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霍一愣,诧异的看向陈乙。
奶奶一拍自己大腿,高兴道:“对!是在说红色的群山什么的——小乙真聪明,这都能猜到。”
陈乙被夸了,脸上露出一个笑脸,低头快速扒饭。旁边陈文霍心情复杂的看着儿子,心里莫名感到了不安。
吃过饭,趁着奶奶在洗碗,陈文霍把儿子叫到自己面色,神色严肃的问:“小乙,能不能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觉得外舅公说的是红色的呢?”
陈乙:“因为外舅公画出来了!”
陈文霍:“……画出来了?”
“对啊,在阁楼上。”陈乙指了指楼梯的方向,道:“阁楼上有好多曾外舅公的画。”
陈文霍自己上了一趟阁楼。
阁楼在楼最顶上,只有正常的半层楼高。是以身材高大的陈文霍进去时不得不略微弓着背低头才能走进去。
斜铺下来的低矮屋顶显得整栋屋子十分逼仄,地板上铺着老式花开富贵的毯子。毯子质量出乎意料的好,经过这么多年却还没有丝毫褪色,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那层灰上明显落着很多小巧的脚印,陈文霍一眼认出那脚印来自于自己的儿子陈乙。
房间里没有书柜,很多厚实的大部头直接靠着墙壁垒起极其危险的高高的一层。很多书都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有一本摊开的画册正摆在靠窗户的地板上。
大概是害怕窗外的风会吹乱书页,翻书的人还在翻开的画册上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块。
陈文霍走近那本画册,半蹲下来拿走画册上压着的木块,看见了一副奇怪的画。
画纸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而泛着老旧的微黄。但画纸上红色的群山,颜色却那么鲜亮,鲜亮得好像这幅画作刚刚完成。
陈文霍的目光霎时被那幅画吸引,久久无法从画纸上红色的群山之间离开。
那幅画上面的群山画得并不细致,只是大概描绘了一下起伏的山线,山的内部全部用醒目的红色颜料填充。用来填充内部的红色颜料上色也不怎么均匀,有的地方颜色很重,而有的地方颜色却浅淡,隐约可以看见一层薄红底下透出的黑色背景。
如果单纯只用画技来评估这幅画,那么它的画技实在是算不上有多好。但它鲜亮的颜色却好像有魔力一般,让人无法从它身上移走视线。
陈文霍光是这样看着画,就感觉自己脑子里涌上一种眩晕感。
眼前低矮的阁楼景色糅杂成一片混乱的线条,他在迷糊间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踩空,整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下坠。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周围都是浓稠的黑暗,人类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哪怕伸出手去摸也只能摸到一片虚无,好似一切都不曾存在。
在这样虚无的黑暗中,只会让人的自我不断动摇,乃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时,陈文霍耳边响起了迟疑的询问声:“爸爸?”
虽然只是很轻很微弱的声音,却让陈文霍迅速从那种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他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时恰好窗外吹进来一阵清风,将他被冷汗浸湿的短袖吹得紧紧贴在身上。陈文霍抬眼时目光正对着窗外,看见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线。
山线的形状是如此眼熟,那幅画再度浮现于陈文霍的脑海。
在这一瞬间,窗外翠绿的群山落进陈文霍眼中,变成了极其醒目,深浅不一的红色。
那醒目的红色令人作呕。
陈文霍心理性不适的移开了目光,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垂眼看见陈乙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陈文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往窗外看去:翠绿的群山仍旧是翠绿色,并没有变成那可憎的红色。
他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望向陈乙时脸上已经挂起了微笑:“你这几天都在阁楼里看这些书,还有外舅公的画册吗?”
陈乙点头。
陈文霍又问:“那你看完这本画册,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陈乙皱着眉,思索片刻,果断摇头。
“爸爸下次再给你买别的课外书和画册,小乙暂时不要来这个阁楼上看书了,好不好?”陈文霍在陈乙面前蹲下来,声音温柔的劝着。
陈乙沉默了数秒,乖乖点头。陈文霍揉了揉他的脑袋,牵着他下楼。
虽然得到了陈乙的许可,但陈文霍还是有点不放心,当天晚上去警察局值班之前,陈文霍拿了把锁将阁楼的门和窗户都锁死,这才拿着钥匙安心的去镇上值班了。
入夜后,独自一个房间的陈乙忽然睁开眼睛。
农村的夜色极浓,陈乙却能在黑夜里清楚看见房间里的布局;他夜视力很好,不开灯也能在黑暗中如履平地。
他悄无声息掀开被子下床,没有穿鞋,赤脚安静的走出房间。
夏夜老房子的木质地板也微微发着烫,从二楼前往阁楼的楼梯没有怎么打扫过,踩上去时能感觉到一层灰尘咯在脚底。
隔着墙壁,永无止境的蝉鸣此起彼伏,厚密得好像这片山林里除了蝉就没有任何别的活物。
陈乙走到阁楼被锁的大门前,用一截铁丝撬开了门锁。
铁丝是从陈文霍修家具的工具箱里薅的,□□并没有人教过陈乙——但他觉得开锁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需要人教自己也应该会,只要看清楚锁的内部结构就可以了。
阁楼的房门被陈乙小心翼翼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又用一样的办法撬开了阁楼窗户的锁,两手推开窗户玻璃,撑着窗户框往外看。
夏夜热风习习吹来,外面是起伏的暗绿色山线。在山的旁边是盘绕过去的公路,最近两年才修起来的路,还没来得及安路灯,偶尔有一两辆小车自公路上飞驰过去,雪亮灯光犹如流星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陈乙从靠墙壁的书堆缝隙间抽出一枚入手颇沉的望远镜。
望远镜是陈乙之前来阁楼看书时就发现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把玩一番后又将望远镜放回了原位。
这间阁楼里的一切,都对陈乙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写着古怪内容的书籍,那些偏门罕见的知识书。
小孩子对于‘禁忌’二字没有完整的认知。尤其是陈乙这样的小孩,他只会觉得新奇好玩。
他将望远镜的底座支起来,镜头架到窗户上。望远镜的参数是原本就填好的,陈乙按照书中笔记所指示的那样,将望远镜方向固定在以月亮为中心往下的轴线之中,轻轻将脸凑过去。
望远镜将阁楼和群山的距离拉进。
陈乙的视线越过田埂,森林树梢头,往那人类现代化设备尚未完全覆盖掌握的地方望去。
在漆黑一片的山林中,陈乙看见了一团燃烧的,巨大的篝火堆。
穿着黑纱兜帽长衫的人环绕着篝火堆转圈,手里青铜铃铛轻轻晃动。黑纱长衫的袖子也是漆黑,宛如夜色,但随着那群人举起手腕摇动铃铛的动作,他们苍白的手腕也在黑夜中暴露出来。
他们跳着陈乙看不懂的舞蹈,动作整齐得像是同一根丝线操纵的人偶。
在他们身后,一座庙宇的大门若隐若现。
黑色四足的怪物绕着大门走来走去,它们身上糊着一层黑色的粘液,随着它们的走动,粘稠的滴落进土地里。
陈乙试图找一些形容词来形容这些四足的怪物。但他用望远镜观察良久,仍旧无法从自己脑海中找出适当的形容词来比喻它们,就连长满脓包的癞□□大概也比那些四足怪物更顺眼一些。
虽然也长着类似于躯体和手足的身体组织,但四足怪物的整体形状仍旧令人感到诡异和不适,有点像是海星和蛆虫的组合体那样令人作呕。
舞蹈持续到凌晨两点多才停止。
那堆巨大的篝火架燃尽,火光照耀才会出现的神庙大门也消失。穿着黑纱兜帽长衫的人排列成一队,安静又轻快的离开了群山。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树影遮盖,即使是望远镜也无法观测到他们的影子了。
陈乙把望远镜放回原位,再度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但他并没有就此乖乖睡觉,反而是收拾起了自己的小书包——陈乙只会撬锁,不会把撬开的锁恢复原样。
所以等爸爸回来,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发现陈乙进过阁楼。虽然陈文霍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打他,但往后对他的看管也会变得更加严厉。
陈乙想在陈文霍没有发现一切之前,自己背着书包去探索群山和那座被篝火照耀才会出现的神庙大门。
他的精神在此刻前所未有的亢奋,一种必须要弄明白那篝火和神庙的好奇心完全支配了他。他收拾了一些矿泉水和饼干,还有一些日用品,一股脑塞进书包,然后换了运动鞋,悄无声息溜出家门。
今晚是个天气很好的晴天,即使没有路灯,月光也把每条路都照得十分明亮。
陈乙边走边在心中回忆自己刚才看见的地方,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群山。他已经把刚才所看见的位置记在了心里,所以在靠近群山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越靠近群山,蝉鸣声便越小。
等陈乙完全走近群山中时,他已经听不见任何蝉鸣了。群山的夜晚安静极了,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但是却一点也不黑暗。
今晚的月光异常明亮,把灌木丛和树枝都照得闪闪发亮。那条曲折的山路恰到好处通向陈乙望远镜所看见的位置,这一切都顺利得好像他天生就该找到那个地方。
他越走越兴奋,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疲惫。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坚硬,堆积的树叶越来越多越来越松软。陈乙的前进也逐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为数不多的知识告诉他,周围的地理环境越来越接近沼泽地,他必须更加小心,以免自己失足坠入沼泽地。
最后他来到了这条路的终点,月光最明亮的照耀之处。
一片没有任何树林遮盖的沼泽地。
陈乙不清楚这片沼泽地的大小,他谨慎的踩在沼泽地边缘,看见那块被月光照亮的腐烂之地上还立着篝火的残余。被烧至炭黑的木架形状有些奇怪,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篝火架子。
柴火堆上面的木头被绑成了十字形。
隔着一段距离,陈乙的目光无法从那架残余的篝火架子上移开。
篝火架子上绑着的,已经被烧得和整个架子融为一体的块状物,迅速的膨胀起来——黑色外壳被撑得龟裂开来,哔哔啵啵坠落,又无声的被沼泽地拖住。
在一片焦黑的,被烧尽的木架上,‘长’出了一个女孩子。
她睁开眼,恰好和陈乙对上视线。女孩对陈乙笑了笑,黑色长发披散肩头,嘴角翘起时露出两个甜蜜的小酒窝。
她滑下篝火架,捡起一件遗落现场的黑色兜帽长袍披在身上。
那件长袍披在她身上,大小恰好合身。她踩在沼泽地上,如履平地,一步一步走近陈乙。
随着她走近,陈乙的心脏也开始怦怦乱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即使张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冷汗从额头淌到下巴,直到女孩走到陈乙面前。
她踮起脚凑近陈乙,嗅了嗅,类似于小狗嗅人一样的动作;陈乙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
“外乡人。”女孩子嗅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绕着陈乙转了一圈,充满好奇的看着陈乙:“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但我没有见过你。”
她冰冷的小手搭在了陈乙脖颈上——陈乙不禁打了个哆嗦,挺直脊背——旋即女孩的手顺着他脖颈摸到了他的心脏处,略微用力往下一压。
噗通。
噗通。
噗通。
心跳声失去了原有的规律,狂乱无章的跳动,连带着陈乙脖颈上青筋也跟着突突乱跳。他心底骤然升起一股陌生的情绪,尤其是当他望着女孩的时候,那种情绪陡然攀至顶峰。
如果陈乙没有反社会人格障碍的话,那么他就能迅速明白这种心情名为‘恐惧’。
这是陈乙第一次感受到近乎窒息的恐惧。但他是不可能明白这是恐惧的,他只知道自己心率爆表,呼吸困难,目光无法从女孩脸上移开。
就算活着离开这里,大概在他的生命彻底结束之前,他都不会忘记这个女孩。
这种感情……是喜欢吧——只在安徒生童话里面读过爱情的陈乙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原本安静的丛林中响起了别的声音。
蝉鸣。
风声。
月光暗淡下去了,沼泽地咕噜咕噜翻滚着,有什么东西披着恶臭的腐烂泥土爬了出来。
陈乙后背情不自禁冒出一层冷汗,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恶寒感蔓延全身。
站在他面前的女孩收回了手,转头看着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她的眼瞳颜色变得很浅,淡淡的琥珀色,像今晚的月光。
顿时,一切细小的,偷偷摸摸的声音,就此停止,在女孩的注视下凝固起来。
女孩向着黑暗处伸出一只手,淡琥珀色的月光如影随形,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照射过去;一时间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那光芒,在黑夜中照出怪物扭曲又庞大的影子。
宛如一个巨大的圆锥体,每一根线条都精准到可以用作实验数据的程度。
几何体组成的怪物转动身体,身下密集粗短的触手颤抖滚动。它们发出了一种温柔的,楚楚可怜的声音,仿佛是哀求。
女孩露出笑容,手指收拢握成一个小巧可爱的拳头,嘴巴微微张开,模仿爆炸那般的声音。
“啵砰——”
她的声音也俏皮可爱,好像小孩子的游戏。
几何体怪物的身体霎时像被高压挤碎的玻璃,裂开成无数碎片散落在地。
霎时黑暗中变得更加安静,只有被月光照耀的地方,闪烁着明亮的光。
女孩垂下手,目光向那月亮照不到的暗处瞥去。
黑暗中又有细微的窸窣声起。但这次不再是靠近,而是飞速的远离,恨不得离陈乙和女孩越远越好。
山脚下远远传来呼喊声,不时有手电筒的光芒闪过。陈乙在那些模糊的声音中隐约听见了陈文霍的声音——熟悉的东西一出现,又将陈乙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忽然间意识到几分微妙的不对劲,但脑子里却好像一团浆糊似的,无论如何都察觉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远处的呼喊声和手电筒的光芒都越来越近了,女孩侧目有些厌恶的瞥了眼声音来源。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女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伸手捂住陈乙的眼睛,她的手很冰,皮肤很软,声音柔软俏皮。
“给你留个印记,免得被脏东西碰到。”
“我会再来找你的。”
之后陈乙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给他换吊瓶的护士说他在山里迷了路,第二天傍晚才被找到,被找到的时候还在发高烧,烧了一整夜才退烧。
护士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陈乙左耳进右耳出,眼珠转动,看着天花板,墙壁,还有自己床头花瓶里插着的一束白色百合花。
陈乙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那束百合花上,目光越过百合花,又看向百合花后面摆着的镜子上。
透过那些花叶的缝隙,他看见自己的脸,也看见自己脸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
那不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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