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屋内光线昏暗, 好似空气都胶着,停驻了。

    赵金姑屏住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忐忑无助望着邢秉懿。等待着她的消息, 又害怕她的消息。

    邢秉懿缓缓走上前, 侧身坐在床沿。赵佛佑还在昏睡中,呼吸微弱。好像回到了浣衣院,如同破败的磨喝乐玩偶般, 无声无息躺在那里。

    皇后贵妃, 帝姬公主,都不过是精致些的磨喝乐,供人赏玩罢了。

    刑秉懿心被针扎了般疼了下, 伸手拂开赵佛佑垂落在脸上的发丝,握住她冰凉的手,泪无声滴落。

    “你为何那般傻。”邢秉懿低低说了句, 话哽咽在喉咙里, 再也说不下去了。

    闭了闭眼,脸上浮起凄凉的笑,努力平缓着心情, 艰难地道:“可怜我一个大人,费尽心机艰难转圜, 看似面面俱到。其实, 我很懦弱, 比不过你的勇气。”

    想要读书,想要与男子一样上朝做事。

    刑秉懿何尝不想, 她得到过,却没能好生珍惜。如今回想起来, 那些自在,有多么不容易。

    天真的,何止赵佛佑。

    过往的夫妻情分,在岁月的流逝中,在金人踏破山河时,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

    刑秉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官家下了旨意,明日一早,将她送入孝慈庵。说她撞了邪,要去养着。”

    赵金姑如同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退去,只余一片死灰。

    韦氏被送入庙里之后,无声无息没了。赵构却秘而不宣,所有人都仿佛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如今赵佛佑再被送进去,她会如韦氏那样,悄然死去。

    邢秉懿伸手招来失魂落魄的赵金姑,“坐吧,我们陪着她一会儿。”一手揽住赵金姑,一手搭在赵佛佑的手背上。

    赵金姑奔上前,扑进邢秉懿怀里,哭得泪眼朦胧。

    邢秉懿心木木的,面上一片死寂。

    赵构目眦欲裂,狰狞凶狠的脸,在眼前不断浮现。

    那晚,他像是对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暴起一脚踢开赵佛佑。当即,她就一口气没缓过来,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赵构尤不解恨,追上前疯狂对着赵佛佑拳打脚踢:“姑母,姑母!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邢秉懿见赵构发了疯,顾不得其他,惊恐万状扑上去,护着瘦弱的赵佛佑,哀求道:“官家,官家,安和还小不懂事,安和是你的亲骨肉啊!”

    赵构比金人还要可怖,整个人都已变成癫狂的状态。他喘着粗气,咆哮如雷,温热酸臭的酒气喷出来,令人恶心作呕:“我没她这个亲骨肉,杀了她,杀了她!”

    屋外的小黄门宫女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进屋。待看到屋内的景象,慌乱不已后退,生怕被波及。

    自从赵构不能人道以后,脾气就愈发阴晴不定。在朝堂上尚好,在私底下,几乎没人敢靠近,当值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在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宫婢黄门,这是天大的荣光。以前人人争抢,如今唯恐避之不及。

    赵构体虚,没多久就没了劲,大口喘着粗气,厌恶至极望着趴在地上的邢秉懿与赵佛佑,嘶吼道:“滚!”

    邢秉懿打了个寒噤,感到身上的骨骼还在作响,丝丝牵扯着痛。

    赵金姑流着泪,哭道:“娘娘,官家为何这般恨大娘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大娘子不过一个小娘子,就算把她嫁出去,不过添幅嫁妆罢了。留她一命,在庵中青灯古佛也好啊!”

    因着他连畜生都不如!

    赵佛佑提到赵寰时,邢秉懿就预料到赵构要发疯了。

    翻遍史书,从未有过太上皇与皇帝,连带皇室宗族,一并被敌国俘虏。也从未见过,拿女人去抵债的朝廷。

    偏生,金国将大宋皇室一网打尽,就漏下了他这个皇子。如此惊骇的结果,估计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从天而降的皇位,早已将他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邢秉懿嘴角浮起讥讽,冷冷道:“因为他怕,怕丢了皇位。安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犯了他的禁忌。”

    赵金姑颤了声,低声道:“我听到过传言,太.祖薨逝,乃是太宗所为。□□是来寻仇了,方断了太宗一系的根。官家怕了,要将皇位还给太.祖一系。”

    邢秉懿轻蔑地道:“你休得听这些闲话,太宗一系的皇子皇孙好些都活着呢,赵谌死了,赵谨赵训仍在。为何他不敢提出,要接回他们两人?”

    他们三人都是赵桓的儿子,真要按照正统算,皇位该由赵谨或赵训继承。

    赵金姑沉默了下,突然道:“二十一娘该将他们两人送回南边。”

    邢秉懿道:“二十一娘不会那般做。他们两人才几岁,送回来就是死。”

    赵金姑惆怅道:“是啊,二十一娘不会那么做。可是娘娘,二十一娘为何不担心,以后会有人推他们两人出来,与二十一娘抢那大位?”

    邢秉懿平静地道:“也要他们抢得过。二十一娘的江山社稷,都是靠自己得来,谁能与她抢,谁敢与她抢?”

    倒也是,赵金姑看到紧皱眉头,明显难受不已的赵佛佑,眼泪又流了下来。

    赵佛佑受了赵构那一脚,估计伤了脏器,时醒时昏睡。醒着的时候,也痛苦不堪,还不如睡着了。

    赵金姑哭道:“若是二十一娘在就好了,她肯定能救大娘子。娘娘,再也没法子了吗?娘娘,你救救大娘子吧!”

    邢秉懿嘴里苦涩蔓延,她不是赵寰,她有什么办法。

    再天大的冤屈,不甘心,想要讨回来,也得有那个本事。

    她现在就是无能,哪怕再愤怒,都于事无补。她自以为的厉害,她在北地能做的差使,不过是赵寰给她们打下来的天地。

    赵寰重新制定规矩,给她们铺好了路,作为她们坚强的后盾。

    回到了南边,她一下踩进了泥沼里,连行动都困难。

    朝堂上那般多厉害的官员,贬的贬,革职的革职,死的死。

    她不比他们厉害,哪怕有三头六臂,一头扎进去,半点水花都不起。

    可是,赵佛佑还这么小,短短的十余年日子,在金国那个魔窟过了近半的光阴。她不该死,不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死在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手上!

    赵寰曾说过,不能轻易放弃,尽全力之后,再听天命。

    邢秉懿抹去了眼泪,变得坚强起来。她稳住神,努力思索着可以救赵佛佑的办法。

    临行前,赵寰曾托她带信给易安居士李清照。她一直被关在后宅见不了人,等到她能露面时,易安居士已经到了北边,主持编撰《大宋朝报》。

    赵寰,只有她,只有她了!

    邢秉懿眼睛一亮,急匆匆交待道:“你好生守着她。”说完,起身奔了出去。

    *

    黑山城。

    春光晴好,赵寰大张旗鼓邀请了黠戛斯可汗李甄赏春。

    草木刚冒出点点新芽,贺兰山尖上的积雪未消。说是赏春,实在有些牵强。

    昨日不欢而散,李甄单独被请来,此时心里七上八下。

    赵寰很没事人般,笑吟吟招呼他道:“李可汗,太阳明媚,莫要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已快到中午了,我们就随意吃些,不用讲那些虚礼。”

    李甄没去过大宋都城,但大宋的点心吃食,向来出了名精致,天下无人不知。

    黑山兵营里的伙夫,好似手艺不大好。盘里摆着硕大粗燥的胡饼,加上一盆水煮的羊肉。

    炉子上的铁锅里,咕噜噜煮着奶茶。赵寰倒是很是认真,坐在小杌子上,拿着勺子在亲自搅拌。

    待煮好之后舀到碗里,递给李甄一碗,自己先尝了口,不禁笑了起来,赞道:“好喝,香浓软滑。我的本事真好,以后可以去开个铺子,专卖奶茶。”

    奶茶胡饼羊肉,李甄几乎天天吃,并不感兴趣。不过赵寰亲自煮的奶茶,估计这天下没几人吃得上。加上她的自夸,他颇为期待,端着碗喝了口。

    甜得腻人,炒米炒过了头,茶叶加多了些,掩盖了奶香。

    李甄极力忍住,才没吐出去。硬生生吞下奶茶,违心夸赞道:“赵统帅的手艺着实不错。不过,这个奶茶,与我们平时吃的不大一样。不若我来煮一锅,请赵统帅尝尝如何?”

    赵寰笑眯眯道:“好啊好啊,我也想吃吃黠戛斯的奶茶。”

    李甄看了赵寰一眼,坐到炉子边,熟练地煮起了奶茶。

    赵寰盯着李甄的动作,好奇地道:“瞧李可汗的动作,估计平时没少做这些。你的奴隶呢?”

    李甄笑道:“我就好一口吃,奴隶煮得总不对味,我就干脆自己动手了。”

    赵寰笑道:“李可汗原来是老饕,若活在大宋,说不定会成为东坡先生第二。”

    李甄读过书,知道苏东坡的鼎鼎大名,他不但文采过人,对吃一事上也颇有建树。

    赵寰将他与苏东坡相提并论,李甄说不出的激动,滔滔不绝道:“我们那里,一年四季大半日子,都积雪覆盖。屋外冷,平时只得呆在屋子里。实在无聊得紧,就琢磨些吃食来打发闲暇。冬日从冰河中补来的鱼,做成鱼脍,无需加任何香料,就美味无比。”

    赵寰认真听着,不时附和一句:“听起来还挺有趣,我从没见过冬日在冰上捕鱼,以后得空了,定要去你们那里见识一下。”

    李甄拿着勺子的手微顿,心不由得一紧。

    赵寰提出要他们的疆土,他们都不愿意。莫非,照着她话里的意思,可是要直接用兵了?

    赵寰很快转开了话题,闲话起了家常。

    李甄微松了口气,渐渐放下了防备,与她说起了部落里的风俗人情。

    奶茶好了,他先奉了一碗给赵寰,情不自禁期待地道:“赵统帅你尝尝看。”

    赵寰道了谢,低头喝了口。她抬起头,神色凝重道:“糟糕!”

    李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煮的奶茶有问题,被赵寰随意扣个罪名,逼着他答应疆土的事情。

    赵寰一本正经地道:“喝了李可汗的奶茶,我这卖奶茶的营生,怕是得黄了。”

    李甄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高兴得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的喜好,能被认可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李甄来了劲,道:“赵统帅,你这儿的胡饼做得不好,吃起来又干又硬,胡麻都浪费了,半点都吃不出来胡麻的香。还有那羊肉,更是暴殄天物,煮得太老,吃起来肉跟树根般柴。胡饼和面也有讲究,烤的时候要仔细翻面,小心伺候算了,我来吧,让你尝下我的手艺!”

    赵寰抚掌叫好,连声吩咐下去,搬了案几炉子锅等前来,道:“李可汗,你出手艺,我出酒!”

    李甄想到赵寰的酒,更加兴致勃勃撸起衣袖,净手之后去和面,炖起了羊肉。

    院子里热火朝天,不多时,胡饼与炖羊肉的香气四溢,引得吴玠与徐梨儿也跑了来,守在了锅边,眼巴巴等着。

    赵寰大方地拿了几坛酒出来,李甄看得酒虫乱窜,心道昨日脱里亲自开口讨要,她都婉言拒绝了。

    看来,赵寰还挺给他几分薄面。思及此,李甄心情又焦灼了几分。

    赵寰从未提疆土的事情,令他摸不着头脑,看不透她的用意。

    酒坛一打开,酒香气入鼻。李甄干脆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到了脑后。

    黠戛斯部肯定不是赵寰的对手,但她要打下来,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黠戛斯离得太远,而且疆域辽阔。要灭掉他们一万人,她得出动十万的兵力。

    徐梨儿向来酒量浅,更遑提烈酒。略微尝了口,便辣得直嘶声。

    吴玠嘿嘿将酒坛摆在了自己面前,道:“酒矜贵得很,你不能吃,我们正好多吃两口。”

    徐梨儿挥挥手,大方地道:“拿去拿去,我也能多吃几口羊肉。”

    李甄的手艺极好,胡饼香脆四溢,清炖羊肉半点都不见腥膻。肥瘦相间的羊肋骨,只一抿,肉就掉了下来。

    胡饼就着羊肉汤,再来块羊肋排,那滋味美得,就是神仙都不换。

    李甄平时吃多了,他几乎没动手,端看着他们猛吃。

    赵寰低头吃得香甜,今日的酒,好似比昨日还烈些。李甄脸上的笑,就一直没消散过。

    赵寰用布巾擦拭着手,满足地喟叹:“这么久了,我总算真正吃到了美味可口的饭食。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诚不我欺也!”

    她端起酒盅,朝李甄举起来:“李可汗,这杯敬你!”说完,扬首吃完了杯中酒。

    李甄见到赵寰吃酒豪迈,对她又亲近了几分,将酒盅的酒,也吃得干干净净。

    几人说笑着吃吃喝喝,将几坛酒吃得一滴不剩。从中午一直吃到了太阳偏西,李甄方醉醺醺,满意而归。

    赵寰住在黑山城军司刺史的府衙,各部可汗则住在离府衙的权贵宅子中。彼此之间之间,不过隔着一条巷道,离得极近。

    李甄一回去,守在巷子口的脱里等人,立刻围了上前。

    脱里上下打量着他,吸了吸鼻子,沉下脸道:“吃到了这个时辰,看来,你们相谈甚欢啊!你可是答应了大宋的条件,背叛了我们昨日一并约好的事情?”

    昨日散去之后,脱里叫上他们,一起商议了许久。他们起了誓,要齐心协力,一并与赵寰抗争到底。

    哪怕抗争不过,多争取些好处也成,断不能太便宜了她。

    面对大家审视的目光,李甄的酒意醒了些,忙道:“我可没背叛大家,只同赵统帅吃了场酒。”

    脱离冷哼了声,阴阳怪气道:“吃酒,只吃酒能吃到现在?听说你们在外赏春,天气还冷着呢,哪来的春可赏!你们这是谈拢了,这点冷,算得上什么大事!”

    其他部落的可汗听得频频点头,纷纷愤怒指责起他来:“李甄,你这般快,就将我们出卖了!既然如此,休得怪我们对你黠戛斯部不客气!”

    李甄感到莫名其妙,他一直在忙着烤饼炖羊肉,哪里就冷了?

    眼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李甄也恼了。脱里算老几,凭什么质问他,对他呼来喝去。

    李甄刷地拉下脸,怒道:“你既然不信,我也休得与你废话!”说罢,侧身越过他们,大步流星离开。

    脱里眯缝着眼睛,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昨日还剑拔弩张,今日就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吃酒。李甄定是答应了赵寰的提议,从中额外捞了不少好处。

    黠戛斯本来就骁勇,赵寰的床弩,苗刀,神臂弩,随便拿些出来支持他们。说不定,草原的霸主,就得换部落做了。

    赵寰的条件听起来苛刻,若真论起来,对克烈部,以及其他部来说,并非真难以接受。

    大宋若一直强大,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越雷池就是。

    若大宋羸弱,他们也无需遵从,疆土一事,就变成了一纸空谈。

    虽说昨日赵寰直接驳了他,令他面子全无。在部落以及利益大计面前,面子就不足一提了。

    脱里思索又思索,愈发感到不安。在天黑之后,悄然前去找了赵寰。

    与他一样,其他的密尔纪各部,趁夜摸了上门。

    李甄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得知各部都与赵寰签了契书,一下傻了眼。

    昨日的种种,在脑子里一一闪过。昨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此时也隐隐有了答案。

    赵寰定是得知了他们联合一气,请他前去,是为了令其他可汗起疑。

    草原各部为了抢占地盘,经常打来打去。彼此之间本就互相提防,面和心不和,起誓能有多真,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赵寰只抬抬手指,轻易而举瓦解了他们的同盟。

    感情,赵寰这哪是赏春,她是在举办鸿门宴啊!

    而且,还是他这个厨子亲自动手,将自己给坑了。

    李甄气得猛地一拳捶在塌几上,脱里他们蠢不可及,赵寰欺人太甚!

    他就不答应她,她能耐他何?

    昨日的酒还未全消,呼吸间仍闻得到酒味。李甄那股怒气过后,不禁皱眉思索。

    赵寰亲自煮奶茶,摆下那些难以入口的吃食,定是为了引他上钩。

    她是如何得知他挑嘴擅吃?李甄冥思苦想,好似前日在宴席上,他只略微掰了一小块胡饼尝了,便放在一边没再动过。

    伺候的人,妥帖又周到,给他换了好几次胡饼上来。

    李甄神色大振,宴席热闹,赵寰在与脱里他们斗智斗勇,还能留意到他小小的举动,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就凭着她这份聪慧,他哪敢再与她叫板。脱里他们都已经妥协,他再不去,就显得他不满了。

    赵寰接受他煮奶茶,动手做胡饼羊肉,就已在提点他,她早已看透他们那点小心思,对疆土一事势在必得。

    亏他还嫌弃脱里他们傻,他也是个傻得不通气的!

    李甄连脸都顾不得洗了,跳下塌几,忙不迭朝赵寰府邸奔了去。

    守在门房处的徐梨儿,担忧赵寰为了她们,影响了天下一统大计。此时远远看到李甄的身影,彻底放下了心。

    徐梨儿笑得一脸灿烂,转身就朝正屋跑。兴奋不已奔到门边,迫不及待喜滋滋道:“来了来了,李可汗也来了!”

    吴玠老神在在坐着吃茶,白了眼徐梨儿。

    自打赵寰又是蒸酒,又是现学煮奶茶,他就知道,她肯定不是为了吃,更不是为了好玩。

    在成都府见过她对付狡诈多端的假和尚悟明,这些个大老粗可汗,岂是她的对手!

    赵寰低头在看南边刚送来的消息,闻言并未做声。半晌后她收起信纸,陷入了沉思。

    第92章  

    黎明前的贺兰山道上, 星星点点的火把,像是忘记了归家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蜿蜒前行。

    路旁的枯草里, 尚藏着积雪。奇怪的是, 立春之后,风不知何时,没了凛冬时的刺骨, 变成了柔和温软。

    徐梨儿用苗刀刀鞘当拐杖, 闷头朝上爬。耳边,回荡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前后窸窣的脚步声, 远处偶尔的一声犬吠。

    左边,是蜿蜒的峭壁,右边, 是黑漆漆的山崖。

    恍若梦境。

    徐梨儿第一次在黑夜里爬山, 新奇之外,带着莫名的兴奋。

    仔细算起来,她来到黑山城之后, 这辈子才真正爬过山。以前她走过泥泞坎坷,也走过世人眼里的坦荡仕途。

    但这种往上爬的感觉, 她无法准确形容, 很是与众不同。

    上山之前, 赵寰提醒过无数次,要他们小心, 提前做好准备。比如要穿合脚,不易打滑的靴子, 要穿挡风的厚皮外衫。

    遇到危险一定不要惊慌,爬不动或者身子不适,一定要停下来求助,不能逞强。

    赵寰还说,爬上山顶不一定能看到日出可以适当遗憾,切莫沉溺其中。

    太阳每日总会升起。

    徐梨儿心道爬山与人生何其相似,途中的无数艰难困苦。努力一辈子,却不一定会得好结局。

    走在前面的赵寰,呼吸均匀,步伐与她的人那般,一步一步,沉稳,不疾不徐,

    徐梨儿拄着刀鞘缓气,看到赵寰已经向前了一段路,身后吴玠的喘息已经减缓,她赶紧迈开了步伐赶上去。

    盛大的筵席之后,各部落可汗已经离开。吴玠驻守黑山城,一年后轮换到开封府,岳飞调来此地驻防。

    赵寰明日会启程回燕京,她也要调往“塞外江南”的甘州。

    徐梨儿喜欢甘州,那里的水甘冽清甜,水草丰茂,河流淙淙流淌。哪怕只有一年,她也觉着很满足。

    队伍到达山顶时,东边天际刚刚泛出微光。

    徐梨儿兴奋不已,来到赵寰身边,指着天际的那抹光亮道:“赵统帅,等下可是会有太阳了?”

    赵寰笑道:“我也不清楚,等下看吧。”

    徐梨儿不解,赵寰解释道:“可能会有乌云遮挡住,变化很大,所以很难预计。”

    话语微顿,赵寰解释:“我只是来爬山,初心就是爬山,并不是为了看日出。”

    吴玠坐在地毡上喝着水歇气,听到赵寰的话,深以为然。

    他平时起得再早,遇到过日头刚刚升起时,只晃一眼就过去了,从没在意过。

    今日能早起随着赵寰她们一起上山,是他见到赵寰经常爬山,感到好奇罢了。再加上赵寰要离开了,他无论如何都得紧跟她的步伐。

    见到徐梨儿失望的模样,吴玠笑起来,劝道:“徐将军,等下见不到,明日再见就是。怎地,明日你要躲懒,睡着不起来了?”

    徐梨儿心道这是贺兰山的太阳,与别处自是不同。不过吴玠好心相劝,她很快就笑嘻嘻道:“吴将军有大智慧,我不如将军矣!”

    吴玠以前性情直,脾气坏。如今已经温和了许多,徐梨儿不拘礼的性子,很是与他说得来。他们跟忘年交一样,经常你来我往斗嘴说笑。

    两人又如以前那般,你一言我一嘴,互相说得不亦说乎。

    赵寰独自坐在一旁,静静望着远处的天际。亲卫看似闲散,却始终围绕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守护。前去捡了干燥的柴禾,用石头垒灶煮茶。

    待茶水开了,亲卫倒了要送上前,徐梨儿走了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亲卫犹豫了下,将茶水给了徐梨儿。她端到赵寰身边,俯身道:“赵统帅,喝些热茶。”

    赵寰身上莫名的萧瑟与孤寒,令徐梨儿吴玠早已不知不觉,自发停止了说笑。

    晨曦初现,热茶袅袅升腾的雾气,已经隐约可见。

    东边天际的光亮,越来越盛。云层仿佛走马观花,飞快变幻着颜色。

    一会是金黄,一会是深红,一会七彩交错。

    终于,太阳如伙房伙夫做的大胡饼,逐渐从云层中,晃悠探出头。一点一点,冲出云霄。

    山峰层峦上,披上了一层彩衣,美轮美奂。

    徐梨儿一瞬不瞬盯着那轮红日,胸口滚烫澎湃,眼中已经有泪光在打转,喃喃道:“真美啊!”

    吴玠也被震慑住,他竟然不知晓,太阳出来时,能如此壮阔。下意识地,他看向了赵寰。

    赵寰迎着太阳,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中,一如既往地沉静。

    只身上先前那些情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波澜不惊。

    赵寰与徐梨儿坐在他的斜上首,离得有些距离。他见赵寰侧首对徐梨儿说了几句什么,有风,他一时没听清。

    只见到徐梨儿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原来的欢快,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泪水汩汩滑落。

    吴玠大惊,忙起身上前,仔细觑着两人的神色,焦急问道:“徐将军这是怎地了,发生了什么大事?”

    徐梨儿没有回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肩膀耸动哭得泣不成声。

    赵寰没有看吴玠,转过头望着眼前的太阳。

    他们运气很好,一上山,就看到了日出盛景。

    赵寰平静地告诉了吴玠缘由,他一下也怔在了那里,心情复杂至极。

    *

    临安城虽十二时辰不歇息,经受过战乱之后,哪怕赵构将朝廷搬迁到此,始终不复从前的繁华。

    瓦子里的铺子,客人稀稀拉拉,买卖难做,早早就关了门。

    深夜里,只有为了赚得一口嚼用的小贩,撑着在街巷口支起摊子,卖些汤水点心等吃食。

    翠微巷的张娘子做得一手好馄饨,皮薄馅大,加上文火熬就的老母鸡汤底,鲜掉眉毛。

    街坊们只要有几个余钱,抵挡不住馋,定会去买碗馄饨。靠着他们支撑,摊子虽然赚不了几个大钱,倒还能勉强糊口。

    汤福手上拿着个大海碗走了来,深夜里没了客人,张娘子与婆婆方氏难得歇息一会,看到他惊讶了下,忙起身笑着招呼:“汤郎君来了,怎地这时候还没歇息?”

    只要张娘子出摊,汤福总会前去光顾,一来一回,彼此早已熟悉了。

    “惦记着这一口,实在睡不着了。”汤福将碗递给迎上前的方氏,坐在长凳上,笑道:“少放些葱。”

    近来汤福好似很忙,难得有好些天没来。张娘子麻利捅开炉子,洗净手,熟练包起了馄饨。

    汤福是熟客,反正做完他的买卖,就收摊了,皮里的肉馅,张娘子就大方多加了些。

    每只馄饨,涨鼓鼓地,像是白白净净的小肥猪,投进沸腾的水中。

    另外一边,老妇人在理着鲜葱,洗净切成末,道:“先前的葱不新鲜了,给你重新切。卖了你就得收摊了,等下还得去看热闹。汤郎君,你可要前去?”

    “人多拥挤,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就不去了。”汤福拱手道谢,探头朝隔着的一条巷子口看去,咦了声,“炊饼摊还开着呢,这个时辰不容易啊,我去买上几只。”

    张娘子与老妇人一齐感慨不易,眼下的世道,临安城里除了权贵们,谁都不好过。

    汤福很快买了几只热腾腾的炊饼,用油纸捆着提在手上。这边的馄饨也煮好了,汤福放下了二十个大钱,端起了海碗。

    临安城物价飞涨,一天比一天高。以前还没迎来赵构时,一碗馄饨不过十个大钱。

    汤福的碗大一些,顶天也就多两个大钱。不过短短时日,一碗馄饨皮价钱,几乎翻了一倍。

    再这般下去,张娘子的摊子也开不下去了。有钱人家中有厨娘,不稀得吃街头的吃食。

    普通寻常人家,比如翠微巷周围住着的小吏小官们,赚得的薪俸要养家糊口,拿出二十个大钱来买馄饨,照样得算了再算。

    周围街坊都知晓,汤福从金人手上逃回北地,再回到了南边朝廷,在匠作坊当差。他没有家世拖累,只有一对老夫妻帮着他看门做活,出手就大方些。

    国破之后,旧京有许多百姓南下逃难。如汤福这般的却极少,休说权贵们娶了年轻貌美的夫人,好些贫民百姓,也迫不及待娶了继室。

    张娘子对汤福的品性,不免高看了眼。收起钱,犹豫着拿了两个大钱递回去,道:“你经常来,又是最后一点混沌,少算两个大钱,便宜些。”

    方氏也忙道:“汤郎君一直帮衬着摊子的买卖,我们婆媳俩都感激不尽。”

    汤福一手提着炊饼,一手端着馄饨,笑道:“你们做买卖厚道,瞧这馄饨,肉都得将皮撑开了。如今,买卖难做啊。”

    张娘子沉默着,收回了那两个大钱。夫君独子在完颜宗弼入侵时丧了名,如今家中只有她与婆婆两人相依为命。

    朝廷允许立女户,自神宗变法之后,女户也要缴纳免役钱。她开摊卖馄饨,除了要交丁税等各种赋税,朝廷经常的摊派,还得服徭役。她与婆婆要卖馄饨,出不了劳力,就要用银钱去抵。

    汤福端着碗,摇晃着头叹道:“唉,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啊。不知北地开摊子,会否好一些。”

    张娘子愣住,陷入了沉思中。

    北地的消息不断,朝廷无论如何追捕搜查,《大宋朝报》还是源源不断送入了临安。

    张娘子认字,她看到朝报上所写的那些北地政令。仅仅从赋税上相比,北地并不比南边低多少。

    但北边吏治清明,从不乱摊派。而且,衙门里有无数的娘子做官!

    想到这些,张娘子心头就止不住地悸动。前两天里正还来过,要她与婆婆在摆摊时戴上帷帽,说她们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阿娘,我们快些收摊。”张娘子手下忙碌个不停,转头四看,迫不及待道:“回去之后,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方氏见张娘子着急忙慌,以为她有大事,也赶紧与她一起收拾起来。

    汤福一走进巷子口,就加快了步伐。他在巷子里赁了间宅子,前后两进。从后门出去,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码头边,来往很是便利。

    一进院门,万氏就神色惊惶跑了上前,着急道:“娘子她她不见了!”

    汤福脸色大变,赶紧将手上的馄炖与炊饼交给看门的毛老儿,一个箭步冲到了后院。

    后院的偏门半掩着,汤福叫了声不好,打开门朝外看去,黑黝黝的巷子,空无一人。

    毛老儿与万氏也一并赶了来,见汤福站在门边不做声,毛老头忐忑不安地道:“我出去找。”

    汤福抹了把脸,苦笑一声道:“找,如何找?悄无声息的,肯定是自己走了。随便一藏,我们又不敢声张,如何能找得到。”

    话虽如此,汤福还是与毛老儿,万氏三人,蹑手蹑脚在周围寻了一遍。

    回到屋,汤福忠厚的脸,已经能挤出黄连水来:“商队天不亮就要启程,这下人却丢了,叫我如何交差啊!”

    案桌上的馄饨已经凉了,毛氏进了屋,自责道:“行囊都在,只备着防身的匕首不见了。”

    毛老儿急了,一下看向汤福,瞠目结舌道:“娘子她,她”

    汤福也感到大事不妙,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没了头绪。

    毛氏懊恼不已,“我伺候着娘子梳洗好,就多了句嘴,说是你去给她买馄炖了。娘子听了很开心,说是她就喜欢吃馄饨,以后回到北地,就吃不到南边的馄炖,让我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等到我出门看了回去,娘子就不见了。”

    汤福道:“娘子在支开你,谁能想得到,她会离开。”

    毛老儿也深感不解,道:“皇后娘娘悄悄往外送消息,大娘子被送到了孝慈庵,明摆着在求救。娘子都快丢了半条命,我们好不容易偷偷将她从庵里换出来,她听到能回北地,当场就哭了。在眼下的节骨眼上离开,究竟意欲如何?”

    他们来到南边时,赵寰就交代过,若刑秉懿她们过得好,就不要去打扰。若她们求助,就搭把手帮她们一把。

    赵佛佑被送入庵堂,赵构要她的命,连养病都来不及。汤福费劲心思,将她塞入了商队中,放着被发现追捕,待离开临安,再下船走陆路入北地。

    汤福皱眉沉思,突然,他蹭地站起了身,白着脸道:“我知道娘子去何处了,春日祭!”

    春日祭历来是大祭典,自太宗时期建立了九宫坛,用于祭祀九宫神。

    参加祭祀的官员,需在祭祀前七天开始斋戒。修习祭祀礼仪后,方可到九宫坛参与祭祀。

    三茅钟浑厚的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已经五更天了。在五更时,官员们开始出发,陆续前往九宫坛。

    屋内三人听着钟声,脸色都白了。

    汤福急急道:“走,前去九宫坛,到了之后,分开来找,莫要乱闯闹出大动静!”

    临安城的九宫坛建在城东,翠微巷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

    今年赵构会出来亲自祭拜太乙神,看热闹的百姓多。一出巷子口,人就开始多了起来。

    除了府衙的官差,禁军班值也一起出动,护卫森严。

    汤福随着人流前进,心急如焚左顾右盼,人潮涌动,如何能找到赵佛佑瘦弱的身影。

    禁军举着刀阻挡住百姓,高声呵斥道:“退开,退开些,别挡着了道!”

    官员过去之后,赵构的御车缓缓驶来。禁军在前面拦出一道人墙,只看得到明黄的通天冠服闪过。

    道前一射之地,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都不许动!”

    “护驾,护驾!”禁卫们哗啦啦,瞬间冲了上前。

    汤福心一沉,拼命往前挤去。从人缝中,看到赵佛佑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昂首挺胸立在那里。

    御车上的赵构吃了一惊,看到赵佛佑,脸色阴沉得急欲滴水,只后悔当时没将她杀了!

    祭祀降福裱灾,祈求风调雨顺。祭祀不能见血,否则就是心不诚,得罪了神灵,遇到了天灾人祸,就是天子的罪过。

    赵佛佑惨白的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扬声道:“我是赵构的亲生女儿,是被他封为安和公主的赵佛佑,他将我打得身受重伤,还将我送入庵堂,要我的命!”

    她喘息着,停顿了下,声音又拔高了些:“因为我提到了他最恨的姑母,北地赵统帅!”

    赵构目眦欲裂,百官都一时没回过神,百姓哗然。

    赵佛佑回到南边时,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都见过她的模样。当时她矮小瘦弱,如今两年多过去,她容颜几乎没变化,依旧憔悴不堪。

    赵佛佑语速极快,使劲全力喊道:“赵构贪生怕死,躲在南边求富贵。他怕金贼,更怕二十一姑母。二十一姑母拼命在收复大宋疆土,他躲在临安享乐!”

    她一定要快,不然,她就来不及了!

    赵构冠冕下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像是那晚打杀她时,即将要暴起。

    她走了许久的路,身子酸软无力,已经快撑不住了。

    “大宋的子民们,你们睁大双眼,看清楚他这个皇帝!他只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给你们加赋税,让你们拿命给他修华丽的宫殿!”

    “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有地种,有饭吃,有赵统帅护着你们安宁!”

    “尤其是娘子们,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才能做人,你们能与男人一样做人,能够读书考学,能出仕为官!”

    小娘子的声音尤其尖利,穿过人群,震耳欲聋。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就是安和公主,错不了,她真是安和公主!”

    “完颜狗被赵统帅吓得躲在老巢,迄今都不敢动。”

    “北地赵统帅将西夏占去的领土也收回来了,安和公主说得没错,北地那边的人,都有地种,日子可比我们好过多了!”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哪还会在意我们这些贱命!”

    “我们临安百姓,都被逼得快活不下了,修皇宫加赋税,服徭役,没拿我们当人看过啊!”

    张娘子挤在人群中,双手握在面前,红着眼眶对方氏道:“听到没有,阿娘,听到没有,到了北地能做人,挺直腰板能做人!”

    “北地府衙好多女官啊,女人能与男人那样,读书考学,当官做事呢!”

    “是啊是啊,兵营中,还有好些女将军呢。”

    “让我们戴着帏帽出门,好似我们的脸见不得人一样,如何就伤风败俗了?”

    “男人才该戴帏帽,那张丑脸,谁希得看!”

    “这劳什子的东西,我再也不戴了!”

    在沿街铺子雅间看热闹的贵人娘子们,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有娘子扯掉帏帽,一把扔在了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学着她,掀起了帽前的皂纱。

    她喊得这般快,这般大声,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用自己的命,在呐喊!

    汤福心沉下去,壮实的汉子,难过得几乎站立不稳。

    赵佛佑的喉咙已经嘶哑,剧烈地咳着,手拿着匕首,摇摇晃晃走了上前。

    “她要弑君,护驾!护驾!”官员们回过神,慌乱下令。

    赵构目光阴森森盯着赵佛佑,恨意滔天,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禁卫扑上去,手上的刀一起挥出,砍在了赵佛佑身上。

    赵佛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解脱,轻快地笑容,望着头顶清灰的天空。

    她回不去北地啊,如何能回去。

    她与赵构的仇,就让她自己来报。

    她敬佩赵寰,永远感激赵寰,但她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她要靠着自己,名垂史册!

    第93章  

    今日的太阳尤为明媚, 翠微堂的辛夷花含苞待放,满树繁花。

    明明惠风和畅,邢秉懿却觉着比在大都时的凛冬还要冷。寒意从骨骼缝里簌簌往外冒, 从脚底心, 直冲上脑门。

    赵金姑哭得晕死了过去, 躺在锦被里,秀眉紧蹙成一团。双眼紧闭,眼泪从眼角滚落, 痛苦不堪。

    邢秉懿如尊石像般, 一动不动坐在床榻前。她没有哭,她也想哭,但她极力隐忍, 她不能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哐当哗啦, 案几翻到在地, 瓷器碎裂。

    邢秉懿直直站起身,从卧房走出去,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赵构发疯般, 在屋内挪腾着打砸。冠冕上的珠子晃动,不时露出他狰狞的面容。

    “你个贱妇!你故意放走了她, 找死!”赵构看到邢秉懿, 凶神恶煞扑向她, 挥舞拳头就打。

    邢秉懿面无表情,偏头闪开了。赵构太用力, 一下往前栽倒,差点没收住脚步, 一下摔个狗吃屎。

    这下,赵构被彻底激怒,待站稳脚步,随手捡了个花瓶,抱着就朝她砸去。

    以前赵构也学过骑马射箭,皇子学君子六艺,不过是花架子。先生吹嘘一番,彼此皆大欢喜。

    近几年要不忙于逃命,要不为了朝政心力交瘁。为了医治不能人道,吃了数不清的药与补汤,身子倒胖了许多,就是虚得很。

    花瓶还没沾到刑秉懿的衣角,就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刑秉懿奔到屏风边,取下放在屏风中做摆设的剑,抽剑出鞘,一言不发闷声挥剑乱砍。

    剑未开刃,砍在花梨木的条案上,竟也有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况味。

    赵构站在那里,惊恐地看着疯癫中的邢秉懿。宫女们听到屋内的动静,战战兢兢探头进来一瞧,忽地一下又散开。自顾自躲开,生怕被杀了灭口。

    邢秉懿浑身散发着杀气,手上的剑带着一阵疾风,直扑赵构的面门。他吓得脸色大变,蹬蹬瞪连退几步,失声道:“大胆,你莫非想弑君!”

    “弑君!”邢秉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你弑母,杀女,如今还要杀妻!来啊!来啊!”

    邢秉懿真不想活了,挥下第一剑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久违的畅快。

    步步逼近赵构,将剑朝地上一顿,撞击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相撞声。

    “赵九郎,你可知道,我是如何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你以为像是吴贵妃那样穿身戎装做做样子,像你被金贼追着抱头鼠窜,身边一大堆勤王的兵丁去替你送死,护着你登上了大典!”

    赵构瞠目结舌望着邢秉懿,眼珠子都快突出眼眶,重复着道:“你疯了,你疯了”

    “我是与金贼拼命,用命杀出来的!”邢秉懿继续向前,逼得赵构背靠着墙,扎着手不敢动弹:“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赵构平时从没将邢秉懿放在心上,她仰仗着他的鼻息而活。虽为皇后,只要他一个示意,她就是被关在笼中,无法动弹的鸟雀而已。

    没曾想,邢秉懿突然发了狠。赵构惊诧得什么都忘了,嘴里无意识重复着那几句话。

    邢秉懿双眼冒着寒意,声音冷得直教赵构起鸡皮疙瘩;“你不是要来找我算账吗,你来啊,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杀了我,杀了三十二娘,你以为你身下的龙椅能坐得安稳!”

    “可笑!你不孝不仁不义,君王失德!”邢秉懿冷笑连连,幸灾乐祸地道:“赵谨赵训还活着呢!”

    赵佶赵桓死了,赵构松了口大气。可赵桓的两个儿子还在,赵构对他们的提防,仅次于赵寰。

    赵构呼哧喘息,珠子在面前晃动不停,叮当作响。

    邢秉懿看得厌烦,伸手一把扯去,连带着冠冕,朝着地上随手一扔。

    赵构头上的玉冠歪到一旁,看上去滑稽又蠢俗。他紧贴着墙,大声喘息着,却一动不敢动。

    邢秉懿疯了,她真想要杀人。她们这群女人,真从尸山血海中厮杀了出来!

    邢秉懿轻蔑地道:“你睁大你那没用的狗眼,出去临安城瞧瞧,去听听民意!你又蠢又坏,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兵,你是皇帝,所有人都得听你的号令。你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做你的春秋大梦!”

    赵构手都气得发抖,喉咙腥甜,眼前直阵阵发黑。

    她莫非被脏东西上身了,是了,她肯定是!仁宗被郭皇后打了巴掌,皇后一个比一个厉害。刑秉懿先前还端庄贤淑,如今一下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大宋后宫风水不好,皇帝就不该立皇后!

    刑秉懿嘲讽地道:“是啊,你还有一群与你一样,贪得无厌的蠹虫百官!你莫非不知,那杜充手上沾着多少人命,近百万啊,近半万!你居然还能任用他为相,赵九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怕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赵构听到杜充,顿时想起赵寰将他千刀万剐,不由得更加心悸。

    “混账,混账透顶!”邢秉懿看着赵构如同鹌鹑般发抖的模样,痛快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了眼角。

    “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刮,你尽管放马过来。”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朝外一指:“滚!”

    赵构面若死灰,终于慢慢回过了神,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个刑氏,我要诛杀你九族!”

    邢秉懿满不在乎地道:“你杀啊,你有本事就杀好了。反正南边的人,过得都猪狗不如,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个王,窝囊透顶。你的王土,可管不到北边。你的子民,看到你的残暴,都跑光了,以后啊,你就是十足的孤家寡人!”

    赵构紧咬着牙关,目眦欲裂,手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打下去。

    邢秉懿说得对,还有北地。

    赵佛佑喊的话,肯定早已传开了。百姓过得如何,赵构不笨,心如明镜一样。

    命贱如蝼蚁,死就死了,十万百万,于他来说就是多与少,一个数额罢了。

    如今赵构却不得不在意,没了那些蝼蚁,他的江山,就成了空。

    赵构狼狈不堪,转身逃了出去。

    邢秉懿望着他仓惶的背影,面上一片孤寂。眼睛模糊起来,抬手拭去,满手濡湿的泪。

    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真是赵氏皇族一脉相传的没卵子软蛋!

    赵构一口气奔回福宁殿,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如困兽般转来转去,头疼欲裂。

    邢秉懿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赵构心知肚明,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再敢动手,君王失德,赵寰就有借口出兵了。

    哪怕恨意滔天,赵构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朝堂上那群朝臣,他们争权夺利,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岂能不知道。

    他也不敢惹赵寰,要是她出兵,端看金国与西夏,就知道会是如何下场。

    赵构无力瘫倒在罗汉塌上,脑子乱糟糟的,没能理清头绪。直到秦桧他们处理好赵佛佑的事情,回到大内,请求参见。

    赵构起身去梳洗收拾了下,吩咐传了秦桧,同时让内侍将赵鼎一并传了进来。

    秦桧上前见礼,见到赵鼎,眼神微闪。他垂首站在一旁,由着赵鼎上前禀报道:“官家,安和公主的尸身,已经收敛了,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听到赵佛佑的封号,心里的那股怒意,又一下升腾,眼神冰冷,看向了秦桧。

    秦桧一如既往知情知趣,不慌不忙地道:“赵相此言差矣,先前在九宫坛前行凶者,并非安和公主。安和公主向来柔婉孝顺,如何能犯下那等惊世骇俗的大错。先前谋逆之人,只是北地派来冒充安和公主,故意要破了祭祀,残害南边百姓。”

    光天白日之下,成百上千的人亲眼所见,秦桧都能信口胡说!

    赵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转头看向赵构,见他目露赞赏,不由得急道:“官家,只安和公主弑君弑父一事,不孝不忠,她的死,任谁都无法说嘴。如果不承认,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比起赵鼎的建言,赵构当然会偏向秦桧,将此罪推到赵寰身上。

    事关皇家的脸面,他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孝。传出去之后,他如何能以孝道忠义规劝百姓?

    赵构沉下脸,不悦道:“如何是欲盖弥彰了,他们懂什么!反正他们要一个交代,就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减免一些赋税,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还不得感恩戴德!”

    秦桧颔首不语,脸上得意一闪而过。赵鼎嘴张了张,见赵构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得看了眼秦桧,悻悻作罢。

    南边风起云涌,赵寰从贺兰山,回到了燕京。

    已进五月,天气炎热无比。赵寰望着大殿内坐着的众人,他们晒黑了些,尤其是虞允文,经常练兵,又变成了块黑炭。

    赵寰笑着颔首:“诸位都辛苦了,我先前在路上看到已经在收割小麦,今年的收成如何?”

    张浚忙道:“燕京今年春上的时候干旱了一段时日,多亏修了沟渠,里面蓄水灌溉。后来又下了几场雨,收成估计与去年差不多。”他继续说了其他州府的情况,大致有好有坏。

    赵寰唔了声,“庄稼人看天吃饭,没办法,只能够尽量弥补了。工部得注意督促,各州府兴修水利,河道河工,加上沟渠,道路,一定不能敷衍了事。要是因此发生了意外,一并追究责任。”

    工部尚书也是同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来的工匠甘岷山,尤其擅长算学重学。

    以前一心醉心于学问,于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哪怕再有本事,只混了个工匠。

    到了金国之后,甘岷山虽进步不少,依然还是不太够用,听到赵寰一说,立刻愁眉苦脸道:“赵统帅,我觉着很简单的问题,州府的官员却不懂,一遍遍来信问,真是烦不胜烦。”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郑氏听得挑眉,不忍卒睹,转开了头。张浚老神在在坐着,低头数着茶盏里的茶叶。虞允文则面色寻常,不为所动。

    赵寰笑吟吟道:“能者多劳,甘尚书就辛苦些,亲自盯着,手把手教他们。不过你还是得保重身子,忙不过来的话,就多找几个帮手。这样吧,吏部帮着张贴寻能人的告示,甘尚书你亲自考核,过了你这关的,你拍板录取就是。”

    甘岷山立即一喜,问道:“赵统帅打算取多少人?”

    赵寰道:“不拘人数,燕京够了,就派到各州府去。”

    甘岷山喜滋滋应了是,琢磨着那些有本事,却苦于考不中科举的友人们,他们总算能有施展才能之地了。

    张浚等人,彼此看了眼,感慨万分。

    此举一出,北地又得如虎添翼,增添许多真正能做事的官吏了。

    接下来,郑氏说了从南边来投奔百姓的情况:“燕京与开封比其他州府要多一些,分别为三万户与两万七千户,人丁共计十七万两千人。各州府加起来,共计两万三千户,全部人丁为一共七万零三十人。”

    寒寂不在,听说在寺里闭关修行。赵寰打算空了再戳破他的修行,前辽的人丁,她还一直等着。

    赵寰低头翻看着户贴册子,神色凝重了几分,道:“一户人家,不过三余人,都是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基本上没老人与婴幼儿,而且活下来稚童,都是男丁。”

    战乱后,大宋上下人丁急剧减少。要恢复生机正常,必须得靠人。

    如今已不用赵寰强调,张浚他们就知道了女婴的重要性。没了女婴,以后会面临两个局面,人伦丧失,人丁增长缓慢。

    没了女人,哪来的后世子孙,绵延生息?

    赵寰所考虑却并非如此,对赵开说道:“西北还有很多事情,比如与鞑靼各部的榷场,采海盐的盐场,马上得办起来。加上酒,茶等赋税,我们要仔细商议过。随着我回燕京,以前在盐场做工的师傅,要尽快送往汉沽海边。”

    汉沽早在后唐时就开始有了盐场,不过煎盐本钱高,出盐量少,一直没多大起色。

    赵开迟疑了下,问道:“赵统帅可是有新的采盐法子了?”

    赵寰道:“我也没亲自做过,所以找了西北盐场的师傅们回来。他们有经验,到时候与采海盐师傅们一起琢磨,改变制盐的方法。”

    赵开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能提高盐的产出,以后赋税就不愁了。”

    张浚他们也欣慰不已,赵寰一盆冷水泼了下去,道:“自古以来,盐税都是一国的重要支撑,我想要改一改。首先得让百姓真正吃得起盐,靠着盐来支撑赋税,就必须将盐卖出高价钱,价钱一高,跟着会产生腐败。私盐泛滥不说,百姓还是吃不起盐。盐必须控制价钱,而且供应充足。粮食亦如此。朝廷要赋税,从其他方面想法子。比如酒茶,珠宝,丝绸瓷器等贵重物品。”

    赵开很快就明白过来,赵寰是要从富绅身上找钱。他不由得沉思,百姓吃得起盐,买得的也就多了。利虽低了些,却是薄利多销。

    再控制住粮食的价钱,百姓生活好转,人丁兴旺,能收到的税,也就更多了。

    赵开佩服不已,道:“赵统帅深谋远虑,下官远不如也!”

    赵寰笑道:“一段时日没见,赵相居然变得圆滑了。”

    赵开讪笑,赵寰摆摆手,道:“以后这些场面上的话,就不用提了。虞院士,金人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枢密院枢密使空缺,虞允文任枢密院知枢密院士,回道:“与金人打了几小仗,都是大胜。这几次,全是完颜宗干的次子,完颜亮领兵。他年纪轻轻,打仗却很勇猛,且屡败屡战。不过,我好似听说他与其他完颜氏不和,经常发生争斗。完颜亮尤其看不上完颜亶,若不是完颜宗弼在,估计早就将他杀了。”

    完颜亶不正常,完颜亮更是有名的疯子。跟赵氏皇帝皆软弱,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寰沉吟了下,道:“有完颜宗弼在,完颜亮还蹦哒不起来。小打小闹不行,等到秋收后,要出兵打得金人伤筋动骨。否则,他会转头杀向草原。草原如今都是大宋的疆土,容不得他侵犯!”

    虞允文斟酌着道:“草原疆土辽阔,金人如何能打得下?”

    赵寰道:“他们就是一群土匪,抢了就走。鞑靼各部的马,牲畜牛羊,是要供给榷场,同样是属于大宋。被金人抢了去,增强骑兵营,反过来再来打大宋。或者等到鞑靼榷场交易后,再去抢肥羊。这等好事,完颜宗弼不会想不到,他在憋着坏水,等待时机。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们机会。”

    北地尚在恢复阶段,又连续打了西夏。按说应当休养生息,可与金人的这一战,不得不打。

    且不提要防止金人从鞑靼手上捞到好处,这一战,更是在鞑靼面前扬威,给他们警告的好时机。

    虞允文当即郑重应了:“下官会练好兵,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赵寰手指点着案桌,道:“向鞑靼调兵。每个部落根据他们的人数,五十抽一。这个数量不多,我要看鞑靼的战斗力,哪个部落更忠心。总不能白护着他们。”

    虞允文听得心情大好,赵寰走了西北一趟,鞑靼各部尽收囊中。

    真正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赵寰见了各部官员,一直忙到夜幕降临。赵神佑赵金铃清空这焦不离孟的三人,离得久了,下学后就迫不及待跑了来,赵寰留他们一起用了饭。

    饭后总算能歇口气,夜里凉爽些,赵寰领着他们在殿前散步消食。

    石榴花已经谢了,树上缀满了累累的小石榴。清空抬头看得目不转睛,舔了舔嘴唇道:“石榴好甜呀!”

    赵金铃鄙夷道:“石榴不甜,要甘州的瓜才甜呢。”

    甘州的瓜这个直接还没成熟,赵寰带了些瓜果做的蜜饯,三人吃得停不下嘴。

    晚上要吃饭,蜜饯吃多了伤牙。赵寰看着几个缺牙的人,毫不手软将剩下的蜜饯收走了。赵神佑与赵金铃懂事些,清空要哭不哭,看上去委屈极了。

    清空又惦记起了蜜饯,拉着赵金铃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赵神佑小脸上一片纠结,不安地问道:“姑母,南边的小报上写,大娘子没了。这件事可是真的?”

    赵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赵神佑小肩膀塌下去,整个人一下就失去了神采,眼泪汪汪。

    赵金铃与清空说完了话,看到赵神佑在哭,赶紧上前询问何事。

    赵神佑哽咽着道:“小报的消息是真,大娘子没了。”

    赵金铃呆了呆,哇地一声哭了。

    清空与赵佛佑相处得少,已快忘了她。懵懂地看着她们哭,体贴地递上了自己脏兮兮的帕子。

    赵金铃嫌弃地别开了头,继续呜呜哭。

    赵神佑向来比较隐忍,无声默默流泪无声,让人怜惜不已。

    赵金铃哭喊道:“她怎地不回北地来啊,她傻得很,当时就不该回去。”

    赵神佑难得愤怒,大声道:“她不傻!不许你说她。”

    赵金铃哭得更大声了,“她就是傻,活着总比死了强。她就是心气太高了!”

    赵神佑顿了下,扭过头不搭理她了。清空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为难地看着两人,犹豫不决抠着手指。

    半晌后,清空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支持赵神佑,“你说得对。”

    赵金铃又伤心又气,扬起手就要捶他。清空灵活地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一溜烟跑了。

    生死大事,她们两人见过了太多,早不会感到害怕。

    只亲近的人没了,这份伤心,要用岁月来愈合。

    赵寰也没劝,等她们两人哭够了,领着回屋,让周男儿打来了水洗漱,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学,你们早些回屋歇息。”

    两人听话地点头应了,赵金铃耷拉着肩膀往外走,赵神佑停住不动,可怜兮兮地道:“姑母,晚上我想与你歇在一起,可以吗?”

    赵寰一口答应了下来,道:“你先去睡,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要晚些。”

    赵神佑马上道:“我陪着你。”

    赵寰知道赵神佑肯定睡不着,在她出现之前,两人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自是他人不能比。

    “正好我也累了,今晚偷一下懒。走吧,我们先去洗簌睡觉。”交代了周男儿一声,进了寝殿。

    赵神佑极少到赵寰寝殿来,她转头四看,低声道:“姑母的炕,比以前在浣衣院时大好多。”

    赵寰听得心酸难言,赵神佑在怀念浣衣院,她们一起挤在那张破炕上的时日。

    邢秉懿,赵瑚儿,赵金铃,赵佛佑,赵神佑,姜醉眉也经常来,后来再多了个严善。

    除了赵金铃之外,她们这些人,如今都散落在各方。有些永远不能相见,有些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

    洗完上了炕,赵神佑依偎在赵寰的臂弯里,轻颤着叫了声姑母,“易安居士说,大娘子被南边朝廷改封为了公主,说是南边朝廷认为帝姬不吉利,所以大宋才亡了国。我觉着很荒唐,明明是昏德公与那些臣子们,才丢失了大宋江山。与帝姬公主,半点都不相干。”

    赵寰道:“你说得对,跟名号无关,他们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罢了。”

    赵神佑难过地道:“其实,先前三十四姑母说得对,大娘子心气高。她经常对我说,要争气,努力学本事。以前她夜里经常做噩梦,睡不着时,就起来看书写字。她回到南边,我都没哭。我以为她不用再做噩梦了,会过得好。”

    深深抽噎了下,赵神佑呢喃道:“那是爹爹啊!”

    赵寰轻轻拍着赵神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声安慰。

    赵神佑在浣衣院快病死时,赵寰也是这样拍着她。感到熟悉的温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赵神佑问道:“姑母,你为何不打南边,打回去,就能救很多的百姓了。”

    赵寰轻叹一声,耐心细细教她:“不行啊,不能随便打。聪明人做起坏事来,比起蠢货做坏事,破坏力要强大千倍万倍。金国与西夏,他们比起大宋的那群读书人,官员,一百个都不一定能抵一个。只赵构一人,其实不足为惧。但那些聪明却尽干坏事的人,他们才是大麻烦。要一步步来,等西夏与金国不能动弹了,再考虑南边。否则,一边是金国与西夏,一边还要防着他们,朝政不稳,很快就得败亡。”

    赵神佑聪明,一下就听懂了,道:“姑母,我明白了。南边打仗不行,在背后使坏却很厉害。”

    赵寰笑着夸赞了句,道:“睡吧,你还小,闲读书要紧,别想太多。”

    赵神佑乖巧嗯了声,小脸依偎着赵寰,合上了眼睛。

    今夜睡得太早,赵寰还了无睡意,望着帐顶出神。

    汤福来信说,刑秉懿不回北地。上次在祭祀先蚕神时,她精神奕奕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她说,赵佛佑不怕死,她也不怕。

    她如今还好好的。

    赵寰在迟疑,要不要撤回汤福他们。

    权利欲望动人心,很多人都看不清自己,高估了自己。

    赵寰问自己,会如何做。

    赵神佑睡着了,赵寰轻手轻脚起了床,走出寝殿,唤来周男儿,急急吩咐了下去。

    第94章  

    “咦, 张娘子的馄饨铺子呢?好多日都没见出摊了,可是家中出了事?”慕名而来的食客,在翠微巷拉住一个路过的汉子问道。

    汉子答:“张娘子铺子开得艰难, 已经关张好些日子, 说是去外地投奔亲戚去了。”

    食客惋惜不已, 汉子边走边嘀咕抱怨道:“这狗世道,米面吃食见天涨,诚心不让人活了!”

    食客犹豫了下, 插嘴道:“朝廷先前下令减税, 总能缓上一缓。”

    汉子讥笑道:“朝廷减了十个大钱的人丁税,又被变着花样收了回去不说,还多收了两个大钱。减税, 我呸!”

    食客想到朝廷那群官员的德性,苦笑着离去。

    巷子中间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手上提着药箱走了出来, 汉子见状立刻呵斥道:“作甚, 快快回去。仔细被里正逮到你不戴惟帽出门,又得训斥你不守妇道,还得罚你大钱!”

    妇人向来脾气爽利, 也不怕汉子,一迭声道:“他徐大郎敢多说一个字, 我二话不说就回屋。他家老娘生了病, 请我上门去医治呢!”

    汉子见到妇人发火, 马上就矮了半分,赔笑道:“我就是说一说, 你看你,好好好, 我不提就是。你且小心些,最近巷子口经常有官差来晃悠,盘问这盘问那,你别与他们撞上了。”

    妇人哼了声,听到官差,到底慎重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道:“最近邪门得很,这官差三天两头到巷子里来盘问,还有好些是禁军班值的人。你说这巷子里,莫非真有人犯事了?”

    汉子犹豫了下,道:“巷子里住着的都是老实人家,哪有谁犯事的。咱们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去吧去吧,早些个回来。”

    妇人咄了声,“不做亏心事,当然不怕鬼敲门,那官”话在嘴里含糊了下,改道:“可比鬼还要难缠。”

    汉子深以为然,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字头上加道盖,底下深不见底,是黑是白,就是那判官都难断清楚。

    徐大郎家隔着一条巷道,汉子到底不放心,接过妇人手上的药箱,道:“走吧,我将你送到徐里正家门前。”

    妇人随着汉子一起往前走,入夜的街头巷尾,只有野狗野猫偶尔经过。

    她莫名感到了些不安,离近几步,问道:“那汤福家中,好像很久都没开门了。先前他打了招呼,说是清明来了,要回荆州老家祭祖。这荆州离得那般远,回来定会丢了匠作监的差使。以后,他莫非不回来了?”

    汉子愣了下,小声道:“今年清明举家回乡祭祖的,比先前哪一年都多。等清明过了之后再瞧吧,看还有几家回来。”

    妇人想到春日祭的那场混乱,低低地道:“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官府来查看,肯定也是要拦着,不许大家北逃。这哪拦得住,要不是我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我也想去北地了。”

    汉子吓了一跳,警惕四望,道:“可不兴乱说。”

    里正徐大郎的宅子就在前面,妇人便闭了嘴。这时门吱呀开了,徐大郎跑了出来,满脸焦急。

    见到妇人,刚要抬手催促,手抬到一半,又拉下了脸,不悦道:“叶娘子,你的惟帽呢,官府有令,你可不要令我难做!”

    妇人叶郎中霎时来了气,拉着汉子掉头就走。

    徐大郎呆住了,提着衣袍下摆追上去,“哎哎哎,你走什么走,站住!人命关天,你可不能走!”

    叶郎中转过身,愤愤地道:“徐里正,亏你还知道人命关天。为了你那劳什子的差使,连亲娘的命都不顾了!医者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你要我带着惟帽,如何能看得清楚。何况,惟帽向来都是贵人小娘子所戴,咱们这些出门讨生活的穷苦百姓,何时要戴惟帽了?戴了惟帽哪能做事,赚不到钱养家,诚心不让人活了!”

    徐大郎不过说了一句,被叶郎中噼里啪啦回了一通,气得鼻子都歪了。

    不是看在她在治妇人病有些本事的份上,他非得当场将她扭送送官,治她个藐视朝廷律令的大罪!

    拿叶郎中没办法,徐大郎转头将气撒在了汉子身上:“你是大男人,就这么管着你家娘子,真是丢了我们所有男人的脸面!”

    汉子也恼了,铁青着脸,叫上叶郎中就走。

    徐大郎傻了眼,无奈之下,只能追上去,拉下脸说好话:“都是我不好,叶娘子,医者父母心,你快救救我阿娘吧,她肚子撑得快受不住了!”

    叶郎中到底善良,虽停下了脚步,依旧板着脸生气地道:“什么叶娘子,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郎中,自小跟着师父习医,不比那些太医差。既然你这般孝顺,为何这个时候才来请我医治,还不是为了省那几个大钱!”

    她伸手从汉子手上拿过药箱,道:“你回去等我,我去看看,总不能见死不救。”

    汉子关心叮嘱道:“你且小心,若听了闲话,也莫要客气。你有医术在手,到哪里讨不了一口饭吃!”说完,连着斜了徐大郎好几眼。

    徐大郎被看得怒火中烧,到底不敢再发作。他家中日子也不好过,先前老娘情形尚好,自己也舍不得请郎中,就拖到了现在。

    叶郎中是难得的女郎中,医术医德都无可挑剔。徐大郎只得咬牙忍住了,将她迎了进屋。

    汉子不放心,站在门前守了好一阵,方转身回家。路过汤福的宅子,见到大门打开,向来盛气凌人守在门口,他不禁惊了一跳。

    禁军看到他,拿手上的刀鞘指了指,傲慢地道:“你过来!”

    汉子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走了上前,躬腰问道:“班值叫小的何事?”

    禁军指着门内,问道:“你可知原先住在这里的汤福,他如今去了何处?”

    汉子忙照实答了,禁军皱起眉,板着脸道:“你若敢撒谎,待到被查清,拿你当同党处置!”

    汉子心下惶恐,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忙一个劲地发誓:“小的句句实话,绝不敢撒谎。”

    禁军锐利的双眼,上下扫过汉子,再次问道:“那先前卖馄饨的妇人家呢?”

    汉子同样据实答了,禁军眉头皱得更紧,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走开,不要耽误了办差!”

    汉子松了口气,连忙侧身远远避开,回了自己的家。

    进了大门,他悄然打开条门缝朝外打量。汤福的宅子里,陆陆续续出来了许多禁军班值,为首模样的两人,站在那里商议了几句,呼啦一起离开。

    汉子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舒了口气。暗自琢磨起来,禁军班值肯定是来抓捕汤福。

    汤福从北地回南边,说不定,他还真是北地派来的细作。

    汉子想起汤福平时的模样,他待人和气,且侠义心肠。谁家有点难事,只要他能帮得上忙,从来没推辞过半句。

    比起朝廷这群耀武扬威的官差,哪怕汤福真是细作,汉子还是宁愿相信他。

    朝廷的赋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至少从汤福身上,得了实打实的好处。

    北地

    汉子凝神思索起来,临安好些百姓都是从北地来。甚至连官家都是,北地的祖宗基业都丢了。

    树挪死人挪活,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又如何。妻子有门好手艺,还有本事。到了北地,肯定能求份好差使。

    说不定,她还能去太医院当差,以后家中出个官身,光宗耀祖!

    汉子一颗心沸腾起来,迫不及待出了门,去徐大郎门口等着叶郎中。只恨不得马上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与她听。

    春暖花开的时日,临安城内的贵人娘子们,早早换上了最美的春衫,出门赏春。

    西湖的水如碧波,苏堤白堤上,仆妇成群,拥簇着主子们,嬉笑游玩。

    画舫缓缓从湖面飘过,船舱的木板拆下一面,眼前一览无余。三三两两的娘子们围炉围坐着,一起说笑赏景吃茶。

    也有那读书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酒会文。几个年轻郎君吃多了酒,立在船舱边透气。

    一艘画舫飘过,他们见到里面坐着年轻的小娘子。虽然心中好奇,眼神不住飘过去,还是抬袖掩饰,以免冲撞了佳人。

    “真是,不戴惟帽就出来,害得我们都不能好生游湖了。”一个瘦猴般的男子抱怨道。

    “小声些,你也不瞧瞧,那艘画舫是谁家的!”旁人赶紧制止他。

    瘦猴没了面子,顿时梗着脖子道:“不管是谁家的,哪怕是公主,也得遵守礼法规矩。”

    “呵呵,你真是大胆,那可是清河郡王家的画舫。你要发疯,可不能连累了我们。走!”旁人见劝不听,拉着同伴到了别处。

    瘦猴脸色变了变,酸溜溜道:“读书人畏惧权贵,还不如不读。她们出门不戴惟帽,本就该指责,你们不敢,我可不怕!”

    “敢问你不怕谁?”瘦猴的声音大,被画舫上的小娘子听到了,她扬眉怒斥:“你算哪门子的读书人,莫非不知非礼勿视。娘子们出门不戴惟帽,若你以为看不得,自认正人君子,你就该挖掉双眼,不看就是!”

    瘦猴见小娘子嘴皮子厉害,气得扭开头,道:“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本就该呆在后宅,不随意出门。既然出来了,就得遵守规矩。哪有男子给女人让道的道理!”

    小娘子不怒反笑,清脆地道:“好你个有本事的男子!你如今读了多少书,有多大本事,在何处应卯当差?”

    朝廷去年刚重开科举,瘦猴落了第。大宋的科举规定,若春闱不中,考中的举人就作了废,需得重新考秋闱。考过之后,方能考春闱。

    瘦猴如今还在苦读,等到明年考中秋闱之后,再考春闱。

    小娘子的问话,问得瘦猴差点抬不起头,吭哧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小娘子见状,毫不客气嘲讽道:“好大的口气,身无半点本事,还要让女人规规矩矩呆在后宅。休提治国定邦安天下,你连养家糊口都不成。瞧你那穷酸样,你家估计连后宅都无,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

    瘦猴窘迫得羞愧欲死,他捂着脸,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小娘子杏眼圆争,啊哟一声,咯咯笑得欢快无比,一扭身躲进了船舱:“哭了,哭了,真是没出息!”

    “十二娘!”一艘画舫靠近了,华服的妇人盯着她,低声怒斥:“速速上岸,等下我回去再收拾你!”

    小娘子对着母亲,不服气昂起头,将婢女递来的惟帽,赌气扔进了水中,脆生生道:“我偏生不戴!男人若喜欢,他们定下来的规矩,让男人戴去!”

    不知从何处,跟着扔进了一顶惟帽。

    很快,湖面上的惟帽陆续多了起来,在春日的风中,沉沉浮浮,随波飘荡。

    西湖上发生的一幕,很快传了出去。

    临安城内的官员们,见了面,心照不宣只字不提。谁家都有几个不听话的儿女,加上夫人也颇有怨言,大家都一肚皮的苦水。

    朝廷风向不明,只能暂时将她们都拘在府上,严令不许出门。

    很快,朝廷就松了口。赵构体恤百姓,尤其是妇人辛苦操持家务不易,允她们出门不用戴惟帽。

    好几个在临安城颇有名气的稳婆,立了女户做买卖的妇人等,被赵构亲口赞扬。

    除此之外,赵构还亲自到城内贫民所居的地方巡访,亲自送上了米面粮油。

    此举一出,赵构在百姓中,至少在妇人们中的名声,终于好转了些。他杀了赵佛佑的传言,则渐渐转了向,变成了赵佛佑不孝。

    燕京城。

    汤福神色羞愧,道:“赵统帅,属下办砸了差使,害得在临安的一众人,都不得不撤走。是属下的错,请赵统帅责罚。”

    赵寰笑道:“这不怪你,这件差使本就危险,你做得很好了。”

    汤福机灵,春日祭当日回去后,当即就递了消息出去,让大家赶紧离开临安,到外地避避风头,待临安太平之后再回。

    他们在绍兴府以及明州府等地辗转,等了约莫月余。见到临安风平浪静,朝廷未曾追缉他们,便准备回到临安。

    很快,汤福就接到了赵寰的急令,让他们全部撤离。

    汤福不敢有违,连夜离开。到了楚荆之地,果真见到了官府的盘查。他与众人扮成逃荒的流民,险险躲过了官兵的追捕,回到了燕京。

    他们尚好,汤福想到那些在临安有家有产的买卖人,愧疚万分道:“商队定也受到了牵连,只不知他们如今何样了。”

    赵寰安慰他道:“没事,南边朝廷如今做事有了章法,不会拿商队开刀,他们还等着商队给他们赚大钱呢。”

    汤福诧异不已,赵寰见他满面风霜,温声道:“你们都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等歇好了,载考虑选留在燕京,还是到兴庆府等地当差。”

    听到赵寰给他们差使都安排好了,汤福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忙见礼后离开。

    虞允文已备好大军,准备出兵韩州。金人俘虏了赵佶赵桓两人,朝廷议和派厚颜无耻称二帝“北上狩猎”。

    韩州就是他们再此“狩猎”了近两年之地,后将他们两人迁徙到了五国城囚禁。

    韩州是金与大宋的交通要道,虞允文对这一战很是重视,从兵营赶回,前来与赵寰商议。

    在大殿前,虞允文见到汤福出去的背影,顿时吃了一惊。

    汤福他认识,当时赵寰给他送信,便是由汤福送来。

    虞允文后来得知汤福回了南边,猜到他的身份肯定不宜透露,就没再多问。

    如今汤福回燕京,肯定是南边出了事。虞允文心下不定,来到大殿前,周男儿迎上来见礼,他忙客气问道:“赵统帅可在忙?”

    周男儿道:“虞院士稍等,我这就进去给你传话。”

    很快周男儿便出了屋,请了他进去:“赵统帅说快到午饭时辰了,问虞院士可有安排,若无,就留下一道用饭。”

    遇到饭时,赵寰会留饭,之前总会问他们可得空,从不强求。

    周男儿与许春信两个近身伺候之人,跟赵寰学到了体贴,每次会询问他们的口味。

    她们都并非虚伪客套,无需忌讳,只管照实回答便是。

    虞允文打心底喜欢如此轻松的相处,忙应下道了谢:“劳烦周娘子,我还是一样,诸口不忌。”

    周男儿笑着说好,送了茶进殿,便悄然离开。

    秋季到了,从夏日的薄荷茶,换成了温在巴掌大小炉上的菊花茶。里面加了些糖,吃起来清香扑鼻,回味中带着丝丝的甘甜。

    虞允文说着兵马的事情,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盏茶。

    赵寰认真听着,回了几句话,指了指他的茶盏:“少吃些,中午厨房里有鞑靼羊,与甘州的羊又不同,你正好尝尝看。虞尚书最喜欢吃羊肉,你到时带上半只腿回去。”

    虞允文喜道:“爹爹可有口福了。这鞑靼的羊,这般快就到了燕京?”

    赵寰靠回椅子里,叹道:“不算快了,羊一路运过来,都瘦了一大圈。这道路还是不好走,管道不够平坦。有些地界若是穿山而过,能省下不少路程。这件事我交给了甘尚书,让他去钻研琢磨。前朝宰相张九龄能劈山开出梅岭关,如今定也能。路修好了,天下才能真正通达。”

    前些日子,工部尚书甘岷山催促着吏部,找到了不少满意的郎官,眼下正在准备大展拳脚,要大有作为。

    虞允文忙问道:“那鞑靼的马呢?”

    赵寰抬眼看向他,道:“送往了邓州。”

    邓州沿着汉水而下,便是南边朝廷的重镇襄阳。

    虞允文愣了下,敏锐地问道:“先前我见到了汤福,可是南边出了事?”

    赵寰将临安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虞允文惊讶不已,喃喃道:“赵构竟一下转了性子,学得北方的做法,真正关心起民心了。”

    “不,不是他,”赵寰笑了起来,坐直身子,道:“你猜猜是谁?”

    虞允文怔住,稍一思索,失声道:“是刑娘子?”

    南边朝廷做的那些事,根本就是模仿赵寰的行事作风。除了跟在赵寰身边许久的刑秉懿,再无他人。

    赵寰点头,道:“是她。”

    虞允文满脸的不可思议,道:“那赵构,能听刑娘子的指挥?”

    南边朝廷追捕汤福,离春日祭变故已有一段时日。刑秉懿安然无恙,定是那时将赵构镇住了。过了一段时日,赵构开始变了策略,定是这段时日,赵构开始信任依赖刑秉懿。

    也多靠这段时日,汤福他们才能撤回北地。至于南边,赵寰当然会放人,她不但要放,这次,她要放到朝堂中枢去。

    刑秉懿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赵寰毫不在意,只要不卖国,不在从中作乱即可。她甚至盼着邢秉懿能将北地的政令措施,全部搬到南边去。

    赵寰抽丝剥茧分析道:“我不清楚她是如何镇住了赵构,但有一点能确定。赵构最看重的就是江山社稷,朝臣们使出百般手腕,南边上下依旧一团乱。尤其是杀了大娘子,他这个帝王的名声就臭了。后来大慈大悲给百姓减了赋税,也没得什么成效。赵构急了。”

    “病急乱投医。”虞允文不住点头,感慨地道:“无论如何,刑娘子能拿捏住他,还真是有本事。”

    大宋太后皇后皆强势,把持朝政的比比皆是。刑秉懿如此,也不足为奇。

    虞允文本想说一脉相承,想到那是赵寰的祖宗,悄然将话咽了回去,神色间又出现了担忧:“那以后,若赵构得了百姓爱戴,朝廷上下稳定,南边就更加难取了。”

    赵寰神色从容,半点都不见担忧:“只百姓爱戴还不够。先前给百姓减赋税,对于百姓来说,这点就已经足够了。但百姓并不感激,东边减五个大钱,从西边多收六个大钱。底下的官员们手段百出,政令不出朝堂,出了朝堂,完全得不到施展,白费功夫不说,还会造成朝局震荡。”

    虞允文想到光是征收秋粮,最下面的里正,就能花样百出,何况是上面那些官员们。

    不过,“赵统帅增兵邓州,可是准备攻打襄阳?”

    赵寰道:“襄阳易守难攻,我不会真打。最了解我兵力,最清楚南边兵丁与北地差异的,便是刑娘子,她听到此事,应该比赵构还要紧张。她既然将汤福他们拔了出来,总得还他们一二。”

    邓州军营中的将军,是赫赫有名的赵璎珞。她被称为鬼见愁,凶猛无比。当年杀人的刀,从不离手,去庙里拜菩萨磕头时都不离身。

    越紧张,越会出差错。

    且不提刑秉懿能否对付那群朝臣,虞允文相信,她绝对不是赵寰的对手。

    虞允文觑着赵寰的神色,还是有些怅然,道:“当时赵统帅与刑娘子并肩作战,没曾想会有敌对的一日,真是可惜啊!”

    “不可惜。”赵寰眉目间,依旧是一片淡然:“能得百姓爱戴,说明刑娘子很厉害。所作所为,有利于苍生百姓。我还得感激她呢,倒盼着她能将朝堂上弄权的官员给清理掉,以后也能轻松些。”

    北地的政令能畅通无阻,除了是由赵寰亲自理顺之外,她还手握重兵。

    最重要之处,在于赵寰的放眼天下,并未将重点,放在与南边的争夺上。

    虞允文没再多提南边,继续说起了出兵韩州之事。

    赵寰真不恨刑秉懿,更不会将她的举动,视作为恩将仇报。

    南边的百姓得了好处,娘子们虽还不能出仕为官,但她们至少不用戴帏帽出门了。

    能与刑秉懿争夺天下,赵寰想想就欣慰。

    男人们都要靠边站,这才是女性真正的崛起与强大啊!

    第95章  

    大宋一年有过不完的节庆, 其中端午中秋冬至新年尤为隆重。

    今年宫内的中秋节筵席,办得同样热闹。大内各处都摆满了个各式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金银木犀花开得正盛, 香气扑鼻。

    太湖里送来肥美的蟹, 绍兴府的善酿, 闻之欲醉的烈酒。虽没以前昂贵的珍馐佳肴,膳房呈上来的只是鲜果子与时令菜肴,反而让列席的百官贵人们, 难得在宫宴上吃得心满意足。

    赵构喜欢烈酒, 握着酒盏的手,就没放下来过。这是他登基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天。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 秋粮已陆续从各地漕运到临安。欠着在湘湖等地平叛军营的粮草,终于能发还一部分。

    赵构意气风发,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扫过殿内的众人。

    不管他们心中作何想, 眼下至少都喜气洋洋。在大好的节庆,谅他们也不敢扫了自己的兴致。

    赵构向来不喜欢吃螃蟹,嫌弃螃蟹腥, 麻烦。不过蟹酿橙做得好,他倒就着酒吃了一盅。

    吃完螃蟹, 内侍送上清茶漱口。赵构再吃了口酒, 酒一入喉, 酒香伴着辣意上涌,那份得意快活, 陡地消散了几分。

    筵席是邢秉懿亲手操办,安抚百姓也是她出的主意。

    烈酒更是从北地而来, 底下的官员们吃得都很满意。

    赵构眼里渐渐布满了阴霾,他恨极了赵寰,恨邢秉懿,却又不得不依靠她。

    无论如何,赵构都得承认北地的强大。他心若明镜似的,这群官员们,都不如刑秉懿了解北地,了解赵寰。

    如秦桧等重臣,结党营私,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们提出来的建言,不但没能平息民怨,反而有火上浇油之势。

    赵构依赖他们,同时又感到厌烦。他们的权势太大,要想糊弄他,各地的折子,在谏台扣押几日还算轻,可能压根到不了御前。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中书舍人拟定,丞相签押,否则无效。丞相签押的圣旨,门下省给事中还可驳回。一切顺当时,可能还被御史台弹劾。

    太.祖扬言与士大夫共制天下,丞相的权利,已经快超过了皇权。

    虽皇帝决定的事情,中书舍人一般会听令行事,政室堂也不会阻拦。

    但赵构还是憋屈不已,经常腹诽抱怨。作为皇帝,除了要看朝廷那群文官的脸色行事,如今还多了武官。

    亏得聪明地扶持了知情知趣的秦桧,他虽权倾朝野,但他能够将其他官员们的疑义,全部压下去。

    朝臣是没有二话了,可北地的威胁,动荡的局势,未得到半点缓解。

    直到在后宫遇到了邢秉懿。

    那日赵构从进膳的嘉明殿出来,回去寝宫福宁殿歇息,路上恰好碰到了邢秉懿。

    邢秉懿的中宫华殿亦在大内中轴线上,与福宁殿一前一后。

    赵构心知肚明,邢秉懿特意在等他。见到她,赵构就想起被她威胁臭骂的狼狈。

    韦氏之死,赵构万万不敢传出去半个字。韦氏不同于赵佛佑,只一个不孝,他就得被万千读书人鄙夷,不配为帝。

    赵构不敢动刑秉懿,难堪,愤怒,憎恨,若有若无的忌惮与害怕,各种情绪交织,如乱麻般难解。他立在那里,只直直盯着她,半垧都未做声。

    邢秉懿倒是落落大方,无事人般见了礼。与以前一样端庄温婉,道:“官家可有空,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请官家拿主意。”

    神使鬼差间,赵构与邢秉懿一起去了福宁殿。

    握着酒盏,赵构陷入了沉思。刑秉懿只管出主意,不抛头露面,妄想把持朝政。使得他的江山社稷能更稳固,他又何乐而不为?

    皇后中宫华殿,与前朝一样,到处花团锦簇,热闹又喜庆。

    赵金姑自从赵佛佑没了之后,就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下去。

    宫宴上,她的身份高,坐在了邢秉懿的下首。几个小娘子与诰命夫人被叫到了邢秉懿跟前,陪着说笑打趣。

    小娘子们言笑晏晏,如同朝露般鲜活。赵金姑比她们好些年纪都轻,却感到自己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如何都提不起劲。

    夫人小娘子们八面玲珑,不敢冷落她,不时见缝插针,与她搭上一两句话。

    赵金姑只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她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她自己答了什么。

    筵席散了,留下一殿的凄清。赵金姑起初如坐针毡,后来,她却留到了最后。

    喧嚣过后,同赵佛佑没了时的感觉一样,赵金姑觉着心像是缺了块般难受。

    宫女小黄门肃立在一旁,长公主未离开,他们不敢进屋收拾洒扫。

    不知过了多久,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走了来,脸上堆满了笑,曲膝福了福身,道:“长公主,皇后娘娘请你过去一趟。”

    赵金姑僵硬地哦了声,发现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午后散去的筵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到了后殿寝宫,廊檐下的宫灯已经亮起来,在夕阳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赵金姑嘴角不由得动了动。

    灯笼,竟也敢与日月争光!

    邢秉懿午歇了起来,换了身深青色褙子,日月长青的云肩。除了冠,只松松挽了只盘桓髻。虽穿戴素净,看上去却雍容华贵。

    赵金姑不由得愣了愣,邢秉懿自打南边回来后,就好比失去了水的瓜果,人一下就枯萎苍老了。

    不知从何时起,刑秉懿又重新活了过来。尤其她抬眼看来的刹那,眼神中的凌厉,令赵金姑不受控制瑟缩了下。

    邢秉懿脸上很快就扬起了熟悉温婉的笑,朝她伸出手,亲昵地道:“快过来坐。”

    赵金姑依言上前,侧身坐在了邢秉懿身边。黄尚宫上了茶,悄然领着屋内伺候的宫人退了出去。

    邢秉懿端起茶汤吃了几口,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轻叹道:“终究是老啦!午间多吃了几口酒,脑子混沌到如今,好几天都回不过精神。”

    赵金姑手指无意识,一下下抠着褙子上银丝绣团花牡丹,干巴巴劝道:“嫂嫂少吃些。”

    邢秉懿笑着说是,上下打量着她,轻言细语道:“三十二娘,近来我忙得很,没多少功夫来看顾你。今日在筵席上方瞧见,你无精打采的模样,可是病了?”

    赵金姑垂着脑袋,嗫嚅着道:“我没病。就是想着亲事,心中总不安。”

    “没病就好。”邢秉懿微微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虽说你是长公主,这临安城,哪怕门槛再高的府邸,你嫁进去,进出都得开大门。我是过来人,这结亲之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与门第身份没多大干系,还是得靠你自己经营。府里的舅姑家人,你若能说得上话,相处得融洽些,日子就会过得越顺当。今日我替你选了好几家,比如赵相府,荣国公府,韩少保府,家中的年轻郎君,人品才情都没得挑。你可别小看了武将之家,以前武将比不过文官,经过了靖康之难,还得多靠武将。”

    赵金姑不笨,荣国公刘光世,韩少保韩世忠,赵相赵鼎,在朝中都堪称权势滔天。

    这几家中,没有丞相秦桧与清河郡王张俊,她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讽。

    邢秉懿盯着赵金姑,问道:“你心中有想法,就只管说出来。别只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来。”

    赵金姑鼓足勇气,抬眼迎着邢秉懿的目光,殷切地道:“嫂嫂,我不要嫁人!”

    邢秉懿就那么看着赵金姑,片刻后,重重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必须嫁。”

    赵金姑最后的盼望破灭,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邢秉懿也没劝,缓缓说道:“离开北地时,你就应该清楚,以后会面临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若是不嫁人,还可以出家修行,在庙里去做姑子。你是长公主,宫中就你一个公主,你好比就是朝廷的脸面。你不但要嫁,你还得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地出嫁。”

    赵金姑更加绝望了,她的长公主身份,断了她回北地的念想。

    邢秉懿话语温和,却透着无尽地残忍:“三十二娘,北地的她们可以不嫁人,那是她们自己有本事,还有二十一娘支持。你呢,你可有什么本事拿出来,让官家同意你不嫁?”

    赵金姑怔怔望着邢秉懿,眼泪模糊了双眼,只看到她的薄唇翕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锋利如刀。

    “三十二娘,我与你一同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我,你,大娘子三人一起回到南边,在后宫相依为命。你们的年纪小,我没有儿女,一直拿你们当亲生的女儿看待。大娘子没了,现今就剩下了我们两人。”

    邢秉懿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不过她很快就变回冷静,道:“要什么样的日子,就靠自己去争。大娘子用命去拼了,我也用命去拼过。三十二娘,你不能只躲在后面哭,哭着要这要那。我若是能做得到,帮了也就帮了。可惜,我无能为力。我也累啊!”

    北地来的烈酒,酒香醇厚,着实太过烈,吃了一杯就上了头。

    邢秉懿头里面好像是有根棍子在拨动,牵扯着疼,她努力稳了稳神,道:“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实在无暇顾及到你。你若是这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得自救!”

    赵金姑脸色苍白,泪眼朦胧盯着邢秉彝,嘴唇动了动,又强自忍住了。

    邢秉懿道:“午间的时候,那些小娘子们说的话,估计你也没听清楚。她们在问,娘娘,我们可能与父亲兄长一样,到朝堂衙门当差做事。她们没说嫁人的事情,她们深知,问亲事于事无补,对她们来说,究竟什么才最要紧,当然是能如男儿那般,在外替自己挣功劳。出门做事,在眼下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们总算在为自己争取。你呢,哪怕与夫人们多来往走动,去施粥做善事,博得一个清名,也好过你成日伤春悲秋!”

    赵金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地道:“嫂嫂,我为何回到了南边,其实你一清二楚。在北地时,我夜夜做噩梦,总是梦见被金人抓回去。我只想到要与男人亲近,就恶心作呕!回到南边,我没想过要荣华富贵,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长公主,我愿意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

    眼泪不争气地汩汩直流,赵金姑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面对着刑秉懿面无表情的脸,赵金姑嘲讽地道:“既然嫂嫂语重心长,掏心掏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嫂嫂,从金人手上逃出来,我再笨,也该长些教训。嫂嫂,你替我相看的,都是挑选后的权贵之家。嫂嫂究竟意欲何为,何不干脆直说了!”

    邢秉懿抬眼打量着赵金姑,呵呵笑了声,淡淡地道:“你是不笨,我是左右衡量后方选好的人家。但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挑出来的郎君,家世人品皆无可挑剔。你好,我也能放心。彼此相互扶持,这有何不对了?不管你作何想,我自认问心无愧。”

    赵金姑咬着唇,睁着红肿的双眼,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邢秉懿自嘲一笑,道:“没法子,我嫁不了,要是我能嫁人换权势,我毫不犹豫就嫁了。三十二娘,你终归不明白一个道理。你要不够狠,要不手上有权势,才能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撑着塌几坐直身,慢慢靠近赵金姑,一字一顿,清楚地道:“像二十一娘,赵统帅那般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

    刑秉懿没空与赵金姑说下去,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比如与北地的通商。

    从北地传来的烈酒,权贵们家中应当都私藏了。朝廷未正式下诏,商税就收不上来。

    按照赵构死要面子,又贪婪的德性,只怕还有得麻烦了。

    赵金姑还在流泪不止,刑秉懿心中一软,嘴上却没客气,道:“你回去好生想想。对了,你平时与大娘子住在一起,感情深厚。她没了,眼下你独自住着,容易想东想西,不若挪到观堂去住。”

    庆瑞殿里有她与赵佛佑许多的过往,无数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彻夜细谈到天亮的日子。

    赵金姑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道:“我不挪,我不害怕!”

    邢秉懿失笑,道:“你不挪就不挪,何苦这般蹬鼻子上眼。要是将这份劲罢了,瞧你这模样,等下也没心赏月,就在屋子里好生歇着,仔细想想”

    说话被打断,黄尚宫掀帘进了屋,曲膝见礼:“皇后娘娘,官家来了。”

    邢秉懿看向滴漏,见赵金姑浑身都僵硬了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回去吧,没事。”

    赵金姑嗯了声,曲膝见礼后往门边走去。宫女打开门帘,重重的脚步声之后,赵构大步走了进屋。

    看到她立在门口见礼,赵构目光掠过去,片刻不曾停留,从她身边走了进屋。

    赵金姑赶紧逃也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莫名地,她怕赵构,准确地是厌恶。赵构总令她想到完颜亶,两人都像是阴冷的毒蛇。

    赵金姑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搭在了手臂上。瞬间,像是被蛰了般,飞快甩开。

    完颜亶当年这般抓着她的手臂,恶心与粘腻,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消失。

    在浣衣院时,有人在私底下与她嘀咕,说是完颜亶估计看上了她,要将她充入后宫。

    若是被完颜亶选了也好,至少不用伺候那么多男人。等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能被晋升份位。

    赵金姑当时就想吐,无数的至亲骨肉,在完颜氏的□□下惨死。

    她宁愿做人尽可夫的妓子,也不要享受金人给的荣华富贵!

    太阳坠入了天际,天彻底黑暗了下来。华殿的灯笼,映照得四周亮亮堂堂。

    与华殿相隔的园子里,一株百年木樨的枝丫探过宫墙。米粒大的金色花瓣,拼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天际的圆月,在云朵里漂浮。冰凉的月辉洒下,将灯笼的光,一下就映得黯淡了。

    赵金姑停下脚步回望,正屋门紧闭,黄尚宫站得笔直守着。

    赵构的身影,投在雪白窗纸上,在那里不断晃动。

    黄尚宫警惕看了过来,赵金姑回转头,往殿外走去。

    邢秉懿要她好生想想,其实她不用想。赵佛佑死后,她就已想得清楚明白。

    一步错,就步步错。

    如果在北地,赵寰绝对不会逼她。

    她本来就没出息,性子软,遇到事情先是六神无主,然后哭。

    赵寰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非人人都厉害强大。她会尊重她们的想法,会尽力护着她们一二。

    赵金姑知道刑秉懿护不住她,跟她和盘托出,就是她在抗争,在替自己争取。

    呵呵,可惜,她聪明一世,却也没看懂她。

    寝殿内,赵构脸色发白,如驴拉磨般一个劲转圈,咬牙切齿怒吼道:“赵二十一要做甚,她不但送了几千匹骏马到邓州军营,还送了好些辎重粮草!她就是司马昭之心,她要打襄阳!”

    “她有床弩!该死!回来的那几个工匠,一点本事都无!”赵构怒不可遏,将气全部洒在了邢秉懿身上:“你当除为何不帮着多劝一劝,多让些工匠回南边!”

    邢秉懿同样心惊,邓州守将是赵璎珞,她有多癫狂,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赵构转得她头晕,烦躁得怒喝一声:“好了!”

    赵构吓了一跳,脚步蓦地停了下来。吃多了酒肿泡眼,直勾勾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定了定神,道:“调张俊前往襄阳。”

    张俊有拥立之功,深受赵构信任。他领着御前军改为的神武军,在江南平叛之后,镇守临安。

    赵构立刻慌了,道:“张俊守京畿,如何能调他去襄阳!”

    邢秉懿强忍着厌恶,道:“大内有杨存中掌管着宿卫亲兵,临安周围的叛军早已被清理掉,你怕甚!”

    杨存中数次勤王,数次救赵构于危难之中,对他深信不疑,将宿卫交于他掌管。

    赵构犹豫不定,道:“还是调刘光世去吧。”

    张俊虽贪婪,打仗上却是一把好手。韩世忠其人,刑秉懿最近有所了解,他与岳飞性情相投,赵寰能招揽岳飞,就能招揽韩世忠。

    赵寰招揽不了张俊,给不了他如此优厚的赏赐。北地的土地都要收归朝廷,哪能任由他良田千顷。

    放张俊在襄阳,他定会死守。襄阳一旦被攻破,南边朝廷失守,他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刑秉懿讥讽地道:“刘光世,呵呵,奇怪得很,他可有正经与金兵打过一仗,数次违诏不前,镇压些流寇叛军,倒是厉害了。那些流寇叛军,能与金贼比?金贼,能与二十一娘比?不管二十一娘打算如何,襄阳绝不能丢,丢了北地的兵就能沿河南下,长驱直入到临安!”

    赵构脸红一阵白一阵,强自梗着脖子道:“那韩少保呢?”

    刑秉懿懒得搭理他这个蠢货,只道:“你要再出个岳飞吗?”

    赵构一想也是,顿时怒道:“好他个韩世忠,枉费我待他不薄。不行,要设法将他的兵权解了。”

    刑秉懿冷冷看着他,道:“杯弓蛇影,猜忌在外打仗的武将,官家可是要将韩世忠逼到北地去?”

    赵构恼了,道:“那你待如何?”

    刑秉懿道:“韩世忠无论是抗金,西夏,辽,还是平叛,皆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当论功行赏,抚恤功臣!韩少保加封少师,护国夫人再加封忠武将军。”

    赵构马上否定了:“韩世忠加封少师也就罢了,梁氏如何能封将军。不戴帏帽就罢了,封了妇人做将军,她们就该得寸进尺,要上朝当丞相了!”

    刑秉懿按着眉心,她太急了,得缓着些来。

    虽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失落不已。她不想站在背后,她要堂堂正正站到堂前去!

    刑秉懿眼神在赵构身上停留,片刻后移开了目光,道:“与北地的买卖,不能断。”

    赵构脸色沉一沉,拂袖转身就要离开。刑秉懿强忍着怒意,扬声道:“官家,商税,可是大笔的钱财,如何能丢掉!”

    赵构的脚步停顿了下来,思索了下,转身回去坐下了。

    *

    韩州府的秋日,早晚已经起了白霜。寒风卷起落叶纷飞,停留在了倒塌的土城墙上。

    随风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虞允文领着大军出征韩州,鞑靼各部奉召前来,赵瑚儿随军出战,大败金兵。

    赵寰亲自前来督战,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土城墙,对赵瑚儿道:“好久没见过土墙了。”

    赵瑚儿也颇为感叹,不屑道:“金国穷成这样,也好意思称国!”旋即,她又懊恼地道:“完颜宗弼与完颜亮那个小兔崽子,跑得倒快,下次,一定要将他们抓住!”

    赵寰宽慰她道:“没事,跑得了这次,跑不了下次。走吧,虞院士应当找到了井。”

    虞允文打马跑了过来,果真道:“囚禁昏德公他们的井已经找到了,就在前面东北边不远处。”

    韩州城狭小,骑马不过半柱□□夫,就到了虞允文所说的井边。

    井是金人打来囚禁赵佶赵桓两人的地方,当年城内的百姓都被迁走,方便看管他们。还给了土地让他们自己耕种,自食其力。

    赵寰下马,在几口井周围走了一圈。井数丈深,冬暖夏凉。坐井观天,倒也符合赵佶赵桓目光短浅的形象。

    赵瑚儿脸色不大好看,骂骂咧咧道:“狗金贼,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虞允文感概不已,道:“朝堂上那群官员,他们能如何能颠倒黑白,将被俘虏说成是北狩?”

    赵寰道:“因为他们无耻!这些井保护起来,周围立碑,刻上他们两人名字,注明是被囚禁之处。不要藏着掖着,百姓都可以来参观。耻辱莫不能忘,待天气暖和以后,将赵神佑他们一众小的,全部带来此处,让他们学习,何为国耻家丑!”

    先前看到鞑靼各部兵丁的勇猛,赵寰更加坚定了决心:待他们大一点,必须全部去兵营学习锻炼。

    除了让他们知道何为弱就要挨打,还要他们能时刻保持警惕,绝不能没了血性。

    虞允文忙应是,见寒风刮得越发大了,好似要下雪,道:“赵统帅,赵将军,你们先回营去吧,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即可。”

    赵寰说了声辛苦,与赵瑚儿一同回了营。她刚进了大帐坐下,周男儿送来了信件:“这是燕京送来的急信。”

    赵寰打开信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

    赵瑚儿忙问道:“可是燕京有什么好事了?”

    赵寰笑道:“是南边朝廷的一些事情。南边送了国书来,想要与北地通商。”

    赵瑚儿惊讶不已,她也听说了南边发生的事情,只知晓得不甚清楚,脱口而出道:“赵构被鬼上身了?”

    赵寰失笑摇头,道:“这是刑娘子的手笔。张俊驻守襄阳,呵呵,天助我也!”

    赵瑚儿不解,赵寰也没多解释,只简单说了刑秉懿的一些事情。

    赵瑚儿的脸色很是复杂,道:“你可怪她?”

    赵寰收起信,漫不经心道:“怪她做甚?不怪。”

    赵瑚儿笑着说也是,道:“你向来光明磊落,豁达大度,任由她们离开时,就跟放了鸟儿离巢,任由她们去飞了。不过,与南边通商,只怕他们又会心怀不轨。”

    赵寰道:“其实南边那点东西,对北地来说可有可无。”

    西北、茶马古道的大理国、鞑靼各部;即将更远的大食波斯,打算在直沽开辟的港口,北地完全可以切断与南边的往来。

    “唉,南边有泉州,明州,广州三大港,他们该赶紧重振海贸才是,真是可惜了。我不与他们通商,遭殃的是百姓。要是他们商税收益没了,只能在其他地方加赋税。”

    赵瑚儿想到以前那些番邦来的各种货物,道:“以前这几个港口带来的贵重货物,在京城铺子转手就卖没了。南边还动荡不安,谁敢轻易出海。”

    她抚掌大笑,“直沽要开港口,真是太好了,总算能再见到番邦的各种稀奇玩意儿。刑娘子对着赵构那等恶心之人,还能想出这么多的法子,她还真是厉害。”

    刑秉懿是皇后,等赵构死了,她就顺利升为了太后。

    如今被带进宫养的皇子还年幼,大宋的太后垂帘听政,自古以来就是传统。

    她要摆脱赵构的牵制,真正掌权,再也简单不过。

    杀了他!

    赵寰心动了起来,可要给她点困难,顺手推她一把呢?

    第96章  

    连续两日的寒冷天气之后, 韩州终于下了第一场初雪。细细密密的雪花随着风飞扬,落在地上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不多时就散了。

    破旧城墙外的城廓边, 搭起了简易的灵堂。兵丁手持引魂幡, 庄严肃穆立在一旁。

    盆里烧着的纸钱香灰, 在空中打着旋飞舞。根据民间传闻,这是死者显灵,收到了供奉。

    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去, 冲淡了些死亡的哀伤。

    赵寰虔诚而庄重, 亲自前来祭拜阵亡的兵丁。除了正义军之外,还有鞑靼各部阵亡的兵。

    此次大战,正义军伤亡比起以前,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仍有近百人受伤。正义军与鞑靼兵的死亡,分别为三十二人, 五十六人。

    至于金人付出的代价, 则是近万的伤亡。完颜宗弼号称五万的大军,当然有吹牛夸大,壮声势的成分。照实算, 估计有四万余人。

    正义军的兵力,比金人少了约莫一万左右。能打得他们伤亡惨重, 溃不成军, 赵寰还是采取了以前的方法, 或以少胜多,或在兵器上疯狂的投入。

    燕京将床弩神臂弩, 苗刀等源源不断送到了韩州。在打仗主要靠肉身拼杀的时期,打的就是兵器的配备, 凡身肉胎,都抗不过刀箭。

    赵寰没有采用以少胜多,主要是战后的人口减少得太严重,她的兵力也不多,被派驻到了各地驻守。

    前世时赵寰看到一个资料,宋理宗这个眼高手低的废物,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连蒙灭金。

    灭金之后,蒙古将开封洛阳等地还给了南宋。宋理宗喜不自胜,忙差人领兵北上。

    曾经举世繁华,开创了历史先河的汴京城,到处荒草萋萋,白骨遍野。

    整座城,活着的人丁不足千人!

    晏几道诗中“百万人家户不扃,管弦灯烛沸重城”的汴京,已不足千人!

    在正义军中,稍微上了年纪的兵丁,都被赵寰解甲归田,回乡种地或者做其他差使。创造赋税,拿来养精兵。

    此次大战,耗费了几十万贯的军资。这也是赵寰真打不起几场打仗的原因,除非她能不计较兵丁的人命损伤。

    脱里李甄等可汗这次也赶来了,对于奴隶们的死,他们在心底其实并不在意。看着赵寰拜祭亡灵,也深受触动,跟着一起上了香。

    快要过年,脱里李甄他们要带着伤亡兵丁的遗骸归部落。虞允文拿来了册子,送到几个可汗手上,道:“与正义军损伤兵丁一样,这是给诸位可汗各部落兵丁的抚恤。”

    脱里在部落里身高算得数一数二,在虞允文面前,还是矮上了那么一截。

    虞允文颔首,脱里却要仰头才能看得清楚。见他英姿雄伟,气度不凡,止不住地心生敬仰,忙双手接过了册子,眼神飘向站在前面的赵寰。

    他们奉召出兵,一是想到那些榷场交易的货物,二是也要打探赵寰的实力。

    结果这一看,各部落的可汗都晕眩了。如同部落的奴隶面对他们一样,恭恭敬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对金兵的战场上,正义军的床弩箭矢,如夏日的风暴般,朝着金人铺天盖地而去。

    箭矢的力道太大,带得金人连着手上抵挡的滕盾,一起往后飞。床弩之后,就是投石车。

    脱里在战场上见识过投石车,虽然石头砸下来厉害,但速度缓慢,而且准头不足。一块巨石砸下来,躲得快的话,也没多大的杀伤力。

    赵寰的投石车,奇准无比,指哪打哪。哐当几下,就将韩州府城墙大门砸成了一团乱土木。

    脱里哪能知晓,正义军使用的投石车,是工部尚书甘岷山领着他新寻到的郎官们,连夜商议计算。做出改动后,不但更加轻便,精确度已经大大提高。

    也不怪脱里,他读书,读得却不多。部落里的奴隶,皆大字不识,不清楚算学重学用在投石车上,以及以后战场上的威力。

    脱里心中酸水直冒,暗忖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且不提兵力强盛,除了有岳飞,还有虞允文这等风流人物,真真是人才济济。

    赵寰眼神扫过他们,道:“我听说,人有轮回转世。这些银钱不多,算是给他们轮回路上的一点贡奉。他们是你们部落的百姓,希望诸位,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结个来世的善缘。”

    不过是些奴隶,死了他们哪会在意。至于钱财,脱里他们理所当然自己拿了,压根没想过要给到这些贱奴的家人手中。

    赵寰其实心知肚明,话却说得委婉又客气。脱里他们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勉强应了下来:“赵统帅放心,我们定会分文不少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赵寰没再多说,看向了虞允文。

    很快,虞允文差人送来了几辆板车。板车上盖着油布,车看起来不轻,车轮都陷入了地里,留下深深的车辙。

    来了来了!

    既然他们不远千里应诏,赵寰至少得有所表示,赏赐他们一二。

    脱里他们早就眼巴巴盼着,都要离开了,赵寰还没动静。

    此时见到板车,禁不住兴奋又激动,心中如猫爪在挠,想知道车上究竟装着什么。

    赵寰道:“各位可汗不缺稀奇玩意儿,这些是大宋的一点心意罢了,你们莫要嫌弃。”

    几人嘴里忙谦虚客套,拱手道了谢。脱里实在好奇,走到板车边,用力呼吸了下。

    一股咸湿味钻进鼻尖,脱里愣了下,掀开油布仔细一瞧。板车里装着白花花的细盐,以及一筐子大海货!

    赵寰道:“已经下雪,一晃眼就要过年了。海货冻着,还算新鲜,你们用葱姜蒜去腥,只随便清水一煮就好吃得很。至于盐,这是新开采出来的海盐,祝各位以及部落的百姓,日子都能过得有盐有味!”

    海货贵重,盐不算太值钱。李甄好吃,扒拉着海货爱不释手。

    至于盐——

    脱里聪明得很,知道定会来头不浅。海盐烧制费钱费力,赵寰能送盐,估计,她已经有了取之不竭的海盐!

    脱里思前,还没想到后,嘴里的话就脱口而出:“赵统帅这个海盐,莫非是海边能产便宜又大量的盐了?”

    赵寰毫不掩饰道:“脱里可汗想得没错,只如今盐场还少,所产也不算多。待多了以后,给你们部落的盐,可以便宜一些。不过,希望你们各部的牛羊马匹奶酪等货物,也能跟着便宜下来。”

    汉沽盐场用埕砍晒盐法,在海边潮水线之内建盐埕,利用潮起潮落晒盐,取卤提纯。不仅省了柴火,还省了劳力。如今汉沽盐场的规模不算大,刚出了第一批盐。

    一旦天气冷下来,海边的晒盐就会变慢。不过赵寰也不担心,汉沽漫长的海岸线,只天气好时晒的盐就足够了。

    除了汉沽,还有密州的板桥,此地在以前曾有繁华的港口。如今被金人糟蹋得一干二净,海船被击沉,海外的商船也不敢贸然前来停靠。

    赵寰除了在板桥开盐场,此地的港口也启用,与直沽的港口两地,一起设立市舶司。

    各部可汗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异。

    这就是要拿盐,来换他们的牛羊马匹了啊!

    赵寰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跟着不紧不慢道:“以后的粗布,针线等小货物,大宋每年免费奉送一部分。年后诸位各部修城池,学堂工匠要吃的盐,大宋半买半送。”

    粗布针线等货物,是便宜了底下的奴隶们。对于脱里他们这些可汗来说,他们看不上,没甚好处。

    但奴隶也是他们的财物,奴隶过得好了,能更好伺候主子。可汗们也就跟占了便宜一样,暗喜着接受了。

    可汗们当然愿意修建城池,住帐篷哪能与住在宅院里相比。大宋的宅院,屋宇重重叠叠,亭台楼阁精美华丽。

    怪不得金人从大宋抢了钱财回去,就忙不迭要修皇宫,都城。他们自己不会,还从宋朝掳了工匠前去帮着修。

    如今赵寰会送工匠前来,教他们修城修宅子。修城的奴隶工匠们,脱里他们不会考虑他们吃得是否好坏,但盐万万缺不了。缺了盐没力气,哪还能干苦力活。

    可汗们想到华屋,忙喜滋滋答应了。临走前,脱里殷切地道:“赵统帅,下次只要再打仗,你吩咐一声,克烈部定不会推脱!”

    其他各部跟着表了态,满意地回了鞑靼草原。

    赵寰目送着车马人群离去,在土道上渐渐远了,留下坑坑洼洼的官道。

    “一定要修路啊!”赵寰感慨了句,转身回营:“可惜,修路要钱,到处都要钱。得尽快开海贸,与西域恢复通商。”

    虞允文想到朝廷那群主和派,找的借口就是打仗耗费银两,比议和支出的岁币多。

    大宋所谓的藏富于民,其实是藏富于士大夫。朝廷打仗花钱,等于要从他们的荷包里抢钱,他们哪会管国破家亡。

    江山改朝换代,遍地哀鸿,他们照样能歌舞升平。

    赵寰能有魄力,拿出大笔的军资支援打仗。不止兵将们感激,忠心耿耿,他也深受触动。

    并非仅仅因着赵寰一心抗金,而是她的大慈。无论平民走卒,或王公贵族,皆一样善待珍惜。

    回了营帐,虞允文想起前两天燕京送来的信。赵寰既然缺钱得很,而且为了南边的百姓,肯定会答应通商,便问了一句:“赵统帅可是要着手与南边通商了?”

    赵寰笑笑,答道:“不!”

    她要试试刑秉懿的胆识,而且,她并不那么好说话,想要成为她对手,总得要有真本事。

    虞允文不解,赵寰道:“韩州留给赵将军驻守,我们马上启程回京城,给南边送份大礼。”

    一入秋,燕京的天气,见天凉了下来。

    虞允文领着随从,从刑部衙门前,绕进公堂西后侧的巷子。寒风呼啸着回荡,坚固青石垒起来的高墙,仿佛跟着阴森了几分。

    听到脚步声,守门的狱卒探出头。见到来人是虞允文,心里嘀咕了下,脸上却堆满了笑,快步迎了上去,恭敬无比地道:“虞院士,你怎地亲自来了?”

    话虽恭敬,狱卒却依然站在门前,没有让开前去开门的意思。

    重山见状,赶紧递上了手令。狱卒接过仔细核对了,看到最后的署名,立马疾奔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对不住,虞院士知晓规矩。哪怕是刑部提审,也得有公函,没有上面的命令,绝不能开门。怠慢之处,还请虞院士见谅。”

    虞允文背着手,赞许道:“不怪你,你遵照规矩行事,一视同仁,差使当得好。继续这般做下去,以后定能得到提拔。”

    若是别人这般说,狱卒只会觉着是在阴阳怪气。虞允文出了名的心胸豁达,为官公正清廉。

    狱卒喜得牙不见眼,打开大门,点上了灯笼,在前面领路,殷勤地道:“里面黑,虞院士小心脚下。”

    建在地下的地牢,里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原本屋顶高高的通风口,都被巧妙堵了起来,能通风,却不见光。

    住在牢里的人,不知黑夜白天,四周空荡荡,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狱卒不定期送来粗粮与水,能见到点灯笼的光亮,见到活人。

    否则,会怀疑自己是在十八层的地狱。比起刑讯逼供身体的痛,这种折磨,会直接令人崩溃。

    虞允文沿着石级而下,到了牢房前,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扑面而来。

    卷缩在干草上,脏兮兮分不清是人还是破步的一团,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狱卒将灯笼提得近了些,照在了他的脸上。兴许是太久没见光,他下意识别开头,抬手遮挡。

    待适应了亮光,他缓缓放下手,僵硬转过脸来。

    昏暗的灯光下,照着一张浮肿,胡子拉碴的脸。头上的头发,一缕缕缠在一起,白眼珠左右转动,眼神呆滞无光。

    虞允文打量了好一会,才勉强认出了个轮廓,道:“万俟卨!”

    万俟卨定定盯着虞允文,如死灰般僵硬的脸,良久后,终于寸寸皲裂,他疯了般跳起来,嘶哑着喊道:“是你,是你!”

    虞允文面无表情道:“带出去!”

    狱卒上前打开了牢狱的门,万俟卨喉咙含糊呼噜,惊恐地连连后退,嘶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重山指挥人上前,轻易而举制住了癫狂的万俟卨。将他捆得老老实实,嘴上塞了破布巾,呵斥道:“老实些,走!”

    万俟卨被推得一个趔趄,一路呜咽着,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到了牢狱外,见到久违的人间,万俟卨趴在地上,呜呜着痛哭不止。

    虞允文厌恶地皱眉,冷冷地道:“带走!”

    南边许多人投奔到了北地,虞允文当时在燕京接待,他全都客气收留安置了。

    来人的名册,虞允文当然悉数交到了赵寰手上。她亲自下令,将万俟卨打入大牢,牢狱做了改动,让他如在十八层地狱,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起初,虞允文很不理解赵寰的做法,不懂为何独对万俟卨如此。

    只他佩服赵寰的识人本领,以为万俟卨是南边派来的细作,当即二话不说照令办了。

    后来,虞允文从商队中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他们走南闯北,对官员的真正品行,最了解不过。

    万俟卨在荆湖任转运判官,后改任提点荆湖刑狱。他心胸狭窄,为人阴狠歹毒,攀附秦桧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

    且不提收刮民脂民膏,只收受贿赂断下的冤案,就罄竹难书。

    没多时,马车驶入一间偏僻荒芜的宅院,万俟卨被推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他惊惶四顾,虞允文并没跟着来。

    门外,传来哐当,铁撞击的声音。万俟卨看到一个大铁笼被抬了进屋,摆在了屋中央。

    门,在他眼前哐当合上。

    万俟卨额头青筋欲裂,被绑着的双手乱挥舞,跟困兽一样试图往外冲。

    重山亲自上前,扬起手上的棍子,重重敲击在他的脚踝上,手腕上。

    “喀嚓”的清脆声之后,万俟卨双腿双手剧痛,双腿不由自主弯了下来,跪倒在地。痛楚让他涕泪横流,嘴被死死堵住,只发出恐惧的呜呜喊叫。

    重山指挥人上前,将他拖着塞进了铁笼中。手脚用铁链,绑成了跪着的姿势,锁住了铁门。

    厚厚的黑布,将铁笼盖得严严实实。万俟卨喘息着,眼前又陷入了黑暗。

    重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侥幸,你做过的恶,都会十倍百倍还给你。”

    “你不配寿终正寝,不配荣华富贵。你会生生世世被鄙视,永远跪着,遭受世人唾骂!”

    “这就是公道!”

    重山照着虞允文的吩咐说完,转身离开,锁上了大门。

    这次,没了杂粮,水,没人再来过。

    万俟卨又陷入了安静,无止无尽的黑暗里。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迎接死亡的到来。

    装着万俟卨尸首的铁笼,连着赵寰干脆利落拒绝通商的信,送到了南边朝廷。

    第97章  

    大朝会之后, 秦桧等官员到了崇政殿赵构接见朝臣的朵殿,禀报了北边送来的消息。

    赵构听到万俟卨的死状,先悚然而惊, 接着就暴跳如雷, 哭道:“好他个赵氏子孙, 竟然如此残暴,何德何能做了那北地的统帅。”

    秦桧跟着叹息,李从简袖着手, 眼观鼻鼻观心, 一言不发。

    赵鼎犹豫了下,问道:“官家可要前去看一眼?”

    上次见过了杜充尸首被送来的惨状,这次无论如何, 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赵构哭声嘎然而止,旋即又抬袖垂泪:“叫朕如何忍心看,实在是闻所未闻的惨状啊!”

    秦桧在一旁陪着抹着泪, 苦苦劝说:“官家, 北地着实太过心狠手辣,太.祖定下了规矩,不能打杀士大夫。万俟提点他是朝廷命官, 虽说投奔了南边,总归是读书人。北地这是正式背弃了祖宗规矩, 要杀了天下读书人啊!”

    附庸秦桧一系的官员, 纷纷慷慨陈词, 要严惩北地,绝不允许南边与北地通商, 给了北地便宜。

    起初赵构还怒不可遏,听到秦桧提及杀读书人时, 他的愤怒就渐渐消散了。

    读书人士大夫讨厌得很,让他束手束脚。关于通商的事情,他几乎费尽唇舌。

    若是中书门下省不同意,他们就得负责去筹措赋税银子。

    如今刚收过秋赋,底下的百姓还没喘过气,家中那点余粮能值几个钱?

    至于商税,铺子都是权贵在背后占大头。富绅权贵们粮仓银库有钱,他们哪能舍得拿出来。

    通商的事情,中书门下省就勉为其难通过了。

    反正通商之后,赚大头的,还是他们自己。

    不过,通商一事,又给他们了新的提醒。

    以前朝廷与大理国,西夏等地没有来往之时,底下的百姓会私底下交易往来。

    朝廷不与北地通商,他们的商队可以暗中与北地做买卖,私底下可以赚得更多。

    如今北地送了万俟卨的尸身回来,加之赵寰拒绝通商,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官府要拦,如何能拦得住,他们还省了两道税。

    各自打着如意的算盘,各派系暂时停止了争斗,空前地团结。

    出兵北地的话,他们万万不敢提。毕竟,赵寰打了西夏又打金,还有鞑靼兵供她调遣。

    秦桧等人提出,南边必须与北地彻底决裂,首先就是永不来往。

    赵构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两件事。

    一是皇位。

    二是钱财。

    在江山社稷与钱财之间,他当仁不让选择了前者。

    主要是赵构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就是盐钞。在战乱的时候,他的私库就从没缺过钱财。

    盐钞发卖之法数次变动,加上朝廷有心无力,控制不住私盐泛滥,盐利这一块,大受损失。

    南边除了各地偶有叛军作乱,没了金人的威胁,已基本上趋于稳定。

    宰相赵鼎在建康等地的盐钞发卖,收益颇丰,令赵构很满意。

    因为这一部分的钱财,一半会进他的私库。

    朝臣们一起进谏,他面对着汹涌的呼声,就马上紧张害怕了。

    一紧张害怕,赵构在散朝后,就冲到了华殿,将一腔怒火,洒在了邢秉懿身上。

    邢秉懿不知晓赵构送人去北地的事情,一早得知消息,铁笼仍放在刑部审犯人刑堂里,便大胆去看了。

    天气冷,万俟卨的尸首用冰镇着,跪在那里成了一团冰雕。他的眼珠突出,挂在了眼睑上,嘴狰狞着张开,可怖至极。

    只一看便得知,他死前经受了巨大的折磨与恐惧。

    邢秉懿见过无数的惨状,在见到万俟卨的死状时,还是禁不住后背发寒。

    以前刑秉懿不认识万俟卨,不知他在湖北路官声如何。不过,她深知赵寰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万俟卨肯定犯了事,而且罪孽深重,

    刑秉懿回到华殿,洗漱换了身衣衫,刚准备去寻万俟卨的履历,赵构就怒气冲冲来了。

    黄尚宫瞧见赵构脸比关公还要黑,一阵风似的闯进了大殿,赶紧吩咐宫女去沏茶,紧张地跟了进屋。

    邢秉懿示意黄尚宫退下,她忙垂首后退,到了门边,接过宫女端来的茶水,轻手轻脚送进屋。

    赵构看也不看,拂袖将茶水哐当打翻在地,吼道:“都是你你提出的好法子,惹出如此大的纰漏,你待要如何收场!真真是妇人之见,本事不大,偏偏还自以为是!”

    黄尚宫吓得退到一旁,担忧地盯着邢秉懿。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让黄尚宫出去,冷冷看着赵构发疯。

    赵构满脸鄙夷,咬牙切齿道:“那赵二十一心思歹毒,你对她知晓甚深,还试图要施恩于人,真真是妇人之仁!”

    往北地派细作,这件事想法倒好,只眼高手低,做出来就走了样。

    邢秉懿本来憋着一肚皮火,见赵构还有脸叫嚣,将错都推到她头上。忍无可忍,顿时脸一沉,手猛拍案几,厉声道:“闭嘴!”

    赵构被唬了一大跳,气得眼前发黑,咬牙切齿道:“以下犯上,朕诛你九族!”

    邢秉懿半点都不将赵构的威胁放在心上,他可以冷落自己,暗中做手段毒杀自己。只想要废了自己,却没那么容易。

    赵氏一族有宗正,朝堂上官员还没死绝。他废后的旨意,能过了中书门下省,不被御史弹劾回来,就算他有本事。

    邢秉懿嘴角下撇,讥讽地道:“谁让你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为二十一娘是那般好糊弄,可不得被打回来!万俟卨是如何的品性,这官是如何在当,我尚未仔细看过。只下面官员的考核,你骗我,我骗你,骗得大家皆大欢喜。至于真实情形如何,老天看得清清楚楚,百姓自有定论。万俟卨主管提点刑狱,他的死状,倒像是审犯人的手段,定是死有余辜!”

    赵构愣住,邢秉懿眼神冰冷,继续道:“官家将此等小人送到北地恶心人,那就是挑衅!北地的衙门风气,官家竟然真不知晓?”

    赵构懊恼又没脸,梗着脖子道:“我就不相信赵二十一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懂甚!”

    又来了,又来了!

    邢秉懿头疼欲裂,被他一口一个妇道人家膈应得,连看到他都眼疼。

    自小时起,邢秉懿最恶心软趴趴的虫子,看到就止不住寒毛直竖。

    回到南边之后,每每见到赵构,他浮肿的脸,软弱无能又心胸狭隘。却总带着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神情,努力装扮出帝王气势。

    戏台上的滑稽丑角是可笑,他却是可悲。他成了帝王,又多了重可恶。

    邢秉懿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客气道:“二十一娘就那么做了,万俟卨的尸身还在铁笼子里躺着呢!待冰化了,很快就会化成一团脏臭的血泥。”

    赵构瞳孔不由自主猛缩,喉结上下抽搐,惊恐莫名。

    邢秉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只感到莫名地畅快,闲闲道:“西夏的兴庆府,甘州,夏州,西凉等州府,西夏大大小小十二个军司,如今剩下了不到一半。最大的甘肃军司,皆落在了北地的手上。李乾顺忧心而亡,李仁孝继位,听说他肖似其父,颇具才能。只如今,李仁孝仍然龟缩在沙洲不敢动弹。先前在韩州府,北地与完颜宗弼一战,金贼溃败大逃。鞑靼各部的投诚,疆土归于北地,北地的势力,早已雄霸天下。官家,你觉着,二十一娘这个妇道人家,她究竟懂什么呢?”

    赵构脸红一阵,白一阵,强辩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怕她,更不会仰仗她的鼻息而活。国家养兵,全在茶盐。临安建康一地的茶,天下闻名。福建路的盐场,就足够支撑天下的大半养兵赋税。”

    他掀起眼皮,居高临下看着邢秉懿,得意地道:“只在建康一地所售的盐钞,足够支撑荆州服南北两路的平叛军饷。”

    邢秉懿讶异地瞪大眼,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赵构情不自禁更得意了,能让邢秉懿哑口无言,他感到无比地畅快,鄙夷地道:“赵二十一从西夏那里抢的地,是能产些盐。但那些地方的盐,如何能支撑北地如此大的疆土。这就叫眼高手低,吃不下硬撑,迟早得噎死她!”

    邢秉懿只感到荒谬透顶,问道:“你可有看过最新的《大宋朝报》?”

    赵构马上变了脸,顿时怒道:“可恶!那汤福跑了,北地奇技淫巧,糊弄那些愚蠢百姓的邸报,如何又出现在了临安!先前去抓捕汤福,就被他逃了去,可是他还有同党,你未能查清?”

    懦弱没担当,遇事只会躲避,推卸责任。邢秉懿的怒火,奇异地消失无踪,心底惟余一片荒凉。

    女子嫁人自己做不了主,“货与帝王家”,一辈子就陷入了烂泥潭里。

    邢秉懿面无表情地道:“是我自己要看的,更从未想过要销毁《大宋朝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能人人都做睁眼瞎。”

    赵构见邢秉懿指桑骂槐,呼吸又开始急促了。

    邢秉懿无视他,道:“临近燕京的汉沽,在海边开辟了盐场,能产出大量的海盐。北地的盐引,盐税只有南边的五成,百姓能买到便宜的盐吃,以后都不会缺盐。”

    赵构的脸寸寸变得便僵,瞪大着肿泡眼,难以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邢秉懿别开了眼,继续道:“北地除了直沽临海,还有密州的大片海域。加之西北的盐州,蜀地荣州的井盐,除了拿盐当饭吃,北地不但不会缺盐,还能向鞑靼各部卖盐。官家在建康卖盐钞,发大财,这是要逼走建康的百姓,逼得全南边的百姓,都北逃么!”

    赵构的肩膀一下塌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摇摇欲坠一屁股坐在塌几上。他抱着最后的希冀,道:“还有茶,还有茶。不怕,还有茶呢!”

    “茶!”邢秉懿呵呵笑了起来,“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还吃茶。贵人倒是吃得起,贵人家中不缺茶,更不缺茶山!”

    赵构不肯放弃,挣扎着道:“北地的人也吃茶,鞑靼更是缺不了茶。南边的茶,何愁卖不出去!”

    邢秉懿毫不客气打破了他仅有的念想:“马帮从雅州府出发,已经远到了安南国、南毗国等地。带回来的货物中,就有南毗国的茶。向北地称臣的大理国产茶,他们的茶饼易于保存,茶汤红亮,比起南边的茶也不遑多让。巴蜀之地产的高山茶,茶香扑鼻,与南边的茶,亦不分伯仲。北地不缺茶,在茶税上,收获颇丰。”

    眼神扫过如丧考妣的赵构,刑秉懿嘴角上扬,嘲讽地道:“先前官家说,要与北地断绝往来,永不与他们通商。南边的茶想要卖出去,卖给谁?”

    赵构如团烂肉一样,瘫倒在那里,苍白的面色上,蒙上了层灰败。

    北地的盐价一旦降下去,除非打算逼迫百姓造反,或者逃往北地,南边朝廷必须跟着将盐价降下来。

    赵构心被剜了一块般疼,眼中阴狠闪烁,豁出去道:“私底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商队出去,我就不信赵二十一拦得住!”

    邢秉懿没想到赵构如此下作,他以前还是康王的时候,仗着皇子的身份,就在暗地里大卖盐钞,从中获利。

    如今他已经是一国之君,还要做这些不上台面,挖一国墙角的勾当。已经烂得不能再烂的朝纲,他还要踩上一脚。

    邢秉懿眼中眼光寒光闪动,藏在宽袖里的手,紧紧拽了起来。她太阳穴痛得太厉害,再与他说下去,估计会折寿十年。

    “万俟卨的尸首还摆着,官家可要去见一见?”

    赵构蓦地抬眼看着她,飞快道:“我去看一具尸身做甚,你莫非是昏了头?”

    邢秉懿淡淡地道:“你去看过万俟卨的尸身,就知晓二十一娘拦不拦得住了。”

    赵构被噎住,半晌后,耷拉着眼皮,道:“朝臣们都不同意,定要与南边划清界线,永不通商。他们这次齐心得很,我哪怕身为皇帝,也得退步。”

    秦桧一党向来无利不起早,他们的想法,邢秉懿前后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道:“既然如此,就由着他们去吧,反正快要过年,暂且不提通商的事情。不过,万俟卨的尸身送回南边,许多人都看到了。堵不了悠悠众口,不如干脆告知天下,列出万俟卨的罪证。百姓最乐意见到贪官污吏伏诛,只能拍手称快,还能显出朝廷的清明。”

    至于秦桧他们,既然敢火中取栗,就放任他们去与赵寰正面交锋。断了他们这群人的手脚,以后再通商时,就会少许多麻烦。

    万俟卨既然已死,就让他死得更值一些。既向北地表明了态度,又拿来安抚了百姓。

    刑秉懿眼里寒意闪动,心里却开始隐隐激动起来。

    这是第一把,砍向那些嘴上家国天下,满肚子鸡鸣狗盗读书人头上的刀!

    赵构瞠目结舌道:“太.祖曾亲口下令,不许杀士大夫,这样一来,岂不是违了祖宗规矩?”

    邢秉懿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此时,就莫要再提太.祖。大过年的,也不怕惹了祖宗生气!”

    赵构被呛住,难得脸红了起来,悻悻道:“你此举是要与天底下读书人作对,与朝臣作对!”

    邢秉懿嗤笑,道:“他们最会栽赃陷害,将白的描绘成黑。脸皮都被扒了下来,总要掩盖一二。连罪证都不用想,他们自然会安排好。”

    赵构烦恼不已,到底忧心自己的帝位,蹭地站起身,道:“有本事,你去与他们说!”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邢秉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厌恶,道:“三十二娘的亲事,我已经替他相看好了。”

    赵构脚步微顿,问道:“你看中了哪一家?”

    邢秉懿道:“杨存中杨宿卫使的亲兄杨三郎,在神武军中当差,年纪比三十二娘大三岁,如今尚未婚配。不若官家给杨宿卫使封个爵位,顺带杨三郎跟着也升一升。杨氏忠心耿耿,尚公主也不为过。”

    将赵金姑许给掌管大内安危的宿卫使家,亲上加亲,以后他的亲卫就更稳妥。赵构一口答应了:“你去操持就是。”不耐烦大步离开。

    邢秉懿呼出口气,盯着赵构离开的身影,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许久都没动弹。

    黄尚宫不敢多劝,去拿了暖手炉,轻手轻脚上前,垂首道:“娘娘,门口冷,且拿着暖一暖。”

    才申时初,天色就暗了下来,云朵低垂,好似要下雪了。

    邢秉懿不喜欢南边的冬日,下起雨来没完没了,下起雪来,雪伴着潮湿,直往骨髓里钻。

    鎏金手炉带来的那点热意,须臾间就散了。邢秉懿动了动微僵的腿脚,吩咐黄尚宫去拿了风帽来,穿戴好去了赵金姑的庆瑞殿。

    中秋之后,赵金姑几乎足不出院。刑秉懿放心不下,去看过她几次。

    赵金姑不吵不闹,整个人安安静静,在屋内或者读书,或者写字。

    刑秉懿看她还算正常,就没多管她,由着她去了。

    庆瑞殿一如既往地安宁静谧,殿西边对着的万松林,层层叠叠,衬得殿颇有种庙宇的气息。

    刑秉懿微微皱眉,旋即又松开了。赐婚定亲走六礼,差不多后年她就得出嫁。

    不过年余的光景,就由了她继续住着,省得她又不开心。

    进了殿门,刑秉懿沿着九曲廊庑走进去,看到前面的正屋,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起初的笃定不见了,竟然些许地忐忑。刑秉懿下意识地想,若换了赵寰在她的处境,她会如何做?

    燕京年前下了两场雪,冬至时还银装素裹。天气虽然寒冷,街头巷尾却热闹喧嚣,瓦子里十二时辰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赵寰领着工部尚书甘岷山一行,在直沽与密州走了一圈,打算年后重修码头,启动海贸。

    甘岷山他们干劲十足,干脆留在了那里,连年节都不过了。

    赵寰一路疾驰回到燕京时,已是冬至当日。今年她难得在,就安排了筵席,中午与官员们热热闹闹吃了场酒。晚上则是与赵神佑等亲人们,围坐一堂过节。

    晚上是家礼,按照辈分,郑氏当坐上首,接下来依次就是乔氏严善等人。

    赵瑚儿她们都在驻地,大人桌上的没几人,倒是年幼的人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闹不断。

    赵寰中午吃多了几杯,下午处理完正事之后,难得歇了一觉,起来就晚了些。

    到了大殿时,所有人都到了。本来吵闹哄哄的屋子,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论老幼,一起站起身见礼。

    赵寰忙抬手,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不拘这些。神佑,三十四娘,你们多看着些他们,别一起吵嘴打架了。”

    她看到清空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禁愣了下,寒寂这是彻底将清空送给她了。

    前辽回来的人不多,约莫有一百五十户。寒寂气得破了戒,大骂他们蠢。

    “朝代更迭乃是常事,哪有万年的基业。以前我不敢夸海口,现在北地比起辽国,日子过得舒坦多了。他们窝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哪能有出息!”

    寒寂大师修行不够,但他的见解却提高了不少。赵寰想起他不禁微笑,对清空道:“还有清空,你也与神佑他们一起,多帮着些。”

    赵寰话音一落,清空就咧嘴笑成了一朵花,响亮地应了。露出缺了门牙,红嘟嘟的嘴唇,看上去尤为可爱。

    严善手搭在身前,伸长脖子看着端坐着,木愣愣的赵一郎。她恼得暗自咬牙,焦急又恨铁不成钢。

    赵寰是他嫡嫡亲的姑母,他却一直怕她,不敢与之亲近。反倒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无爹无娘的小和尚抢了风头。

    这些年严善也看清了,赵寰对所有的小辈都一视同仁,让他们在一处读书学习,吃穿用度都一样。

    北地的势力越来越大,赵寰也没成亲嫁人的意思。她膝下无子,总要在他们中间选了人出来,继承她的江山。

    赵寰虽然看上去温和,与他们说话时都笑意盈盈,温声细语。

    但严善不知为何,对着她莫名地敬畏,说话更是谨慎又恭谨,断不敢再将赵一郎往她前面塞。

    不过既然赵寰要挑选储君,赵一郎也是赵氏的子孙,他也有份。思及此,严善暗自舒了口气。

    不急,赵寰还年轻着呢,她还没正式称帝,以后总还有机会。

    乔氏这些年吃斋念佛,在庙里做些善事,精神头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郑氏在朝当官,她与严善经常一起去庙里,关系交好。立在严善的旁边,将她的神色全部瞧在了眼里,暗暗叹息了声。

    平时从严善的言语间,乔氏早听出了她那点小心思。涉及到江山大事,她断不会乱出主意。

    只严善这份热切,只怕是要落空了。且不提其他,赵一郎跟个木头似的,读书上不成,下学时不爱写功课,总是爱去琢磨些布料花样。

    赵一郎喜欢做女工活,气得严善背地里哭了好几场。

    郑氏笑着将赵寰往主座上迎,干脆地道:“你不坐主座,我们都坐不住。”

    赵寰不在乎这些,所有人都等着她,没再推辞坐了下去。

    大家这才纷纷落座,周男儿与许春信赶紧张罗,吩咐厨房送酒菜上桌。

    冬日北地严寒,菜蔬只有些萝卜菘菜。不过胜在羊肉鲜美,鞑靼羊,西北羊,红焖白切,酒蒸羊。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来的美食。蜀地来的鸡做成黄金鸡,金饭,象眼枣泥馅包等等,琳琅满目。

    与以前的筵席只讲排场,最后都饿着肚皮不同,大殿里香气扑鼻。

    乔氏难得不吃素,夹了好几块羊肉吃,提起酒盅尝着葡萄酒。

    从甘州送来的葡萄酒,紫中带红,不似以前酸涩,乔氏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两盅酒。

    郑氏与赵寰在一起闲说家常,提到了赵瑚儿在韩州府的趣事:“她呀,真是嘴馋得很,让我一定要给她送些枣泥糕去。说她就喜欢燕京高家铺子做出来的,吃别家的总不对味。都这般大的人了,还如小时候一样馋。”

    乔氏凑上去插话,问道:“十三娘比二十一娘大一岁,还年轻着呢。人又有出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谁见了都得赞一声。”

    郑氏听到乔氏夸赵瑚儿,嘴里虽谦虚,面上却笑得合不拢嘴,道:“她就这点本事,比起赵统帅可差远了。”

    乔氏道:“这人总不能尽跟别人比,谁能比得过二十一娘去?今晚这筵席,能吃到天南海北的酒菜,都得仰仗二十一娘。”

    郑氏笑着说也是,看向赵寰,道:“这天下都没人能跟赵统帅比。”

    赵寰中午的酒还没散,她端着酒杯小酌着,难得听她们说笑。见话题转到了自己头上,忙道:“你们别把我扯进去,来来来,吃酒吃酒。”

    郑氏她们跟着举起了杯,低头吃了两口。乔氏放下酒杯,关心问道:“十三娘可有打算相看人家?”

    郑氏顿了下,道:“她一直在外当差,我没过问她这些事。初嫁由爹娘,再嫁由自己。她嫁不嫁,我做不了她的主。”

    乔氏道:“那向家人,应当还活着。南北两边对立,向家在南边,得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有心续了这份姻缘,也断不敢吱声。”

    向家是钦圣宪肃皇后的娘家,赵瑚儿的驸马向子房,赵璎珞驸马向子扆,两人是同族的堂兄。

    严善这时插嘴道:“向氏一族那般多人,迄今没一人站出来提及此事。与北地有姻亲的多了去,别说向家,且说那临安大内宫中高坐的那位,与我们谁不是沾着血缘关系。向家极力撇清,倒是凉薄了。依照我看呐,向家如今也配不上十三娘她们,管得他们去呢,自己再婚配就是!”

    郑氏一想也是,微叹一声没有作声。

    乔氏道:“严娘子这句话说得对,以前的亲事就随了他去,就当是和离丧夫了。军营中,朝堂上那般多年轻后生,替她们再寻一门亲就是。我在庙里吃斋念佛,与妇人们在一起说闲话,哪家有好儿郎,最是清楚不过。以后我多替她们打听打听。”

    赵寰抬了抬眉,道:“乔娘子,打听之前,还是要先问问十三娘她们的意见,别乱替她们做媒。”

    郑氏想到赵璎珞的凶残,脸色微变,道:“赵统帅说得是,乔娘子就别去打听了,省得到时候你一番好心,反倒落得埋冤。至少十九娘就不愿意嫁人。”

    乔氏瞪圆了眼睛,忧心忡忡道:“我听说好些小娘子,说要自己相看,看中了才嫁。还有那刚烈倔强的,直言不想嫁人生子。生儿育女乃是绵延生息,若是她们都不愿意嫁人生子,以后岂不是得绝了种,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寰淡淡道:“乔娘子,你得这样想,小娘子看不上的,那些儿郎肯定差劲。知道差劲还嫁给他生儿育女,就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谁会这般傻?”

    乔氏愣住,呐呐道:“那这般下去,世上没人了怎么办?”

    赵寰笑吟吟道:“那得问儿郎们了,为何没人肯与他们成亲生子!”

    第98章  

    筵席散了之后, 一出大殿,外面的寒意迎面扑来。

    赵神佑与赵金铃清空三人,佯装瑟瑟发抖, 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一起打闹着呼啦跑了。

    乔氏与严善带着赵一郎, 结伴回后宅。郑氏已搬出,住在了宫外的宅子,互相道别后, 各自离开。

    严善看向身边的赵一郎, 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低头走着,用脚丈量着地上的青石。

    不知是被风, 还是被赵一郎的迟钝激得酒意上涌。严善上前扯着赵一郎的胳膊,板着脸蹭蹭蹭朝前大步而去。

    赵一郎被严善拉得左脚绊右脚,趔趄往前扑。他惊惶不定抬头看向严善, 嘴动了动, 又耷拉下头,闷声不响赶紧跟了上前。

    乔氏好似有心事,没发现严善与赵一郎的不对劲, 她猛地转过身,朝着郑氏追了过去:“郑娘子, 你且等一等。”

    郑氏停下脚步, 看着乔氏小跑着上前, 面上明显不安。郑氏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也没多问, 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果然,乔氏些微挣扎了下, 就直率问道:“郑娘子,我不若你厉害,平时也不懂朝堂上那些事情。先前,我可是说错了话,惹恼了二十一娘?”

    两人以前在旧宫时的关系并不好,赵佶的后妃、儿女加起来近百人。当时郑氏作为皇后,每次操持庆典宫宴后,都得累到病上一场,连带着对赵佶所有的后妃儿女都不喜。

    历经了金人破城的苦难,郑氏发现以前的那些龃龉,好比是吃太撑置的闲气,她早就忘记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折磨苦难中成长,有些人却止步不前。有人为了活命,会开窍一些,日子一好转,就又活回去了。

    乔氏就属于止步不前的那类人。

    在五国城时,她们见到韦氏哄着乔氏,处处帮着她,替她出头,两人好一个姊妹情深。

    郑氏上下打量着乔氏,自嘲一笑,傻人有傻福。乔氏愚钝归愚钝,人倒赤诚,居然没有回南边,继续留在了北地。

    韦氏“韦太后”进了庵堂之后,就没了消息。乔氏也一样天天去庙宇,她却活得有滋有味。

    一切都多亏了赵寰心善,一直不遗余力养着他们这群人。

    整个北地以及燕京的赋税情形,郑氏最清楚不过。赵寰私库也没几个大钱,她的进项一目了然,往来账目由许春信一人就能轻松担下。

    能者多劳,就是太过辛苦。赵寰肩上不仅背负着家国天下,还要背着一大堆老老小小。当年她做皇后的那点辛苦,与赵寰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乔氏见郑氏许久都没做声,被她看得更加惶惶不安,紧张地问道:“郑娘子,我真惹祸事了?”

    郑氏好笑地道:“乔娘子,你真是!唉,赵统帅那般忙,哪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乔氏长长舒了口气,道:“也是,二十一娘成日忙这忙那,四处奔波,都没正经歇息过一天,没空同我这无知妇人计较。其实,我也不是怕,唯恐惹了她不开心。这人呐,不管是什么身份,总得活个舒心顺意。”

    郑氏意外地抬眉,乔氏好似也不那么蠢,道:“以后啊,有小娘子主动托你打听,你才去帮一帮。若小娘子不提,你就别去操这份心了。”

    乔氏满脸的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我省得,日后再也不会强出头。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那劳什子闲心。”

    乔氏心大,天大的苦难落到头上,很快就能过去。郑氏比乔氏大十岁,两人看上去,却好似差了一个辈分。

    郑氏端瞧着乔氏满月般的脸颊,顿时又看她不顺眼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外面冷,回去吧。”

    乔氏一点都没察觉到郑氏的嫌弃,笑容满面与她道了别,转身回去。

    严善与乔氏共住青梧宫,乔氏身为长辈住主殿,严善住偏殿。

    沿着廊庑走进去,乔氏听到便殿屋内压抑的哭声,不禁脚步微顿,偏头思索了下,走上前敲了敲门。

    伺候的仆妇前来开门,见到是乔氏,跟见到救星似的,忙将她请了进屋,道:“乔娘子去劝劝娘子吧,她又被大郎气哭了。”

    乔氏点了点头,进了正屋。严善正坐在炕上抹泪,赵一郎坐在她脚下的杌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严善见到乔氏过来,忙起身见礼。赵一郎稍微抬起了头,拿眼角瞄到乔氏,跟着起身拱手见礼。

    乔氏看了眼赵一郎,道:“都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赵一郎与其他兄侄们同住在西边的宫殿,闻言如释重负。他闷不做声朝严善与乔氏分别见礼,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严善见状,扎着手吩咐仆妇:“你快跟上去,打着灯笼送大郎回去。哎哟,大氅还在这里,外面那般冷,可别冻着了!”

    仆妇被严善指挥得团团转,上前拿过大氅追了出去。

    严善红着眼,探头看了一会,拿起帕子蒙住脸,又呜呜哭了起来:“你瞧他这样,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愿意,何苦就被他当成了仇人!”

    乔氏干巴巴劝道:“大郎孝顺着呢,你就别气了。”

    严善哭道:“他真孝顺,就该好生读书,别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绣花织布。也是在你面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面前,我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男儿去学娘子们的手艺,玩物丧志,他连玩物丧志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严善更伤心了,趴在炕上哭得伤心欲绝。

    乔氏哎哟一声,忙侧身坐在炕上,安抚道:“以前妇人哪能上朝当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门,朝堂中,多的是妇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离奇。说不定,以后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绣郎,你何苦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当。”

    严善本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到“绣郎”,一下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乔氏讪讪,见越劝严善哭得越厉害,为难了半晌,干脆拉下脸道:“你可别哭了,二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晓,叫你去问话,你该如何回答?”

    严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坐起身,抬起手抹泪,抽噎着道:“此事万万不能被二十一娘知晓,乔娘子,劳烦你也别说出去,着实是没脸啊!”

    乔氏吃了酒,此时也累了,强打精神安慰了严善几句,回了屋洗漱歇息。

    赵寰当然对宫内发生的事了若指掌,人与人相处,哪能没口角争吵。平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就没有管过。

    冬至这般大的节日,严善能将她的心头肉叫去训斥,肯定事情不小。回忆起以前严善对赵一郎的期许,她平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这会有空。也不顾过不过节了,将他们都一并叫了来。

    严善见到周男儿前来请,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睛还红肿着,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试探着问道:“周娘子,都这么晚了,二十一娘怎地还没歇息?”

    周男儿的话向来讲得密不透风,客客气气道:“我只管前来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严善没法,忐忑不安到了前殿。刚进了院门,看到赵一郎随着许春信也走了过来,脸色一下就变了,慌乱得几乎发抖。

    廊檐下的灯笼,随着寒风微晃。灯光摇曳,严善被晃得阵阵晕眩,焦灼不安看着赵一郎。殿内赵寰在,此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赵一郎挪到门前,双手紧紧拢着严善先前让仆妇送去的大氅,掀起眼皮向上,飞快瞄了她一眼,眼珠随之咕噜,像是翻了个大白眼。

    手忽地松开大氅,赵一郎拱手见完礼,再忽地收回手,抓住大氅拢紧。将自己紧得严实了,侧身让开,等候严善先进屋。

    周男儿打开了门帘,严善屏住呼吸,抬腿迈过了门槛。刚走了两步,身后咚地一声,她惊了一跳,刚准备回头看,就被大力撞得挥舞着双臂往前扑腾。

    赵寰坐在塌几上,看着摔进门槛的赵一郎,被撞到在地的严善,无奈撑住了额头。

    周男儿许春信她们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将母子俩搀扶起来,关心问道:“可有摔到了哪里?”

    所幸冬天穿得厚,两人只是受了惊。不过这一惊,倒把先前的紧张驱散了不少。

    严善领着赵一郎上前见礼,赵寰道:“大郎先去旁边屋子玩一会,我与你阿娘说几句话,过会再来叫你。”

    赵一郎张着嘴,一脸茫然被周男儿领走了。许春信上了茶,退了出去。

    严善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扭捏着坐了,心绪不宁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嫂嫂先前在哭?”

    严善如何都不肯供出赵一郎,又不敢撒谎,嗫嚅着道:“我就是多吃了几盅酒,没事,没事”

    赵寰打断了她,道:“嫂嫂,我忙得很,没空与你兜圈子。叫你来,也是想直接问清就里,哪怕你不说,我随便一问便能得知。”

    严善一慌,忙将赵大郎的事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盼着他能读书上进。他成日学这些东西,要是传了出去,连着你也跟着没了脸。”

    赵寰蹙眉,念着赵一郎就是严善的命,她唔了声,道:“年后北地要举行第一次春闱,待明经科之后,还要举行其他科的考试。不拘于只考四书五经,亦不分男女。好比骑射,医,农,木工,重学,也包括绣花织布。只要擅长者,皆可以录名参考。”

    严善平时不大关注朝堂上的事情,只知道要举行春闱与其他考试。具体考哪些,她倒不甚清楚。

    赵寰突然提到了科考,严善楞在那里,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

    赵寰道:“燕京,乃至各州府的衙门,并非只有明经科出身的进士,能出仕为官。考中其他科目的,照样能到衙门当差。大郎的喜好是正经差使,并不会丢任何人的脸。”

    严善脑子尚未能转过弯来,道:“可绣花织布,向来是女人做的事体,男儿如何能做?”

    赵寰耐心地道:“女人以前不能出门做事,只能关在后宅做这些。如今不一样了,男人当然也能如女人那样,绣花织布。且绣花织布是一门技艺,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无论男女,都不丢脸。”

    现在的世道,对各种行当做了无形的限制,比如男人该做什么,女人该做什么。

    当然,立规矩的是男人,解释的也是男人,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女人就该在后宅,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话语权其实仍掌控在男人手中。主要还是因为男人基本上,占据了各个行当的差使。

    哪怕小户人家出来讨生活的女人,也只能做些厨娘,焌曹,绣娘织娘,仆妇等差使。

    除了郎中屠夫等行当,男人就是做帮闲,无所事事,也没人想过要去做绣花织布的活。

    一个好的绣娘与织娘,千金难求。但男人不屑去做这些,归根究底,还是男人将差使做了区分。

    区分的结果就是,女人被框定在了后宅。认为她们天生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赵寰并非要让男人一定得去绣花织布,而是要打破这道框,将女人从中拉出来。

    没人能规定她们能做什么,她一直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始终坚持一个观点。

    先休提行不行,首先得给她们去尝试的机会。

    这次春闱,赵寰其实也有一定的私心。明经科的录取人数,她要控制在一定的数量,给其他科目的考生留出名额。

    因为北地的女人,刚开始陆续走出后宅。男人则不一样,他们自小读书,都是在为科考做准备。要她们与之相比,压根就不公平。

    赵寰设置了后续的考试,给女人们拓宽了一条道,盼着她们能尽情展现出一技之长。

    于北地来说,赵寰希望能稳中向上发展,并非只是简单粗暴地要为女人出头。

    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任何一种技术的革新,就是天大的飞跃。

    赵寰设置的考试,是比拼实打实的技艺,比起读书人口中的“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远远来得更实际。

    毕竟弓弩刀箭,都不是读书人造得出来。当这些摧毁国土城池时,他们手上的笔也抵挡不了。

    熟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诗词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从未下过田。

    有赵寰在,他们迫于她的威慑,哪怕是有不满怨言,也只能吞回去。

    等到赵寰不在了,她不敢保证后续会如何。百年基业,说不定转瞬间就被毁于一旦,女人会遭到反扑,打压得更彻底。

    赵寰想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改善现状。温水煮青蛙,等所有人对女人做任何的差使,皆习以为常了,一切才能持续下去。

    严善终于回过神,心一下凉了半截。

    赵寰听上去不但不责怪,还很支持赵一郎。莫非,她将赵一郎承袭大位的资格,早就排除了在外?

    严善的脸色变幻不停,赵寰岂能看不出她心中的小九九,直截了当问道:“嫂嫂,你以为,大郎长大以后,做什么合适?”

    严善被问得傻了眼,她下意识想了个遍,最后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要继承北地,甚至以后的天下大位。就算严善将赵一郎看做眼珠子,也无法想象他成为天下之君的模样。

    走进金人营寨的那个春日,每一步严善都历历在目。赵佶不配为君,给大宋带来了灭顶之灾。

    严善不禁颤抖了下,只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念想。

    赵寰没再多问,让她回去歇息,将赵一郎叫了来。

    赵一郎从进屋起,就低着脑袋,眼珠子却不住左右转动,看上去既傻,又令人嫌弃。

    赵寰紧皱着眉头,到底忍了,温声招呼他坐,问道:“晚上可吃饱了?”

    赵一郎弓着身子坐在长凳上,手臂搭在腿上,仰着头看向对面的赵寰。

    眼神一对上,赵一郎头猛然朝下一点,身子跟着晃动,差点又一头栽倒在地。

    赵寰怔住,浓浓的悲怆,直冲得她鼻子酸楚难言。

    赵一郎不足三岁入金营,如他这般大的皇室子孙死伤无数,兴许真是菩萨保佑,他才活了下来。在他的人生最需要教导的时候,被囚禁着无人理会。

    活着的他们,大半都不正常。如赵璎珞,邢秉懿,赵佛佑等人,她们都如此。

    赵寰稳了稳神,轻声细语道:“大郎别怕,你跟姑母说说,你可是不喜欢读书?”

    赵一郎爬上长凳坐好,偷瞄向赵寰,见她没生气,方声若蚊呐回道:“不大喜欢。”

    赵寰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做什么?”

    赵一郎毫不犹豫答道:“我喜欢布。布穿着能暖和,我喜欢布。”

    冰天雪地的金国太冷了,赵一郎喜欢能取暖的布料衣衫。

    赵寰努力抑制住眼泪,道:“织布也需要学习,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跟着去学。但你还是要读书,读了书,才能织出更好更暖和的布。”

    赵一郎咧嘴笑了起来,赵寰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了除了木楞之外别的神采。

    他们是亲姑侄,加上赵璎珞,三人的五官有几成相似。尤其是眼睛眉毛,出自王贵妃一系特有的英气。

    赵寰问了赵一郎平时的日常,他不善言辞,却也结结巴巴说了。

    见她听得认真,赵一郎努力说了下去,胖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神采,总算有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

    赵寰见时辰不早,微笑道:“你早些回去洗簌睡觉,有空时去与三十四娘他们玩。有事就来找我,我不在,就跟周男儿她们讲。”

    赵一郎乖巧地应了,眼巴巴地道:“姑母,我若来寻你,你就会答应吗?”

    赵寰笑眯眯道:“只要是合理的,我都答应你。”

    赵一郎大喜,忙不迭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姑母,每天我想吃一大碗东坡肉,要加很多糖的东坡肉。我总是吃不饱。”

    赵寰心底叹息,吃饱穿暖,来自幼时的恐惧,估计赵一郎这都无法走出去了。

    不过,赵寰打量着赵一郎圆滚滚的身子,道:“不行。”

    赵一郎笑僵在了脸上,失望不已。

    赵寰道:“吃太多肉对你身子不好。不过,你可以有两个选择,每餐可以多吃两块肉,但你必须跟着亲卫们一起上教场练习。”

    赵一郎眨巴着眼睛,左右为难,陷入了纠结之中。

    赵神佑他们好些人,早晚都在教场跟着武先生学习,但这门功课都凭自愿,赵一郎理所当然忽略了。

    东坡肉香甜可口,赵一郎只一想就要留口水。他万分艰难,最终决定了:“那我还是不吃了吧。”

    赵寰想笑,像赵一郎这种不好动的性子,还真适合静下来绣花织布。

    有他这个皇室子孙做表率,其他不屑做女人活计的男人,估计也能有所改变。

    等到先模糊了职业的界限,打破了套在女人身上的框架。在各行各业有一定建树时,她们有了话语权,才算真正立起来了。

    送走赵一郎,赵寰继续看起了吏部呈上来的册子。

    各州府衙门的缺补很大,主要是原来的官员,赵寰大多没留用。

    有意思的是,赵寰看到官员考评,近九成都为上等。

    由此可以看出,大宋以前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何其严重。

    冗兵且不提,是宋太.祖埋下的隐患。定都开封,平原无山河防线,不得不在京师周围,驻扎大量重兵守护。

    “杯酒释兵权”,宋太.祖为了控制兵权,各州府沿袭募兵制。如遇到饥荒时,怕他们反,流民都被募兵。犯了罪之人,也有一些送入了军营。

    关键是兵营的兵为终生制,只进不出。加上兵丁的来源复杂,可想而知,日久之后,兵营会变成何种模样。

    冗官还是因为宋太.祖,陈桥兵变取得天下,就要防着朋党之争,为了巩固皇权,比起唐朝时期的三省六部,还多了三寺九监互相制衡。

    到了宋朝的科举已经很完善,平民百姓也能科举出仕。宋太宗时期,他就取士快上万人。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恩萌,权贵之家的子弟,不用参加科举,也能入朝为官。

    有了冗兵,冗官,冗费就是必然的结果。

    赵寰放下册子,揉了揉眉心。

    南边赵构只剩下了巴掌那么大块地方,他照样沿用了以前的官员设置。

    南宋灭亡,不是蒙古太强大,而是蠢货皇帝与奸臣贪官一起努力的结果。

    马上就要过年,过年要喜气。

    赵寰揉了揉眉心,深深吐呐气息。赵构那混账在不遗余力支持洛学,也就是理学。

    他支持的根源,不过在于让自己的皇位坐得更稳。

    理学讲究规矩礼法,强调三纲五常,有违反就是大不敬大逆不道之事。

    后世无数的研究,长篇大论的分析,从大局,天下,现状等等着手,精彩纷呈。

    却极少有文章分析,理学带来的实际危害。且不提理学对思维的禁锢,对女性的迫害更是罄竹难书。

    倒是胡适先生骂过:“‘那更光辉万丈’的宋明理学,说起来也真正可怜!讲了七八百年的理学,没有一个理学圣贤指出裹小脚是不人道的野蛮行为!”(注)

    赵寰在北地所施行的一切纲领,南边几乎全是背道而驰。她活动着右手沉思起来,一段时日过去了,南边邢秉懿尚没反应。

    过了两日,南边终于有了反应。

    顺水推舟对万俟卨定了罪,以及被封为秦国长公主的赵金姑,选定宿卫使杨存中三兄为驸马。

    赵寰看着南边的邸报,心情复杂,又失望至极。

    离家几年,终于回来见上母亲一面,顺道来燕京述职的岳飞,他已看过了南边的邸报。

    觑着赵寰沉默肃然的神情,心中着实不解,沉吟片刻后问道:“赵统帅,可是邸报的消息不对劲?”

    赵寰放下邸报,抬眼看去,不由得微笑了下。

    前世秦桧指使万俟卨主审岳飞,他使用各种诬陷栽赃手段,只要敢替岳飞说话求情,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死的死。

    岳飞身受酷刑,惨死狱中。秦桧奉上意,是赵构的走狗。万俟卨是秦桧的走狗,亲自动手害死了岳飞。

    天道轮回,万俟卨以数倍的折磨,死不瞑目。

    “有些是好消息,比如万俟卨,他罪有应得。但南边朝廷的做法,很是令人不耻。他们利用万俟卨的死,看似在安抚百姓,实为糊弄。秦桧依然权势滔天,他们的举动,就显得很可笑,虚伪。”

    不过,百姓能如何呢,给他们一点盼头,他们就已经欢欣鼓舞了。

    将万俟卨尸身利用到底,用联姻暗中拉拢赵构的亲卫。

    这也许是邢秉懿的手笔,她手腕称得上凌厉漂亮,为达目的物尽其用,已是“合格”的上位者。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三十二娘从浣衣院出来,一直都没恢复。她与赵佛佑交好,赵佛佑刚去世没多久,就着急忙慌让她嫁人。她本就厌恶男人,也许,他们会再次逼死她。”

    第99章  

    临安的雪与雨夹在一起, 缠缠绵绵下了一场。除了地上湿漉漉,凤凰山苍翠依旧,只在山巅留有些许的白。

    门帘掀起一小角, 浓郁的腊梅香气霸道而热烈, 直迎面扑来。

    宫女绿枝手捧着一束娇嫩明黄的腊梅进屋, 来到赵金姑面前,举起梅枝笑盈盈道:“长公主,皇后娘娘差人送了来, 说是长公主屋子里太寡淡, 熏香过于匠气,吩咐小的给长公主用腊梅熏衫裙。”

    赵金姑转过头看去,顺手合上了许久都未翻动的书。书中杜工部的诗词, 在眼前闪过。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赵金姑不置可否,随意轻点了下头。

    绿枝习惯了赵金姑的冷淡, 她好伺候, 平时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几乎足不出户。最多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暖庑中, 透过窗棂看山上的青松。

    有时候,绿枝以为赵金姑也化为了一株青松, 沉默, 冷寂。

    绿枝想起黄尚宫的吩咐, 她将腊梅放在了熏笼中,取了朱红缂丝抹胸, 雪白十六幅金丝绣蝶襦裙搭上去。

    赵金姑生得文秀,加之太过内敛文静, 得在装扮上明艳些。

    梅家坞的梅园,花开得正盛,贵人们争相前去游玩赏花。赵金姑与杨三郎杨存照的赐婚旨意已下,彼此还未曾相看过。

    借着赏梅,两人能远远见上一面,年后由礼部开始过六礼操办亲事。

    没多时,黄尚宫也来了,指挥绿枝其他宫女一起伺候赵金姑更衣梳妆,在她眉间仔细点了花钿。

    前朝盛行的花钿,到了本朝因为皇帝士大夫们喜欢淡雅素净,秾艳的装扮不时兴了,逐渐消失。

    不过小娘子们自从抛弃了帷幕之后,连着装扮也变了,她们不理会时兴,只管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筵席上,经常能看到小娘子们不拘一格的穿戴。

    只在头上挽起简单的发髻,其余头发披散在脑后,以前会被视为衣冠不整。仿着前朝女郎男装出门,着一身宽松轻便的长袍,抛弃了蹀躞,腰间只束着玉带。

    至于蹀躞——

    小娘子们随心所欲的装扮,与蹀躞有一定的关系。

    出自清河郡王府的张小娘子言语犀利,对此曾道:“郎官们七尺宽腰,腹如扣了鼎大缸。蹀躞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玉,符袋,荷包,印章等物,尊贵是尊贵了,就是走来叮叮当当,好似那货郎将挑子挂在了腰间。嚯!不得了,真是比拜帖还管用,身份全挂在了腰间。”

    张小娘子的话,得罪了一大片膘肥体壮的权贵们。与之对骂又自降了身份,他们纷纷上折子,参揍张俊管家不力,家中小儿信口齿黄。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张小娘子在拐着弯骂他们脑满肠肥,这群小娘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遵守礼法规矩,还愈发肆无忌惮,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张小娘子是张俊胞兄张保之女,张俊被调往了襄阳镇守,府中由名妓小妾章氏掌中馈。

    张小娘子倒并非看不起章氏,她是替郁郁而终的大伯母江氏打抱不平,不听章氏的管束。

    张俊出生贫寒,江氏亦是小门小户,年少结缡。他发达之后,就嫌弃她上不得台面,娇美妾室一个个往府里迎。

    自从张俊开始打仗之后,张府就一天比一天富有,最不缺的就是宅子,不担心住不下。

    章氏管不到张小娘子,也不敢管她。张小娘子的亲娘亦管不了,张保也跟着去了襄阳,在府中她几乎能横行。

    赵构压着了对张俊的弹劾,一是因为张俊手上的兵,二是因为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看到张保的独女如此桀骜不逊,被赵佛佑的忤逆,好似无形中找到了同伴。

    瞧,谁府邸中没个不孝女。

    临安城从贵女们开始,在无形中埋下了抗争的种子。

    赵金姑是秦国长公主,必不能被其他小娘子比了下去。她的眉间,是一只极小巧精致的蜻蜓。

    尽管赵金姑枯坐在妆奁台前,木呆呆面无表情,贴上花钿,她整个人就灵动鲜活了起来。

    黄尚宫站在身后望着铜镜,由衷夸赞道:“长公主真是美,让小的都看得挪不开眼了。这花钿是皇后娘娘亲自勾勒图画,吩咐作匠监打了来。娘娘是真疼长公主啊!”

    铜镜里盛装的小娘子,仿似磨喝乐娃娃,任人捏出来,妆点。

    赵金姑长睫终于颤动了下,敛下了眼睑。

    宫人进来回禀,车马已经备好。黄尚宫领着绿枝,一同伺候赵金姑出门。

    梅家坞梅园离大内不远,马车行驶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路上车马喧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不惧严寒,说笑着打马经过。路过开放的梅树,伸手采一枝,插在歪戴的幞头上。

    到了梅园前,园子前已经停了许多辆马车。园子以前本属于临安一富绅,金人入侵时,富绅遭了难。如今园子落在了赵构手中,成为了皇家园林。

    赵构不喜赏梅,想到艮山金明池的结果,心底到底忌惮,干脆象征性将院子大门拆了。只要不乱摘花,随便由人来游玩。

    当然,能随便前来的,只是官宦之家。一旦贫穷的百姓走近,看守园子的内侍班值便会驱赶。

    今日主要是赵金姑与杨存照相见,内侍班值得了吩咐,便早早做了安排,拦着了小官之家的车轿,只放朝中有头有脸的权贵进园。

    赵金姑的马车长驱直入,在地势低洼处停了,下车拾级而上。

    梅树种满了山坡,绿萼紫梅雨蝶骨里红,开得绚烂而热烈。所谓赏梅的韵,横斜疏瘦,在开得如海般的梅花前,就没人再计较了。

    小娘子们在梅花中穿梭,不时传来清脆欢快的说笑声。有年轻郎君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高谈阔论。

    青石石阶滑,木屐踩上去,嘎吱响个不停。赵金姑拽着裙摆,只低头心无旁骛,随着黄尚宫往上走去。

    “杨三郎。”一个穿着惨绿长衫的男子,被同伴拿扇柄捅了捅腰:“你快瞧那边,秦国长公主来了。”

    男子正是杨存照,他站在梅花从中,正满头满脸的不耐烦。听到同伴的话,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离得约莫有三四仗的距离,杨存中看得不甚清楚,只看到了随着赵金姑走动,裙摆间闪耀的金光。

    同伴嘿嘿笑,压低声音,不怀好意地道:“好一个佳人!看那走动,定是个雏,你这下可放心了吧?杨驸马,待成亲之后,可得只走一条道了。”

    杨存照听到驸马,本阴沉的脸,更加难看了几分。他长得酷似其兄,鹰钩鼻,细眼,看上去不好相与,性情阴鸷。

    两人关系要好,经常混在一起胡闹。同伴知晓他心中的疙瘩,不但没收敛,还怂恿着他道:“走,离得近些,去会会佳人。”

    杨存照不耐烦推开他的手,骂道:“滚,看甚看!她已被那般多人瞧过,咄,算我倒霉!”

    定亲时,同伴就听到杨存照的满腹委屈。进了金人的营寨,魔窟,早就不干净了。却要落到他身上,真是晦气!

    可杨存中警告过他,杨氏一门守着天子的安危,绝不能结党营私。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全看皇帝的信任与宠幸。

    如今赵构将长公主下嫁,他们两人被提拔,加封,不知多少人家羡慕。他成亲后就得收起心思,断不能再与狐朋狗友厮混。

    杨存照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却不敢反对杨存中,心不甘情不愿来了梅园。

    公主府与杨府分开,反正不住在一起,以后他不出去就不出去,在自己的院子里,想如何就如何。他看也不看赵金姑,专心致志赏着眼前的梅花。

    黄尚宫也瞧见了杨存照,停下脚步,待赵金姑上了台阶,凑上前去,小声道:“长公主,身穿惨绿长衫的便是杨三郎。”

    赵金姑随意扫了过去,便淡漠收回了视线。既然已经相看完,她转身朝下走去。

    黄尚宫无奈,只能跟在了后面,低声劝道:“长公主,既然亲事已经定下,小的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金姑依旧沉默,黄尚宫就自顾自说了起来:“成亲以后,长公主虽说有公主头衔,到底独木难支,还是得多靠皇后娘娘撑腰。皇后娘娘一心为长公主打算,长公主也该念着些皇后娘娘的好,你们是最最亲的亲人,可别弄得生份了。”

    下山比上山要多费心思,一脚踏空就得滚了下去。赵金姑恍若未闻,只管盯着脚下的路。

    “咦,可是长公主?”打西边斜里,走来几个年轻娇俏的小娘子,一一上前见礼。

    赵金姑停下脚步,颔首还礼。她在宫筵上见过,有几人看上去眼熟。

    张小娘子笑盈盈上前,熟不拘礼道:“长公主可是要下山了?也是,山上风大,吹得人脸皮都成树皮疙瘩了,还是屋子里暖和。我家在旁边有座别庄,不知长公主可忙,我们一起去吃茶投壶玩耍可好?”

    黄尚宫听过张小娘子混不吝的名号,立刻对她警惕起来。她身为下人,哪敢替赵金姑做主。

    转念一想,赵金姑太木纳了,与小娘子们聚在一起玩耍,也能变得有生气些。

    张小娘子大胆爽利,上前朝着赵金姑笑靥如花,一个劲道:“走吧走吧,好玩得很。若是长公主不喜欢投壶,就坐在我们旁边看我们玩,跟看戏一样热闹,可精彩了!”

    其他小娘子一起捂嘴笑,纷纷道:“你成日尽耍猴戏,可别将我们也捎带了进去!”

    “长公主,她投壶的水平臭得很,还总是不服气,输了就耍赖,可好玩了。”

    张小娘子被同伴戳穿,也不生气,反倒振振有词道:“输了肯定不服气,我可没那么大度,心眼小得很。但我实诚啊,不装腔作势!”

    赵金姑看着她们朝气的面庞,微微颔首,嗯了声。

    张小娘子立刻抚掌笑起来,跑在前领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可喜欢梅花了,一棵梅花不喜欢,得大片大片的,开得气势汹汹才好看。什么雅不雅,韵不韵,小气就小气,读书人非得找些好听的来掩饰。哎哟,好些读书人真是,啧啧!”

    随着她的摇晃,披在肩上的头发跟着飘扬。湖绿的素色长袍下摆,更被她走得惊涛骇浪,露出长筒皂靴。

    好一个利索的装扮,真是英姿飒爽啊!

    赵金姑抬头眺望远处灰扑扑的天际,神色怅然。

    她已经不记得,何时这样恣意飞扬笑闹过了。

    此生,兴许都再没机会了吧。

    到了梅园外西侧的清郡王府别庄,张小娘子迎着大家一起来到了花厅,招呼大家坐下。

    仆妇送来了香药茶汤,伺候她们洗漱过,团团坐着吃茶,投壶。

    赵金姑坐在上首,看着小娘子们玩耍。张小娘子投壶果然差劲,许久都没投中,去了箭头的箭羽,扔得歪到了天边去。

    其他小娘子笑得捧腹,张小娘子哼了声,怪起了壶来:“它没放对地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黄尚宫立在赵金姑身后,也忍俊不禁跟着抿嘴笑。

    赵金姑捧着茶汤,淡笑着望着跺脚指责的张小娘子。

    “你们来!”张小娘子将箭矢丢给同伴,蹬蹬瞪朝赵金姑跑来,道:“长公主,我们一起外面透透气,她们真是太吵了。”

    赵金姑恰想去入厕,放下茶盏起了身,道:“我先去更衣一下。”

    张小娘子忙道:“我也想去,巧了,我领着你去。”

    黄尚宫忙与绿枝跟在了身后,更衣的地方在花厅西侧。一间大的屋子,里面用屏风隔开几道,放置着恭桶香灰。

    赵金姑向来不喜在这时让人伺候,黄尚宫与绿枝就候在了门外。

    张小娘子与赵金姑进了屋,很快她就出来了,用澡豆洗着手。

    不一会,赵金姑也走了出来,张小娘子只略微挣扎了下,朝屋外飞快看了一眼,上前压低声音道:“长公主,那杨三郎绝非良配,他男女不忌,在兵营里有相好的,院子里伺候的清秀小厮,都与他有首尾。他不去狎妓,他嫌妓子脏,只好处子。他不到外面玩,知晓他底细的人不多。我三哥与他同兵营,亲眼撞见过。你们定亲之后,三哥说漏了嘴,被我偷听到了。本来这些事情,照着我的身份,我不该多嘴。思前想后,我认为无论如何,都得与你说一声。你是长公主,天下好儿郎都嫁得,选了杨三郎做驸马,着实不值了。”

    澡豆加了紫藤花汁,浑圆的淡紫色,看上去趣致可爱,散发出淡淡的紫藤花香。

    梅香腊梅香各种花香,临安的冬日,总是香气扑鼻。

    邢秉懿那日来,身上散发着昂贵的沉水香。她的激动,愤恨,祈求,在赵金姑耳边回荡。

    “我想杀了赵构!”邢秉懿到了大殿,挥手斥退伺候的人,盯着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你恨,我也恨。在金国落了一身的病痛,下雨下雪的时候,我全身都痛。每一处骨骼都痛。上次大娘子挨打,我护着她,被赵构拳打脚踢,躺都躺不了,一沾床就痛不可遏。身上的淤青,许多日才散。”

    “你不知晓,你只顾着自己哭,仿佛你才是最最委屈的那一个。大娘子也是。她是那般决绝的死了,死得轰轰烈烈。她没想过,我替她传话出去,让二十一娘的人来救她,她撒手不管,剩下的人,会有何结果。”

    “我是为了权势,想要自保,但我活下去,有权势了,我才能做更多的事,保护更多的人。”

    “三十二娘,你要帮我,我要拉拢杨存中。我要当摄政太后!”

    赵金姑握着澡豆把玩,垂下了眼眸,道:“多谢娘子。”

    张小娘子急了,“长公主,你回北地去,那边能让你过得好些,何苦留在临安。我有私房银钱,可以帮你找商队。张府就有商队,偷偷往北地去做买卖,你可以拿钱买路,将你带回北地。说句大不敬的话,长公主又如何,你什么事都不能做,吃吃喝喝玩乐赏花,没劲透了。”

    赵金姑抬眼看向张小娘子,问道:“你不怕连累了家人?”

    张小娘子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赵金姑话里的意思,到:“我不怕,大伯父手上有兵,还要靠着大伯父镇守襄阳呢。顶多我死,绝不会连累到家人。我若去了北地,才是连累到了家人,不然我早就去了。在北地我能与男人那样一起做事,这样好的事情,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在南边,我们顶多在穿戴上反抗一二,再多,就不能够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惆怅又低落,“阿娘说我是中了邪,要真中了邪才好,是在做梦才好。没见着别的娘子如何活着,也就生不出那份念想。”

    赵金姑想哭,但她眼睛干涩,怎么都哭不出来,哑声问道:“你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香车宝马,仆妇成群。在外打拼辛苦得很,哪怕是为官为宰也如此,为何就想要出去做事了?”

    张小娘子自嘲地笑了,道:“我的日子,都靠披着了清河郡王府这张皮,与我是谁一点干系都没有。清河郡王府倒下了,我也就跟着落了难。长公主与我一样,身份再尊贵,出嫁前靠娘家,出嫁后靠夫家。可我呢?我读的那些书,习的那些本事,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我是某人之女,某人之妻,某人之母。一辈子就糊涂过去了,枉来人世一遭。”

    门外,黄尚宫见赵金姑久未出去,不放心喊道:“长公主可还好?”

    赵金姑没有回答,她曲膝福了福,凄然一笑:“多谢你关心,我与你一样,不能连累他人,所以我不能走。”

    张小娘子呆住,赵金姑擦拭干净手,头也不回离去。

    *

    燕京府。

    岳飞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赵统帅,你可打算将三十二娘迎回北地?张俊之兄张保以前曾是我下属,我们两人交好,他为人还算仗义,与其兄张俊不同,我可以托他周旋一二,将长公主换回来。”

    赵寰摇头拒绝了,“岳将军,此时非彼时,能拿阖家全族身价性命出来冒险的,只仗义还远远不够。”

    岳飞想到赵构遥治了他的罪,以前他曾善待过的属下友人,纷纷出来指责他,扬言与他一刀两断。

    赵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重情重义,心怀天下黎民苍生。

    她最关心她们这群从金营出来的伙伴,赵佛佑没了,赵金姑再跟着遭难,加之邢秉毅与她南北对峙。

    这份滋味,岳飞最清楚不过。

    对于看似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赵寰来说,定当会无比难过。

    岳飞心里很是不好受,愧疚万分。

    赵寰拿了封密信递给他,道:“岳将军你瞧瞧这个。”

    岳飞接过信飞快读下去,赵寰凛然道:“我不与他们玩阴谋诡计,我只做堂堂正正的阳谋,要将他们身上的厚皮,都给我刮下来!”

    第100章  

    城郊的悦来客栈, 在邓州不算豪华,胜在宽敞,位置好。从客栈出门向西约莫半里路, 就上了官道。沿白河而下到襄阳, 往北则是南阳。

    当年金人破城时, 李纲曾劝宋徽宗迁都邓州。范仲淹因庆历新政的党争,被贬谪到邓州,在此写下了著名的《岳阳楼记》, 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天刚蒙蒙亮, 邓州城门开了不多时,经过修葺后,更为平整的官道上就车来人往。

    悦来客栈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帮着送水牵骡马,迎来送往。

    一辆不起眼的桐木马车,下了官道朝着悦来客栈驶去。伙计热情迎上前, 引着马车到了客栈的东侧, 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赔不是:“对不住贵客,贵客请这边走,客栈前车马多, 恐惊扰了贵客。劳烦贵客多走几步路,此地清净, 贵客请在此下车。”

    伙计一口一个贵客, 马车停下, 一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下了车。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是疲累,只不悦瞪了伙计一眼, 到底未怪罪,袖着手进了大堂。

    随从跟着进屋, 要了两间普通寻常的客房。客栈生意好,客房的位置就比较偏,在靠近马厩的转角处。

    马厩的气味重,车马进出吵闹,客栈挺公道,房钱比起其他,一日少了五个大钱。

    中年男子看上去虽温和好说话,但他还是嘀咕抱怨了几句,从大堂西侧的穿堂进去,到了后院的客房。

    随从要了热水,伙计很快送了进屋。中年男子痛快洗漱了一场,刚坐下来倒了碗茶汤,呼噜着吃了一气,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外的随从推开门,迎进来几个身穿锦衫华服的男子。

    中年男子笑呵呵与他们互相见礼,彼此报了名号后,客气地道:“诸位请坐。”

    几人暗中上下打量着中年男子,在案桌前分别坐了。随从悄然退出门,守在了门外。

    中年男子提壶倒了几杯茶,道:“接到消息后实在走不开,耽搁了一些时日,我来得晚了些,几位久等了。”

    其中一个看上去很是精明,自称姓杨的掌柜,问道:“听说尚东家在北地的买卖做得很大,忙得很,不知尚东家这次是从何地赶来?”

    尚东家就是尚富贵,他谦虚地说了几句不敢当不敢当,也没隐瞒,道:“我是从汉沽赶了来,那边的盐出得多,盐赚不了大钱,就顺带着赚些嚼用罢了。”

    盐!

    几人互相看了眼,眼神控制不住地兴奋。盐在北地价钱低,但南边的价钱,却要贵上数十倍不止。

    别的酒茶等货物,赚到的钱虽多,但毕竟担负得起的有数。而盐人人都得吃,这里面的利就可观了。

    尚富贵以前在江南做买卖,也算小有名气。自从他投奔了北地之后,在南边几乎就不出现了。两边水火不容,他们本不会轻易找上他。

    自古官商互利,尚富贵在北地能站稳脚跟,定是上面有人。这些掌柜们平时与权贵打交道多了去,大商家背后谁没权贵撑腰。

    只靠着他们自己做买卖,商队走不出临安城,就会被官府找各种借口罚没得倾家荡产。

    朝廷明面上禁止与北地做买卖,他们的商队却一路畅通,分别从明州,临安等地出发,来到了邓州。

    照着他们的打算,趁着过年生意最好时,将货物运到京兆脱手,探路的同时,顺道狠狠赚上一笔。

    只如今,他们的货顺利从南边出发,到了邓州,却被利州的衙门发现了。衙门的差役人手不足,他们请了邓州驻军前来相帮,逼得他们的货船不敢靠岸,如今还藏在白河上一处废弃的码头。

    毫不留情面的邓州军,软硬不吃,他们四处奔走无门,硬生生拦到了年后。船舱中潮湿,花纹一年一个时兴样,再不脱手,这批货,就得砸在手里了。

    他们私底下到处找门道,终于得靠当年打过几次交道的大车行东家指了一条道:“你们的货太多,又贵重。明面上朝廷不允许南北通商,你们要送货来,其他地的东家也不知道此事。只靠着邓州,如何能吃得下这般多的货?”

    他们也有苦说不出,原本他们从临安出发,经过建康等地,沿着淮水一路到了邓州,再一路沿河而上,最后到达京兆。

    京兆西边临近临洮,西南乃是巴蜀,继续向北,离开封府也不远。

    巴蜀之地的雅州榷场,商路通往大理国,安南国等地,京兆的货则能远到西域。向北的开封是故都,离北地朝廷所在的燕京也不远。

    从南边来的布料茶叶瓷器,只要顺利到达,一出手就是数倍的利。再带些稀奇的番邦货回临安,又是数倍的价钱卖出。一来一往,就能赚回大半条商船。

    大车行东家啧啧道:“想要从邓州兵手中过去,你们是绝不能够了。眼下你们也拖不起,得找个有能耐的,将你们的货接了去,这样,你们多少也能赚些。”

    他们已经焦头烂额,经过好求歹求,大车行东家总算肯冒险试一试,替他们寻了尚富贵。

    尚富贵人是见到了,他们心里又开始有了别的顾虑,生怕他会下黑手,或者拿不出那般多的钱财。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被推为首领的盛掌柜开口道:“尚东家,我们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了,不知你如今的买卖做得如何?”

    尚富贵呵呵笑道:“托福托福,买卖还过得去。我忙得很,咱们都是买卖人,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们的货究竟有多少,而且货物成色如何,我得先验过。”

    盛掌柜一下犹豫了起来,看向了杨掌柜他们几人。这次出发,他们本以为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们都与背后真正大东家,多少能拐弯抹角攀上亲,才能得到这份脸面。

    要是折到了邓州,他们的那点亲戚情分,就远远不够用,肯定得倒大霉。

    还不如折返回去,将货物直接在襄阳出手。镇守襄阳张俊的清郡王府,里面也占了股,他定会出手相帮。

    尚富贵小眼微眯,眼中精光四射,在他们脸上扫过,笑道:“我没那么多的金银,只刚好盐足够,加上鞑靼盐州的一些羊。这些羊肉究竟有多美味可口,诸位应当已经尝过了。既然做买卖,双方都得拿出诚意来,先验货,待确认无误后再交割。”

    羊肉贵,猪肉贱。临安的贵人,大多都来自北地,最好吃羊肉。鞑靼羊与盐州的羊,他们已经在邓州吃过好几回,江南只有湖羊能勉强与之一比。

    至于盐,那更是白花花的钱财。他们见尚富贵坦诚布公,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又被尚富贵的话,提了一小半上去。

    尚富贵和气的脸上,难得浮起了几分谨慎与严肃,道:“不过,我丑话要先说在前面。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辛苦且不提。有时遇到暴雨塌荒灾害,拦路的盗贼歹徒,说不定连命都得填进去,赚的都是血汗钱。我这次来,也不敢打包票,因着这买卖,没得朝廷允许。要是被邓州军抓住了,算我们倒霉,可不能怪我。”

    一提起邓州军,他们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了。

    赵璎珞那个疯妇,她的兵船成日在白河中飘来飘去。弓弩手立在甲板上,锋利的箭矢,只一见就令人遍体生寒。

    尚富贵这般说,倒使他们更加信任了几分。要是他敢一口咬定没事,以赵璎珞油盐不进的疯癫劲,他们定会以为他在吹牛。

    他们几人到另外一间客房,低声商议了一会,便回来对尚富贵道:“尚东家,我们合计了下,此事能行。不过,尚东家别怪我们小人之心,邓州毕竟算是尚东家的地盘,我们得先去看尚东家的货。”

    尚富贵斜乜着他们,不耐烦一口答应了:“好好好!我在邓州借了友人的空宅堆放,你们且随我前去。”

    大家一起出门,马车上了官道,往西北方向的庄子驶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开春后的田间地头,农人在忙着翻地。地里的冬小麦,已经冒出一截嫩绿,树木绽放新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盛掌柜与杨掌柜同坐一车,他们两人嘀咕着先前的事,盛掌柜道:“此事定要小心再小心,要是空着手回去,如何能向相爷他们交待?”

    杨掌柜也警惕得很,道:“就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买卖。杨府要尚公主,公主的嫁妆丰厚,府里总要准备好宅子,置办酒席。成亲时虽能收礼金填补,起初总得要先拿出来。杨府的老夫人不管事,新大夫人掌中馈,她是聪明人,中馈掌得好,于钱财调度上很有本事。这钱呐,从各处先征调了去,说待这次赚了钱,再贴利还给我们。”

    杨存中原配赵紫真去世后,新娶了填房夫人陶氏。杨存中本就爱好逛烟花柳巷,看上了长得周正的娘子,不是强抢,就是拐着弯弄到手。

    陶夫人出生于小官之家,人生得美,又聪慧伶俐。刚成亲时,杨存中还安分了一段时日,没多久新鲜劲过去,就故态复萌了。

    陶夫人管不住他,将钱财牢牢抓在了手上,从她手缝里,休想漏出一个大钱。杨存中的那些莺莺燕燕,要是不得宠的,都被她当做了下人使唤,遣散了她们的仆人,省了一大笔钱财。

    陶夫人在外端庄贤淑,兴许别人不清楚,他们这些底下当差做事的,自是最了解不过。

    盛掌柜差点没噗呲笑出声,杨掌柜也是个促狭的,拐着弯骂陶夫人小气。

    不过,上面的贵人嘴一张,底下的人就得提着脑袋做事。陶夫人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

    他们这趟出来,要是赚不到钱,陶夫人自是会受损失,但她终究保全了一部分,至少尚长公主的钱是填补进去了。

    盛掌柜低声道:“那长公主,能看得上杨三郎?”

    杨掌柜嗤笑道:“宫里看中的,是宿卫使。”

    盛掌柜说也是,皇家的亲事,他到底不敢多说。掀起车帘向外看去,感慨地道:“这北地,与南边不说天差地别,就凭着这份生气,不过几年,北地就得起来了,而南边,唉!”

    杨掌柜也唉声叹气,只百姓再苦,也苦不到他们头上。两人也就是随口提上一句,便抛在了脑后,一路警惕看着路线。

    约莫两柱香的功夫,他们一行就到了庄子。尚富贵等在了门口,待他们到了,一起走了进去。

    庄子不大,主人在燕京做买卖,只有老仆在守着大门。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面前是七阔间,带东西厢房的前院。

    庭院里,约莫十几个残疾汉子,忙着将独轮车上堆着的麻布袋,从用木板搭起来的斜坡,推着送进厢房。

    他们知晓北地的商队中雇有残疾兵丁,见状只是些微看了几眼,便跟着尚富贵来到了廊檐底下。

    尚富贵吩咐汉子们暂时先停下,指着已经堆了半间屋的麻布袋道:“这里面都是盐,你们自己进去验吧。”

    随从递上了中间带有凹槽的细木棍,杨掌柜他们取了一只在手上,进屋去将木棍戳进麻木袋后,再抽出来,凹槽里便装满了白花花的细盐。

    用指尖捻了一尝,待苦咸味散开,杨掌柜心中暗自舒了口气。他们几人手脚麻利,将所有的麻布袋都查看过,确认了里面全都是盐。

    接下来,他们再到关牲口的棚子里去看了,里面挤满了肥硕的羊羔。

    看完了货,他们也不好再提出要看金银。尚富贵没招呼他们吃茶歇息,问道:“你们的船停在何处,赶过去要多久?”

    盛掌柜他们彼此看了眼,道:“骑马约莫要近一个时辰,待看完,一来一回也差不多得天黑。若是看得好了,就在船上算好价钱,趁夜交割如何?”

    尚富贵望了眼天色,爽快应了:“走吧,大钱,你去多叫几个人来。从灶房里拿几个胡饼来,我们随便对付一口,别耽误了功夫。”

    大钱应下,跑去灶房里拿了胡饼水囊,尚富贵的几个得力帮手跟着一起来了。大家心急着做买卖,哪顾得上吃饭,接过就上了马。

    一行人骑马沿着白河而去,路上略微歇息用干粮,在太阳快西斜时,终于赶到了他们商船停靠的废旧码头。

    码头凹进去,周围群山环抱,从白河主道上经过,不细看,还以为是一条支流。船停在此处,既能避风,又隐秘安全。

    尚富贵骑在马上,抬眼看去,挨挨挤挤一共停靠着十五艘商船,船不算大,上下两层,比起官船要小两号,为了防潮,贵重的绸缎,茶叶等货物都放在上面一层,下层船舱住人。

    时辰不早,尚富贵也不多话,领着人上了船,忙着看货物的品质与成色。

    赵寰站在半山腰,望着底下的忙碌,惋惜道:“这些船,比起“康济号”与“通济号”差太远了,能在河流中行驶,却出不了海。”

    后世打捞的南海沉船,也不算最大的商船。据《梦梁录》记载:“海商之舰,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

    “康济号”与“通济号”,是赵佶时期打造,出使高丽的神舟,世人形容“巍如山岳,浮动波上。”,比《梦梁录》记载的还要大。

    后来的周去非,在《岭外代答》里记录的木兰舟:“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

    北地的船,几乎都被金人毁了。“康济号”与“通济号”,亦不复存在。

    南边如福建路的泉州,船舶大多都是由此地制造。广州路的广州府等港口,有大型的出海商船。

    北地战乱毁损太严重,遗留的船只,还不如他们停靠的商船大。

    赵寰看得眼睛都绿了,赵璎珞在一旁摩拳擦掌,道:“可能动手去抢了?”

    岳飞不禁忍笑,看了她一眼,道:“赵将军别急,且听赵统帅的安排。”

    赵璎珞很是不岔,道:“赵统帅,他们都是南边狗官的走狗!你与他们做买卖,放虎归山不说,还让他们赚了钱财去,真真是气煞我也!”

    赵寰无奈,将气鼓鼓的赵璎珞推了个转,道:“走走走,咱们回去,买卖上的事情,我们不懂,就让尚富贵去处理。”

    赵璎珞不断回头,试图要争辩,赵寰不容置疑,接过她亲兵递来的缰绳,声音加重了几分:“上马!”

    赵璎珞这才不敢多说,翻身上了马。几人一起骑马回了邓州城。

    兵营里人多眼杂,赵寰与岳飞并未露面,住进了尚富贵先前到的庄子。

    几人回屋先去洗漱,用过饭后,坐在一起吃茶。

    春日夜里冷,岳飞坐在小炉边亲自煮水泡茶。沿炉子一圈烤着橘子,不多时,橘子散发出浓浓的橘香。

    赵璎珞深深吸了口气,赞道:“没想到岳将军还有此雅兴。”

    岳飞哈哈笑道:“以前在西北时,赵统帅说吃多了羊肉与蒜,屋子里一股难闻气味。天气冷,又不好开门换气,就在屋子里烤橘子。待橘子的香气被激发出,屋子里的味道便好闻些了。”

    赵璎珞道了原来如此,她忍了许久,终于问了出来:“岳将军镇守在兴庆,为何到了邓州来?”

    岳飞看了眼赵寰,她手上慢慢撕着橘子皮,道:“徐将军镇守在甘州,兴庆的兵马就无需太多,一部分并入了甘州军,一部分迁驻到了黑山城。只这几地守住,西夏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以西夏的实力,北地不出兵,他们就得高呼阿弥陀佛了。

    不过,这样一来,岳飞手上的兵马就被瓦解了。

    赵璎珞呆住,赵寰道:“岳将军会入枢密院,他如今的差使,便是到各地军中巡视。枢密使只会打仗还不够,断不能长期离开兵营。各地的驻兵,我没功夫管那么多,岳将军正好到处走一遭。”

    赵寰的解释,令赵璎珞的嘴张得更大了。

    岳飞升了官,入主中枢成了枢密使。他去巡视全军,若是他趁机拉拢各地将领,北地的兵权,就悉数被他掌控了。

    赵寰哪能看不出赵璎珞的想法,不止她一人会这般想,其他人也有此疑虑。

    用兵并非枢密使能独自决定,军令政令分开,现在各地驻军只听从她的调遣。

    岳飞的品行与胸怀,赵寰信得过。在用兵打仗上,肯定比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强。

    驻守在兴庆,实在是埋没了岳飞。一旦打仗,他也可去前线亲自督战。如今有他去整兵,她能放心做其他的事情。

    至于虞允文,他如今担着枢密院最高的官职,他的才能,在文治上不输于武功。

    赵寰打算将他调入中书省,将铁与各种矿,国之重器一事,交由他负责。待姜醉眉她们调回中枢时,接替轮换。

    如今燕京快要春闱,赵寰与岳飞一起快马加鞭到邓州,一是担心赵璎珞,二是顺便巡视邓州军。

    赵璎珞的狠劲,传遍了大江南北。这绝非好事,刚极易折。

    南边赵佛佑她们的遭遇,给赵寰再次提了醒。

    说得委婉些,她们都非常人。实际上,她们都是病人。

    赵璎珞上次差点死了,她活过来,病却很难愈合。

    因为,这个世道对女人的苛责,太过普通寻常,而且合乎礼法规矩。千百年皆如此,她们好些人都习惯了,他们更是刻在了骨子里,信手拈来。

    张俊老奸巨猾,要是他故意激怒,赵璎珞说不定会着了他的道。

    赵寰想换更为谨慎些的林大文前来邓州,将赵璎珞调回京畿去。

    刚一提,赵璎珞脸色就变了,她死死盯着赵寰,道:“赵统帅,你可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岳飞觑着赵寰的神色,起身说道:“我去打些水。”说完,欲离开将屋子留给她们两人说话。

    赵寰让他留下了,道:“此事是中枢调遣令,岳将军,你虽还未正式任命,但这件事,你也要参与,且听上一听。”

    岳飞又坐了下去,赵璎珞紧抿着嘴,目光从他身上,又挪到了赵寰身上,满身满脸的倔强:“我想留在邓州打仗,我不怕他们!”

    赵寰将赵佛佑与赵金姑,以及邢秉懿的事情都说了,“与南边的仗,没那么快打,北地也没钱打。如果你在此,张俊可能利用你的性格,布下陷阱,趁机取了邓州。”

    赵璎珞知晓赵佛佑的事情,对赵金姑定亲也有所耳闻,只不清楚里面的曲折。她愣愣看着赵寰,目露哀伤,声音哽咽了起来:“她们,她们……”

    赵寰温声道:“佛佑没了,三十二娘本就不好,她的病情,应该又加重了。邢娘子在来金国的路上,与我都小产过。后来在浣衣院时,她又小产了一次。那晚很危险,留了很多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在浣衣院,根本没办法养身子。那些日子,她是如何活了过来,只有她能体会。如今她不管是为了权势也好,为了其他的也好,她都不再是以前的她。且不去看从前,以后也看不到,我们只看眼下。邢娘子肯定是野心勃勃,她在那样的朝廷,没有根基,没有宿卫支持,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西夏的小梁太后,三十二娘迟早得走上佛佑的路。这样的牺牲,太过惨烈,且完全不值得,没必要。”

    岳飞神色震惊,赵寰看向他,道:“岳将军,你是君子,这些事情,你不会到处嚼舌根。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本就是金人的恶行,其他人我不管,我的这一份,要如实记录下来,给后人以警醒。别以为出身权贵之家,就高枕无忧,在敌人的铁蹄踏来时,权贵之家的,更得首当其中。我让你留下来,是想给你提醒,去徐将军她们兵营时,要多留意她们的情绪,打听下兵营里的传言。若有那拿什么女人的清白,金国那些事嚼舌根的,严惩不贷!”

    岳飞沉声应了,赵璎珞想起那些日子,手紧握着茶盏,连手指都发白了,难过地道:“三十二娘如何能嫁人?邢娘子这样做,就是要逼死她。”

    赵寰道:“我来邓州,不仅仅为了做买卖,还准备救三十二娘。”

    赵璎珞不解,事情太复杂,赵寰也没多解释,道:“你且以后看着吧。十九娘,文很担心你。我希望你们能慢慢愈合,每个人都好好的。不然,我们辛辛苦苦逃出来,就没了任何的意义。”

    赵璎珞眼眶通红,她仰起头,拼命眨回了眼泪,努力挤出丝笑:“二十一娘,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的。”

    赵寰只能做到这些,能拉她们一把就及时拉一把,其余的也无能为力。

    几人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屋睡去。次日天刚蒙蒙亮,赵寰在庭院里练了一圈回屋,正要洗簌时,忙了一整晚没睡的向富贵回来了。

    赵寰见他累得眼袋垂下来都快成了两个布袋,忙吩咐人去拿热水点心进屋:“你先洗一洗,坐下来边吃边说。”

    向富贵人虽疲惫,心中着实高兴,将账本奉上给赵寰,嘿嘿笑道:“赵统帅你先瞧瞧,这次赚的钱不多,但他们上勾了!”

    赵寰翻看着账本,热水送进屋,向富贵捧起水胡乱洗了几下,在她对面坐下。案几上摆着他平时最爱,早上总得喝上一碗的药汤。

    向富贵愣了下,顿觉得整晚的辛苦都值了。咧开嘴嘿嘿笑起来,端起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抹了嘴,向富贵迫不及待说了晚上的交割:“在谈价上颇费了些功夫,他们这些人,唉,看似聪明,做买卖都赚了钱。可他们做买卖,哪是靠着正经手段,都是背后主子的权力,与他们能打交道的,自是滑不溜秋,不然得亏得倾家荡产。这布料,里面的讲究多了去,别看都是绢,好的织娘,每次机杼的力道都一样。她们一匹锦缎,能卖五贯钱,而其他普通寻常的,只卖得到一到两贯钱。他们看不出来区别,好坏混在一起,照着贵的算了钱。这样损失一部分,也总能落几个钱。我就当眼拙了,也没太多压价。盐照着你的吩咐,以北地的价钱折算。只将羊卖得贵了些,找补了些回来。”

    赵寰看着账本,这些东西不愁卖,送到雅州黑山城,会翻数倍价钱,流到西域与大理国等地去。

    向富贵道:“赵统帅吩咐了要像平时那样做买卖的态度,不敢说他们十成信了吧,至少得信了九成九。我有意无意告诉他们,海边盐场的厉害。他们拿来的货太少了,这条道又实在太危险,不值得我走一趟。他们要是想做大买卖,直接走海路到达密州,从海上走也安全。若愿意做了,就在南边小报上,登上约定讯号:刘家铺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小报比邸报快,而且只要出钱,就可以在上面刊上铺子的买卖,吸引客人前去光顾。

    说到这里,向富贵停了下来,他伸出两只巴掌,笑道:“要做就做大的,至少得十艘海船的货起。我到时候拿烈酒,番邦的新奇货,肥羊,盐,金子与他们交易。”

    明州到密州,早就有了海上航路。密州落入金人手中之后,此航线就没再用过。

    如今密州在赵寰手上,黄河在直沽的南郊入海,如今差不多已经定了下来,海岸线逐渐清晰。

    甘岷山送了信到燕京,密州的港口已经在修葺,直沽的港口已选好了地,择吉日动土。

    赵寰微微笑起来,她的码头已快建好,就等着南边送来十艘海船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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