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喝了药后睡不着,姜瑶干脆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丝铜镜,细细把玩起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镜,甚至右上角还有一道显眼裂纹,显几分黯淡寒酸。


    镜面照着主人的样貌,她脸色略带病白,一双眸子却璨如星辰,眉睫鸦黑双目有神。


    忽然间,镜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浅金涟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渐渐平息下来,朴实无华的镜面骤如佛家圣物,神圣不可侵。


    这一面镜子,姜瑶最大底牌。


    一面只有她能看到未来的神物。


    每隔月的上弦月时,铜镜便会泛金,她可在上面写下字,此物将细致呈出相关光景。


    姜瑶指节抵住下颔,好好思索了一阵,勾起一个略带狂气的笑。


    这次她不准备看未来军械发展、也不欲观田亩改制或其他。


    这是第二次,她要观一个人的未来。


    她冷然一笑,单手稳稳持镜,单手点指,一笔连成,书:


    ——北周长武帝萧执


    .


    镜面涟漪渐渐平息,瞧见镜中熟悉久违的人影时,姜瑶忍不住皱了眉。


    昔日宇文执做质子时与她确实关系甚切,他这张脸哪怕化成灰都认得出。


    男人清瘦,肩披黑狐大氅,白玉束冠,脸色阴白,只是最日常简单的装束,手里捧着一只烟枪,朱纹翠饰,华贵非凡。


    仔细看清那只烟枪,姜瑶眯了眼,不禁想笑。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以旧情为名,精巧地谋求最大化利润。


    可待瞧清楚里面浮现的背景后,她坐不住了。


    萧执,或者说宇文执的背后,大团秋菊明黄花开盛丽,雁来红艳殊若紫,朱红宫墙压抑天宫成一线,亭台楼阁,池水上柳荫袅袅。朱红门边有一棵挂着四盏小灯笼的梅树。


    ——正是她南赵皇宫!


    古来王不见王。一国国君出现在他国王宫,若不是被俘,那只能是北周铁骑南下,攻破大赵国都。


    也不对。


    照之前她所见后世之言,现在大赵绝非灭亡时机。且今赵国富兵强,何至于此?


    狐疑之际,庭内一簇精装银甲卫持枪横出,枪尖立起,如一道城墙,结结实实拦住国主去路,众卫包围下,一人披龙袍缓慢走出。


    他头束翼善冠,容貌清隽,莹润无瑕,眉宇张扬英气逼人,声音却比现在沉稳成熟得太多。


    ——正是大赵那六岁登基的皇帝,姜鸿。


    姜瑶脸色放缓些。


    再去看,银龙卫装备精良,神情肃穆,迥然有神,不似败军之迹。


    镜中,姜鸿冷声,话语间给姜瑶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文帝孤身来此,就不怕朕生擒以胁北周吗?”


    文帝?


    宇文执的尊号长武帝,并无文字,所以…是谥号?


    姜瑶错愕。


    活人不可能加谥,而宇文执却好端端站在这里。


    ——假死。


    ——还得是那种能瞒过满朝文武,举国上下的假死。


    蹦出来这个结论时,姜瑶感觉素来还算灵光的脑袋卡壳了。她手一抖,险些将铜镜砸下,叫它好好看看自己在放什么屁话。


    一国之君费劲周折让位于人,千里迢迢南下赴死。


    她额角一跳。


    这要是宇文执能做出来的事情,白瞎了她和对方打擂台的这么多年岁月。


    银甲卫面色肃杀不善,宇文执仍不为所动,肩披厚重的黑狐大氅,手持翠珠烟枪,温吞如旧:“寡人只是来看阿瑶。本就没想着回去。”


    轻飘飘一句话触怒了眼前皇帝,姜鸿眼眶微红嗓音愈沉,垂于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死盯着萧执,显然正压抑着怒火:“阿姊昔日待你不薄,你却咄咄相逼计计阴损。现在她去了,你装给谁看?”


    当初萧执在南赵做质子时。北周贵族尚且未改姓,国姓仍是宇文。


    质子在他国总多受掣肘,虽衣食无忧可总不得自由,姜瑶幼时常混入质子宫内寻萧执谈天,也常给他带去所需书籍。


    萧执轻描细笔地嘲讽:“去了?可笑。不是你杀了她吗?”


    少年皇帝沉眸不言。


    姜瑶见状一怔。


    她记得,姜鸿应该不知她中毒一事的。


    抿唇片刻后,姜瑶沉眸恢复了一贯的可怕冷静。


    许也合理。


    左右她性命不过两年,世事无常,到时候发生什么都难说,许是与鸿儿有所商议,最后拿命送大赵一程也算说得过去。


    而且……


    镜子神异,未必无诈。


    不可以任何人或物的一面之词决定行动,这是最基本的警戒。


    萧执抬头仍含笑,脸上是病态嘲讽似的白:“寡人不知道,阿瑶什么时候养了一个如此狼心狗肺的弟弟。”


    姜鸿已怒到极点:“你找死!”


    银龙卫长枪应声皆出,刷刷将萧执围了一圈,枪架在肩上,他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阿瑶既未入皇陵,那她现在葬在何处了?”


    对方冷着脸,一句话不出,只阴鸷地盯着他,像是考虑如何将他五马分尸。


    萧执侧目,摇头:“…算了。”


    瘦如寒梅的指推开一只长枪,他任由枪尖刺破咽喉,殷红沾染红缨。他将烟枪放在地上,终于如支撑不住般俯下身,头颅却高傲扬起。


    “这是她从前和我交换的信物,她定好日后招我为驸马,我言欠她一条性命。虽是戏说,可如今斯人已逝,我偿她一条命,现在将它重还于大赵也不算违约。”


    宇文执脸色苍白发紫,原来早已毒入骨髓,闭上眼:“便这样吧。”


    他吐出最后一口息,画面开始扭曲,泛起金光,自边缘处消散。


    画面仅有最后一句略显虚弱的声音:“我这药烟里,放了足量的寒毒。若不想阿瑶的心血毁于一旦,礼鼎内……”


    后半句话随镜面波动消失,姜瑶听不清,但忍不住皱了眉,有些烦躁地拨弄手中暖炉。


    十四年前先皇后薨逝,诊治御医皆被痛失爱妻而龙颜大怒的先皇处死,几乎无人知道。


    先皇后并非暴疾,而因北周寒毒。


    她伸手抵住额头,孙绝开的药味太重,熏得她头微痛,便随手将镜面收好,放回软枕下。


    因此,她没有看见镜面的右上角裂纹的边缘,再多了一道细小碎纹。


    若注意到了,姜瑶便可知晓,既定的未来与现在之间,又发生了难以弥合的改变。


    她闭上眼,仔细琢磨着方才镜面内的一切细节。


    秋菊和雁来红开,应是哪年的秋季。萧执能入得了皇宫,不是姜鸿默许,便是有人带他潜入。


    还有梅树上突兀的四盏灯笼。


    无论她如何……她还有想护着的人。


    “阿让。”


    她敲了敲靠耳房的窗。


    薄纱上立即有一道影子闪过,迅捷而安静。


    “奴在。”


    聂让快步在窗外站定,等他出声时,二庭留侯的暗卫才发现首领站在寝屋门外。


    屋内声音听不出异样:“进来。”


    聂让怔了一下,思及白日情景,自知推辞无用,低声:“冒犯了。”


    推门进帐,姜瑶肩披小羊毯,只着纱绢里衣,乌发散披,似一条美人蛇。


    她正倾身坐在木藤靠椅上,脸色微白、表情不多,澄明乌目透过窗正向窗外皎月似有片刻走神,听见推门声后转过头扬眉。


    “那么远作甚,走近些。”


    他低着头应声,绷直身躯屏住息,才觉不逾越,垂首稳跪在她面前专供下人所用的脚踏。


    “头抬起来。”


    聂让当即照做,面部冷硬如旧,看不清多少情绪。


    姜瑶从软塌下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枚青铜半边面具。面具质地做工精细,右角细绘凤尾,左角刻饕餮暗纹,恰能盖住大半面容。


    他识得这只青铜面。


    这是是主人幼时便一直留在身边的玩物,放在仓库积灰多年,前些日子才被翻找出来。


    聂让平日出任务,要么以黑纱蒙面,要么凭身手借夜色遮掩,除了考校其余玄卫,极少需要这类物什,更不必说做工这样精细的面具。


    他自觉不配,可素手将冰凉青铜面覆上他面时,他仍不动,高大威武的躯体如任由她摆布的木偶。


    姜瑶慢慢系好他颈后用于固定的系带,赞许他样貌:“有齐太尉公之风。”


    传闻昔日北齐大司马因面容丰神,上战场必以青铜覆面,威震敌人。


    聂让五官深邃刚硬,高眉深目,躯体肌肉力量惊人,纵不用青铜面也能摄敌,可戴上也显得神武非凡,隐有几分将相。


    这样很好。


    ——日后调到赵羽手下带明面兵吧。


    虽然他头几年未必习惯,玩惯了暗卫那一套恐怕要吃些苦头。


    但如此一来,便是她死了,他也不会受波及。


    她这样想,又打量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青年片刻,蓦地伸手一拽他颈后缎带,青铜面应声滑落,扑腾一声落在他手心。


    “以后外出行事时戴着。”


    “是。”


    他黑发尾部的卷曲实在太过有识别度。


    不过,也无妨。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吩咐:“武安军大将军赵羽正归京述职,和州时你也当见过了。本宫要你暗中看护他安全返疆。”


    乱世风云变动,易出人才,赵羽便是其中之一。


    武安侯老爷子金戈铁马,一生为先皇尽心尽力,率武安军接连替先皇统一南部十四国,才成今日两国对峙之局。


    赵羽苦寒出身,本无姓氏,偶然为武安侯所救,认作义子养在膝下,名份上还称一句姜瑶的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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