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的时辰一到,只余更夫和巡夜的官差在街面上走动,家家户户陆续熄灯就寝,夜虫的叫声额外清脆嘹亮。


    侯府后院,穆辰安如约而至。


    白初语注意到,穆辰安身上别着一个阳间的钱袋,面料是黄色锦缎,个头不小,多用于装银票,下面坠着一颗翡翠珠子,一看便知是出自富贵人家,寻常百姓身上的钱还抵不过这个钱袋本身的价值。


    穆辰安只能移物不能藏物,换做普通人就只能看到钱袋浮在半空,怕是要被吓个半死。


    白初语向他伸出一只手:“把钱袋给我。”


    钱袋里面的钱是穆辰安打算为白初语置办一身行头准备的,他毫不犹豫地放到白初语手上。


    白初语打开钱袋,从里面摸出一叠银票还给穆辰安,而后取出阴阳鲤法盘。


    白鲤将钱袋吸入口中,转动半圈,与黑鲤互换位置,法盘随之散发出荧绿色的魂光,须臾,黑鲤张口将钱袋吐回白初语手中。


    白初语将钱袋递给穆辰安,微微一笑:“把银票放进去吧。”


    穆辰安看着已经变成阴物的钱袋,心说这东西还能用?


    不过既然白初语开了口,他便依言照做。


    出乎他的意料,银票放回钱袋后并未掉落,也无法透过钱袋直视。


    直白地说,就是这阴间的钱袋可以用来盛装阳间之物。


    穆辰安诧异地看向白初语:“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初语言简意赅:“我用魂力将这钱袋炼化了,如果你用来装阴财会比装生财空间更大。”


    “我在鬼市上见过这样的器物,十分稀有,价格高昂,你居然这么快就能做出来,真厉害!”穆辰安由衷地赞叹。


    鬼市顾名思义,鬼物之间交易的市集,他只有生财没有阴财,遇上了也买不起。


    “观主擅长炼器,我从观主那里学来的。”说到此处,白初语强调:“你只能自己用,不许转送!”


    她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可用于阴阳两界的器物会是鬼物干涉现世的媒介。


    她之所以出手,一来这就只是个钱袋,不是杀人的利器,二来这老鬼本就拥有移物的能力,钱袋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嗯。”穆辰安笑着允诺:“这是你送给我的钱袋,我不会转送给别人,我只会用它来装送给你的东西。”


    迄今为止,他还是第一次以魂体的状态与一个活人交往,不出意外,未来也只有她一人。


    白初语一顿。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好似这钱袋是特地为她准备的一样……


    转瞬,她想明白了,这老鬼不可能有亲人在世,估摸着也就只有自己能帮他将□□转阴物。


    揭过这个话头,穆辰安道:“你还是去见你师兄吗?”


    “我想先去另外一个地方,问问那鬼绣娘为何要在给我做的裙子上绣花。”白初语放出黑鲤:“跟着它走就能找到。”


    “好。”穆辰安走上前抱起白初语。


    黑鲤通过圆摆长裙上面留下的鬼气一路寻到一条满是商铺的街道,停在一间成衣铺门口。


    白初语左手握住门上的铜锁,右手从荷包里取出一截槐树枝插入锁孔,向槐树枝注入一道灵力,槐树枝长成钥匙的形态,她再用力一推,锁栓弹开。


    街面上游荡的鬼魂见状纷纷围上前:“呦,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竟有这一手。”


    “选对地方了,这里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成衣铺,所用的布料来自江南楚家。”


    “江南楚家你们知道吗,江南首富,皇商,宫里面的娘娘们都用楚家的布料做衣裳。”


    “最有名的要属月光纱,每年送到京城的总共只有百匹,这间铺子能得十匹,小娘子你随便拿一匹就赚大了。”


    “……”


    他们惯常这般边瞧热闹,边品头论足,反正普通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问题是白初语不普通。


    穆辰安正打算把他们打发走,便听从远处传来低低的吆喝声:“大家快跑啊!送魂今晚带队巡夜,马上就走到这里了!”


    话音落下,众鬼一哄而散,一个不落。


    苍天为证,他们就是看热闹,没有招惹这小娘子啊!


    “……”


    白初语把铜锁放到穆辰安手上:“帮我把门锁上,你去别地儿避一避。”


    宋珲是金吾卫,不仅送魂,还抓贼啊,别把她当成贼人了……


    “你自己可以应付吗?要不先和我一起离开,等下再回来。”穆辰安有些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


    白初语胸有成竹:“我可以的。”


    活人搞不定,死人肯定没问题,何况从那精致繁复的图样和细密平整的针脚来看,那鬼绣娘并无恶意,否则也不会耗费这么大一番功夫。


    待白初语进门后,穆辰安将门锁好,纵身跃上成衣铺对面的屋顶,躲到屋脊后。


    有前车之鉴,他这身与生俱来的魂力太过招摇,是生是死,他都不想惹人注意,以免横生枝节。


    门内,白初语感知到整间铺子里都充斥着鬼气,表明这里就是那鬼绣娘的栖身之所。


    鬼魂在常期居住的地方会有地利,或多或少能够使出移物的能力,这便是普通人也能察觉到的闹鬼,譬如当下。


    “嘭——”


    柜台上的算盘在白初语站定后莫名掉落到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轰鸣,伴有算珠彼此撞击的脆响,在这静谧幽暗空旷的大堂里能把人吓到惊魂。


    不过还不足以吓到白初语,她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呼——”


    门窗紧掩,却挡不住阴风阵阵。


    前厅中所有尚未售出的成衣随风摆袖,动作一致,好似活过来一般。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细碎的响声,就差没直接宣之于口:“这里有鬼啊!”


    白初语依次打量过去,在一身悬挂在最显眼位置的衣裙上面看到了同样的刺绣手法,不过是活人绣的。


    由此可见,那鬼绣娘生前就在这间铺子里做工,手艺还是最好的一个。


    她径直走过去,不等靠前,那身衣裙自行脱离衣杆向她扑过来,两条水袖平伸,意欲缠住她纤细的脖子。


    白初语双手握住对方的两只手腕:“我非窃贼之流,我是来问问你,为何要在活人的裙子上绣花?”


    普通人只能看到一身自行舞动的衣裙,而她却能清晰地看到穿着衣裙的鬼绣娘。


    鬼绣娘满头银发,面容枯槁,老态龙钟,当是寿终正寝,死了没多久,因为再久一点,可以让自己变得年轻一些。


    “你是道姑!”鬼绣娘闻言一惊,猛地发力挣脱白初语的手,退出老远,一脸警惕。


    心中暗道,这道姑莫不是因为那绣纹来收她的吧?


    紧跟着解释:“我就是喜欢绣花,没害过人!”


    “那为何这满屋子的衣服你都不碰,独独在这条裙子上绣?”


    白初语说着,从荷包里取出圆摆长裙展开。


    这条裙子真是美,裹胸是粉色的,腰肢纤细,下裙是介于蓝和紫之间,颜色鲜艳,裙摆绣了一圈白牡丹,整体看上去像极了倒置的牵牛花。


    不过若是没有见到那套头面,没有在自家院子里种牵牛花,未必会联想到,毕竟所有的裙子都是窄腰宽摆。


    几许月光透过窗子照到裙身上,似落在清澈的湖面上,闪闪发光。


    鬼绣娘急了:“你怎么把这条裙子带来了?那小小姐穿什么去参加宴会?白家人那般黑心肝,肯定不会为她另外准备!”


    这裙子虽然样式奇怪了点,但也是用月光纱缝制的,别人想要都没有。


    白初语接话:“如此说来,你是特地为白家小姐绣的。”


    事已至此,鬼绣娘索性大方承认:“是,我是白家原配夫人的陪嫁,近日才知小姐还有一个女儿在世,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她看不见……”


    “谢谢。”白初语真诚地道谢:“我看到了,我很喜欢。”


    “你……”鬼绣娘诧异地看着白初语:“你就是小小姐?!”


    “是我。”


    “小小姐!一定是的,只有小姐的孩子才会这般美貌!”鬼绣娘将白初语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忽地哭出来:“奴婢对不起你,当年白家对外宣称小姐一尸两命,这么多年,奴婢都不知道你尚在人世,没有为你做过一身衣裳。”


    白初语轻声安抚:“我过的很好,我如今是玄门中人,并不在意这些世俗之物,这条裙子虽好看,颜色太过艳丽。”


    “你喜欢什么样的,奴婢给你做!”


    说完,鬼绣娘一瞬间变得低落,她已经做不了了。


    “嘭——”


    白初语正打算说什么,店门被一股蛮力破开,电光火石之间,一条散发着魂光的黑色锁链自门外袭来,缠住鬼绣娘的脖子将她向外拖拽。


    勾魂使?


    这也太粗暴了!


    白初语伸手抓住锁链,反方向用力。


    锁链的主人不得不走进店内。


    是个活人,身穿金吾卫的官袍,龙眉凤眼,神情冷毅,身材笔挺高大,劲瘦而有力的那种身形。


    白初语没见过,但也猜到了,这位就是人鬼两界大名鼎鼎,绰号“送魂”的宋珲。


    白初语极度怀疑宋珲的名字是拜入玄门后取的,不然怎会如此贴切。


    “有我在此,无需兄台出手,把这锁链收了吧。”


    随着宋珲的靠近,锁链已经失了力道,白初语松开了手。


    宋珲走到一人一鬼面前站定,目光冷厉,口吻似审问犯人:“你打算怎么做?收了她,还是杀了她,抑或是将她送往地界?”


    玄门中人与鬼物产生纠葛,无非是这三种处理方式。


    白初语回:“我不收她,更不会杀她,她没有害人,要不要送往地界,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宋珲冷哼:“这可由不得她,人死如灯灭,与阳世再无瓜葛,她却有阴宅不住,占活人的阳宅,还是及早去地界报道吧。”


    白初语心说,传言果然没错,不过她还是要为自家的陪嫁争取一下:“这虽是阳宅,可并非住宅,无人居住,白日往来的人即便沾上些许鬼气,出了这门就会散干净。”


    宋珲未再开口,在白初语说话的功夫,他右臂伸向无人之地,五指张开,自掌心的位置形成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不断扩大,竟是地界之门。


    不是每个玄门中人都能打开地界之门,由此可见此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待地界之门与人等高,他二话不说左手用力一拉,将鬼绣娘拉到身前,跟着往门里推。


    “住手!”白初语抓住宋珲的左手腕拼尽全力阻止,奈何他也是个修行之人,占不到便宜。


    “你放手!”宋珲冷声呵斥。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人鬼殊途,此事与你何干?”


    “人鬼殊途,你为何要欺负鬼!”


    “你百般阻止,难不成还打算与她继续往来?”


    “往来又如何,我是玄门中人,一点鬼气还奈何不了我!”


    “既是玄门中人就该知道地界的规矩,鬼物不可与阳间之人有交集!”


    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鬼绣娘开了口:“没关系的小小姐,能见你一面奴婢已经满足了,等去了地界见到小姐,奴婢会告诉小姐……”


    宋珲才不管鬼绣娘说什么,眸光一凛将白初语狠狠地甩开,跟着在鬼绣娘背上一拍。


    眼看着鬼绣娘即将没入地界之门,忽然之间被一股骇人的力量弹出来。


    两人一鬼:“……”


    鬼绣娘一脸无辜,她什么都没做,也做不到。


    白初语与宋珲异口同声,俱是有些诧异:“阳寿未尽。”


    阳寿未尽,地界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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