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宸关了警报。
老唐闭了闭眼:“哎,你来得太晚,倘使你在第一批跃迁白星的方舟上,猎杀者元首的位置一定是你……西尔德,一个六芒星而已,和你差了老远,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不过是他来得早。”
老唐又道:“别人都是按能力分配编号,唯独你,是按加入猎杀者联盟的时间排的编号。他眼里并不容你。”
老唐又喝了一口暴风雨,他龇了龇牙,道:“我怕你有危险。”
他关心则乱。其实只要他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比如——郁宸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如实汇报?又为什么愿意听从召唤,难道郁宸会被三十个猎杀队吓到?
倘若老唐往深处想,就会对郁宸多些信心,就会想到这个事情很大的可能是——郁宸故意的。
可能是老仵被枪/杀,他心绪太乱了,表面镇定,内心却失了方寸。
郁宸用一块布擦拭镭射枪:“我会回来。”
他起身,盯着地上的仵叔整理袖扣。
老唐也起了身,一手抵在腰上揉/捏,一手正在举着杯子往嘴里灌酒。
忽听郁宸道:“把他送去协会。”
老唐顿时放下酒杯,他看向阿金,道:“好。听说是有人投诉到猎杀者联盟。说这孩子来历不明,还说见过他从下水道出来。我这儿对他来说的确也不安全了,送去也好。”
只见阿金正在安安静静地帮小强凿冰,低眉垂眼,神情有些哀伤。看来情绪受了很大的影响。
老唐余光环顾左右,凑近郁宸:“这么说你也知道他是人鱼咯?”
郁宸看了阿金一眼:“嗯。”
老唐道:“还送了他一把枪,关系非同小可啊。同居过?”
郁宸正在把枪满膛,闻声只是冷淡地嗤笑了一声。
老唐问:“怎么,没有啊?但愿你没撒谎。那就是亲过嘴?”
郁宸冷笑:“没有。”
老唐“嘶”了一声:“这么大手笔,竟连嘴都没亲过,跟我年轻时候比可差远了。那手呢,拉过没?拉个手送把枪这生意划算,我老唐的手随便拉随便摸,不要枪,给我酒吧翻修翻修就行。”
郁宸把满膛的枪放入武器囊,他声音沉冷:“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关系啊?”老唐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接近一下郁宸门窗紧闭的心灵。
郁宸的耐心似乎已经没了:“无可奉告。”
他装完冲锋步/枪,又提起桌上的镭射枪,转过身大步走出。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又柔和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郁……上校!”
郁宸听出这是阿金的声音。
他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过头。示意他已经在听了。
阿金追近,又隔着距离停下:“刚才小强教我调了暴风雨。”
郁宸:“所以?”
阿金的声音变得有些小:“所以第一杯,能送给你么?你刚才救了我们,我……想谢谢你。”
郁宸转过身,把阿金盯住了。眸色晦暗不明。
阿金双手放在身前交叠,看上去乖得很。
他还傻站着不动,在等郁宸的回答。
老唐“嗨”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桌子:“你上校的意思就是‘能’!还不快去拿啊,这孩子真傻。”
阿金紧张地去捧酒,在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绊到椅子,酒撒了大半。
他有些局促地把半杯酒捧到郁宸面前的时候,看见郁宸唇角微掀。像是在笑话他。
郁宸还是把他的酒喝掉了,阿金紧张地等待评价。
就看见郁宸沉冷的眼神注视着他,把空杯子放进他的手里,沉声道:“别用这种眼巴巴的眼神看人。”
阿金:“……”
直到郁宸消失在视线,阿金还没回过神来。
他明明是好心来送杯他爱喝的酒,怎么没得到褒奖,还被凶了一句。
然后阿金就听到老唐掐着腰笑开了。
他蹲在仵叔面前:“哈哈哈,要是你还能看见,保准把你笑死。郁宸就是个娶不到老婆的命!”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仵,我们一起嘲笑他。”
再然后阿金就看见老唐坐在地上喘/气,接着他低下头,眼泪顺着枯瘦的脸颊,淌过岁月留下的褶痕,大颗大颗地砸在保安老仵的身上,砸在郁宸的大衣上:“以后啊,只剩我一个老不死的嘲笑他了。老仵啊,我没有伴了。”
*
这些天老唐为了焚烧老仵的尸体忙进忙出,阿金就穿着郁宸的大衣用围巾裹住脸,和小强一起打帮手。
酒吧暂时歇业了,但住宿还开着,迎宾被留在柜台前值班。
直到老仵焚烧成一捧土被装在罐子里,然后,又被埋入郁宸所说的墓园。
那天,半路上下了雨,老唐抱着装老仵的罐子,浑身都被淋湿。
阿金和小强也没想过带伞,自然也湿了个透。
墓园并不整齐,在这里找位置挖坟的还有其他人。
老唐跑了几圈找位置,最终找了一个周围已经有好几个碑铭的地方,老唐说老仵喜欢热闹,就葬在这里啦。
阿金抱着早已经定制好的牌子,小强抱着碑文,三个人送老仵入土。
阿金看着那一坛小小的罐子,被埋入地底,添土,压实。
人死后变成土,和土在一起。
就像人鱼死后化成水,和大海在一起。
在某一个瞬间,阿金心里对“生命”两个字,有了一些从前没有的理解。
送走老仵后,阿金以为会和从前一样跟着老唐回旅馆。
可是老唐只是让小强先回去了。
他带着阿金又去往了别处。
阿金在每一次外出的时候,都会用心记着路。
所以当看见老唐带他走的路越走越荒芜的时候,他忽然问:“爷爷,我们去哪里呀?天已经快黑了,今天我们不回家么?”
下过雨的傍晚天色本来就昏暗,更别说夜色四合,太阳都要下山了。
此刻天地晦暗失色,四野静谧无声。
阿金心里其实有一些害怕的。
老唐说:“送你去别处住一段时间。”
阿金沉默了。
接着,很快地,他点了点头说:“好。”
老唐有些诧异:“不问问我为什么?”
阿金小声道:“爷爷不会害我。”
他心里想,爷爷不会害我,但我会害了他们。
酒店的变故其实是因他而起,仵叔说到底也是因他而死。
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
他心里只有愧疚,感激。
就算老唐不把他送走,他其实也有做出决定,在埋葬了仵叔之后就把他的工资留在房间里,再写一封长长的寄语是给唐爷爷的书信离开的。
他会找到布莱克留给他的房子,找到钥匙,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不祸害别人。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红了眼眶。
因为又其实,他已经揣测到老唐兴许知道了他是一条人鱼。
那件事本就因为“猎杀者接到举报搜寻危险级人鱼”而起,可是直到现在,老唐也好,小强也好,没有任何人来质问过他一句,质问他是人还是人鱼。
两个人沉默着走进了废弃的疗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唐掀开铁丝网的时候差一点扎到了胳膊,是阿金情急之下伸手挡了,铁丝线割破阿金的手腕,流下鲜血。老唐就喋喋不休地自责。
推开门灯火通明,里边的人仍然是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当众泡澡的当众泡澡。
只是见到来人,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就是在这样的寂静里,阿金看见楼梯角里有一个壮实的男人,从他一进门就开始用一种让他不舒服的眼神打量他。
那男人还在楼梯的扶手上磨刀。
阿金往老唐身后缩了缩。
老唐拍了拍手:“哈哈,老朋友们。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宝贝。”
缩在大木通里只露出一个头的少年伸出两只光秃秃的洁白手臂,扒着木桶:“是和我们一样的宝贝?”
老唐道:“是的,我的宝贝们。”
然后,站在老唐身后的阿金就看见上次夸他漂亮的那个小女孩,又抱着人鱼玩偶蹦蹦跳跳地过来:“太好了,我赌赢了!上次小哥哥走后,我还在跟莱尔打赌说你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他还否认,我赌赢了!”
接着她又蹦跳到磨刀的让阿金发怵的男人面前,伸出手:“莱尔,给钱。你输了。”
阿金就算再傻,此时也看出了一些什么,但是他不敢乱说话,怕是错觉。
接着,他就听见老唐对着大木通里的少年说:“小可爱,快用你最漂亮的迎接礼,欢迎一下新人。”
阿金顺着老唐的目光看去,就看见木桶里的少年开心地笑了笑,接着转过身,在他身侧,一条灰色的尾巴破水而出,尾鳍像是绽开的轻纱,在空中打了个旋。
就像是,开了朵昙花。
顷刻间,又缩进木桶里,害羞不出来了。
阿金睁大眼睛:“人鱼……”
老唐伸出手摸了摸阿金的头发:“别怕孩子,你在这里,会比在旅馆安全。”
阿金喉头忽然哽咽,他忍着没有让自己发作。
只是大脑晕乎乎地,不知是震撼、惊喜,还是像做梦一样不清醒。
他转身抱住老唐,把头埋在老唐胸前的衣服上:“爷爷,谢谢……”
老唐摸他的头:“哈哈,好。”
阿金又说:“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也对不起,害了你。
未尽的话语老唐似乎都能懂,他抚摸阿金的头发:“不接受道歉,你没有任何错。孩子,你很好,你没有任何问题。错的,是西尔德,是塞壬,不是我们这些平凡的家人。”
老唐把阿金送到上一次办/证的台前。
只不过上次是伪造证件,这次是办理暂住。
老唐临走前向楼梯那儿招手,那个刚刚还让阿金感到不安的壮硕男人竟然被招了过来。
阿金往老唐身上缩的时候,壮硕男人的一双眼睛就盯着他看。
那眼神明明是平静的,却让阿金觉得很奇怪。
老唐拍了拍阿金的手:“别怕,他长得潦草,但是人很可靠。他曾经跟过郁宸呢,曾是五芒星猎杀者,在联盟犯了事差点被处死,郁宸赦免了他,他就成了一个散户。后来,就在这里保护人鱼了。”
“保护人鱼……”
“是啊我的孩子,这里是人鱼保护协会。”
“这里,都是人鱼?”
“不全是。”
“是……是人鱼建立的保护协会么?”阿金胸膛起伏,问道。
他顿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
接着他听到那壮硕男人说道:“不。建立人鱼保护协会的,是人类。”
他伸出手:“第一次来的人鱼,都要登记爱好、习性、是否有过敏史,以方便日后进行照顾。你得跟我来一个单独的房间。”
阿金看向老唐。
老唐朝他挥挥手:“去吧孩子,相信他,他是个可靠的人。”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也该走了。这里不是人人都知道,我来久了不太好。我走了孩子,我会来看你的。”
眼睁睁看着老唐走掉,阿金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他余光瞥了瞥身侧正在耐心等他的壮硕男人,喉头轻轻滚了滚。
这时房间里许许多多的人形朝他围来:“快跟莱尔去做登记吧!”
阿金转头看向木桶,那里边人鱼形态的青年趴在木桶边缘对他笑:“快去吧宝贝,待会儿来找我玩呀!”
小女孩也抱着人鱼玩偶凑过来:“快去吧小哥哥,莱尔哥哥是这儿最厉害最可靠的人啦!”
阿金转过头看向莱尔,莱尔催促他:“快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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