吃饱。从大都出来的所有人,都不忌口,什么都能吃。”

    屋内一下鸦雀无声。

    他们终于亲耳听到被送进金营之后,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

    当年从开封府送到城外金兵营帐,三千未出阁小娘子,待金兵离开时,除掉已没了的,还有一千多不便带走。

    不便带走之人,是因为她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走动。

    至于帝姬嫔妃等等女人,她们被金人带走,会遭受到如何的折磨,全天下都心知肚明。

    却无一人提及,皆不约而同回避了。稍微有些廉耻的,是羞愧不敢提。

    亦有寡廉鲜耻的,会极力销毁一切证据,装作没发生过,比如赵构。

    如今听到赵寰提到了浣衣院,他们曾高呼的忠义与大义,听起来很是可笑。

    他们心心念念抗金,扬言要收复大宋失去的河山,甚至要救回赵佶赵桓。她们这群深陷金人之手的“货物”,始终没人理会。

    赵寰淡淡地道:“今日不提这些,以后大宋朝报,会将金人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全部刊登出来。以史明鉴,大厦将倾,无人能幸免。有句话,不知诸位可同意。不要太往上看,还是多低头,看看人世间的真实苦难。”

    虞允文手指紧紧捏着茶碗,陷入了沉思中。其他人与他一样,或茫然,或若有所思,或醒悟。

    虞祺最先回过神,招呼仆人上了酒菜。虞允文挥手斥退他们,亲自上前斟酒。

    张浚双手举杯,诚恳地道:“听赵统帅一席话,在下深感惭愧。靖康之辱,没齿难忘,却未真正深思。在下,愿追随在赵统帅左右,效犬马之劳,替千千万万受辱的大宋同胞,报仇雪恨!”

    见到张浚先提了出来,赵开与吴玠也赶紧端起酒杯,表达了忠心。

    虞祺亦一样,激动道:“以前只到过开封,从未敢想过,此生还能去到燕京,实乃是大幸也!”

    赵寰肃然道:“诸位皆是大宋的忠臣,以后,就有劳你们了!”

    大家仰首,共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吴玠犹豫了下,问道:“赵统帅,在下尚有几件事不明白。赵统帅可打算撤了仙人关的驻兵?”

    赵寰沉吟了下,道:“仙人关会留一半驻兵,撤走一半。一是粮草运输实在是太困难。二是有正义军挡着,金兵与西夏兵都无法南下。至于南边朝廷,如湘楚之地叛乱未平,他们忙平叛都来不及。赵构要打,也不敢冒险打巴蜀,只敢沿着襄阳而上,打蔡州邓州等地。”

    吴玠一想也是,道:“若是南边来犯,赵统帅可有对策?”

    赵寰笑道:“巴蜀没了,赵构得操心他的皇宫,还有赋税。他要钱粮养兵,没了粮草,兵又得反了。他不算笨,眼下最好的就是,赶紧趁着西夏与金兵都被拦住时,休养生息。不然,他看得比命还要重的皇位,就坐不牢了。”

    吴玠想到南边朝廷的状况,干笑一声,好奇问道:“岳鹏举的兵并入了正义军,南边朝廷没甚举动,这口气,他们真是咽下去了?”

    赵寰早就有安排,不紧不慢道:“他们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下,他们能耐我何?我想,他们除了会咒骂我,以及污蔑岳将军,还会将你们视为叛贼。”

    在做决定之前,几人已经想到了。张浚洒脱地道:“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在下无愧于心,更无惧也!”

    吴玠一拍案几,怒道:“有本事就来与我打一仗,只嘴上功夫,算得什么好汉!”

    虞祺自虞允文在北地做事,辞官之后,就已经不管不顾了。

    赵开更烦躁,瞪着吴玠道:“你参奏了我一本,南边召我入临安,我拖着没动,早就想辞官不干了!”

    吴玠干笑几声,拱手不断赔不是:“都是我急了,你别与我计较。”

    赵开哼了几声,想北地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体,以后只管做事,重新笑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少作怪,仔细赵统帅笑话。”

    赵寰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以后都要多商议,生气可解决不了问题。还有,大宋朝报会很快广纳天下英豪,召唤南边的将士归降。”

    吴玠倏地瞪大了眼,向张浚他们看去,几人皆神色复杂。

    巴蜀归了北地之后,加上岳飞,拿下的西夏几地,南边朝廷就该军心不稳了。

    赵寰微笑起来,喟叹一声,道:“无论是西北,还是更东北部,皆有广袤的沃土。赵构鼠目寸光,只看到了江南的富裕丰饶,实在是可怜又可恨。我给你们简要画一画。”

    说着,赵寰放下酒杯,推开面前案几上的杯盏。虞允文赶紧上前帮忙,张浚他们飞快起身,一同围了上前。

    虽如今不比后世,山川河流变了样,但大体的地形仍然一样。

    赵寰用筷子沾了酒,在案几上画了西夏,金,吐蕃,鞑靼各部落的大致分布图。

    “金国虽严寒,田地皆是黑色的沃土。随便撒把种子,就能成活。”赵寰指着大都的所在地,以及更北的广阔天地,恋恋不舍道:“都是好地方啊!”

    赵开讶异地道:“金国既然土地肥沃,他们为何还那般穷,一心惦记着大宋?”

    赵寰无奈叹息,道:“从完颜阿骨打出山,到如今才几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知礼节知荣辱,也就是得多读书。不仅仅是读经史子集,而是得读各种如农,工,商之类的书,能让黑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百姓。金人拿百姓当奴隶,奴隶们都不读书。就凭着他们九大家族,他们倒有自知之明,能打,却不能治理,每次都是烧杀抢掠。西夏亦如此。”

    几人想到赵寰提到的田地,心里一时感概万分。大宋其实亦一样,朝堂的党争,就是手握田地钱财权贵们的争论。

    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哪怕一统天下之后,依然会再步其后尘。

    赵寰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继续画了下去:“耶律大石逃到此处称帝,虽不能与以前富裕的辽国比,但此处疆域辽阔,水土丰沃。鞑靼部同样草原茂盛,如克烈部,萌古斯部等,与西辽临近的各部一样,他们擅长养牛羊马匹等牲畜。西夏与克烈部交好,李崇顺吃了大亏,定会向其求援。克烈部的马不能小觑,得重视西夏的骑兵。先前我从鞑靼部买了些马,将大半的骑兵调入了岳将军的军中,已经提早做了防范。”

    这时,赵寰皱了下眉,看向赵开道:“以前朝廷让你从巴蜀部落买的马,矮小瘦弱,只耐力还算不错,走走巴蜀之地的山道还行,与金兵的骑兵比起来,就比不过了。”

    赵开无奈道:“朝廷也是没了办法,西域的马向来好,就是被西夏拦着,无法与其做买卖。至于鞑靼部,隔着当时的辽国,西夏,金,着实远了些。加之他们的部落不成气候,朝廷就没问他们买。”

    真是一群夜郎自大的软蛋!赵寰暗骂了句,沉声道:“擅长养马牛牲畜的部落,就是天生勇猛的骑兵!且先不提鞑靼,西域。只说从其他部落买马,只买马如何成,要考虑自己如何培育,实在不会,就重金请部落中擅长的人来养。马养多些,如马帮那样,驮运货物也方便。”

    赵寰眼里泛光,筷子缓缓拂过去。

    茶马古道啊!

    在大宋被荒废了,实在是太可惜。尤其是雅州是通往吐蕃,以及大理国的要道。此处战略位置自无需多提,大宋疲于应付西夏辽国金,压根无暇顾及。

    大理国四季如春,物产丰富,边境有蒲甘,以及达邦等崛起。亏得大宋自称天下第一,这天下,实在是可怜得很。

    赵寰一字一顿,郑重地道:“巴蜀这条马帮之道,要尽快重启。尤其是雅州的互市,更要快快重现繁荣!”

    张浚惊疑不已,忙劝道:“雅州地界,除了一部分属于吐蕃,属于大宋的地方,如今被路蛮,梨州诸蛮夷占据,各自为政。当地地势险要,赵统帅就是想要打他们,比起仙人关还要难上数倍,得慎重再慎重啊!”

    雅州包括吐蕃,大理国的各部落,后来演变成了土司。占山为王多年,是极为难啃的硬骨头。

    赵寰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一切以和为贵,我没想过要打。但我们可以合作,互市开起来,对他们只有好处。除了开互市,还要支持他们医,书,欢迎他们的儿女到成都府来念书,北地亦可。与大宋百姓一样,可以参加科考,进入衙门做事。”

    雅州各部的头领,虽说在其部落为王,此地到底贫穷。等得了好处,又见识过成都府的繁华,后人融入之后,各部自会渐渐融合。

    几人都聪慧,思索之后,纷纷抚掌称妙。张浚也极快想通了,问道:“赵统帅,先前你提到了田地的问题,加之马帮互市,差事繁重,寻常人难以应付。只不知,你打算让谁来领着巴蜀?”

    赵寰道:“我会呆上一段时日,亲自前去雅州。等到稍微理顺之后,会选人过来。”她眼神扫过几人:“虞允文尽快前往燕京,威慑住金兵。吴将军,你选一个得力的部下,管着仙人关的驻兵。你与吴小将军,则速速领兵,前去与岳将军会师。”

    虞允文与吴玠忙应了,张浚与赵开,以及虞祺则紧盯着赵寰,等待她的安排。

    赵寰笑了起来:“我着实太忙,过年也没办法歇息,要麻烦诸位跟着我一起忙了。”

    几人听虞允文提及过赵寰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眼下亲眼得见,更是期待万分。

    赵寰问道:“事情实在太多了,我需要大量的人手。先前我提到诸位家里的娘子们,不仅限于诸位家里,相熟友人,有读书识字,懂算账的亦可。你们考虑一下,可否帮着请她们出来做事?”

    这可是跟在赵寰身边做事,说不定,比他们还要有出息!

    几人顿了一下,想都不想,嘴上飞快应了。脑子转得飞快,盘算着家中能干的娘子们。

    赵寰安排道:“明日,我们先去府衙,理户帖地契,看下人口与田地几何。等有了具体数额之后,你们随同我去,帮着我进行田地变革。来,先干了这杯酒,庆贺我们旗开得胜!”

    众人今晚,方见到了赵寰的真正雄心壮志。

    巴蜀对她来说,赋税真不算最重要。

    她最看重的,还是重启马帮商道,以及雅州的互市,这才能真正赚大钱。

    且不提她对天下,从西到北的高瞻远瞩。只大理国,吐蕃,雅州各部落,那些一望无际的疆域。

    大家不用酒,就早已心潮澎湃,醉意上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逐鹿天下!

    第78章  

    大家情绪空前高涨, 吴玠次日一早就前来与赵寰道别。两人商议之后,马不停蹄赶往了仙人关。

    虞祺也顾不得过年了,令小厮连夜替虞允文收拾行囊, 天一亮, 就迫不及待将他赶回燕京。

    张浚与赵开他们两人, 几乎一夜没歇息。马车来往奔波,分别上门拜访了衙门的一些官吏,以及世家大族。

    临近新年, 衙门即将封笔。官员们也闲了下来, 不见以前的忙碌,在相熟的铺子,通过茶汤早点之后, 方不紧不慢陆续到来。

    张浚与赵开只略微歇了一觉,洗漱之后早就到了。吩咐小厮将所有官员都召集了起来,直接宣布了巴蜀归顺赵寰的消息。

    众人顿时哗然, 禁不住窃窃私语。

    有聪明的人, 发现好些官员都如老僧入定般,毫无反应。

    议论声,渐渐小下来。

    也有那不服的, 若在南边朝廷有关系的侯少尹,一跳三丈高, 扯着嗓子叫嚣道:“张宣抚, 你可是打算叛变了?在成都府, 你虽然官职最大,却无法一手遮天!你得问问我们, 我们都是忠于朝廷,一心为了大宋的忠臣!叛贼得诛九族掉脑袋, 你自己投靠北地,我们拦不住,可不能拉着我们陪你一起送死!”

    张浚神色坦然,淡然道:“此话从何说起?何为忠,何为义,你终是未曾认识清楚。平时你的差使就应付了事,考评为下下等。这少尹,你不当也罢!”

    立即有孔武有力的汉子上前,将侯少尹拖了下去。

    若是换作以前,得上报朝廷,经过吏部丞相们的决定之后,方能将官员革职。

    如今不比以前,南边朝廷混乱,北边统帅赵寰就在此,授意张浚全权处置,将那些迂腐,以及尸位素餐的全部清理出去。

    她要的,是清朗的衙门。

    等下赵寰就会到来,各家推出来的娘子们,已经紧张又期待地等着。

    侯少尹跳着脚,大骂道:“好你个张浚,真真是大胆包天!官家啊,你错信了人,张浚狼子野心,与北地早有勾结啊!”

    张浚眼都未眨,只当没听见,朗声到:“大家同仁一场,我不想做得太难看。反正快过年了,你们暂且回家中,就当是早些休沐。待到诸位想清楚之后,年后再回衙门当差就是。”

    众官吏神色变换不停,愤恨,不甘一一闪过。张浚眼瞧着,吩咐捕快将几人半劝说,半拖拽了下去。

    成都府衙一夕之间变了天,张浚与赵开大刀阔斧,将衙门清理个遍。

    城内,风声鹤唳,暗流涌动。

    赵寰在午后进到衙门里的时候,见到一切井井有条,颔首夸道:“辛苦两位了。娘子们都来了吗?”

    张浚忙道:“来了来了,早已在值房等着呢。”

    赵寰随着他们进屋,里面坐着的娘子们,嗖地站了起身,盈盈见礼。

    望着眼前忐忑,又期盼的一张张面孔,赵寰脸上浮起了笑,颔首还礼,戏谑道:“诸位请坐吧,我不吃人,别害怕。”

    听到赵寰打趣,众人勉强松了口气,等到她坐了,方一一落座。

    张浚给赵寰介绍了众人,赵寰极为认真听着,与她们在分别打招呼。

    张浚夫人任慧娘,吴玠夫人娘家内侄女杨蛮儿,赵开的女儿赵玉娘,虞祺同族的侄女虞卿。加上衙门提辖等官员的家人亲戚,共计十余人。

    几人的家族中,绝不会只有这十余个娘子读过书。她们能走到前面,估计也是经过了一番思量与挣扎。

    毕竟以前没有先例,各家自有自己的考量,先推了她们出来一探究竟。

    能走出来就是好事,赵寰也没计较,起身道:“我们先去库房吧,等下给你们仔细讲解要做的事情。”

    众人起身去了放置账本等文书的库房,在衙门负责钱粮户帖的官吏们,经过了上午的风波,心中惊疑不定,早早就侯着了。

    赵寰站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她面色寻常,这一眼看来,好奇偷瞄的官吏们,陡觉着头皮一紧,慌忙垂下了眼帘。

    与以前那样,赵寰没有咄寒暄,先清楚明白定了规矩,道:“有娘子们前来与你们在衙门□□事,诸位以前应当没遇到过此种情形。不要紧,以后你们就习惯了。”

    娘子们端正肃立,闻言不由得激动又兴奋。

    这才开始啊,她们还有以后呢!

    赵寰略微停顿,突然加重了语气,台阶底下的所有人,身子下意识绷紧了。

    “我先说几点要求:首先,不许言语,动作上骚扰娘子们。一经发现,立刻重罚。其次,你们是积年的钱粮官员,擅长衙门的各种文书,户帖以及理帐。娘子们初次接触,起初时会有些生疏,得劳烦你们指点一二。她们都读过书,很快就能上手。你们亦不要嫌烦,因着事务繁重,没她们帮忙,你们得十二时辰不歇息赶工。真要算起来,还是她们在帮你们。好了,我先说到这里,先进屋再说。”

    众人听完,抬腿跟在了赵寰身后。表面上看起来恭顺,无人出声,暗自却不以为然。

    不过是些管着后宅中馈,懂得些柴米油盐的娘子罢了!

    衙门差事复杂,账目繁多,她们能学会才怪!

    待到她们出了差错,酿成祸事,看赵寰如何下得了台!

    管着库房的小吏成曹,他躬身立在门口,点头哈腰道:“赵统帅,在下将屋子里已通过风,只库房不常开,里面尘土重,你且慢着些。”

    赵寰道了谢,抬腿进屋,果真一股尘土夹杂这霉味袭来。她呼吸微顿,扫向里面密密麻麻堆着的账本册子,苦笑着道:“还真是多啊,得抓紧些了。外面要亮堂些,张宣抚,你差人去抬几张长案几摆在门边,拿些未裁过的纸与笔墨纸砚过来。”

    张浚称是,午后来到衙门的虞祺,也跟着一起去帮忙。

    案几很快摆好,周男儿与许红杏上前,两人打开卷轴,将赵寰绘制的格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赵寰指着纸,介绍道:“一共往前查十年,分州府,年份,田产,税收,人口,当年的灾害等。数目得准确,字迹清晰工整。”

    张浚思索了下,不解问道:“赵统帅,这些每年衙门都有统总,为何还要重新做一份?”

    赵寰坦白道:“我要最初的数目,且没有差错的数目。”

    这就是要查老底了!

    一般来说,田产买卖有契书,衙门也有相应的赋税收入。环环相扣,若是对不上,肯定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哪怕是衙门将账目做平了,拿着核对过原始数目的账本,再去下面核实。

    丈量田亩,拿户帖去一户户比对,做得再天衣无缝的帐,都得露出马脚。

    只是在以前,彼此都清楚中间的猫腻,官官相隐,大致差不离就行了。未曾有人会从头,一张张契书,户帖开始查。

    赵寰见他们中间有人脸色变了,只淡淡道:“究竟缺口有多大,我总得心中有数。你们且记住,任何的建言,各种施政纲领,必须有详实准确的数目做支撑。否则,只凭着想当然,一起都是空谈!”

    听到赵寰没有要算账追究之意,好些人微不可查松了口气,不免得更加谨慎了。

    赵寰详细提出了要求:“大家分成三个队伍,一个队伍统计人口,一个队伍统计田产,一个队伍统计赋税。”

    张浚夫人任慧娘儿年纪长些,见到娘子们都有些束手束脚,主动走上前帮忙:“玉娘子,你算学好,去账目那边。虞小娘子写得好,去户贴那边做登记”

    按照每个娘子的擅长,任慧娘很快做好了安排。赵寰眼瞧着,朝她赞许一笑。

    任慧娘得了鼓励,那点不安一下消了。她朝张浚看了眼,得意地扬眉。

    张浚无奈摇头,任慧娘对他归顺北地很是赞同。一听他提及此事,双眼一亮,直呼她要来衙门做事。

    任慧娘脾气爽利,他不过些许迟疑,她就不高兴了,怒道:“你拦着我作甚?年关将至,尽是些筵席,你送我年礼,我回你年礼的事体。年年如此,累得人手指都提不起来,过年过节都要脱一层皮去!今年不同以往,赵统帅来了成都府,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我就端看谁家还能安生吃酒!”

    “北地的府尹官员们,好些都是娘子,我真真是羡慕得紧。自小我也读书,四书五经无一不通,比你可不差。只我是女儿身,不允许我科举考试,不然,谁考得好,谁考得坏,还两说呢!账本?我管着中馈,府里的账目,都得经我的手眼,一根烛火都没出过差错!”

    张浚被任慧娘喷得插不上嘴,只得随了她去。

    户帖账本等被搬到了案几上,屋子里尘埃飞扬。兴许是开始时还有些不熟,都拘谨着,大家的速度很慢。

    赵寰也不催,只在他们之间慢慢走动,细声细气指点一二。

    赵开虞祺他们也上前帮忙,不时出声指点。

    娘子们都在家中学过中馈,懂得管账,一通百通。户贴等都有制式,比起写诗的平仄,要简单明了数倍。经过指点,娘子们很快就熟练起来。

    张浚等人在一旁端看着,从最初的疑虑,变成了惊诧。

    其他的官员们亦如此,对赵寰让娘子们来做事不以为意,变成了忐忑不安。

    他们所做的实际差使,并不那么高深,哪怕娘子们没考过科举,也能做得头头是道。

    张浚突然想到赵寰曾随口说了句话:“若要讲做账,铺子里的账房师傅,他们完全能进衙门做事,哪怕是户部的差使都不在话下。只一道科举考试,将他们拦住了。”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忆起了以前在读书时,有同窗擅长算学,喜欢观星,预测天气。

    可惜,读四书五经时,靠着死记硬背尚能对付过去。只策论文章写得一塌糊涂,结果名落孙山。

    眼下的科举,是否真替国家选取了栋梁之材,张浚在心底,已经产生了微微的动摇。

    赵寰待到大家都慢慢布上了正轨,对张浚三人道:“将庙宇道观的度牒,赋税拿出来,我们统计一下。”

    三人一下惊了,互相看着彼此,皆面露惊骇与担忧。

    照着大宋的律令,并非人人都能随便剃度出家,必须要有朝廷的度牒。每张度牒,需要向衙门上交近两百贯钱。

    出家人犯了事,哪怕是杀了人,皆免除律法处置。寺庙的田产,也不用上交赋税。

    在大宋立国之初,度牒发放还比较严格,后来就渐渐松了。

    衙门官员有好处可拿,大宋寺庙的出家人愈发多。度牒贵,有好些人将头发一剃,便充作了出家人。

    寺庙靠着田产,香火银,势力越来越大。收留江洋大盗,藏污纳垢比比皆是。

    赵寰现在没空理这件事,微笑道:“我先看看,还是那句话,总得心中有数。”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前去拿了寺庙的度牒与账目来。赵寰飞快翻了一下,笑道:“还真是有意思,在以前太平丰年时,衙门发放的度牒还要多一些。近几年,却越来越少了。如何想,都不应该啊!”

    赵开叹了口气,老实道:“不敢瞒赵统帅,度牒虽少,寺庙里的出家人,却愈发增多。我今年去了城东的安城寺烧香,每次都见着寺里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一来,好些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赋税太重,干脆将田产捐给了寺庙,做了出家人。二来,度牒钱太贵,拿不出钱财的,便去庙里做了苦力,求得一口饭吃。还有好些,他们度牒是真,只没入衙门的账。”

    赵寰唔了声,道:“不仅仅是成都府,全大宋差不多地方,皆是此种情形。北地只有燕京的寺庙清理了一部分,其他地方,我还没能腾出手来解决。不过,这件事不能拖了。”

    虞祺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寺庙里不乏亡命之徒,好些身上都背着人命。比起拖家带口的百姓,他们没了顾忌,又人数众多,一旦反了,只怕被南边借机做文章。赵统帅,此事甚是重大,得三思再三思啊!”

    烦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赵寰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倒不怕南边会趁机挑事。赵构穷得很,寺庙比他住的地方都气派,以他的小心眼,哪能容得下去。”

    几人一听也是,拧眉沉思起来。

    赵寰道:“寺庙中不乏诚心向佛,一心为善之人。他们见到佛门净地被玷污,肯定会阻拦。挡了他人的道,他们哪还有活路。可信众并非如此想,他们没了期盼,日子过得苦,总得有些寄托,盼着来世能出人头地。还有好些世家大族,牵连甚深,得了不少好处。那些人会怂恿信众闹事,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地方。”

    绝大部份香客都是无辜百姓,包括赵开他们在内,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请庙里和尚做道场,办法事。

    赵寰手指点着案几,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打算让寒寂出面处置。”

    张浚愣了下,道:“在下听过寒寂的大名,他出面的话,只怕难以服众。”

    赵寰微笑道:“寒寂虽说出自先辽萧氏,又领兵打过仗,算不得真正的和尚。但他出家多年,对庙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远比你我熟悉。由他来处理,可能比你我都要省事些。不过,这件事得放一放,我回到燕京之后,再与寒寂商议过再做决定。”

    她抬头四望,天色不早,屋内已昏暗下来,道:“今日先到这里吧,到处都是纸张,不好点灯。你们也要注意些,仔细防着走水。”

    张浚忙说是,扬声道:“天黑了看不清楚,别出了差错。大家收拾归整一下,先行回去吧,待明日再来。”

    众人纷纷应了,收拾好笔墨纸砚,账本册子,陆陆续续往屋外走去。

    赵寰等到众人离开,踱步在周围查看了一翻,仔细叮嘱了成曹,与张浚几人吩咐了几句,方上马车离开。

    夜里约莫寅时初,正是万籁俱寂时。周男儿急急进了屋,焦急地道:“二十一娘,张宣抚来了,说是库房起了火!”

    真起火了啊,手脚还真是快!

    赵寰笑了下,一下坐起身,抓起衣衫往身上套,问道:“都烧完了?人呢,抓到没有?”

    周男儿答道:“张宣抚说,库房几乎烧得一干二净。放火之人有人接应,他们都跑了,赵使司已带人去追了。”

    赵寰下了床,去随意洗了把脸,吩咐道:“牵马来,去衙门!”

    第79章  

    过了十五的月亮, 逐渐变成了毛边弯月。到了夜里,冷冷清清挂在天际,洒下朦胧模糊的月辉。

    两道人影, 借着月色熟练灵活穿梭在巷子里, 不时朝身后仓惶张望。

    “快些跑!”跑在前面的人见状, 回头压着嗓子厉声警告:“若被抓住,你可就活不成了!”

    后面那人一听,顾不得去抹额头的冷汗, 撒开腿拼命狂奔。可他的双腿像是废了般直发颤, 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脑子嗡嗡响。

    到了一条小巷虚掩的偏门前,跑在前面的人, 侧身闪进了门。

    后面之人弯腰撑着腿喘粗气,跟破风箱般呼哧不停。他恨铁不成钢一跺脚,冲出门, 双手揪住那人衣襟, 淬口骂道:“找死!”

    跟拖死狗般将人拖进去,门飞快被关上了。被拖得跌跌撞撞之人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坐了下来, 靠墙瘫倒在那里。

    那人剜了他一眼,贴着门, 小心谨慎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一阵, 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骂道:“兀那陈十六,瞧你那出息!”

    陈十六哭丧着脸道:“老成, 我总觉着这事吧,透着诡异。我这心呐, 今夜就没踏实过。你知道,我一向算好的不准,坏的准得很。”他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你瞧瞧,你瞧瞧,都快跳出来了!”

    老成成曹自认为这把火放得天衣无缝,眼下又顺利逃走。听得陈十六说丧气话,禁不住踹了他一脚,怒道:“快起来,去换好衣衫,好生念你的经去!”

    陈十六慢吞吞起身,晃着脑袋,不停嘟囔道:“老成,你可别大意了。今夜太过顺当,顺当得我不踏实。那姓赵的娘们儿厉害得很,加上那张浚,赵开。谁不是心眼多得数不过清,今晚,我们着实太过顺当了些。”

    成曹黑着脸,扬手挥了过去。陈十六的幞头被打得歪向一边,露出了光秃秃的半边脑门儿。

    陈十六缩着脖子,忙用手扶住幞头,讪笑道:“你看你,又开始急了。你可别动手啊,要是被人瞧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成曹听得烦了,直骂蠢货。若不看在两人是亲表兄的情分上,早就弄死他了。

    警惕四望,成曹用脚在后面虚踢,赶着陈十六进去柴房,狰狞着道:“快去换上衣衫,你给我稳着些。要是说秃噜了嘴,任神仙都救不了你!”

    陈十六被骂得一声不敢吭,闪身进了柴房。这时,一阵吵嚷声在前院响起,成曹脸色大变,当机立断,拔腿就往后门边跑去。

    陈十六在屋内听到成曹跑动的脚步声,他也机灵,跟着跑到门边,悄悄探出头打量。

    一群手持长刀的厢兵,从垂花门跑到了后院。几个披麻戴孝追在他们身后,惊慌失措喊道:“后宅是女眷住所,就算是衙门要拿人,也不得擅闯!”

    眼见厢兵们不理会,最前面的汉子也来气了,拉下脸不可一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府邸!”

    陈十六吓得脸色大变,蹑手蹑脚关上了门,躲在柴堆中一动不敢动。

    成曹跑到门边,拉开偏门,一下定在了那里。

    门外,沉着脸的赵开背光站在那里,他紧盯住成曹,呵斥道:“拿下!”

    成曹慌了,不过他很快极力稳住了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见礼,装傻道:“在下见过赵使司,不知赵使司深夜到此,可是也来羊府吊唁?”

    傅少尹舅家姓羊,外甥做了少尹之后,门槛一年比一年加高。前几日羊家老太翁去世了,正在办丧事,请了和尚来做念经做道场。

    赵开眼神冰冷,大步走进门,眼神扫过四周,吩咐道:“还有同党,给我搜!”

    成曹被抓住捆到一旁,厢兵点燃了火把,将院子照得透亮。

    在偏跨院歇息的女眷们被吓得不敢出门,有那胆小的,嘤嘤哭出了声。

    脚步声,哭喊声,哭灵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躲在柴房的陈十六,抓起柴禾盖在身上,死命憋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穿透门缝,陈十六盯着那线光,冷汗大滴落下。

    门被推开了,屋里一下亮堂起来。柴房狭小,陈十六见躲无可躲,心一横豁了出去,猛地跳起身,朝着最前面的厢兵撞去。

    厢兵惊得后退,手上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灯油倾倒,火苗卷着油,轰地燃烧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十六拔出厢兵腰间的刀,挥手就要砍。

    旁边的厢兵已经先挥刀朝他砍来,高呼道:“有歹毒在此,走水啦!”

    陈十六手臂被砍了道长口,嗷地惨叫连连,刀哐当掉地。厢兵们拥上前,按住他拖了出去。

    赵开看到柴房又是火,又是打斗,脸色难看起来。待瞧见陈十六的光头,怔楞了下,神色凝重了几分。

    斟酌之后,赵开唤来身边的小厮常平,低声吩咐了几句:“快去,禀报给赵统帅!”

    常平领命,转身跑了出去。柴房与其他屋子相隔,烧起来倒不碍事。此时火光冲天,熊熊燃烧,几欲映红天际。

    赵开看了眼,盯着倒在地上蠕动的成曹,冷笑道:“今夜,还真是热闹,到处都是火!”

    成曹嘴被堵住,呜呜挣扎着。他脸色惨白,额头青筋绷紧,眼里阴毒闪动,看上去很是不甘。

    赵开没搭理他,扬声吩咐道:“都看好了,所有人不许走动,更不许出门。若是有人敢硬闯,照着叛贼处置,格杀勿论!”

    羊家人哪甘心,哭闹着想要找赵开理论,被厢兵举刀挡住了。

    这时候,在羊家做法事的宝鸣寺知客僧普圆,双手合十高诵了声佛号,道:“赵施主,贫僧乃是出家人,本不该管官府办事。只贫僧与同门正在替往生者超度,被强行打断,恐断了往生者之路啊!”

    羊家人一听,这还得了,顿时不要命往前冲,胡乱嚎叫道:“灵堂都被毁了,就是要撅了羊家祖坟啊!赵使司,我们羊家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要这般待我们!哪怕天下没了王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厢兵们没赵开下令,不敢还手,只苦苦阻拦,被羊家人逼得步步后退。

    人说死者为大,羊家真死了人,正在哭灵办丧事。何况普圆说得玄乎,一旦传了出去,他就得被骂损人阴德。

    手臂伤口不断流血,陈十六痛得不时呻.吟出声,光秃秃的头,在夜里尤为显眼。

    赵开艰难移开了视线,此事太过复杂,他一时也快没了主意。

    院子里闹成一团,赵开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焦急等着常平回来。

    常平出了院子,上马直奔府衙。到了门边,他看到张浚的车夫坐在车前,顿时松了口气,下马将缰绳扔过去,问道:“赵统帅可到了?”

    车夫手忙脚乱接着缰绳:“到了。”刚要问一句,常平撒腿就往里面跑。

    库房的火已经半灭,烧灼的气味,远远就能闻到。赵寰与张浚虞祺几人,正站在庭院里说着什么。

    常平气喘吁吁跑上前,张浚先看到了他,顿了下,着急问道:“可是出事了?”

    常平拱手见礼,说了羊家发生的事情,道:“赵统帅,使司问,可要将相干之人都抓起来?”

    张浚与虞祺两人惊了一跳,眼看事情愈发复杂,不由得一起看向了赵寰。

    赵寰思索了下,很快下了决定,道:“留下妇孺弱小安葬死者,其他人都抓了吧。”

    常平得令,马上转身离开。

    张浚与虞祺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中的惊骇,呐呐不能言。

    赵寰望着烧成残垣断壁的库房,道:“以后库房要改,加强防火防潮,照着常平仓那般修为好。”

    张浚说是,小心翼翼道:“赵统帅,账本户帖全烧没了,朝廷户部那边,开封城破之后,也没了留底。再多添乱子,只怕难以应付。”

    虞祺跟着叹息了声,忧心忡忡道:“他们将库房账本一把火烧了,来个死无对证。这以后,只怕还有后手,定要挑得成都府大乱啊!”

    赵寰笑笑,不紧不慢往值房走去,平静道:“乱就乱吧,不破不立。正好。”

    张浚与虞祺两人一头雾水,见赵寰走远了,忙跟了上去。

    赵寰打了个哈欠,望着天际的清灰,道:“这个时辰,街头的早点铺子,应当摆出来了。先去买些早点回来,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张浚赶紧叫来小厮吩咐了下去,赵寰道:“给赵使司也买一份,多给他加份药汤,他今晚不但受了累,还受了惊吓。周男儿,你付账。”

    周男儿掏出钱袋递给小厮,张浚怔了下,赶紧道:“不过是份早点而已,哪用赵统帅出钱。”

    赵寰道:“公归公,私归私,周男儿付的账,一笔一笔都记了下来。用于公家的事情,则归公。若我们只是平时闲聚,谁请客都无妨。现在我们是在办公差,这钱就得上公账。”

    两人神色各异,望着走在前面,身着寻常细布衣衫的赵寰,皆感慨万千。

    自上而下,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寰身为统帅,她不讲排场,不讲究繁文缛节。处处以身作则,真正起到了表率的作用。

    到值房洗漱了下,小厮提着早点进屋,赵开也风尘仆仆回来了。

    赵寰打量着疲惫不堪的赵开,招呼道:“不用多礼了,你先去洗漱一下,我们边吃边说。”

    赵开忙了一晚,心力交瘁,早就又累又饿。

    看见案几上摆着热腾腾的炊饼热汤,赵开心里一暖,身上的疲惫消了大半。

    前去胡乱洗漱了下回来,端起面前摆着的药汤,呼噜噜喝了大半碗。

    药汤下肚,赵开总算舒服不少。拿了只炊饼飞快吃了,仔细说了去追捕成曹与陈十六的经过。

    张浚端着茶汤,皱眉道:“成曹自小在府城长大,在衙门守了十多年的库房,衙门哪里有老鼠洞,他都一清二楚。若不是提早防范,还真抓不住他们。”

    虞祺跟着道:“成曹家中有一妻一妾,两儿一女。儿子尚未娶亲,女儿嫁给了傅少尹的内侄儿羊富金。照着眼下的线索看来,此事是傅少尹指使了。只你提到的那个和尚,可知道他的来历?”

    赵开提到陈十六就感到晦气,道:“这个和尚不但嘴严实,还狡猾凶残。柴房被他引燃了,厢兵还差点着了他的道。他手臂受了伤,一问话,就眼白一翻装死。”

    赵寰问道:“抓回来的人,都在何处?”

    赵开忙道:“照着赵统帅的吩咐,羊家的妇孺弱小留下了,只抓了成年男丁。加上宝鸣寺的和尚们,共计五十六人。人太多,我担心牢狱里也不稳妥,就先行一并带到了衙门公堂,关在一起让厢兵守着。赵统帅等下可要提审他们?”

    赵寰道:“不用提审,将他们都关到牢狱里去。牢头看守之人,全部换成厢兵。”

    赵开不解问道:“赵统帅,那普圆,乃是宝鸣寺知客僧。他出面与我说了几句话,我先前没注意,后来一回想,总觉着此事蹊跷。先前那和尚在地上吆喝叫唤,听到普圆说话之后,他的声音一下小了,之后几乎再没出声。”

    赵寰唔了声,虞祺神色愈发凝重了,道:“那宝鸣寺在成都府城西边,前后起来不过二十余年。先前是一间破庙,后来两个外地来的和尚,到了此处落脚。听说有些本事,解签卜卦很是厉害,寺里的香火就愈发鼎盛。方丈悟真圆寂之后,其师弟悟明接替了方丈之位。如今寺庙占地五百亩,庙里和尚至少有千余人。庙里的田产究竟有多少,估计只有悟明知晓。”

    赵开道:“普圆虽说没自报家门,他身为宝鸣寺的知客僧,又经常出入大户人家,城里无人不识。赵统帅说眼下没空管寺庙的事情,先前我虽觉着不对劲,不敢擅自做主,请示之后方下令抓人。就是担心宝鸣寺势力太大,闹得大了,难以收场。”

    张浚道:“如今度牒一并被烧掉了,那和尚随便说出个名号,我们也无处可查。不但宝鸣寺,成都府所有的寺庙,都成了一本烂帐。加上田产,户帖,待到明年夏秋赋税如何收取,完全乱套了。”

    虞祺更多了重担心,道:“照着规矩,那火哪怕是和尚所放,只要他矢口否认,宝鸣寺出面领他回去,我们也拿他没法。”

    药汤再暖心,赵开也吃不下了。他放下碗,怔怔问道:“赵统帅,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赵寰不紧不慢掰着炊饼吃,喝掉碗里的羊肉汤,神色自若道:“我很忙,既然事情都来了,正好一起办。你们且听着”

    衙门失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成都府。

    羊家人与宝鸣寺和尚被抓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衙门的牢狱被守得固若金汤,赵开张浚轮番进入审讯。

    没两日,厢兵骑马包围了傅少尹的府邸,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带走。

    百姓们挤在一旁看热闹,只见傅少尹高声叫嚷道:“我犯了何罪,就算你们要抓捕我,总得给我安个罪名才是!”

    面对傅少尹的叫嚷,厢兵统领只有一句话,板着脸怒斥道:“你自己犯的事,莫非还不知晓。里面的人,已将你供了出来!”

    新年一天天临近,府城热闹归热闹,底下却暗流涌动。

    许多人家大门紧闭,没了以前的宴请酒席,除了仆人进出,主人不见人影。

    宝鸣寺。

    方丈悟明斜靠在软囊上,眼睛半睁半闭,听着身边的亲信弟子慧能道:“师父,王远齐说了,南边路途遥远,路上又不太平,迄今还没收到消息。眼瞧着快过年了了,宝鸣寺往年往外派福袋,福寿延绵,惠及众生。福袋既然难求,这两年光景不好,不如师父亲自出面半场法事,替广大百姓祈福。”

    慧能说完半晌,悟明都没做声。他不敢多问,恭敬侯在一旁。

    良久之后,悟明哼了声,道:“那王远齐狡猾得很,这时候倒躲了。躲就躲吧,看他能躲到几时去。”

    慧能陪着笑,问道:“师父,那,弟子马上去准备了。”

    悟明眉头微皱,问道:“那赵二十一娘在衙门说的话,可有听差错?”

    慧能赶紧回道:“师父,千真万确。赵二十一娘与张浚他们商议时,声音虽小,钱串子向来耳朵灵,被他听得一清二楚。赵二十一娘自己腾不出手,打算让辽国那和尚来收拾寺庙。”

    悟明前后思索,赵寰行事虽狠戾,手腕高明。她假惺惺为了博得名声,从不对百姓下手。

    赵寰担心信众被怂恿,推到前面来,此话倒是说得过去。

    悟明坐起身,脸上的横肉颤动,阴恻恻道:“你带着人,找上衙门去要人。记得了,声势要浩大,不要惹事,只念经,要人!”

    慧能呆了下,问道:“师父,若他们不放人,弟子该如何办?”

    悟明斜了慧能一眼,嫌弃地骂道:“蠢!王老儿说得对,民心就是把刀,用得不好的话,就会伤着自己。那赵二十一娘想要收买民心,我就要让她见识一下,民心的厉害之处。庙里的法事要办,明日就办。你现在先去衙门要人,总得先礼后兵,一步步来。就凭着她一个小娘们,小打小闹一下,取悦男人还行,跟我斗!呵呵!”

    慧能应了,出去点了一堆和尚,仔细交待之后,约莫五十左右的和尚,分坐十辆板车。一路念着经,经过最繁华的大街,朝着衙门而去。

    这下,街头简直比过年时,彻夜不歇的瓦子还要热闹。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慧能他们的板车后缀满了人,浩浩荡荡随着他们到了衙门前,几乎将四周围得水榭不通。

    衙门大门紧闭。

    慧能一脸沉重,上前高诵了声佛号,上前敲门。

    门后许久都没动静,众人紧盯着那扇威严,却已经陈旧的大门,兴奋又紧张,议论声四起。

    “这衙门不像衙门,哪怕要将人治罪,总得有个名头。”

    “都反了朝廷,哪还有王法可言!”

    “再没王法,总得有个章程吧。关着其他人就算了,关着宝鸣寺的出家人,也不怕菩萨怪罪!”

    “嘘,这里面复杂得很。那衙门失了火,账册烧得一干二净,眼下正在气头上呢!”

    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众人立刻停下了说话,朝大门看去。

    周男儿开了一半的门,站在门口脆生生道:“敢问师父有何事?”

    慧能见是个小娘子出来,眼里愠怒闪过,忍了忍,双手合十说了来意:“还请施主知会张宣抚一声,贫僧是来领宝鸣寺的同门回寺。”

    周男儿哦了声,道:“师父且等一等。”

    门再次砰一声关了,没多时,门再次打开了一半。

    周男儿站在门口,很不耐烦说道:“已经过年封衙了,不办差!既然你来问,就知会一声吧。案子还没审完,等到年后开衙再审,无罪的自会放了。”

    说完,不待慧能回答,周男儿甩上了门。

    慧能默默站在门前,没一会,落寞转过身,神色悲苦朝着大家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回吧。”

    和尚们与慧能一样,看上去无奈又悲哀。嘴皮子翕动,不断念着经,从还没回过神的百姓面前驶离。

    府城传言四起,民怨沸腾。

    北地的善待百姓,不过是诓骗百姓的把戏罢了!

    赵寰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何况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次日,宝鸣寺方丈悟明亲自出面办法事,替在牢狱之中的和尚祈福。

    有信众当场痛哭出声,痛陈赵寰他们的罪行:“大师,你一定要救出师父们啊!我们哪能眼睁睁瞧着,一群无德之徒,统领着巴蜀之地。”

    “我们以后哪还有了活处?”

    “大师,你一定要替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做主啊!”

    呼声越来越高,开始的那几人哭得撕心裂肺。有那心软以及担惊受怕的,随着他们一起痛哭,惶恐不安。

    悟明神色慈悲,沉声高诵了声佛号,高道:“宝鸣寺的弟子,贫僧也就罢了,只当是他们的劫难。只你们,贫僧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着你们一二!”

    过年的这两天,天气阴沉,一下冷了下来,寒风凛冽。

    宝鸣寺的悟明,领着寺中千余和尚,身后跟着近千的信众,来到了衙门前。

    除了他们,还有大胆出来看热闹的百姓,将衙门的大街,从街头挤到了街尾。

    悟明盯着衙门的大门,眼神微眯,嘴角不禁浮起丝冷笑。

    赵二十一娘,你要的民心,给你送来了,端看你敢不敢接!

    大门打开,赵寰大步走了出来。她神色自若立在那里,左手撑着的锋利苗刀,在冷风中泛着寒意。

    在大门后面,四周房梁上,弓箭手架着弩,对准了面前。

    原本吵嚷激动的众人,瞬时噤若寒蝉,惟有凄厉的风声刮过。

    赵寰看着脸色微变的悟明,淡笑着道:“都来了啊!正好。”

    第80章  

    悟明心中一颤, 没曾想赵寰如此强势,直接动用了弓箭手。

    是了,她能从浣衣院杀出一条血路, 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悟明嘴角微瞥, 眼中不屑闪过。

    就算再厉害, 始终是妇道人家。巴蜀不比其他地方,地势险要,世家大族势力强大。

    能马上打天下, 却治理不了天下。与金兵能打得下大宋的城池, 却治理不好一样的道理。

    赵寰甚至远不如金人,金人有自知之明,他们抢了就走。

    赵寰却妄想靠着兵力镇压解决问题, 她既然想要拿弓箭吓退他们,那就要让她长长见识!

    悟明转过身,看到身后密密麻麻的信众, 忍不住地得意。

    “阿弥陀佛!”悟明高诵了声佛号, 神色悲悯道:“身死之事,贫僧早就置之度外”

    “管牛二!”赵寰扬声打断了悟明“情真意切”的话。

    悟明一下愣住。

    赵寰不紧不慢道:“悟明,管牛二这个名字, 时隔多年,你还是一下就记起了。”

    悟明垂下眼眸, 回转身, 道:“管牛二乃是贫僧俗家姓名, 贫僧虽早已皈依了佛门,此名乃是父母双亲所赐。就若赵施主一样, 先帝赐给了赵施主柔福帝姬的封号,不过是父母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而已, 莫不敢忘。”

    人群中又骚动起来。

    “她弑父杀兄,还要反了南边的官家,不孝不仁不义!”

    “生性凶残,妖女!”

    “不过是被金人调.教着,学了些侍奉男人的本事,骗着男人替她出来做事罢了。那张宣抚,赵使司以前是何等人,不照样逃不过她的狐媚手腕。”

    “以前在宫里时,那王贵妃就凭着伺候男人的本事,得了贵妃之位,有其母必有其女罢了。”

    几人说得唾沫横飞,不时发出淫邪的笑声。

    悟明暗自大呼畅快,双手合十,垂眸掩去了眼里的阴毒。

    张浚与赵开他们气得脸色铁青,悟明状若无意领头污蔑赵寰。

    道听途说之人,谁都不会去在意真假,只会传得更加津津乐道。

    赵寰眼都没眨,道:“等下再轮到你们,别急,慢慢来。”

    那几人怔了下,跳起来叫嚣道:“你待如何,轮到我们,莫非,你也要使用狐媚子手段,勾了我们的魂去?”

    “被金人糟践过,身子早就脏了,我可看不上!”

    几人挤眉弄眼,指着赵寰嘀嘀咕咕说起来。

    虽然赵寰听不清,更不用看他们脸上猥亵的笑,就知道大概的意思。

    赵寰巍然不动,对他们连眼神都欠奉,继续道:“管牛二,你既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那你应当还记得兄长管牛大,死了的悟真。悟真身子好好的,十年年却突发急病去了。恰好那时,正是宝鸣寺香火最为鼎盛的时候。”

    十年前的事情,人群中许多人都还记得。当年悟真方丈突然圆寂,悟明接替他成了方丈。

    悟明脸色微变,不过他到底厉害,很快就稳住了神,声音怅然中带着怀念:“方丈师兄圆寂之后,肉身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此乃佛主保佑也。”

    赵寰哦了声,笑笑道:“那桃娘子好生生的,无痛无灾没了,佛主没保佑到她啊!”

    听到桃娘子,悟明瞳孔猛缩,手几乎将佛珠都捏碎。

    赵寰简要且清楚道:“桃娘子当年是熙和路临洮小有名气的胡旋舞娘,听说赎身之后嫁了人,不过半年之后就没了。”

    悟明脸色难看了起来,装傻道:“赵施主,贫僧不认识桃娘子,不知赵施主提起她,所为何意?”

    赵寰没回答他的话,道:“说来碰巧,我在临洮时,看了当地的陈年户帖,恰好看到了桃娘子的婚书。登记的奁田金银头面,加起来值约莫两千多贯钱。照着规定,这笔属于桃娘子的嫁妆,登记在了其夫君管牛大的名下。管牛大心比天高,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却没什么本事,却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他凭着一张勉强过得去的皮囊,从寡妇,青楼姐儿手中骗得了口饭吃。那桃娘子虽说聪明,却还是被蒙蔽住了,赎身后嫁给了管牛大。桃娘子虽年轻貌美,有钱,却不是清白之身,管牛大心气高得很,他要娶的可是黄花小娘子。桃娘子死了之后,嫁妆就属于他了。”

    悟明眼皮子直跳,咬牙一言不发。

    赵寰盯着他,缓缓道:“果真、桃娘子就很快死了。管牛大杀了桃娘子,以为没人替她伸冤。却不知,桃娘子以前的姊妹,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就去报了官。管牛大发现事情败落,就逃了。”

    悟明悄然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撇了撇嘴。

    管牛大悟真蠢得很,又爱强出头,自己忍了多年,终于忍不住杀了他。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管牛大已死。赵寰自以为是,认为他杀了桃娘子,与自己何干?

    赵寰笑了下,问道:“临洮城中,当年管牛大还有个诨号叫蛮骡子,大家嫌弃他蠢笨如骡马。管牛二,你的名号好听多了,被人称作管骡子,管着蛮骡子。管骡子,管牛大死了,桃娘子的嫁妆就落到了你手上。可你为何也要跟着逃跑,是怕官府查到你头上,因为桃娘子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吗?”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悟明听到有人已经开始起疑,不免焦急了起来。

    他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显得他神秘而高深。每次出面,寺庙就挤满了人,功德箱只需半个时辰,就装得满满当当。

    名声若是坏了,宝鸣寺就毁于了一旦。

    悟明神色阴狠,立刻大声道:“赵施主,贫僧不知这些传言是从何而来。贫僧从没做过的事情,自是问心无愧。贫僧此次前来,是恳请赵施主,放过寺庙中的弟子,放过巴蜀的百姓!”

    此话一出,那些疑惑的声音又渐渐消失了。

    赵寰关押了宝鸣寺的众多弟子,甚至羊家的人都不放过,连丧事都不允许他们办完。

    巴蜀若落到她手上,以后他们这些穷苦百姓,更加没了活路。

    “放了宝鸣寺师父!”

    “放了宝鸣寺师父!”

    “听说已经审了好几日,进了牢狱之后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只怕宝鸣寺师父都被害死了。”

    群情激愤,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赵寰迎着悟明阴冷,暗含不屑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手上的苗刀,重重在地上一顿。

    如金戈铁马之声,余韵悠长。

    悟明被赵寰突如而来凛冽的气势,惊得浑身止不住颤抖了下。

    关着的衙门大门打开了,陈十三以及宝鸣寺众弟子,连着傅府尹,被一并推到了众人面前。

    他们除了多日未洗漱,身上衣衫皱巴巴,看上去脏了些,毫发无伤。

    悟明双眼陡地睁大,此时他才真正感到了慌乱。

    赵寰并未审问他们,放出似真似假的消息,不过是要引他出洞罢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寰冷冷道:“我并不是在与你斗嘴皮子,告诉你这些,是要告诉你,何为天理昭昭。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能指挥他人替你卖命,你好等着继续发死人财,做梦呢!”

    说罢,赵寰手上的苗刀,再在地上顿了顿。

    宝鸣寺的弟子们被厢兵们带走,接着,几个和尚,道士,尼姑一并走了出来。

    “了无大师。”

    “无咎道长。”

    “静心师太。”

    这些人虽然不若悟明的名气大,还是被人陆陆续续认了出来。

    与宝鸣寺不同,他们的庙宇都很小,弟子也不多。平时他们除了做功课之外,还会亲自下地耕种庄稼。

    不多的几亩地,收到的粮食,还会拿来接济更穷苦的百姓。

    赵寰朝着他们施礼后,朗声道:“你们再真大眼看看,何为真正的慈悲为怀,何为真正的出家人!”

    宝鸣寺的弟子,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若不是披着那身皮,那形态,十足的闲汉无赖。

    坊间也有留言,好些宝鸣寺弟子在寺庙外有相好的妇人,不少弟子有家有业。

    众僧道还礼,一起看着赵寰,肃然道:“佛道的名声,被玷污了多年。可怜我们力量不足,有劳赵施主,还佛道一片清净。”

    他们走到一旁,默默念起了经。

    无声与宝鸣寺对抗。

    悟明站不住了,眼中狠毒闪过,他晃动着手中的佛珠,手指微屈。

    站在身后的慧能得了指示,悄然往后溜走,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宝鸣寺的和尚们,高声喊道:“朗朗乾坤,赵施主颠倒黑白,一心要我们死。我们手无寸铁,只能求菩萨开眼啊!”

    喊声震天,在他们的鼓动下,许多没主见的跟着他们一起喊了起来。

    赵寰失笑,就这点本事啊!

    张浚走上前,低声说了句。赵寰点头,道:“好了,开始吧!”

    悟明站在最前,将赵寰与张浚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心一下揪得更紧了。

    身后,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悟明愣了下,悚然回头看去。

    杨从义骑在马上,领着骑兵而来。他拿着长枪,灵活在百姓中间拨弄,吆喝道:“站到一边去,不要挤!”

    杨从义是吴玠得力部下,仙人关一战,他与吴玠互相配合,大败完颜宗弼。多靠他们守住了巴蜀,在百姓中威信仅次于吴玠。

    百姓们不少人认出他来,齐声高呼:“杨将军!”

    杨从义大着嗓门,嫌弃地道:“这般冷的天气,你们没事跑出来做甚!快过年了,家中的年货都备齐了?可有银钱给孩子们做身新衫?真是,也就是赵统帅心善,怕你们被挑拨着丢了性命!”

    “赵统帅要杀你们?真是蠢!”

    “若不是赵统帅用弓弩镇着你们,你们不动脑子,一窝蜂往前冲,人踩人,那可是真要命的事情。”

    往年也有逢年过节时,人多拥挤,结果发生踩踏,死伤无数的惨事。

    杨从义领着骑马的兵丁,如赶鸭子那样,将百姓与宝鸣寺的弟子分到了两边。

    了无大师他们,与惊惶不安的他们站在了一起,不断念经安抚。

    杨从义骑在马上,遥遥朝赵寰拱手,高喊道:“赵统帅,前面街头那些百姓,我已将他们赶回家去了。”

    赵寰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以示知晓。

    宝鸣寺的和尚,无论如何都打不过杨从义的骑兵。加上没了百姓在前面送死,悟明的牙都快咬碎。

    此时,数十辆骡马拉着板车,从人群中驶过,进了衙门。

    “哪来的骡车?”

    “这车里拉着何物?”

    百姓们莫名其妙,悟明也怔住了。

    衙门大门大打开,娘子与官吏,抬着案几出来摆好。案几上,堆放着匣子纸张,笔墨纸砚以及印章印泥。

    十多张案几排开,加上几十个娘子,看上去蔚为壮观。

    众人茫然,悟明更没了底。

    坐在案几后的娘子们,他认得好些。任慧娘,杨蛮儿,赵玉娘等等,都是识文断字的大家娘子们。

    先前他听说过赵寰找了娘子们办事,可并没有几人。

    莫非,她又多找了许多来?

    赵寰扬声道:“大家都知道,衙门的库房被烧了,户帖地契都化为了灰烬。没关系,反正你们家中有底,拿来衙门从立过就是。先从度牒查起。”

    杨从义嗓门大,他将将赵寰的话,扯着嗓子大声复述了一次。

    悟明浑身止不住哆嗦了下,宝鸣寺的众多和尚,有度牒者,不到一成!

    和尚们也开始不安起来,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是犯了事,躲到了宝鸣寺去。

    其中不乏好些沾有命案之人,瞧着眼下的局势,他们肯定躲不过了。

    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干脆拼了。趁着混乱,说不定还能逃出去。

    赵寰站在廊檐下,身边就只张浚等文官,以及娘子们。

    那穷凶极恶的,互相嘀咕几声,立刻露出了狰狞面目。

    掏出暗藏的匕首,扬手就朝前扑来,高喊道:“杀啊!不死你死,就是我活。杀了姓赵的娘们儿,跟她拼了!”

    杨从义的兵丁看护着百姓,若是他们被裹挟进去,只怕会引得更加混乱,伤及无辜百姓。

    杨从义一时被困在了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这群亡命之徒,即将冲过案几,后面的娘子们,都吓得脸色发白。

    赵寰面不改色,苗刀微扬。

    埋伏着的弓箭手,箭矢离弦而出,朝着他们呼啸而去。

    惨叫声四起,跑在最前的,接连倒下。

    寒风继续吹着,吹散了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悟明嗷地一声,早已趴在地上,抱着头躲避。

    百姓们被吓得簌簌发抖,先前赵寰没对他们动手,不是她虚张声势不敢杀人,而是她手下留情了。

    赵寰无视地上的尸首,再次下令:“查度牒!”

    面对着前面同门们累累的尸首,无人再敢叫嚣,一下蔫了。

    赵寰道:“没度牒的,自发抱头蹲下。有度牒的,一起站到前面来。”

    命令一出,很快,约莫有□□成的人蹲了下去。其他上前的人,脚踩着地上同门粘稠的血,瑟瑟发抖。

    赵寰对杨从义道:“麻烦杨将军将他们带下去,先捆了,再审。不怕他们隐瞒,各州府有案子的底,要是查出来隐瞒,罪加一等。”

    杨从义领命,指挥副将上前,将他们押了下去。

    赵寰再看向剩余的人,道:“你们安静些,听好了,叫到谁,谁上前。”

    和尚们不解,却不敢多问。娘子们极力忽略地上的尸首与血,打开匣子拿出度牒,唱名。

    悟明这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盯着娘子们手上的一堆度牒。

    这些度牒都在宝鸣寺,如何到了赵寰手上?

    此时,悟明脑中闪过,先前驶进衙门的骡车。

    宝鸣寺的和尚,全都被他带了出来,等于成了空寺。里面的金银财宝,加上粮食,账本等等,被赵寰不费吹飞之力搬了个空!

    她抓了和尚以及羊家人,调走狱卒,装作审问后,再次抓走傅少尹。

    一切都是她故弄玄虚在拖延,调回仙人关杨从义的兵,布局对付他煽动百姓闹事。

    而且,此话是她抛出来,引他入套。

    先前她一样在拖延,先镇住他们,等拿到宝鸣寺的账本度牒再动手。

    账目等事情繁多,赵寰还多找了小娘子,提前做好了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悟明喘着粗气,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娘子们有条不紊,很快核实清楚了度牒。其中有几个心怀侥幸,想蒙混过关的,也很快被兵丁带走了。

    对于有度牒的和尚,赵寰吩咐道:“慧能除外,其他有度牒的,前去了无大师等的寺庙修行。记住了,若是查清在寺庙外有家室产业,犯了事的,度牒没收。了无大师他们,会按照佛门清规戒律处置。”

    了无大师等人从上前,向赵寰施礼,带走了他们。

    张浚准备吩咐人收拾地上尸首的时候,赵寰拦住了,道:“且等等。”

    赵寰朝百姓中看去,先前那几个满口脏话的无赖,此时如鹌鹑般,恨不得将自己缩到了地里去。

    “到你们了。”赵寰愉快说道,淡淡下令:“带他们过来。”

    兵丁们上前,将他们揪了出来。无赖们吓得腿都软了,哭喊着道:“赵统帅,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悟明给了我们银钱,让我们听命令喊的啊!”

    悟明坐在地上,面若死灰一声不吭。

    慧能躲在悟明肥硕的身子后面,本想辩解一句,牙关打着颤,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有那大胆的百姓,愤愤不平道:“他们平时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到处欺负人。”

    “那个李豁牙,前些时日看上了个小娘子,强行将她玷污了,扔了几贯大钱,说要纳了她。那小娘子失了清白,家中父母又怕他纠缠不休,就只能咬牙同意了。小娘子也是个性子烈的,当场就投了河,死了。李豁牙还到处污蔑,说是那小娘子见他有钱,想要勾引她,他看不上,小娘子就以死相逼。真是畜生!”

    其他的无赖们,所做的恶行,也被百姓们一一道了出来。

    张浚与赵开神色难堪,羞愧地道:“赵统帅,是我们失察,没能管好。”

    赵寰没有做声,她眼神扫过众人,沉声道:“女人清白,在自己的心里。不在别人的口中。做坏事的是李豁牙,他才是罪魁祸首,该死的是他。这句话,我并非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我是从金人的浣衣院活着出来,站在了这里。我并不认为自己不清白,依然坦坦荡荡活着,他们能耐我何!”

    她指着案几后的娘子们,道:“她们以后,会与男人那样,进入衙门。凭着自己的本事,当差做事。谁说女子不如男,行不行,站出来比试后再说。”

    先前赵寰被污蔑,任慧娘她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除了愤怒,更替自己的以后担忧。

    她们出来做事,肯定会遇到与赵寰相同的遭遇。若是被污蔑,泼脏水,她们该如何做才好?

    赵寰道:“泼脏水的,不外乎仗着自己脐下那三寸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罢了!”

    她眼神冰冷,看着无赖们,厉声下令:“将他们带过来,打碎他们的狗牙,切了他们那点东西!”

    这下,周男儿与许春信威风凛凛上前,挥舞着刀柄,将无赖们的脸打得肿成了猪头,牙齿和着血喷出。

    手起刀落,极为熟练地切下无赖们那丁点臭东西。

    腥臭再次席卷了四周。

    周男儿胡乱抹干净了刀上的血,冲着呆住,又忍不住激动的任慧娘她们一笑,道:“赵统帅说了,别与他们争论,更别去辩驳。你吵不赢的,这些下三滥的事情,越描越黑。只有让他们痛了,害怕了,以后才会闭嘴。”

    赵寰沉声道:“光明正大比试,我欢迎至极。谁有本事,谁就上。敢造谣的,靠着污蔑照下三滥的谣言,妄想打垮对方的,就是此等下场。”

    百姓中骚动起来,男人们神色各异。连打惯了仗的杨成义都看傻了眼,喃喃道:“被阉了,都断子绝孙了啊!”

    悟明一点点抬起头,他终于活了几分,狠毒地盯着赵寰。

    她此举一出,犯了男人们的忌讳,看她如何收场!

    赵寰朗声道:“好了,接下来核实户贴地契,宝鸣寺的田产,归于衙门,全部赁给你们耕种,按照着家中壮年人口多少分。快回去吧,宝鸣寺功德箱里好多大钱,过年了,拿出散出去,大家都沾沾喜气。先到先得,发完即止。”

    有钱发,有地分!

    先前那几个无赖的下场,无人在意了。

    百姓们很快一窝蜂离去,回家去拿地契户贴等。

    悟明眼睛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赵寰对着杨从义道:“宝鸣寺的粮食,劳烦杨将军到时候带回去。过年了,多加一些,就当给大家添碗饭。”

    粮草!

    杨从义咧嘴笑了,吴玠说得没错,跟着赵寰,有饭吃!

    张浚他们,此时方回过神,佩服又激动。

    赵寰说,正好一起解决。

    地契户贴田地变革,乃至寺庙的问题,她一环扣一环,真一并解决了!

    只一想,就心潮澎湃。

    雅州那边的马帮,互市,天下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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