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完餐之后,周唯璨转身走进小厨房,简洁明了地将菜名和忌口报给里面的厨师,而后掀开帘子走出来,站在前台后面,拿起一本摊开的厚厚的书,低头继续看。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云畔直起身来,就能看到拓印在纯黑色封皮上的书名——《thefirstthreeminutes》,作者是steven·weinberg。
最初三分钟。她在心里翻译过来。
是天体物理专业相关的工具书吧,看的竟然是英文原版。
云畔自身也辅修了商务英语,不过平时根本不会刻意去找外籍原版书来读,因为太累了。
等餐的时间,云畔很想让自己做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比如玩手机连连看;比如剥栗子;比如她最擅长的发呆。
可是周唯璨就站在这里看书,神情那么专注,专注得似乎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这使得她想不起来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最终还是决定打破寂静,云畔清了清嗓子问:“你今天没课吗?”
等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下午没课。”
她于是继续往下问:“那你是每周固定时间过来兼职吗?一天要工作多久?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性抛出了太多问题,可是周唯璨并没有像之前在夜市时那样取笑她“哪来这么多问题”,反而说,“不是固定兼职,只是最近下午有空,随便找点事做。”
算不上耐心,但是的确正面回答了她。
云畔的好奇心再次疯长,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那你不累吗?”
真的有人可以把时间精确利用到每一个小时和每一分钟吗?
而他的语气很无所谓,“不累。”
怎么可能。
每天不间断地连轴转,是个人都会累的。
云畔回想起他眼底那抹淡淡的烟青色,只能理解为,周唯璨并不想对她多说。
取餐铃就在此刻叮铃铃响起,宣告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周唯璨起身,先是走到后面的冰柜,一只手已经碰到了门闸,动作不知为何又停住,转而弯腰,从摆在地上的纸箱里给她翻出一罐常温的可乐,连同餐盘一起,端到她的桌面上。
云畔盯着那罐常温的可乐看了几秒,轻声向他道谢。
她原本是很饿的,可是这份炒饭实在不算好吃,米饭黏乎乎的,味道也太淡。
念及周唯璨还在一旁,云畔不想表现得那么挑剔,于是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大半。
松了口气,她暂时停止进食。
几步之隔的地方,周唯璨仍旧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看书,翻页声动听得似蝴蝶振翅。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见到周唯璨。
阳光抚摸他的脸,像抚摸一座漆黑冰冷的孤岛。
没再出声打扰,云畔一边偷看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进食,不知不觉间,就把一整份扬州炒饭和两块糖糕全部吃光了。
胃已经被填满到没有一丝空隙,她却还是拿起那罐可乐,把剩下的几口也喝完。
这让云畔回想起高中时期的某段记忆。
那时她是住在家里的,司机每天早晚接送,而云怀忠很关心她的学习,就算不在家也会抽空和她视频,问她今天学习了多久,看了哪些书,以及最近的学习进度等等。
云畔每天机械性地向他汇报,直到某个深夜,实在是烦透了,挂掉电话之后,她走出家门,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大堆零食和几瓶碳酸饮料,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包一包地撕开,往嘴里塞。
塞到胃部沉甸甸地鼓起来,再也吃不进一口食物的时候,心情终于好了一点。而便利店的店员隔着一道门,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她。
云畔没有理会,把垃圾整理好丢进垃圾桶里,心情愉快地转身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填满胃,跟填满快乐有时是能画上等号的。
正如眼下,云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心想,是因为她的胃现在也被填满了,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快乐吧。
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走进三五个穿着工作服的建筑工人,空间因此更加逼仄,他们勾肩搭背地找了个空桌坐下,举止粗鲁,高谈阔论,声音大得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周唯璨很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同样说了句“欢迎光临”,而后拿着菜单走过去。
点单的时候他们也很吵,一会儿说要这个一会儿说换那个,想法变得飞快,还总是互相打断,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听得她忍不住皱眉。
可周唯璨还是在点头,甚至主动开口帮他们介绍套餐。
云畔听他说完,发现他介绍的是很实惠的特价套餐,有荤有素,足够让几个成年人吃饱,用手机软件买单,还能享受额外折扣。
周唯璨一字一句说得很详细,虽然不够热情,却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她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那几个工人向他投去的,类似感激的眼神。
是因为,他也在为钱发愁,所以更能和别人感同身受吗?
云畔理解不了连一顿饭钱也要斤斤计较的心理活动,毕竟从小到大钱对她来讲是最无用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如果这个人换成周唯璨,她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周唯璨为什么会这么缺钱呢?
颂南给了他全奖,他不需要为学费发愁,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日常开销的话,他实在没有必要同时打那么多份工。
她想不通。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被逐一端上来,空气里似乎也染上淡淡的烟火气。
云畔很想继续呆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可是墙壁上的挂钟提醒她,再不回去上课,她马上就连今天的第三节结构素描也赶不上了。
拿起剩下的半份糖炒栗子,她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到前台:“买单。”
“二十六,”周唯璨开口,甚至没有翻出账单看一眼确认,“扫码买单。”
云畔依言拿出手机,去扫贴在墙壁上的二维码,刚好一个男人过来接热水,肩膀无意间与她撞上,紧接着,那杯刚刚接满的热水,分毫不差地洒在她手臂上。
男人愣了几秒,立刻找来纸巾,对着她连连道歉。
喧闹的场景里,云畔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低着头把毛衣袖口往上拉,果然看到手臂上一大片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正在迅速地红肿起来。
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臂,云畔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觉得疼。
准确地说,并不是完全不疼,而是心理上带来的快慰远远超过了生理上的疼痛。
太奇怪了。不应该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
耳朵里嗡嗡作响,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她看着周唯璨和男人交谈,却怎么都听不清。
然后男人离开,他转过头来,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说些什么,云畔无法听清,只能用一种近乎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没有再尝试,周唯璨很干脆地放弃了和她交谈,直接握着她的肩膀转过去,往后厨的方向走。
云畔反应不及,像只小猫小狗似的被他拎走了。
一路穿过后厨来到最里头的员工洗手间,周唯璨率先走进去,拧开洗手台上方的水龙头,然后回头,示意她过去冲洗。
哗啦啦的水流声终于让云畔的耳鸣缓解几分,她晃了晃脑袋,意识随之清醒,很配合地把那只手臂伸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
水温冰凉刺骨,浇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很舒服。
洗手间很窄,光线很暗,墙缝里有股发霉的味道,天花板上的灯泡晃晃悠悠,似乎随时会掉。
周唯璨就静静地站在门口。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云畔心里却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麻烦。方妙瑜说过,他最怕麻烦。
思绪一直顺着飘到了天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近,伸手关上了水龙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有极淡的洗衣液香味,云畔只要转过身,额头就可以蹭到他的肩膀。
恍惚间,听到周唯璨在耳边问:“还疼吗?”
云畔下意识地摇头。
“那就别冲了,”他稍稍起身,让出了洗手台的位置,“水太冷了,会感冒。”
云畔又点头。
四周光线惨淡,照不清他的脸。
“出去左拐一百米有药店。”周唯璨低头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后退几步,侧过身,礼貌地为她留出离开的通道。
从他身边走过的瞬间,云畔脚步微停,还是没忍住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问完才发觉这是一句废话。怎么可能没有打扰。
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隔了几秒,才说:“没有。”
语调平静,听不出来情绪,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云畔选择相信,因此不再迟疑,往出口走去。
掀开帘子之前,鬼使神差地,她回过头,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窄窄的通道里头黑咕隆咚的,周唯璨就笔直嶙峋地站在暗处,看不清脸,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直到走出餐馆好几步,云畔才把撩上去的毛衣袖口放下来,将手臂完全遮住。
冷风呼啸而过,冻得她低低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只有被烫伤的那块地方是热乎乎的,犹如一盒正在燃烧的火柴被丢进雪堆里。
没有打算去药店,也没有打算涂药,云畔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烫伤的皮肤跟毛衣布料来回摩擦,应该是很疼的,她却没什么感觉,心底深处甚至有些隐隐的、近乎病态的雀跃。
她渴望疼痛。
因为疼痛代表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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