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晨旦,朝中熙熙攘攘。


    昨日休沐,武安与虎贲分别递了告老还乡和丁忧的辞呈。今日便是决议更迭人选的时候。


    少帝坐高位,长公主坐后帘。


    第一个拿斛板站出来的是兵部侍郎:“江蒯年迈,荣蒙圣恩,请辞归乡。武安护军护军有缺,臣恐调度混乱,特来请旨。”


    少帝端坐高堂,举止稳重威严:“依卿家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兵部职方司郎中俞东:“臣斗胆。荐永昌侯二世子任武安护军。”


    长公主提拔的谏臣程迟即刻反对:“周卿善文法,长律例。然业有专略,且统军虽贰,事烦多,恐不胜其任。”


    “周卿乃将门后代,大夫将种,领右卫中郎将,护国有功,张弛有度,担得统军一职。”


    “不可。羽林军为近卫,武安军乃外兵,两者岂能牵连?”


    “卫外兵乃陛下、殿下忧勤,何劳御史劳心?”


    他们一来一回,嚷得少帝脑袋都疼,暗道阿姊说得不错,这些人确实会先插手武安布防,上折推周睿入武安军,照着姜瑶的台本:


    “卿家说得确实有理。周卿护国有功,乃国之重器也,边军甚重,可相托之。阿姊,你道如何?”


    殿内静下,帘后人思忖片刻,反对:“内外卫不可乱纪,不若让周卿领禁军虎贲,方不没人才。”


    群臣见少帝皱眉。


    长公主继续道:“武安军乃边际固疆之本,由内朝定夺恐于前线不利。究竟用谁,请由赵大将军自行决议。”


    姜鸿不耐:“中书省便按此拟招罢。”


    这对兵部和李氏来说已算还不错的结果。毕竟长公主不可能真让非亲信者领自己的兵。


    且有意外之喜。


    有朝臣持板低头,唇畔冷笑。


    “退朝!”


    .


    朝会刚散,长公主回府用膳,有人出乎预料先凑了上来。


    “武安侯府来的?叫什么名儿?”


    梅玉插了一颗剥了皮的冰皮葡萄,送入姜瑶口中,她遥遥看向下方,男子样貌清瘦,青玉长衫,干净澄澈如林间小鹿。


    “回长公主的话,奴叫晁霄道。”男子低着头,柔声细语。


    “雨肖霄?天也。是个好名,不过太缥缈了些,日后改作晁行吧。”


    他闻言大喜,当即跪下:“谢长公主赐名!”


    喜声屋外可见。


    聂让低垂下眸,持刀安分静守在门口,只听屋内人声清冽朦胧:“听舅父说,你的笛子吹得不错?”


    晁行仍跪着,脸却微微泛红:“殿下珠玉在前,草民不敢称不错。”


    她笑起来:“嘴倒是甜,吹来听听。”


    片刻,帐内响起一曲轻快的鹧鸪飞,是潭州小调,欢乐生动,笛音淙淙。


    门口潜伏的人只听惯了刀戟激越,鲜少见闻,不由得暗了眼瞳。


    “这小奴眼睛漂亮,也确有几分音色,舅父是会送人的。”长公主似被取悦,称赞一句,又对婢子,“留下吧。”


    殿外的聂让眸光杳杳,扎袖下的指腹动了动便停住。


    ——今日以前,主人,只给他取过名。


    最多加上屋顶这只黑隼。


    迅速膨胀起的酸涩淤积心尖,却被他熟稔地踩进泥地,移开视线,去凝院子里的假山。


    门被推开,新奴面带红晕,几分羞涩间,欢天喜地地告辞。


    “嘎—嘎——”


    聂让推刀归鞘,黑隼站在他正头顶,以锐利眼瞳盯着下方,突然间发了狂,展开双翼,从屋檐朝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飞扑直下!


    “葫芦儿!回来!”


    一旁的小厮见状大惊。


    叫做葫芦儿的黑隼不理,低空掠过,鹰爪迅速勾破青白衫剐出一道血。


    晁行受到惊吓惨叫一声,扭身抵挡,却一个失力跌坐在地上,利爪又要往他眼睛刺去。


    正此时,一双极有力若铁钳般的大手横空擒住鹰翅,制住凶禽。


    雄伟的阴影投下,晁行惊魂未定,强撑着才没哆嗦:“多谢义士,多谢义……”


    晁行谢未道完,一抬头只对上一双满是煞气若淬星寒的黑眸,霎时没了音。


    聂让没有说话,掌下猛禽还在挣扎,试图扑过去划开眼前人的脸面,他扼住羽翅,未说话,却侧目沉寂地看了晁行的眉下一眼。


    主人说,喜欢他的笛和眼睛。


    笛音风雅,他不会。


    而只这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的眼睛很单纯,从没见过血。


    可怜小奴吓得不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凶禽,也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人,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血腥寒气般令人感到压抑,总是巧舌如簧的嘴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屋内。长公主被屋外所扰,走到两人一鹰跟前。


    晁行瘫坐在地,脖颈两道指长的伤,聂让手提玄鹰,目光沉肃如旧。


    只扫一眼便知情况。


    聂让怕利爪抓伤主人,立即擒着鹰翅低头后退一步,她却摇摇头。


    “葫芦儿可能是饿了。本宫今日得闲,亲自喂它吧。”


    言罢,她抬高手挠了挠玄鹰脑袋,原先还在扑腾翅膀的禽鸟双爪一收,拢了炸开的毛,闭上圆溜溜的鹰眼,便不动了。


    ——十分好哄。


    姜瑶失笑,朝边上人:“你先下去。”


    晁行忍着右肩疼痛,赶紧离那恶鸟逃也似的远了。


    仆妇拿来小盆里的装着切好的禽肉,姜瑶取了镊子叫聂让将鹰放下来。


    苍鹰落地,没忙着扑去食盆,而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合拢翅膀跳到她跟前拿喙的边缘小心试探着啄了啄她的裙摆。


    姜瑶顺了顺他的脑袋上的为数不多的几根白毛,拿镊子夹了生肉递到它面前。


    玄隼见主人完全没有责难的意思,才大着胆子上前仰起头呱唧一口迅速吞下,进食速度之快和昨日在馄饨铺子里的某人如出一辙。


    姜瑶觉得好笑,便勾了勾唇。


    奴婢都相当识趣,葫芦儿刚发了凶,也不敢靠近,便将盆递给方才徒手制住鹰的聂让。


    他在一旁双手为姜瑶捧着小盆,低头静静看着她的月白裙摆,偶然间扫过白到近乎透明的指腹,匆匆移开眼。


    “阿让。”姜瑶声线清冷徐缓,只是随意,“其实他的眼睛没有你的好看。”


    她说的不过是实际想法,并未多想。


    聂让的眼瞳浓郁深邃,是一片墨色,像最寒的夜,最冷的川,又仿佛若夜色般绝佳的十胜石,有一种幽然的美,绝非一般人可比。


    一盆生肉见了底,玄隼吃饱喝足,拿蜡黄小喙蹭蹭她的指尖,扑腾飞上屋檐。


    今日日头甚好,不算太热,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姜瑶跟着心情大好,又被它挠得有些痒,忍不住笑了,回首时一愣。


    死士仍半跪着,可一贯缺乏表情的唇畔竟微不可查地抿出一丝极浅的笑意,虽然人还是讷讷的,可那双黑晶般的眸确实倒出了一点细碎柔软的星芒。


    她心道难得,扶他起来:“阿让笑起来也好看。以后合该多笑笑。”


    “是。”


    莫名的好心情揉碎些许酸涩,一直伴随了玄卫统领数日,连带训卫时都比从前温和几分。


    直至临近七月初六,长公主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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