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月,东风回转,艳阳北归。
清河县家中,吴月娘一身苍青团花单襦袄,倚在炕上,翻阅手边账本。
以往家中的收支盈余账目,都是管事儿的小厮丫头前来,口报与她听,她并不看账本。
是后来在香腮雪得遇陈二娘子,二人来往投缘,也就常来常往。
陈二娘子家中夫主也是富商巨贾,见她甩手清闲,与她说了一番话:
“似我们这般娘子,吃喝穿戴件件不愁,比起外头的人,日子逍遥得神仙一般。可正因夫主出息,我们也要精进自身,方才配得上。
若不然,他与你说收支盈亏,你却答他胭脂水粉;他与你讲行市不景气,你又诉苦衣裳过时了。”
“这般话不投机,日久就无话可说了,那他便要去找懂他的人诉说。如此一来,夫妻岂不失和?”
“此为一说,还有一说,俗语讲:患难夫妻恩爱多,米面夫妻不到头。我们若无法与夫主分忧解难,情分只在吃喝上,必不能长久。
这若不能长久,我们便需得学一艺在身,来日否管分屋别居,又或休离归家,都有事可做,也才活的下去。”
陈二娘子话出肺腑,吴月娘听在耳里,真如暮鼓晨钟!
满清河无人不知西门大官人刚强能干,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家底越堆越厚!
人又长得伟长俊美,能说会道哄人又拿手,莫说勾栏瓦舍的,便是闺阁内帏的,一颗心落他身上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是近大半年来,官人都无暇招花惹草,可吴月娘还是担忧:
遇得那知心识意的,难保官人不动心。
又想起官人与她说生意谋算时,她当然是高兴的,可又有些窘迫,全因她听得半懂不懂,更加不能给他参谋。
似这天长日久,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与官人难保不沦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吴月娘往深处一想,她不会琴棋书画,没甚高雅才艺,针织女红也一般,莫说与官人分忧,自个谋生都艰难。
这份隐忧一直压在心上,及至管事的向她报禀府中收支,吴月娘心头忽如拨云见日!
她难学成甚么高雅才艺,但珠算对账却能学得,来日管好府中账目,还可帮官人核对铺子的收支。
如此这般,夫妻间有话可说,互帮互助,岂不就长久了?
自此吴月娘就开始下功夫学习拨算盘看账本,如今也小有所成,已经能厘清家中的一应收支。
不多久,吴月娘就算完最后一笔账,合上账本。
动动脖颈,然后抬头就看见门边伸出一颗小脑袋来。
正是叔叔跟着官人押送生辰纲到东京去,无人照看,暂时寄养在府中的迎儿。
梳一对双丫髻垂在颊边,一双溜圆水灵的眼儿,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她。
一旦发现她看过去,就咻一下躲回去了,像只从巢穴胆怯探头的小动物。
吴月娘心尖一酥,放柔声音诱哄着说:“刚才是谁啊?是谁家小娘子,探了头进来啊?”
门边静悄悄的,不见动静。
吴月娘又假作失落,“伯娘还想着,或是有哪位乖巧漂亮的小娘子,见伯娘看账本累得脖颈酸疼,来给揉揉哩,唉……”
一口气没叹完,门边就出现一个小女孩,低头怯怯地小碎步挪进来。
站在炕边,伸手替吴月娘按捏脖颈,小声说:“迎儿给伯娘揉揉。”
吴月娘这下心尖又软了,“好,伯娘谢过迎儿。”
迎儿人小,捏肩手法却纯熟,怕都是叫前头那个恶毒淫.妇后娘逼出来的。
当初刚送来家中时,整个人儿胆怯怕人,却极懂事勤快。
告诉她不用帮忙洒扫庭除,生火造饭,铺床叠被,她就也不执拗地要做,而是机灵地为她端茶递水,捏肩捶背。
懂事得令人怜爱。
相处过几日,迎儿才慢慢地偶尔露一点小娘子的调皮灵动。
迎儿越是乖巧懂事,吴月娘就越心疼她,平日就多有留心照顾。
许是相处日久,在眼前出现的次数多起来,她有时看着迎儿就会想:若我和官人也有一个子女该多好,便是不乖巧懂事,她也会爱若珍宝。
迎儿刚给吴月娘把僵化的脖颈捏开,屋中的丫头春梅就进来禀报:“娘!前头传话进来,爹从东京回来了!”
吴月娘激动站起,十分惊喜:“真的,到哪里了?”
春梅也是笑逐颜开,“还在大门外!道是爹卖了许多东京物件,装满有几个箱子,又有行李包裹,正卸抬箱子哩!”
听得西门卿还在大门外,吴月娘忙迭声吩咐:“春梅,你去后面吩咐,烧上两大锅热水,你武二爹多半一道回来的,等他们回屋就能沐浴更衣。”
“春梅,再让灶上厨子快快预备饭食,不需盘盘碗碗多丰盛,简单好克化的肉汤饼,再加几个开胃小菜就很好,只一个要快要味好,你们爹沐浴过换了衣裳就要吃上。”
“快去快去!”
“这就去。”春梅连忙领命出去,往后厨去传话。
吴月娘安排妥当,转向迎儿抚着她一侧丫髻,“你二叔也回来了,可高兴?”
“……”迎儿沉默一霎,才闷声闷气道:“高兴。”
其实迎儿哪里会高兴。打她记事起,见武松这个二叔的面就不多,武松又是粗莽汉子一个,并不懂照顾小孩何况小娘子。
生活在一起后,反倒是她照顾武松的多,洒扫庭除,洗衣做饭。
她爹去后,是西门伯父将她从后娘魔掌救出,给她银钱治伤,让她吃饱穿暖。
迎儿觉得,那段不用早晚做事的日子,是她这辈子过得第二快活的时候,第一快活就是在西门伯父家的这段时日。
可她总要回自己家的,今日就是这一天。
吴月娘看迎儿这般情态,一想也就明白了。
可她也只能唉声暗叹一口气。
……
自是不用西门卿亲自上手卸抬行礼,他只是下马后稍缓了一缓长途骑行的酸疼,顺带盯着小厮们卸抬装着贵重物的箱子。
缓过一会儿后,西门卿就与武松一道进去。
然后便遇着了迎到二门里的吴月娘和武迎儿,离家月方归,见着面了多少都有一些激动。
只是当下不好表达,只寒暄见礼。
武松先与吴月娘作揖,“嫂嫂。烦劳嫂嫂照看迎儿,嫂嫂辛苦。”
吴月娘回礼:“二叔一路也辛苦。迎儿乖巧懂事,帮我许多,并不用多费心,说不上辛苦。”
这时西门卿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唤他二叔了。”
吴月娘不解,“有何缘故?”这也不像解除了结义兄弟之契啊……
武松开口解释缘由,“我与哥哥在东京时,又与一好汉八拜结为兄弟,重论长幼次序,我往后移了一位。”
西门卿点头补充,“因此你以后该唤叔了。”
别后再见,官人就轻松地与她开玩笑,她担心的生疏尴尬全没有。
声音不由就柔情起来,“官人一路可还顺遂?”
“有二郎带领兵士一路护持,诸事都很顺遂,好吃好喝睡得香。”
西门卿答完,看向安静站一旁的迎儿,和善地询问:“迎儿在伯父家待得可习惯?”
迎儿虽怯怯的怕人,但对于西门伯父的关心,她亦鼓起勇气回话:“很习惯,吃的好喝的、睡的好!伯娘照顾我很好。”
学着他说话的迎儿,让西门卿好似看见当初的西门大姐。
笑道:“过的好,那就好。”
寒暄过后,继续往里走。
进到正院大厅刚一落座,就有小厮们一个接一个提来热水,哗啦啦灌满两个大浴桶。
西门卿与武松分开去洗了,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又有肉汤饼端上来。
配上几个开胃小菜,饶是西门卿一路奔波下来,本没甚胃口,也把一碗肉汤饼连吃带喝,给吃完了。
泡了热水澡,汤汤水水的热肉汤饼下肚,整个人都舒坦得懒洋洋起来。
索性西门卿又叫了武松,一起去书房,一人躺榻一人睡炕,小憩片刻。
结果却是一觉睡到天色暗沉,两人出来时,就又要预备吃晚饭了。
西门卿都不由慨叹:[还是回家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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