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临京,滂沱大雨。


    夏夜闷热,哪怕雨季依然若蒸笼怫热。


    山鸣雷,大地随之隆隆震动。有一轻队骑兵趁夜色驾马,马蹄得得,踩在泥泞雨夜溅起飞泥,雨水冲洗树干上血迹,狂风卷积树叶,只听得树枝折断的吱嘎声。


    马上为首之人持钢刀,刀刃正反全开,刀柄刻梅,样式异国所铸。


    “快追!主人的命令,不用带回,就地处决!”


    聂让咬紧牙关,雨水混杂血水顺着他鬓角微曲的卷发流下,他抽出腰间玄刀,利落一刀将右胸一只穿膛箭砍断,伸手噗嗤一声拔出腿部一箭,随意撕下玄衣包住血流如注的创口,整个过程未吭一声。


    同是暗卫,对方很快便发现草林间未来得及被冲刷的新血液。


    “那边!”


    冰冷箭雨刺破雨夜,随轰隆隆的雷鸣又至。


    聂让咬牙,推开树枝叶一个箭步如猎豹般冲上前,迎着电光暴喝一声,玄刀重压而下,直将最前的刺客枭首。


    人头落地间,漆黑的身影又在人群穿梭,刃染鲜血,不过一刀封喉。


    连倒数人,玄刀对上钢刀,为首男子目光阴翳,钢刀却由玄刀震得虎口发麻。


    “好俊的武功,胡人样貌?你是姜瑶手下哪位?”


    聂让并不回答,手上力道更甚,左胸血液顺着箭矢流下,顷刻鲜血又被雨水冲散。其余人见状,忙一并扑来,他扭身躲过刀刃,反手在袖间取了三枚梭子飞出,准准钉入一人脑门、一人咽喉。


    他干脆转身,不再看一眼倒下的尸体,持刀与首领相过数百招,雷霆间一时不分伯仲。


    “首领!肃王已死!”


    他持刀后退半步,和州已属大赵腹地,此行只为被武安军生擒的萧廻生,见眼前人实难对付,不欲与之继续缠斗。


    “撤——”


    谁料眼前男人突然发难,提刀如雷霆袭来。


    这一遭,聂让的力道比之前不知大了多少。原来方才他不过一直在拖延时间!


    刺客首脑被这突然暴增的力量压得连退数步,其余梅花卫见势不妙,一齐上前。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前梅卫也是精英。


    转瞬间有三人被抹了脖颈倒地,聂让右手挨了一刀,鲜血顿时溅出染红泥泞,当即换左手持刀。


    一道霹雳贯穿天际,不需闪电寒光映衬,他的眼神猩红,凶恶得仿佛要将面前人生生咬下一口肉。


    “疯狗。”


    首领暗骂一声,知道这人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你就是拼命,你主人也不会落你什么好处。一条命不容易,还不撤去?”


    聂让若未闻。


    对方使了个眼色叫剩下的人布阵,数把钢刀一起攻向他受伤右手和左胸断箭。


    刀光火星交错,雨势不见弱,聂让袖间短箭于飞梭皆用尽,玄刀也卷了刃。


    力渐弱,视线被血雾模糊,他已是强弩之末,可对面还剩十人。


    搏杀间,一柄钢刀狠狠贯入他腹部。


    聂让身躯顿了一下,胯部又是数刀。他反手紧紧握住刀。


    五六个人扣住他的肩颈,将他按入泥地里。


    电光火石之际,聂让手上力道倏然一扭,以一个极度刁钻的角度,猛然将手中卷刃玄刀向前送出!


    顷刻,左胸心脏处穿刀而过。


    “首领!”


    死士大骇,一拥而上,将手中箭矢穿入四肢以固定。


    最后一人抓着他的头颅猛地扣入泥沼,鲜红血液顿时染红浑浊泥浆。


    头目吐出一口血:“别让他吞毒,活捉回去!”


    这种能耐,只能是玄卫要员!


    死士连去掰他咬死渗血的唇齿,却发现刺客常用于□□的齿间毒.囊早已被咬破。


    “他已经,唔啊——”


    话未说完,捏开他唇齿的指也被咬住,只听咔嚓一声,骨头连带皮肉一齐被咬下,鲜血迸出,溅落一地。


    聂让别过头吐掉口中血腥与断指,过度失血和烈毒的剧痛使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发出濒死的颤抖哀鸣。


    可他只是喘着粗气,染血的猩红瞳孔杀气腾腾,森冷看向他们的视线如视死物。


    这群同样在生死之间锤砺的死士终于感到一丝可怕,有人骂了一句。


    “南赵怎么养的怪物。”


    林间又传来得得马蹄音。这一次声音更重。


    隔着雷鸣,有人认清了踏进林间的银甲大将军。


    “是赵羽!姜瑶真派了人来接应!”


    “肃王已死。这人就丢在这,他吞了毒活不久的,撤——”


    聂让半身埋在泥里,又一道惊雷降下,血雾遮掩视线,闭上眼前昏厥前,他看见雪白的玉狮子和高大的影,听见一声遥远朦胧的声音。


    “速叫军医来,殿下交代过,肃王生死可不计,此人必当全力救回!”


    “先给他止血!”


    .


    数日后,长公主府。


    六月酷暑,风不起,蝉鸣震彻云霄。公主府殊丽绣花寂静火红,若潜煞气。


    和州死士口中的南赵长公主姜瑶坐在府上,她屋中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没有起冰鉴,面前桌案上热茶氤氲雾气,婢女寥寥无几,就连打扇的侍从也未安置。


    “殿下。聂统领醒了。”


    凤眸豁然睁开,姜瑶坐起身:“医正如何说。”


    “医正说统领身体强硬,其他地方虽凶险但尚能处理。但右手筋骨遭受重创,旧伤复发,日后恐也无法再用刀了。”


    侍女半晌未得到动静,也不敢抬眼去瞧,余光看到殿下单手握着茶盏,顿了会:“随本宫看看。”


    少有人知晓聂让的名号,但说起玄卫,知道的人便多些。


    每代皇朝都会有那么一二隐秘组织,刺探情报、监察百官,有的用心腹子弟,有的以毒药控制。先皇也不例外,差人专门收集了各地流民幼童,放于暗卫营里自幼驯养。


    但玄卫尚未成形,先帝先一步崩殂。


    这批人几经周折到姜瑶手上,慢慢发展成如今模样。


    聂让即玄卫今日统领,是当年那批流民里的一位,七八岁时入营,杂着些许西戎蛮族血统,是北周最鄙弃的杂血,不知具体父母家族。


    他在营地里长至十三四,被还是公主的姜瑶看中,自此作了她的私卫,后来继任暗领玄卫统领。


    这一担,已是十多年。


    聂让也陪了姜瑶十多年。


    姜瑶从景玉公主变作长公主,幼弟继位,朝堂臣子也被她暗暗换了大半。


    鉴于身份特殊,姜瑶特意在西厢房为他批了间单房。


    西厢房临近抄手游廊,虽清冷寂寥,却是个好养病的地方。数年前公主府新修,姜瑶遣人在门口种了松柏,如今长成大树,看起来没那样寂寞。


    梅玉敲门示意:“聂统领。殿下来看您了。”


    塌上一男子上身精壮,裹着层层绷带,半靠木榻正对着一干二净的房梁发愣。


    他身材异样高大,肌肉线条凌厉,五官深邃,混杂些许胡人血统,散发发梢末端微曲,脸色因失血而发白,正是前些日在和州雨夜与死士相斗的玄卫。


    门被推开,阳光落入,聂让微怔,全没未料到她会来他屋内,随后急忙移开视线,全然不顾伤势挣扎起身,垂首行礼。


    “见过主人。”聂让声线微哑嗓音偏低,因此显得沉稳可靠。


    姜瑶挥手示意梅玉侯在门外,上前扶了他一把,触手见他皮肤温度比自己还凉,眉头越蹙。


    他望着她黑玉样的眼睛却因不安微震,如被驯养的猛兽在主人面前受了伤,有着矛盾的野性与温顺。


    “求问主人,肃王…”


    “死了。”


    偌大身躯猛地一惊,右手无力软下:“奴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可屋内的女子置若未闻,只看他的腰腹,薄怒:“三刀六箭,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虎贲军救人回来时,治伤的医正都险些没拿住药箱。他说他行医数十年,好赖也跟着武安军去过边境,从未见过受如此伤势还能活下来的人。


    尤其其中一箭还扎入心脉,但凡再偏离半寸,神仙难救。


    当事人见她生气,不敢言。


    姜瑶闻言一顿,嗤了声后直径坐在他木榻上,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颚,生硬抬起他的脑袋,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卷发落在掌背微痒。


    暗卫漆黑的瞳孔流露出几分局促:“主人……”


    “你可知错?”


    “奴知错。”


    他未能将肃王带回,反叫姜瑶差赵羽点兵去救,其罪当诛,怎么罚都不为过。


    “本宫可不是说萧廻生的死。”姜瑶甩袖拂了他的话,“既知肃王已死,为何不跑?”


    聂让不善言辞,只道:“主人要萧廻生。”


    “咚!”


    另一只白玉似的拳头不轻不重砸在一边桌上,发出一声响,不重,但令人胆颤。


    “笑话!单凭这点你就吞了牵机毒!?”


    重伤剧毒,哪一个都是要命的凶险。


    只差一点,赵羽就只能替她寻回一具冰冷尸首。


    如果不是她提前安排,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该在哪个乱葬岗捞人!


    聂让实在不知道怎么作答,暗骂自己嘴笨,只见肌肉绷得越紧,反复是“主人息怒”。


    见状,她气笑了,捏住他下颔的力道渐重,凤眸稍稍眯起:“萧廻生死便死了,一个破落王爷,值得你交出命去?”


    他从未见过她动这般大的火气,讷然片刻,却难得开口争辩:“……值得。”


    暗卫本是消耗品,性命交托完成任务根本是分内之事。


    聂让稍稍垂下眼。


    主人要萧廻生,他便以命抢回;若要朝内重臣项上人头,他便潜伏去取。


    这就是他十五年来生命的所有意义。


    其余所有,不敢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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