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乙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群男生能花半个小时在出门前打扮自己这件事情上。他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件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行为。
不过看舍友们都兴致勃勃的样子,陈乙也就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等他打完一盘俄罗斯方块,舍友们终于都捯饬完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招呼陈乙出门。
他们所谓的聚会ktv,就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一户本地农家把自己的房子改了改,二楼开做三个包厢,平时接待一些学生来聚会。
因为人少,所以要比市中心的酒吧和ktv冷清很多,提供的服务也少。
陈乙宿舍的人到时,包厢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一些人找不到位置坐,干脆就坐在了地板上。陈乙环顾四周,挑了个靠近茶几角落的地方坐下。
点歌机还在放歌,唱的是一段粤剧蝴蝶梦。
很老的曲子了,又是戏曲,粤语,糅杂一处,唱的人也很多;包厢里的灯光不是正常颜色,或许是为了追求气氛,灯光变成了很暗的绿色与红色交错,点歌机大屏幕又散发出微微的蓝色荧光。
在这样光陆离奇的灯光中,一句又一句拉长语调的粤语剧往外蹦。还不是一个人在唱,而是很多个人在唱,调子参差不齐,搅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车祸现场一样充满了灾难感。
陈乙没什么感觉,只觉得他们吵闹,坐在超级旁边给自己剥了一颗糖。
章林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和其他人聊天,也没有去勾搭他心心念念的学姐,反而是挤到了陈乙身边。他的脸皱得像个包子,耳朵被折磨得要命。
等那首粤剧被唱过半,章林江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在陈乙耳边问他:“你是不是对ktv印象特别差啊?”
陈乙:“……嗯?”
章林江:“我说!你是不是对ktv印象特别差!”
陈乙想了想,回答:“也还好。”
在迷幻的灯光下,陈乙清楚看见了章林江脸上怀疑人生的表情,就连他瞪大的双眼,都好像在说:你管这叫也还好?
陈乙沉默片刻,补充了一句:“ktv不都是这样吗?”
章林江对陈乙的回答感到绝望。
他实在是受不了屋子里那些人鬼哭狼嚎,随便找了个尿遁的借口出去放风。
章林江一走,陈乙身边的位置就空下来了。
李棠稚突然出现在陈乙身边,占据了他旁边唯一的空位。刚刚还有几个人在关注陈乙——毕竟他外形确实有些显眼——但李棠稚出现并坐下后,那些关注陈乙的视线都自动移开了。
并不是因为他们能看见李棠稚。
在那些普通人的感官里,他们只是感觉到脑子轻微的空白了一瞬。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就好像是小时候在校车上看着窗外,短暂的眨几下眼睛,车子就已经开到了校门口那样。
时间过快的流逝让他们什么都没有察觉,也没有察觉自己刚刚兴起的念头如露水般飞快的转瞬即逝,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在这昏暗交错的光线中,散发着微微蓝光的大屏幕,还有李棠稚轻轻靠过来的肩膀。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陈乙不得不去关注李棠稚,点歌屏幕倒映在她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中,那些浑浊的,好似污水一般的光线,也被她同样深色的眼瞳纳入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陈乙想起了初中老师带他们去参观电影制作厂那次。
工作人员给学生们放了一部电影,那时候的光线也像这间包厢一样昏暗。
电光火石间,陈乙脑子里掠过一丝异样。
从他暑假回到林下县开始,再到他与李棠稚重逢,这之间……
陈乙觉得,在这个相似画面重叠的瞬间,在那些污水一样的光线流淌的瞬间,他短暂抓住了真相的尾巴——被他所怀疑的东西,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太短暂了。
下一秒李棠稚侧过脸看着陈乙,纯黑色眼瞳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
她的眼睛对陈乙而言,具备某种奇特的吸引力。就好像是飞蛾本能追逐火焰,陈乙也本能的追逐着李棠稚;即使他很清楚,李棠稚是怪物。
不断的靠近李棠稚,迎接他的终点可能并非童话故事里的完美结局。
或许就像他在圣玛丽大教堂里所看见的结局——
迎接他的终将是死亡。
这样的念头毫无由来的跳出,并清晰的铺开在陈乙面前。虽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但陈乙表面上的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在李棠稚注视他时,和往常一样平静的看回去。
忽然,李棠稚侧过身体,直起腰,凑近陈乙的脸。
她的唇冰冷而柔软,安静贴着陈乙的唇。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藏身衣柜里时一样,李棠稚突如其来的给了他一个吻;非常表面意义的吻,只是嘴唇触碰到嘴唇那样。
他们耳边是粤剧戏曲的声音,咿咿呀呀不知疲倦。颜色脏污的光线从两人脸颊相贴的缝隙间流过,陈乙睁大了眼睛,感到错愕。
始料未及,毫无预料。
像是魔法师的帽子里突然飞出白鸽,而陈乙就是那个有幸为魔术师捧着帽子近距离观看戏法的幸运儿。
李棠稚亲上来后没有立刻撤开。她还维持着这么近的距离,只是突然睁开了眼睛——因为离得太近,她无法完全看见陈乙的脸,但也能感觉到陈乙错愕的心情。
李棠稚又坐回去,和陈乙拉开了距离。
她单手支在桌子上,捧着脸颊,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惊讶?”
陈乙:“……太突然了。”
在李棠稚远离他之后,他的理智也迅速回笼,别开脸去抿了抿唇。
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像是被冰块贴过一样。陈乙很想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嘴巴,但是手刚刚抬起来一点,他又想到李棠稚就在身边看着自己。
于是陈乙抬起的手换了个姿势,假装整理自己的衣领,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虽然没有再和李棠稚对视了,但他知道李棠稚还看着自己。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陈乙就很难克制自己的心跳进入一个比较平稳的状态。
毕竟他喜欢李棠稚。
这份喜欢的心情并不是假的,既然是喜欢的人在注视着自己,陈乙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这种时候陈乙已经完全将自己刚刚突然抓住的疑点忘到了脑后。也只有李棠稚能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让多疑的陈乙完全不怀疑她,并顺理成章的忘记一些念头。
等陈乙心跳好不容易平复,打算问一下李棠稚为什么要亲自己时——章林江在他身边坐下来,李棠稚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章林江身上还有一股很清新的空气的味道,他刚刚应该是去外面透气了。他进来的时间点,恰好是这首粤剧被唱完的时候,包间里的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点新歌,屋内只有谈笑说话的声音,暂时没有别的噪音。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嘀咕:“总算是安静了。”
陈乙没有说话,只是若无其事的将目光移开,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把瓜子慢慢剥。
他们斜对角坐着的人比较多,戴章他们就在那里,和几个学生会的学长学姐说话。这时候一个学姐忽然看了眼陈乙,对戴章道:“那个高高的男生是不是和你们一个宿舍的呀?”
虽然学姐没有说肤色,但她一说高高的男生,大家都心知肚明必然是陈乙。毕竟他那个子,就算是坐着,在人堆里也显得比其他人略高一些。
戴章点头:“对,我们舍友。”
学姐温温柔柔的笑了下,道:“既然是你们舍友,那不如把他叫过来一起坐着聊天?我看他一个人在那坐半天了。”
崔杨现在还有点看陈乙不顺眼,不太想去叫他,于是低头假装扣啤酒罐的易拉盖。
林余之倒是缺心眼,一听就要准备去叫陈乙——戴章比林余之更快开口:“他不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我们之前也叫过他了,他不肯过来。你说对吧?崔杨。”
说话的时候,戴章曲起胳膊暗暗撞了下崔杨。
崔杨心里没好气,但面上倒是挺配合戴章,附和说:“陈乙他有洁癖,觉得人多的地方不干净。”
学姐露出诧异的表情。
但在戴章和崔杨的一唱一和下,她也只好放弃了把陈乙叫来认识认识的想法。学姐不再提陈乙,戴章他们继续又谈起了学生会的事情,只有林余之,完全没有搞清楚眼前是什么情况,看看戴章又看看崔杨,满脸茫然。
晚会一直持续到晚十一点多将近十二点。崔杨啤酒喝多了,嘀嘀咕咕左摇右晃的,有点站不稳。
戴章和林余之一边一人扶着崔杨,戴章还不忘招呼角落里的两个人:“林江,小乙,走了——”
章林江起身抖了抖自己裤子上沾到的瓜子壳,小声抱怨:“这聚会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今天晚上能认识到漂亮学姐呢。结果别说学姐了,连个异性都没有认识,唉。”
陈乙心想:你抱着这样的念头,当然没办法认识什么学姐。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想要什么,反而越得不到什么。
崔杨那边已经有戴章和林余之搭手,陈乙便没有上前去帮忙。实际上他也不想帮忙,他对崔杨没什么好感,眼下走在他们身后,没有对准崔杨的屁股给他一脚,就已经是陈乙最近脾气转好的最佳证明了。
走出农户家,另外几个一同出包厢的人在前面,拿出手机照明。
从这边走回学校,还有好一段路要走。章林江跟在后面,非常有眼色的自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照明功能,从后面给戴章他们照着前面的路。
农户大门出来是段曲折的窄路,道路两边都是那种独栋建筑的墙壁。虽然章林江开了手机照明,但手机照明的范围毕竟有限,只能勉强照亮众人脚下那一小片地方。
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学姐学长们亮着的手机光,他们只要跟着学姐学长他们走就不碍事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戴章,好似没话找话一般突然向陈乙他们搭话:“说起来,我们宿舍是不是都单身啊?”
陈乙回答最快:“我有女朋友了。”
“……唉?!”
三声惊讶的气音,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章林江——章林江睁大眼睛,看着陈乙的表情就像是活见鬼一样。
他和陈乙走在后面,前面的戴章等人看不见章林江的表情。
戴章在短暂的惊讶后,很快就意识过来,又说:“也对,小乙你看起来就像是有女朋友的人,哈哈。”
章林江靠近陈乙,压低声音,怀疑:“你装的?”
陈乙不明所以:“装什么?”
章林江:“还能装什么?当然是假装自己有女朋友啊!”
陈乙眉头一皱,反驳章林江:“我真的有女朋友。”
“……不是吧?”章林江脸上完全是没有克制住的诧异表情,喃喃自语,“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一天到晚不都和我混在一起吗?也没看见你和哪个女生走得特别近啊!”
陈乙面不改色的扯着谎:“你没见过她。”
章林江曲起胳膊撞了下陈乙,有些不乐意:“太不够意思了,交女朋友也不和我说一声。”
两人低声交谈着,也没注意前面。
这时帮忙架着崔杨的林余之忽然慢下脚步,迟疑的问:“我们走多久了?”
章林江拿着手机的,于是下意识的去看自己手机:“十二点……都十二点了?!”
他声音略微提高,脸上露出诧异表情;他们是十一点多出ktv包厢的,那户农家离学校很近,走路顶多五六分钟,就该看见学校教学区的高楼了。
但现在,手机显示十二点了,他们面前却仍旧是那条窄路,两边却仍旧是粗糙烂制的水泥高墙。
一直被夹着走的崔杨也因为二人对话,吓出一身冷汗,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连忙把胳膊从舍友怀中抽回来,站在前面的三人,动作整齐一致的掏出手机看时间——他们也近乎同时,报出了时间。
“十一点!”
“凌晨两点!”
“九点钟!”
时间一报出来,就算是傻子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大家目光挪向目前唯一没有抱时间的陈乙。
陈乙拿起自己手机,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语气平静:“凌晨三点。”
戴章干笑:“不会是我们的手机,这么巧的同时坏掉了吧?”
陈乙戳破了他侥幸的幻想:“可能性很小,而且我们确实在这条路打转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的话让大家不禁陷入了一片窒息的沉默。
林余之往前看,看见他们之前当做路标的——他们认为的——学长学姐们的手机灯光,在他们停下站了这么一会儿之后,仍旧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晃荡。
林余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问:“你说,那个前面亮着灯的,真的是学长学姐他们吗?”
“……”
没有人回答林余之,回应他的,只是另外几人咽口水的声音,还有夜色中越发紧张的心跳声。
陈乙倒是没有那么紧张,他自然而然的也盯着不远处晃动的灯火:这次出来聚会,陈乙并没有带什么武器。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已经离谱到这种地步,只是出来吃个宵夜都会遇到怪谈。
林余之战战兢兢问:“该,该怎么办?这算是,算是鬼打墙吧?呃,我听说鬼打墙的时候要骂脏话,骂的越脏就越容易出去,要不然我们试试?”
其他人也弄不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倒也觉得林余之的办法可以一试。
崔杨刚喝了酒,虽然眼下因为周围环境的恐怖而略微清醒了一些,但不得不说,酒这东西,确实给人壮胆。崔杨现在属于虽然醒了,但脑子还是又些许迷糊,于是推开林余之和戴章,指着一面墙壁就破口大骂起来。
崔杨觉得自己都快把自己这辈子所知道的脏话都骂完了,但那面墙壁仍旧不为所动。
他骂得嘴巴都干了,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扭头郁闷的看着林余之:“你这什么封建迷信?这也不管用啊!”
林余之被骂得有些委屈,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也没说这样就一定有用……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惊呼。崔杨被他吓了一跳,正要呵斥他——戴章连忙捂住崔杨嘴巴,脸色疾控的示意他往高处看。
崔杨抬眼往上看,眼睛骤然睁大,神色也跟着惊恐起来!
只见他们身边的高墙之上,正蹲着一个半猫半人的东西,碧绿的竖瞳于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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