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透出浓浓的尴尬,或许是想要缓和氛围,傅时煦再次试图开口:“你们平时周末都去哪玩?还是说,更喜欢在宿舍宅着?”
云畔终于不耐烦,“你能安静一点吗?”
傅时煦看着她,没有露出不悦,反而笑了笑,真诚地说,“不好意思。”
正当此时,店门口忽然传来谁的哽咽,被风裹挟着穿过门透进来——
“你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是方妙瑜的声音。
傅时煦应该也听出来了,因为云畔看到他瞬间变了脸色,说不上来是担忧还是心疼。
“可能是吵架了,”他招手叫来老板买单,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劝劝吧。”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其实是,作为周唯璨的朋友,他去劝架难免显得偏颇,所以最好她也能跟着一起去,作为站在方妙瑜那一方的朋友。
不得不说,他的确谨慎,云畔无法拒绝,只好点头。
她原本是不打算出去的,因为情侣之间吵架很正常,某种意义上也能和打情骂俏画上等号,很快就会和好。她不明白傅时煦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维持到走出店门的那一刻。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看到方妙瑜哭了。
一个要强到宁愿半夜躲在厕所偷偷哭也不肯告诉她的人,竟然也会不顾形象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哭出声来。
而周唯璨就站在不远处,刚刚出来的匆忙,他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肩胛骨微微凸起,像绵延的山脉。
他站在呼啸冷风里,毛衣下摆被吹动,身形料峭而单薄,疲倦道:“我真的有急事,下次再陪你吃饭,好吗?”
“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下次’了,我已经害怕这两个字了。”
方妙瑜眼圈越来越红,片刻后,却还是强撑着问,“这次又是什么急事,饭都没吃完就得赶过去?”
周唯璨静默下来,没有回答。很显然是不想回答。
“我明明是你的女朋友,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们在一起二十一天,总共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电话,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眼泪不断滑落,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哭腔,“我也是人,我也会累啊。”
云畔没想到他们竟然吵得这么厉害,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旁边的傅时煦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两个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保持沉默。
良久,周唯璨走近几步,稍稍低头,用指腹帮方妙瑜擦去眼泪。
他说:“对不起。我知道跟我在一起很累。”
听到他道歉,方妙瑜很明显僵硬了一下,停顿片刻才匆匆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很累,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跟我说得明明白白,是我选择接受,我们才在一起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唯璨打断,“其实不用勉强对我说接受。”
停了停,又说,“我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方妙瑜的身体无意识地抖了抖,有些艰难地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是吗?”
话音未落,傅时煦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站到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他伸手搭着周唯璨的肩膀,尽量轻松地开口:“行了,多大点事儿啊,有什么好吵的。”
云畔也跟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半包纸巾,递给方妙瑜。
可她却像是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傅时煦似乎有些不忍,轻声劝慰:“别哭了。”
周五晚上的步行街很热闹,人潮如织,不时有人走过,又好奇地驻足回望。
方妙瑜忽然笑了,笑容却是悲哀的,她抬头看着周唯璨,一字一句地道:“说得好听,什么不想浪费我的时间,我看你就是嫌我麻烦了吧?是,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所有事情都排在我前头,我还必须要接受。”
她说着说着,眼泪像是流不完似的,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凭什么啊?周唯璨,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就因为我喜欢你吗?”
这段时间以来,云畔习惯了方妙瑜在周唯璨面前委曲求全,百依百顺,差点忘了,她原本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曾经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哪怕只是不得已爽约了一次,方妙瑜也不可能选择体谅。
路灯照亮她的脸,尽管泪痕斑斑,仍然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我再给我们之间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还是要选择现在离开,去找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周唯璨,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
平心而论,方妙瑜这段话其实已经给足了台阶,无论是谁都会下的。
然而,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不知不觉十几秒过去,周唯璨仍然没有给出回答。
连傅时煦都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轻声提醒:“想什么呢?还不抓紧给人回话。”
这一刻世界应该被摁下了慢放键,连风声都慢下来,一寸一寸爬过人的皮肤。
周唯璨就站在店门口的白色招牌底下,一言不发,光落在他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仍然平静冷淡,似乎没有谁值得让他露出别的表情。
等待像极了某种慢性折磨,却没人有资格打破。
他为什么还不开口?他在想什么?
云畔莫名紧张起来。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像只过了一秒,他终于抬眸,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方妙瑜一眼,而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走得并不快,却很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或许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方妙瑜呆呆地、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少顷,再也伪装不下去,朝着反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走了几步,像是急于发泄什么,又变成了跑。
傅时煦不再迟疑,急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找她”,转眼就没了人影。
原本平静的夜晚变故横生,只剩云畔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她的外套还抱在怀里,却感觉不到冷,视线追逐着空荡荡的街景,几秒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狂奔。
冷风倒灌进她的毛衣领口,像刀刃,把皮肤刮得生疼,云畔却全然顾不上,只是竭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她的身体素质本身就不好,没多久就头晕眼花,却仍然不肯停下。
就这么一路跑出美食街,车水马龙的路上,隔着一道斑马线,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影总算重新回到视野里。
生怕他走远,云畔在亮着的红灯里快步踩上斑马线。
耳边一时之间充斥着急刹车和喇叭声,伴随着偶尔几句高低起伏的骂声,她置若罔闻,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横穿一条马路之后,终于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追上了周唯璨。
没有上前叫住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云畔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换作从前,她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毫无察觉。
就这么走完了两条街,路过工商银行的时候,周唯璨停下脚步。
云畔气喘吁吁地踮起脚尖眺望,隔着玻璃,看见他走向其中一台atm自助机。
没过多久,他取了一沓钱,随手塞到长裤口袋里,转身出来。
这么晚了,取钱做什么?他又要去哪里?
云畔满腹疑问,不过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不知不觉间,周唯璨竟然走到了第二人民医院门口。
这里似乎就是终点站了。
人来人往的马路,他定定站在医院大门的围栏外面,黑色毛衣似乎要融化在浓郁夜色里。
一路跟到这里,云畔累到差点站不住,还没等她喘口气,就看到周唯璨面前多出一个人。
——是一个身量中等,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上裹着破旧的棉大衣,后背微微佝偻,是从医院里面走出来的。
云畔不知道他是谁,只看到周唯璨把刚才取出来的那些钱掏出来,递给了他。
月色照亮厚厚的纸币轮廓,是不同颜色,有零有整的一大把。
应该是全部取出来了,连零头都没留下。
男人没有半分推脱,熟练地收下,紧接着就要转身回去,连一句话都没说。
而周唯璨站在原地,背影孤孤单单。
蓦地,他快步跟过去,开口说了句什么。
声音很轻,云畔听不见,却也来不及去想,因为下一秒,男人像是被他激怒了似的,猛地抬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侧过脸去,云畔只觉呼吸骤停,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
打完之后犹未解恨,男人狠狠瞪着他,提高了音量,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你没脸进去,她也不想见你!我们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怎么会摊上你这只喂不熟的白眼狼?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男人又把那只手在脏兮兮的棉衣上使劲蹭了蹭,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院。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周唯璨的父亲。
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云畔感到迷茫、无措、心疼、愤懑,层层叠加的情绪像火山爆发,沉甸甸地堵在她胸口,无处发泄。
而视线之内的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无所谓地擦了擦渗血的嘴角。
她躲闪不及,直直撞进他眼底。
少顷,周唯璨看清楚她的模样,神色诧异,似乎正在用眼神无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畔大脑宕机,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要编出怎样完美无缺的谎言才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理由。
事实上周唯璨并没有心情理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径自从她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风,云畔被吹得清醒了少许,看着他走进前面一家便利店。
没敢再跟进去,她老老实实地站在路边,不多时,便看到他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推门出来。
他站在便利店门外的垃圾桶旁边,拧开瓶盖把水灌进嘴里,漱完口后,又弯腰吐进垃圾桶里。
云畔看到了。他吐出来的水里混着血丝。
那一巴掌的确半点没留情。
就这么吐了几口血水,周唯璨扶着垃圾桶边缘,慢吞吞地站起来,随手擦了擦嘴角,就要往前走。
云畔终于忍不住,小跑几步跟上去,指着医院旁边的药店问:“不去买药吗?还有,你这个得冰敷吧,否则不容易消——”
周唯璨打断她,“一点小伤,不至于。”
说完便继续往前走。
云畔没放弃,“不去药店处理一下的话,你明天肿着半张脸出门也很奇怪吧?”
他却反问,“奇不奇怪,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和初见时类似的,隐隐不耐烦的语气。
意识到他心情不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云畔默默走在他身边,没有再开口。
街道寂寥空旷,无声无息间,他们已经将那幢医院大楼甩出很远。
行至分岔路口,周唯璨终于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要是闲着无聊,就去看那些睡在路边的乞丐吧,附近天桥底下有很多,比看我有意思。”
不待她回答,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别再跟着我。”
天空没有下雨,云畔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被淋湿了。
他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站在路口,看着他走远。
刚刚橘色路灯照亮他眼底的须臾,他意识到了吗?
他看起来很脆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烧成一把飞灰,永永远远地消失不见。
周唯璨怎么可能这么迷人。站在阴影里抽烟的动作迷人,对她爱答不理的神态迷人,就连难得流露出来的痛苦也迷人。
云畔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或者她原本就有隐藏的受虐倾向,一颗心不讲道理地向他偏沉,挣扎无用。
沥青路面上有几辆私家车疾驰而过,刺眼的白灯亮起,她不舒服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街角。
只剩零星月光,陪她赖着不走。
周唯璨应该是月亮。
尽管裹满黑色污浊,尽管表层残破不堪,也仍然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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