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看见了……
那是一个有如山岳般的巨人,突兀地出现在盘山公路中间。
大巴车撞在它的身上,像是撞上了一面石壁,挤压,又回弹,然后向山谷翻到。
云雾中,巨人低下头颅,似是在疑惑,什么小动物撞到了它的膝盖。
“啊——”沈月姣尖叫着醒来。
下一秒,遮光帘被拉开,三个室友凑到她的床边,脸上具都是关心和急切。
“怎么了怎么了姣姣?”
“出什么事儿了?”
“做噩梦了吗?”
沈月姣坐在床上,抱着印着海绵宝宝的小毛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是涔涔冷汗。
很快,一张被打湿了的洗脸巾从下面被送上来,是朱敏的手,“姣姣,擦擦汗。”
沈月姣在室友们关切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她接过洗脸巾,擦掉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的汗水。
唐子瑜递来一杯温水,“喝口水,缓一缓,不要怕,都是梦。”
丁一幽亦关心地看着她,“要我来陪你睡吗?咱俩都不胖,应该能睡得下。”
沈月姣哆嗦着喝下唐子瑜递过来的水,因为两只手止不住地颤抖,有不少水都洒在了胸前甚至是被子上,不过她顾不得这些,将水快速喝完,把杯子往床边挂着的置物架里一扔,掀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坐在自己的座位前,抬起笔记本的显示屏,按下开机键。
“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她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止不住的眼泪大颗的往下掉。
沈月姣的电脑,自从开学抢课之后就没用过,一开机就进入系统更新界面,朱敏见她急的浑身都在颤抖,忙将自己打开的电脑抱过来递给她,“用我的查!”
沈月姣接过,在网页的搜索栏上,近乎颤抖的打出“7月17号东海市车祸”这样的字眼。
很快,一条新闻就弹了出来——
东海市7.17特大交通事故通报,已确定十九死一伤。
新闻点开,熟悉的图片就弹了出来,正是翻到在山崖下的蓝色大巴。
过于血腥的部分编辑体贴的打了码,饶是如此,仍旧让围观的三个室友倒吸一口凉气。
“死这么多人?”朱敏瞪大眼睛。
“我知道这件事情。”唐子瑜道,“这个大巴上坐的都是结伴去旅游的退休老师,我有个朋友在东海一中读书,他说出事的全是他们学校的退休老师,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只有……”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共情能力太强的她,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东海一中,“生病”的沈月姣,还有沈月姣现在的反应……
要说还猜不出那个唯一的幸存者是谁,那她可真是个傻瓜。
“别看了。”丁一幽试图把电脑扣上。
“不,让我看。”沈月姣拦住她的手,一条条地往下翻着新闻报道,和采访记录。
她找到了一篇公众号发表的文章,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一起车祸遇难者的生平信息。
“导游:秦栀。同事们的记忆中,栀栀是个特别热情开朗,愿意帮助他人的女孩。她很努力,也很上进,自考本科,一年带几十个团,工作从不停歇,梦想是能在东海市有一套自己的房。”
“司机:段恒。六岁的女儿乖巧可爱,聪明伶俐,才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学会了写爸爸两个字,她一直在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听妈妈说,有时候见到门口路过的公交车,她就会大声地喊‘爸爸’。”
……
“旅行团成员:李锦华。学生们心中最好的英语老师,没有之一,曾是八十年代的白头鹰留学生,打扮时髦,言语温柔,对孩子们总是鼓励多过于批评,退休后开始从事小说翻译,已经出版了不少翻译小说,有好几本正在走印刷流程。”
“旅行团成员:丁荷。慈祥的小老太太,语文老师,凶的时候很凶,温柔的时候又很温柔,几乎每一个学生,都去她家吃过饭,尤其是那些家境不好的同学,更是三天两头享受着来自丁荷的投喂。”
“旅行团成员:周正林。一个被历史耽误了歌唱生涯的历史老师,热爱唱歌,年轻时候很帅,还差亿点出道……”
……
“……李老师,丁老师,周老师……”
眼泪无声落下,沈月姣已经平静下来,然而比起先前激动的样子,她此时的平静,更加让唐子瑜她们觉得心颤,朱敏将手放在她的肩膀,笨拙地安慰道:“想哭就哭吧……”
沈月姣闭上眼,泪水无声汹涌,却没有靠向任何一个人。
……
“姣姣,醒啦?饿不饿,我这里有小馒头,你吃点垫垫肚子,等中午到了饭店,就可以吃好吃的了。”
沈月姣下意识地接过小馒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她有如生锈的机器人一般,一节节地抬起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视四周,歌唱环节作罢,大家都在闲聊,或是喝水饮茶,或是吃着随身带着的临时,而李锦华李老师,正从包里掏出一包旺仔小馒头递给她。
这正是车祸发生前不久的场景。
不知道是谁说一声,“呀,怎么起雾了?”
沈月姣慌乱大叫起来,“停车,停车,停车!”
沈月姣大叫着“停车”惊醒,很快,紧密相连的另一张床铺传来震动,遮光帘被拉开,用小说界面日间模式照亮的丁一幽在外面问道,“怎么了,姣姣,你还好吗?又做噩梦了。”
沈月姣摆手,只觉嗓子干涩紧绷,说不出话来,拿起放在床头的运动水壶,打开盖子猛喝几口,才感觉换了过来,她哑着嗓子道:“没事儿,吵醒你了吗?”
“我没睡呢。”丁一幽带着笑的声音传来,“我今天找到一本特别好看的小说,我再看两章就睡了。”
沈月姣知道她绝对不止看两章,笑话她道,“两章又两章,两章何其多是吧?”
丁一幽嗔怪道:“哎呀,你好烦,我不和你说话了,你也快睡吧。”
沈月姣掀起被子,仰面躺倒在床上,却怎么也没能闭上眼睛。
她此时出乎意料的清醒,像是做了一次从里到外的大清洁,洗去了那些原本笼罩在她身上的浮尘,状态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她还没出车祸的时候,沈月姣不会天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了,她抬起手臂,举起手中的念珠,在不见一丝光的遮光帘中,念珠便是紧贴皮肤散发出的淡淡光辉,也格外明显。
她能感受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正从念珠散发出来,沿着手臂上行,一直进入到她的大脑,而她之所以能够在梦中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也是多亏了这股由念珠而来的凉意的提醒。
是巧合,还是……
赵封卿知道她送了她这么一个神奇的东西吗?
不知道当然无话可说,如果知道……
沈月姣止住自己的浮想联翩。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女人了,管她知不知道呢。先照顾好自己再说!
她现在这个状况,能活到几时尚未可知,又怎能去谈情说爱?
就算有一天赵封卿真的告诉她当初分手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她难道真的要将对方绑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吗?沈月姣自诩做不到,她没有那么残忍,她不忍心让赵封卿看自己去死,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临死前最难看的模样。
不要去想了……
沈月姣收起念珠,翻身下床。
丁一幽果然还没睡,听见她下床的动静,小声问道:“你上厕所?”
“我用电脑查点资料。”
她打开自己的电脑,等待系统一点点更新完毕,幽幽蓝光之下,心逐渐冷静下来。
抛开赵封卿,现在她脑子里装着的,只有刚刚才做过的噩梦,梦中的场景是如此的清晰,仿佛穿越时空,旧事重演,那个比车还高的巨人是什么?大巴为什么又突然会翻?
网上所说的山体落石她是一个字都不信,她如今已经能够回忆得起事故发生时的感受,很明显是先撞到了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上面,大巴才侧翻摔下山崖,比起滚落的山石,她更愿意相信梦中出现的那个巨人,哪怕那个巨人是如此的浮夸且不合理。
深夜的校园网速度还算可以,网页很快加载出了众多图片。
按理说十九死一伤这么大的交通事故,应该有不少的热度,很多新闻报道才对,但沈月姣翻过好几个网站,发现他们用的图片,竟然都是同一套,翻来覆去,其实就是那几张图,无非就是做了简单的截取,你用这部分,我用那部分罢了。
沈月姣将这些图片一张张保存下来,然后像是拼图一样,在ppt中拼出原图。
照片共有三张,一张是救援人员进山图,一张是将她搬走之后的大巴残骸图,还有一张,拍摄的是大巴侧翻的地点,官方媒体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张动图,演示滚石是如何砸翻大巴,大巴又是如何侧翻到崖下的河滩,然而关于这样的说辞,沈月姣一个字都不信。
既然是滚石砸翻的大巴,那把大巴砸翻的石头在哪里,总不至于是摔碎了吧?那拍摄的大巴残骸,为什么只拍后面她滑出来的那个后窗,不拍全车的照片?
还有那么多家媒体,为什么只准发布这三张照片,她不信没有那种吃人血馒头的无良媒体,平时这些媒体的鼻子比狗还灵,跑得比谁都快,怎么今天都息声了,跟突然瞎了似的,这么大的案子,不问责一下社会,不质询一下监管部门,不让人民反思一下吗?
沈月姣一张张图片地看着,甚至放大到最大,不放过一个像素可能囊括的细节。
看看,她的眼睛逐渐红润,她看见了一条粉色的丝巾,那是丁老师卖给她女儿的,可惜这份礼物沾染上了母亲的血,不知道还有没有送出去,她看见一个黄色的卡通背包,那是周老师的,是他的小外孙,非要外公背上的背包……沈月姣还记得他提起小外孙时满脸的笑。
“我家那小子啊,非要我把这个包背上,说是能装好多东西呢!”
“你们看,这两边的皮卡丘耳朵掀开,就是放伞和水杯的小口袋,方便吧?”
“这还有个小包,能放我的降压药和晕车药呢!”
沈月姣强压下思绪,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被回忆所纷扰。
再又定睛看了数次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照片中藏着的蛛丝马迹。
那是在大巴侧翻地点上拍的一张照片。
拍摄者估计是想告诉大家,大巴是从盘山公路的哪一段侧翻出来。
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觉得一点小痕迹,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
在照片的角落,公路有着明显的一条裂口,那裂口开在画面的边缘,像是一条无尽的深渊。
那不是什么道路破损。
那是山峦巨人站立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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