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年秋,大旱。
在持续数月大地如烤的毒日中,田地已是颗粒无收,这一方偏隅穷脊的山沟里,已有不知多少的人饿死,病死。
等到天气终于凉了下来,挨过了这地狱般的酷暑却又要面临着即将来到的寒冬。
“娘,我不想跟他们走。”李曼婉哀求。
“宝儿乖,你这一方出去好歹也能有个衣食不愁的住处。”
“可是——”
“娘也没有办法……宝儿,你一个人一定要记得好生照顾自己……”
说罢,女人忍痛拿走了桌上的那一吊钱,转身含泪看了她一眼,虽是心里痛如刀绞,却还是狠心转过头掩面推门离开了这个地方。寒冬将至,有了这一吊钱,扣花着省吃俭用家中许是能勉强挨过去这一个寒冬。
“娘——”
见她离开了,李曼婉本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伸在了半空中抓住得一个虚浮,待还想着追上去时却被几个壮汉给拦着了去路。
那一只手从深渊里顽命的伸出,却只触及了一片白茫茫的风雪。
没入贱籍的那一年,李曼婉十一岁。
在被花妈妈带回乐坊后,她开始每日学习琴艺舞技,至长得些年岁后,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名,于是也逃脱不得的开始接客。
“花妈妈,我愿得日日抚琴夜业为奴为婢,求你放过我,我真的不想接客。”
“求求你——”
那只伸出来的手,却是再一次抓得了个虚浮,在被坊中的几个壮汉关押下去驯顺时,明明在深渊里拼了性命的挣扎着呼喊求救,但声音终归是淹没在了花坊中的一片嗳声笑声的靡靡之音中,伸手所触及到的也只是一片纸醉金迷的暖香。
那是没有回头的路,向下的路。
在不断的堕入深渊之后,她注定了再也无法像一个普通的女子那般的过活。
有无尽的无奈,有无尽的悲叹。
所以,她最能感同深受。
那一日临安大雨,在昭罪台惩罪完毕之后,等到西陵王妃的宝轿离开之后,市集中看热闹的百姓渐渐的开始散去,跟着坊中丫头一同出来买办的李曼婉一身香粉舞衣,打着伞半蹲在了昭罪台上刚刚受完刑惩的女子身前。
雨雾轻染着伞面上的荷花,李曼婉低下了身没有说一句话的为昭罪台上的女子打着伞。
大雨倾落,晶璨的雨珠泫伞挂下。
昭罪台上的女子神色苍茫的抬起了头来,看了她一眼。
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
没有任何的交集,没有任何的会面。
没有一句话,既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只是感同深受,都是堕入了深渊中再也难以爬出来的人。一个荡/妇的罪名,一个贱伎的身份。李曼婉低头望着眼中已窥不见一丝光亮的女子,心中悲戚,却又只觉得苍凉的无可奈何,见她浑身上下被抽得遍体的血痕,有几处的衣服破裂成了布条,一眼就能看见裸露在外的雪肤,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浑身遮挡了严实,以维系着一个女子仅剩下的尊严。
她想帮她,但是这一份力量在强权之下实在太过于微弱。
“小姐,再不回去被花妈妈知道了的话就又要罚你了。”一旁的小丫头有些急的提醒着她。
“……好,我就回去。”
李曼婉站起了身来,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转头看着蜷缩在那里动弹不得的女子,心里实在是不忍的将手中的那一把雨伞也一并的给了她。
大雨落下,她于一场雨中将自己仅剩下的那一把伞伸手递给了她。
“哗啦啦——”
大火落地而烧,一如流火一般的蔓卷而来,只在顷刻间便将一切吞噬怠殆尽。
“走!”
火海中,仲藻雪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一力从火海中拉了出来。只听得她双手间系挂着的铁链声声碰撞,发出了一片刺耳的声音。
李曼婉被她拉了一个趔趄,紧跟上脚步时,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一时之间心里生惊。
“你是那日的……仲家小姐?”
“嗯。”
仲藻雪一手拽着她往死牢外面拼命的跑着,只是沉铁声重,很快就看着力有不支了起来。闻到动静的狱卒连同着守卫一同闯了进来,仲藻雪敏锐的伸手拉着李曼婉躲进了一方死角处。
看着狱卒齐刷刷从眼前跑过,李曼婉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屏住了呼吸。
“走!”等到闻讯而来的守卫乱作一团的赶去救火时,仲藻雪拉着李曼婉再往地牢外头跑了出去。
“仲姐姐,我们能跑得出去吗?”李曼婉强忍着后背上的那一处烙印的生疼跟上她的脚步,问。
“跑出去你还有活命的机会,留下来你只有死路一条。”仲藻雪说。
“……”
李曼婉自是知道这一个道理的,但看着眼前这一片幽暗的炼狱和外头窥不见一丝光亮的夜晚,心里却是一片的发寒,“可是……我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生的希望却又很快的被眼前现实的绝望给倾轧,在穿过地牢的时候,很快的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
“你们是何人?怎么逃出来的!”
“也救救我!”
“救救我,快帮我把牢门打开!求求你们了!”
“别走别走!不然我就喊人了!”
地牢深内的动静很快引得了外方牢房里的囚犯注意,两道的囚犯待看到是两个女子跑了出来后,连忙叫喊着起来,见她们不为所动的往前跑着,当下有人扯开了嗓子喊了起来。
“有人越狱了!快来人!”
“快来人!有死囚跑了!”
这一声喊叫彻底的引起了地牢外守卫的警觉,听着往这一方过来的脚步声越渐的密集。
仲藻雪伸手拽下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枚滴血的坠子,随即将那坠子交托给了李曼婉,压声道,“你若能逃出去,便带着它去城门东外十里青柳村找一处柳姓的绣娘,让她带你去见李诗情,她会好生安置你的。”
李曼婉一愕,“诗情妹妹?”
仲藻雪见她神色不由得一怔,却不等再多说多问其它,便见着外头的守卫已经冲了进来,不一会儿刚刚抢去牢中收拾火势的狱卒从李三儿口中得知死囚逃狱消息也跟着冲了过来。
“我必是逃不脱的,你一会儿不必顾我,寻着机会只管逃便是。”仲藻雪道。
“我……”
“你要活着,想尽法子活着。”仲藻雪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像是给予她力量一般,道,“你不该死。”
“仲姐姐……”李曼婉怔住,眼里不觉有泪。
手腕与脚踝处挂着的重链在亡走与顽抗时直将皮骨磨得一片血肉模糊,眼见着守卫逼仄,仲藻雪拧身躲开了最前头的一个守卫刺来的长矛,敏走之下,就着双手束缚着的铁链套上了对方的脖颈。
“走!”仲藻雪疾声。
李曼婉无措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得她倏地一声喝才回过神来,苍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着寻着罅隙想要往外逃出。
“拿下她!”冲出来的狱卒长厉声,“两个都不能放过!”
眼见着一众的人往手足无措的李曼婉扑去。
仲藻雪沉目之下,提脚踢飞了守卫手中的长矛,只见的矛身飞旋翻空,巧力的折足一踢,那支长矛但如利箭一般的从人群中穿射了过去。
“嗖!”
长矛没入了地牢的壁石,但见着砖石上的缝隙裂行。
李曼婉强忍住后背上生辣的烙印之痛,顽命的从那一支长矛下破开的生路往外跑着。
真的能逃得出去吗?
真的……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吗?
李曼婉勉力的支撑着身子拼了命的往外面跑着,只听着身后一片的嘈杂声混乱成了一片,像是想要折首回过头去看上一眼,但只转到了一半便不忍再看。
“踏!”脚步重重的踏过了外牢牢堂,不经意间溅起了一淌的积水。
李曼婉停下了脚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望向了外牢牢堂的墙壁上挂着的一串又一串的钥匙。
“……”
仅仅只停留了一秒,在一片混沌又无措的纷杂思绪中,像是火光四溅一般。李曼婉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拖着疲力的身体猛地冲向了外牢牢堂墙壁处,抬手便将所有的钥匙全数的取走了。
仅仅只是这样逃命,她迟早都会被捉住。
她要逃出去,她要活着!
怎么可能就这样的死去——
“咔嚓。”
一间又一间的牢门被打开,一个又一个囚犯如蜂涌般的逃命着。
“咔嚓。”
李曼婉这几天都被关在了外牢之中,在走过几次刑审后,知道了外牢大至的位置,也清楚从这里可以绕回到方方与仲藻雪分开的地方。
一路的牢门全数的被打开,察觉到异样的狱卒听到了响动望了过去,顿时脸色大变。
“不好!那贱妓偷了外牢牢堂里的钥匙!”
“分一拨人过去,断不得教一人逃出这地牢之中!”
李曼婉勉力的拖着身子绕走了一圈,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仲藻雪被守卫与狱卒擒得了下去,整个人被数十矛棍压摁在了地上。
没想到她还会再折回来。
仲藻雪一愣,却看着她拿着从牢堂里一并顺过来的十数支用来吐真的烟管。
管烟破出,弥漫开来的时候视线一时受了阻。
“快!去追——”
乱象横生,地牢中如今已是乱作了一团,狱卒长恼怒大斥,不想一口将这迷烟吸重入了肺里,一时间脚步虚浮似是喝醉了酒一般的头脑昏沉的使不上劲来。
知道情况大有不妙已不受控制,狱卒长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拉下了牢内的最后一道警钟。
“当!”
“当当——”
“当!”
牢内一时间钟声大作,一层又一层的钟声响彻整个地牢之上,直达到了府衙,引起了所有卫兵的注意,更有街道边巡逻的守卫闻声赶了过来。
“仲姐姐!”
压在身上的矛棍力有微滞,听着响彻地牢的从来没有过的三重警钟声,知道如今情况已不容再拖下,仲藻雪夺下了一支长棍就地一滚。
待她来得近了,李曼婉伸手拉起了她。
仲藻雪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借着她的力另一只手撑着那支长棍站起了身来。
“走!”
是两个遍体鳞伤已全然疲力不堪的身体相互的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往地牢外逃去。
在这一条长长的,晦暗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甬道。
像是如履在深渊之中,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有被放出来的囚犯正在地牢中肆意的破坏着,将那一桶又一桶的热油倾于了地面,再引了火折子烧去了一路,像是地狱的业火,在熊熊燃烧之下照见一片的魑魅魍魉。
无数的人在逃,陌生的,不知姓氏的人,男人,女人。
也有牢中不及放出来的人抓着牢栅嘶声大叫着哀求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也带上我啊!救救我!”
“带上我啊!”
混乱不堪的地牢烧作了一片。
那一支夺下的长棍似是用作了手杖一般,一声又一声的柱着地面,带着蹒跚而行的两人。
脚踝与手腕处已被镣铐全然的磨出了血,像是整个镶在了血肉之中一样,一步一磨着几近见着了森森的白骨,仲藻雪脸色苍白如纸,但神色却又麻木的像是没有痛觉与知觉一般。
就在即将冲出地牢的时候,愕然看到了一个人出现在了地牢的门口。
——祁青鹤。
祁青鹤瞳色惊震的望着披着一身血从地牢里面冲出来的两个女子,听着她们两人身后犹然乱作一片的惊喊声与冲出来四溢着的烟团。
照面之下,两边俱是惊愕。
不等他反应过来,仲藻雪已扬起了手中柱地的长棍,无有一丝犹豫的朝他的方向狠狠的打了过去。
“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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