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叫哥哥
翌日, 九成宫办了此回避暑的第一回 宫宴,一来为安抚九成宫受惊的众人,二来为庆顺利打虎之事。
韩清芫看到坐在长明身旁席位的李翊, 很是不快,闷声:“你说他这个人怎么命这样好?”
若按着身份,李翊裴修二人必然是不可能坐在长孙曜身边席位的, 这确实是因着长明的缘故。
五公主淡声道:“因为他们在靖国公微末之时,便是靖国公的挚友,对靖国公真心, 靖国公自然也还以真心。”
韩清芫一顿, 默不作声地低头, 扒着手里一块糕点。
五公主听说裴修与长明是青梅竹马, 从小一块长大的,也听闻李翊也是早在长明入京前,就与长明为好友了,这些她虽不清楚,但京中的事,她却是大抵知道的。
长明初入京时,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处境相当艰难, 但李翊裴修二人并未有所顾虑,疏离长明,换些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的, 哪里敢与当时与长孙曜敌对的长明来往。
裴修她不清楚, 那李翊为长明花钱可从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南边来的蜜橘,京中要价百两一棵, 李翊送长明,直接送一船。
长明生辰,李翊便在东城二十几条街挂满华灯,摘星东西二楼设宴发素喜斋的玫瑰粽子糖与百姓,还有动辄几千几万金的宝物,不要钱似的送到燕王府。
李翊这个人平日看着虽有那么些吊儿郎当的败家纨绔模样,也确实叫李家养得很娇气,吃喝玩乐很是在行,但心地不坏,对长明的好也真是没话说。
她还听闻李家上下都很是疼爱长明与裴修,李示廷更是将长明和裴修当自己儿子般。
长明因身世被揭入狱,满京无人敢说话时,唯有李家冒死替长明求情,因此惹怒长孙无境,落了个满门抄家流放,得亏长孙曜出手,才叫李家死里逃生,而裴修虽位卑言轻,却也为长明和李翊上下奔波,想尽办法。
她觉,不管长明是女子还是男子,是阶下囚还是靖国公,乃至是太子妃,不管李翊和裴修又是什么身份,他们三个人都是不会变的。
看了大半晌,五公主后知后觉才发现有些不对。
英国公府少了好些人,底下的小辈没来便算了,但英国公夫妇和英国公府世子都没来就很是不应该,王扶芷上回虽没去西陵湖,可她听闻王扶芷是来了九成宫。
她知一向视太子妃之位为囊中物的王扶芷必然不甘心,但若太子妃之位已经无法得到,太子侧妃之位王扶芷也必然是不愿放手的,哪怕长孙曜给了王扶芷解婚书,王扶芷必不可能死心。
所以按着王扶芷的性子,今夜能见着长孙曜,是断不可能不来的,真是怪了。
那面,姬神月兴致缺缺,一抬眸看到长孙曜长明二人,皱眉看了半晌。
“他为什么在笑?”姬神月漠声道,长孙曜这一个晚上笑的比往年一年笑的都多,她的儿子原不是这样的。
霜降稍稍看一眼长孙曜,又头移开视线,夜空烟火绚丽。她恭敬与姬神月道:“太子殿下大抵是喜欢烟火。”
姬神月觑眸看霜降一眼,冷道:“你如今也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种东西他何时爱过。”
她就是把长生蛊给长孙曜时,长孙曜也不过是冷淡地接受,没有欢喜,甚至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霜降斟酌许久,有些答非所问:“奴婢看太子殿下最近开心很多。”
姬神月闻此眉头紧皱:“最近?他以前不开心吗?”
霜降低首躬身,道:“太子以往喜怒不形于色,奴婢感觉不出。”
她不敢直接说,以前不能说太子开心或不开心,太子的情绪几从不显露,她感觉不到太子的喜怒,太子永远都是冷漠的,就和皇后一样的冷漠。
姬神月沉默看有说有笑的两人,长明情绪外露,笑的随性,长孙曜情绪内敛,但笑意不曾淡过。
“把陈炎叫过来。”
霜降应声。
陈炎向长孙曜请示,长孙曜同意后,陈炎才去见的姬神月。
“太子现在很开心吗?”
陈炎叫姬神月这突然的一句话问懵,余光看见霜降略有不同的面色,默了默,回道:“太子殿下现在很开心。”
“你如何知道?”
若是旁人问这话陈炎必然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但皇后问这个话,他却觉很正常,皇后与太子都是那种性子冷漠,无甚情绪的人。
太子也是在遇见长明后,情绪才渐渐有了起伏和变化,在感情不顺时,太子的脾气异常暴躁易怒,而今与靖国公顺利,则是肉眼可见的愉悦欢喜。
陈炎低首恭敬回答:“以往太子殿下闲时,一人独坐,而今太子殿下闲时,则与靖国公谈笑。”
姬神月很是一怔。
……
长明知道有许多在看她,或者说是在看长孙曜,但也并不太在意,也因着视线太多,也便没有注意这其中到底有谁,一边看烟火一边与长孙曜小声说话。
李翊想与长明说话,可这席位隔得中间都还能坐三四人,烟火声又大,伸着脖子还得大叫,才能与长明说上话,这真叫他难受,不由得偷偷摸摸地将席位往长明边上挪。
他撞了撞裴修,没得到裴修回应,才扭头看裴修,见裴修面色怪异,疑惑道:“你怎么了?”
裴修偏了视线:“做什么?”
李翊朝裴修使眼色,看看窄案又看看长明那,裴修默了默,与李翊一道悄声移窄案。
长明虽与长孙曜说着话,但极快便觉到身侧的动静,眸子一转,倾身伸手碰到李翊裴修两人的窄案,一拉一松,原本叫李翊挪到四尺之距的窄案便只剩了半尺不到。
李翊小心看长孙曜一眼,见长孙曜没什么反应,立刻将自己案上的巴掌大的圆肚玉瓷小酒坛塞给长明一坛,低低道:“今日才从京中送来的,清瑶玉。”
这酒长明以往和李翊裴修在摘星楼喝过几次,虽说清瑶玉并非烈酒,但长明也不敢叫李翊喝多了,与李翊说了好,又立刻与裴修挤眼,隔着李翊与裴修道:“看着他,得看着他。”
裴修会意,收了两坛放在案下,只留一坛在案。
李翊坐在二人中间立刻丧了脸,指着那巴掌大的圆肚玉瓷,看看长明又瞪瞪裴修:“就这?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
长明正要哄李翊两句,长孙曜案下掩在广袖中的手蓦然探到长明腰间,一搂一带一松,又叫长明与李翊隔开三尺之距。
长明:“……”
李翊:“?!”
*
扁音看罢确定长明只是普通醉酒,众人低首退下。
长明半昏半醒间不安分地往长孙曜怀里钻,心里头知道他不喝酒,是不爱酒的人,怕他生气,还不忘解释道:“我只喝了一杯,我不是贪杯的人。”
长孙曜知道她是才喝了一杯的,温声:“孤知道你不是贪杯的人,头痛不痛?”
长明摸到自己的额角,醉眼薰得发红:“痛。你叫饮春替我准备浴汤,我歇会儿,我要沐浴了再睡觉。”
长孙曜轻揉她的太阳穴:“不急,等你酒醒了再沐浴。”
饮春端了鵲阁的解酒汤来,她不敢多看,低头行礼,放下饮酒汤便又退了出去。
长孙曜这方见长明面上舒展些,又将她托抱起,温声细语地哄道:“我们喝点解酒汤再睡。”
长明伏靠在他胸前,不好受地点头说好,长孙曜将玉碗送到长明唇边,闻到解酒汤的味,长明又立刻将头埋进长孙曜胸前。
“不好喝,不想喝了。”
长孙曜尝了一口,哄道:“孤试了,像你平日喝的雪梨蜜茶,好喝。”
长明闻此仰头,醉醺醺地瞧长孙曜,但此刻却也辨不出长孙曜这话是真还是假,脑子昏得厉害,一时也无法思考,蓦然又闻得解酒汤的味,她一蹙眉,又扑回他胸前。
“长明。”
长明不动。
“长明?”
长明抬起头看他,眉头皱在一起,有些委屈模样。
长孙曜忍不住笑,低首亲她的嘴唇,叫她尝到解酒汤的味道,长明眉间慢慢舒展,面上一片酡红,呆愣愣地看他,他一离开,便扑抱住他的脖子,连啃带咬地亲他的嘴唇。
长孙曜浑身紧绷,蓦然又听得她嘴里哥哥哥哥的叫。
长孙曜放了玉碗,托住她的腰,叫她看自己:“孤是哪个哥哥你就敢这样动手动脚?”
长明醉醺醺的,却是辩解道:“是你先动手的。”
长孙曜眸色深深紧搂着她的腰肢,稍一用力将她带在身上,轻咬她泛着粉的脖子。
又麻又痒的感觉叫她乱动挣扎起来。
“是孤先动手的。”长孙曜抓着她不松开,灼烫的掌在她泛粉的肌肤上,又看着她染着醉意的眼睛,认真要求道,“可你要是叫孤哥哥,就不能喊别人哥哥,只准有孤一个哥哥。”
长明像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他说的话,一张口却喊了句二哥。
长孙曜动作一顿,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如此倒是确定了她还认得出人,扯下她的身子,压着不安分乱动的长明亲了半晌,低低道:“叫哥哥可以,但不准叫二哥,孤是你的夫君。”
长明扭动着身子挣扎,又叫他立刻抱住,他轻声哄道:“别动,孤陪你睡,睡醒再想想该喊孤什么。”
“长孙曜。”
长孙曜颇为意外,又托抱起她,哄道:“对。那我们先把解酒汤喝了,好不好?”
“不好。”
长孙曜:“……”
长明抱着他发烫的脖子:“吻我。”
长孙曜浑身一震,扣着她的腰肢,气息灼灼。
长明推着他要求道:“要轻点。”
“太轻了。”
“太凶了。”
“太重了。”
“不要了。”
长孙曜被她推得躺倒在一旁。
“哪有这样的。”他憋住笑轻颤,待缓了些许,搂着长明又问,“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样才好?”
长明一仰头,撞在他额角,不算太狠地在他唇上咬破个缺缺。
“怎样都好,不准走。”
“孤不走。”长孙曜深深地看她,“喝解酒汤好不好?喝完随你如何。”
长明这方点头。
这一回长孙曜终于哄得长明喝了大半碗解酒汤下去。
长明喝罢解酒汤,突然使了力气推他,长孙曜未料到她还这般有力气,猝不及防被推开,可她也不跑,呆头呆脑地滚到榻里头去,摸进叠放在榻内的软衾里。
长孙曜一眼就看到了她摸出的宝盒,他还没出声,又见她很是小心地将宝盒藏在身后,挪回他身边,又像是突然变出个宝箱般,献宝似地将宝盒置在两人之间。
长明抓过长孙曜的手,以指丈量他的手腕大小,从盒中取出羊脂白玉珠串戴到长孙曜腕间,握住他戴珠串的手,眉眼弯弯,兴奋地执到他眼前。
“你看,刚刚好的,我记得很清楚。”
长孙曜热血倏地上涌,搂住她带到身前,屈膝抵着她后背,不叫她逃窜半分,灼灼气息喷涌在她面上。
他抬掌抚住她发烫泛红的面颊,羊脂白玉珠串衔落在她面庞,越发显得她面红。
长孙曜嗓音低哑惑人:“告诉孤,什么记得很清楚?”
长明长睫轻颤,不甚清明地扬起脸看着他,抓住他戴着珠串的手。
长孙曜掌在她后背的掌一用力,令她严丝合缝地贴在身前,低首亲住她的嘴唇。
*
长明缓缓睁开眼,茫然动了动,身后温热肌肉线条紧实的身体便贴了上来,是如此熟悉的气息,她怔怔扭过头。
长孙曜揽在她腰间的手并未松开,见她醒来,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
长孙曜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长明惊愕瞪大眼,看着一点也不齐整的长孙曜,目光落在他凌乱中衣下的露出的大片留着红印的肌肤上,更是一滞。
长孙曜揉她蓬乱的发,将她搂进怀中,轻声:“要不要再睡会儿?”
长明无措,看到头顶十样花纹的薄雪青色的帐幔,确定是在自己的寝殿,自己的床上。
酒后那些羞耻的记忆慢慢涌进脑中,又哭又闹抓着他不放的,要他亲自己,叫他怎么亲的,抓着他要他-陪-睡觉的,疯狂胡闹的……
她不确定那些记忆片段少了还是多了,但想起的这些已经令她羞得无地自容。
觉到怀中温度慢慢升高,长孙曜低下头,只见长明面上一片绯红,身体灼烫的同时,僵硬的不得了。
长明瞪着他身上的痕迹,这些总不会是他自己掐自己弄出的,这必然是……她干的好事。
长孙曜笑道:“还记得?”
长明微微发颤:“我、我、”
长孙曜目不转睛地看她。
长明崩不住捂住脸,低嚎了出来。
长孙曜拿开她捂住脸的手,看到她滑落的衣襟,露出深深浅浅的红痕,眸色一深,喉结上下滚动几下,低哑问:“怎了?”
长明推了他扑进衾被中,片刻后又抬头看他,颇为心虚地看帐外,好在殿内是没有人的,可想那陈炎薛以平日都是不离他身的。
她崩溃低声向他询问:“长孙曜,我昨晚干的事,陈炎薛以他们看到了吗?还有饮春奈奈她们有看到吗?还有裴修和李翊知道吗?”
长孙曜愣了一愣,她纠结的原是这个,握住她的手,温声回道:“没有人看到,只有你与孤。”
长明看他不似说假,倏地松了口气,瘫回锦衾,还好,脸还在。
长孙曜将她从锦衾上搂过来,声音轻而微哑:“昨晚。”
长明早看到了他身上那些不同寻常的痕迹,这会儿自也瞧到了自己身上的,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手重过火的时候。
但昨晚到底如何她并不记得,似乎是这样的,但似乎也不是就这样,除了眼前,此刻的触感和心情,昨晚什么感觉都不记得了,自然是希望没有的。
“没有。”
长明面上滚烫,明白了。
长孙曜执起她的手,腕间两串玉石珠串轻抵在一处,长明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钏换成了玉石珠串。
两串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玉石珠串,颗颗圆润的玉石都打磨得一般大小,其间有两颗玉石雕了长孙曜所爱的素冠荷鼎,很是可爱的模样。
这两串白玉珠串是她自己画的图样,叫李翊替她寻得顶好顶好的玉料,特叫李家的玉匠制的,就出了两串,前两日才制好从京中送来,她手上这一串比长孙曜手上的少两颗玉石。
长孙曜眉眼温柔,轻声笑道:“你送孤的珠串,孤很喜欢。”
长明扑起抱住他的脖子,重重亲他一口。
第142章 逃走吧
喝了一杯错金烧的长明醉了一夜一天, 喝了两杯错金烧的李翊醉了两夜一天,长明再见到李翊,已经是宫宴后的第三日。
李翊很是委屈。
“这么大!这么大的棍子啊!”李翊手不住比划着, 他不敢置信,很是难过,“我爹竟然拿这么大的棍子要打我, 阿明,你知不知道,我昨夜酒刚醒就跑了半宿, 差点就叫我爹打死了。”
他长这么大, 从没被爹娘打过, 因为那几坛子错拿的错金烧, 他爹恨不得打得他滚回京,跪一月的祠堂。
长明吓了一跳,怎也没想到李示廷那般温和的人会拿棍子打李翊,李示廷平日最是疼李翊的。
“打哪了?伤的如何?”
李翊唔了一声,道:“那倒没事,我跑得快,没叫我爹打着。”
长明这方松了口气:“那还好。”
李翊点头,看到裴修不甚好的面色, 那夜裴修并没有喝错金烧,是三个人里头唯一清醒的一个,他忍不住道:“你又没醉又没挨打,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裴修黯然道:“你一夜耍酒疯, 我拦着你, 你一夜挨打,我拦着伯父, 我因你两夜没睡好,脸色如何好看。”
李翊皱眉想了想,怪道:“昨夜我没话说,那前夜福瑞说你送我回房后就不见了,后头不都是福瑞看着我吗,我怎么叫你那一夜都没睡好?”
裴修神色不甚好看看他。
李翊讪讪闭嘴。
*
韩清芫威逼利诱,最后勉强用一只鸳鸯眼狮子猫诱李翊帮她一道去演武场。
李翊自不在意那一只鸳鸯眼狮子猫的,不过是被韩清芫缠的烦了,没办法才与长明道:“韩清芫和五公主听说你明日要与太子殿下试霸王弓,很是好奇,想见识见识这霸王弓。”
演武场并非只是几人能进,入九成宫避暑的世家皇族都可进出演武场,只不过是长孙曜在九成宫时,大抵每日卯正到巳正这两个时辰在演武场,旁人自然不敢在这个时辰入演武场。
长明便说:“那明日就一块去吧。”
如此,韩清芫便拉着毫不知情被迫好奇的懵怔五公主来了演武场,李翊大清早也叫裴修连拖带拽拉来了演武场。
众人骑罢两圈马,趁着换衣服时,韩清芫瞅着片刻的空档拦了长明。
韩清芫神色复杂:“太子殿下是真的对你好吗?”
长明怔愣看她,点头:“好啊。”
韩清芫别过脸,未置一词,立刻转身。
一刻钟后,众人再聚演武场,旁人都是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唯独李翊一身夸张略带骚气的满绣紫色华服,打着紫檀扇皱着脸昏昏欲睡,显然李翊根本没打算练习射箭。
五公主纵然是毫不知情被拉来的,但现在知了是看霸王弓,少不得也得装装样子,霸王弓她自是试不得的,可好歹也得拿普通弓箭练练。
她攥着一把女子用的木制轻弓,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看着韩清芫,只怕韩清芫在长孙曜眼皮子底下再闹出什么事来。
待陈炎捧了八尺余长的弓盒来,众人齐齐看去。
五尺半长的霸王弓铺在红色锦缎之中,弓身玄黑,弓弦紧绷。
寻常弓不过三四尺罢了,李翊惊愕低低与裴修道:“霸王弓这么长?玄铁制的,那少不得也得一百三四十斤吧?”
“许是。”裴修皱眉,听说长孙曜就是用这把弓射杀的虎,禁军副统领去收虎时,那虎便被一箭横穿身体钉在一块巨石上。
长明那日从长孙曜手中见过霸王弓,当时倒没太注意,如今再看只觉这霸王弓确实担得起霸王这一名,很是霸气,她好奇自盒中取了霸王弓,覆上紧绷的弓弦。
李翊觉这弓少不得一百三四十斤,可见长明取弓轻松模样,心生疑惑:“阿明,这弓?”
他说着伸手,难道很轻?
长明知李翊好奇,顺手就将弓与了李翊,提醒道:“小心。”
“好。”李翊只当长明是叫他小心不要划了弓,接过弓之时,一道重力猝不及防砸得李翊往下栽去。
长明赶忙扶了李翊,一把攥住霸王弓。
李翊白了脸,瞪着大眼浑身紧绷。
韩清芫眸子轻转,暗暗嗤了一声。
“阿明?”裴修担心上前。
“我没事。”长明倒是没事,只是差点伤了李翊。
裴修微怔,不由得好奇从长明手中接了霸王弓,因着心有设防,裴修倒没有像李翊那般失态,可这一把霸王弓握在手中,叫他单手拿起很是勉强。
裴修面上发白,双手抓住弓,这才轻松些,额间沁了一层细汗,挤出两字:“很重。”
韩清芫见状也不由得上前。
“不要试了,反正你也不可能拉开。”五公主手快一把将韩清芫拉回。
韩清芫如何五公主是知道,一二百斤的东西韩清芫是拿得起,但要韩清芫拉六石弓绝无可能,韩清芫和她姨母可以拉开一石弓,她姨父韩实盛年之时能开三石弓,已经是少有的臂力惊人之士。
一把弓换了三个人,五公主看只长明能轻松单手拿起霸王弓,李翊拿都拿不起来,裴修两手勉强拿。
这一把弓又回了长明手里,不待陈炎递霸王箭,长明先试着拉弓弦。
五公主好奇看着,只见长明面色逐渐发白,勉强拉开三分之一弓后放弃,便也不必接陈炎这会儿递来的霸王箭。
长明颇为丧气,看身侧长孙曜:“这弓我拉不开。”
如今大周军中上等箭手所用为生铁制一石弓,极个别箭手能拉开两石弓,长明在南境时,能开二石弓。
陈炎心道,能开六石弓三分之一的人都屈指可数,长明其实很厉害了。
“孤帮你。”
长明不解。
长孙曜立在长明身后,带起长明手中霸王弓,取箭握住她的手,搭在弓弦。
长明这方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这般,众人面色各异,唯独五公主是认认真真欣赏眼前美人。
长孙曜个高腿长,宽肩窄腰,这等身姿个头在男子中很是少见,李翊和裴修个儿虽也不矮,但立在长孙曜身边,却显得身形单薄许多,长孙曜往这一立便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而长明身量比寻常女子高许多,骨肉亭匀,不瘦弱也与粗壮不占分毫。
她觉长明这个儿甚是配长孙曜,换个身材小的女子,叫长孙曜这样虚抱在怀中,那便是抱孩子般了。
见长孙曜带着长明轻松拉开弓弦,众人不由得变了面色,看长孙曜这面也不红不白的,好似手中不过一把普通的轻弓罢了,这不免太轻松了些。
长明没使力,眼看前方,顺着长孙曜的劲动作。
长孙曜敛眸,手上力道一松,利箭破空而出。
紧接着一声山石崩裂巨声吓得众人一战,霸王箭正中三百丈余外的巨石箭靶靶心,靶心四分五裂散落的同时,山石碎裂滚了一地。
韩清芫浑身僵挺,愕然看着远处碎了一地的山石,阵阵发寒,这箭若是射在人身上,还不得是一箭碎尸万段。
李翊屏息瞪目,他不懂这些,但觉很是可怕,看韩清芫呆滞模样,不由得好奇问:“怎么样,是太厉害了吗?”
韩清芫声音变了一变,惊得颇有些语无伦次:“你说呢,你连拿都拿不起来,太子殿下还能拉开,你问我是不是厉害,我听我爹说,这军器监内造的霸王弓,也就一个东海军主帅和一个什么武状元拉得开。”
李翊越发恐惧看一眼长孙曜,才这般说来难道才三个人拉得开这弓,他好奇低声问韩清芫:“你爹不是也很厉害吗,你爹拉不开?”
韩清芫没得好气翻一眼李翊:“带兵打战厉不厉害,又不是看将帅能拉开多少石的弓,将帅武功臂力多强来定的,真是不学无术,无知又没见识,平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
李翊顿觉莫名:“我说你这个人、”
“干嘛。”韩清芫打断他,打量李翊上下一番,再看一眼长孙曜,体形相差甚大,想长孙曜轻轻松松拉开霸王弓,李翊却连弓都拿不起来,不由得鄙夷道,“弱的跟只小鸡崽子似的。”
李翊当即恼了:“你才小鸡崽子似的!你还矮呢。”
韩清芫一抬掌,瞪着比她高半头的李翊:“你再说?你再说!你也不看看那个裴修,人家一个书生都拿得起霸王弓,你呢?你差点被霸王弓砸死,你说你是不是弱的小鸡崽子似的。”
李翊气得脸红,什么书生,裴修好歹也是和司空岁学过武功的,是会武功的人啊。
他也没有一点心情和韩清芫再解释,怒道:“你出去,你以后别再死皮赖脸来求我,我告诉你,你以后就是拿一万只狮子猫来求我,我都不应!”
韩清芫怒道:“谁求、”
五公主崩溃用力扯住韩清芫,韩清芫扒五公主的手。
“阿嫣,你别拦我,我、”韩清芫余光瞥见长明几人,戛然止声。
“别吵了。”裴修这方也拦了李翊,他看到长孙曜叫人说不上来坏,却又令人心底发麻的面色,知道长孙曜是碍着长明才没动怒。
韩清芫李翊齐齐僵住,向长孙曜请罪。
长孙曜神色冷漠。
“天有些热了,不若便到这吧。”长明讪讪解围道,想两人吵得怕是火气大,李翊人好,韩清芫不坏,都是误会,便又温声道,“要不,大家一块吃个酥山,解暑。”
降火,和气。
很快演武场观礼台这的案席便摆了酥山与各色糕点茶水来。
长孙曜与长明一案,五公主韩清芫一案,李翊自与裴修一案。
韩清芫和李翊这会儿冷静下来,异常沉默。
李翊看长孙曜此刻完全是另一种神情,眉眼温柔得掐得出水般,与长明说话间,把自己酥山上的蜜渍樱桃脯和果干等物舀给长明。
长明喜爱甜食果干等物,她那份酥山樱桃脯和果干鲜果等物本就放的最多,长孙曜这还一直舀给长明,长明眼前的酥山都要堆不下了。
李翊撇嘴看裴修,又看看裴修酥山上的樱桃脯,道:“我也想要那个樱桃脯,那个葡萄,还有那个榛子仁。”
要不是长孙曜,他还能叫阿明给他,他自不是嘴馋要,就是、就是想要罢了。
裴修自也看到了长孙曜和长明的亲昵,收了视线,问伺候的宫人给李翊多上一份酥山。
李翊:“……”
五公主癸水虽快完了,可这会儿也还不敢多吃这等寒凉吃食,尝一小口就舀几大勺与韩清芫,韩清芫眼前一盘酥山,堆的快要与长明那份一般多。
李翊看五公主这般,不由得多看一眼。
韩清芫白眼一翻,凶着脸,无声张口:看什么看。
*
小豹在长明这养了几日,到底是不妥,雪宝一见着小豹就扑腾,长明只怕一个看不住,雪宝就把小豹给吃了,长孙曜与她带着小豹去见姬神月,长明抱着装着小豹的漆篮,颇为紧张。
长孙曜神色平静,直接说明来意:“儿臣前几日从山里捡了两只幼豹,母后可有兴趣养。”
姬神月唤霜降,霜降上前与长明见礼,取了小豹去。
姬神月看着篮中两团小豹,虽喜欢,开口却也是冷冷淡淡:“带都带来了,还说什么。”
姬神月收了小豹子,长孙曜与长明自然也便被留下用膳,从长孙曜与长明这事来,母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私下一道用膳。
霜降陈炎知道母子二人其实都很在意对方,只不过生性冷淡的人不爱将这些挂在嘴边。
长明初时还怕姬神月与长孙无境一般嗜辣,满桌子的辣菜,待午膳上来后,看着清淡鲜美并无一分辛辣红椒的菜,竟有大半是她爱吃的。
长明望向长孙曜,心想必然是长孙曜安排,确实也是如此,姬神月留膳,长孙曜便叫陈炎把长明的口味和禁忌与寒露说清。
长明胃口好,一筷一筷吃的认真,冷不丁地抬眸发现姬神月正直直看着自己,一时僵了,捏着筷子很是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姬神月一道用膳。
姬神月直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为何能叫他这么喜欢。这小子现在发了疯似的,应该不是就因你生得好看吧。”
长明握着筷子不敢说话。
长孙曜皱眉,向姬神月道:“母后如此看着长明,太失礼了。”
姬神月眸子一转,冷淡向长孙曜,想那宫宴,一个晚上都没见他移开落在长明身上的视线,少看一眼都要他命似的。
“我多看几眼是失礼,你自己看的时候不失礼?”
长明不敢吭声。
长孙曜道:“母后怎能同儿臣比,这是儿臣的太子妃,不是母后的太子妃,儿臣不管怎么看都不失礼。”
听着是有几分歪理,姬神月向长明使了个眼色,倚着圈椅,挑眉冷淡道:“这个顶嘴的不孝子脾气可和我一样坏,这脾气改不了的,虽还没成婚,但他这臭脾气,这婚你是毁不了的,不过你可以逃走。”
长孙曜眉头紧皱:“母后。”
长明突然很是坚定地道:“回皇后殿下,我要做他的太子妃,绝不后悔,绝不逃走。”
第143章 观星楼
长明与长孙曜较众人早些离开九成宫, 去了一趟羲山镜湖,在羲山镜湖住了小半月才回京,这会李翊裴修等人已从九成宫回来有几日了, 两人得了信,来靖国公府等,长孙曜送长明回靖国公府, 用罢晚膳后回宫。
睡前,几人在玫瑰园里小坐。
“师父有事?”裴修问。
长明叹叹气,想起司空岁给她留的信, 点头道:“说是有点小事, 过几日回来。”
裴修觉自入京, 司空岁越发莫名的忙, 以往在仙河司空岁虽也常出仙河,但远没有在京中这般频繁。
而且司空岁这个人向不说去忙什么,问便是有事,他曾以为只是不与他说,后来发现哪怕是阿明问司空岁,司空岁也是不说的。
李翊朝长明眨眼睛,小声:“阿明,你搬回靖国公府住了吗?”
便是在靖国公府, 他也不敢大声说及和长孙曜有关的事。
“是,你们要不也来府里住些日子?”
今夜两人自是留在靖国公府。
李翊一口答应:“行,我明日回家收拾收拾就来。”
裴修自也应了。
几人正谈着话, 如今的靖国公府大管事徐束趁长明这会还算空闲, 来与长明禀告府中情况。
说及鬼缪。
长明没带鬼缪去羲山镜湖, 直接叫鬼缪回的靖国公府。
入靖国公府前,薛以与徐束说过, 鬼缪曾是岸岛杀手,凶残狠辣,若觉有鬼缪有异,杀之。
“禀国公,鬼缪自九成宫回京,频繁进出府库。”
李翊裴修面色严肃,靖国公府府库如今金山银山堆着,怎能叫一个杀手随意进出。
长明哦一声,摆手无所谓:“没事。”
*
长孙曜几月未住重华殿,再住重华殿只觉处处都是长明的气息,看着薄青色帐顶无法入睡,冷声唤了薛以。
薛以奉茶进来时,长孙曜已经起身。
长孙曜喝下半盏茶,冷声:“什么时辰了?”
“回太子殿下,丑初两刻。”薛以发现长孙曜这声音有几分烦躁不耐的火气。
长孙曜眉头紧锁,眼眸一转看向榻旁左侧高几上的素冠荷鼎。
薛以不露声色看一眼,左侧这株是靖国公赠与太子的,右侧还摆着一株修剪养的几一般模样的素冠荷鼎。
他低眸再看到太子腕间温润羊脂般的白玉珠串,往日里太子不怎佩饰物,更没有就寝时还戴着珠串等物的时候。
他猜得太子如此烦躁难以入睡的原因,过去几个月靖国公因伤在东宫住了两三月休养,后头九成宫避暑住了二十来日,又在羲山住了小半月,说来这四五个月靖国公一直都是和太子住在一起的。
这会子靖国公回了靖国公府住,可比不得以往几个月见面方便了,太子并非是空闲的人,每日里一半的功夫在朝政上。
东宫去靖国公府怎也得一个时辰,以后两人每日里见个面来回都要去两个时辰。
长孙曜起身放下茶盏,冷声:“备车。”
上去靖国公府的车驾前,长孙曜已经想罢,若不能将长明接回东宫住,他便搬靖国公府住。
深夜出行就简,虽未备太子卤薄仪仗,但陈炎也领了二十名东宫亲卫,另有墨何领二十余影卫暗处随行。
车驾从东宫驶出,往靖国公府去不经繁华街道夜市,如此深夜街上几无人影,一路上没有什么声响,唯车檐下的鎏金兰花铜铃随着车驾轻轻晃动。
从皇城道驶入城北道时,自高楼坠下一物,猛然砸在车顶,长孙曜倏地抬眸,骤然一冷。
陈炎面色陡变,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重物,乃是一个人,来人浑身裹得漆黑,凌空一脚并一剑几将车顶砸碎,车驾瞬间巨晃。
于此同时,墨何为首影卫从暗处而出,来人动作更快,旋身踢下扑杀而来的亲卫影卫,一剑再自车顶刺下,墨何陈炎肃面敛眸,截下这一剑,迫刺客退离车驾。
外间缠斗不停,长孙曜执香箸轻轻一拨,馥郁的沉水香便倏然漫开,车驾蓦然又是一晃,并着浓烈的血腥压下沉水香,一柄冷剑破帘而入,长孙曜指尖悬心指刀飞旋,断剑一掌钳住来人,眸沉如海,反手将人砸在车壁,猛然将残剑刺入来人胸前。
车驾剧烈大晃几下,陈炎墨何齐齐一滞,只见车驾轰然四分五裂,黑衣刺客趔趄摔下残破的车驾,一剑击退众人,片刻间消失在黑暗中。
长孙曜锦衣染血,踩在残破的车驾,面色冰冷睥向陈炎墨何。
四下齐齐跪下请罪。
“臣失职,请太子殿下降罪。”
*
长明迷迷糊糊间觉有个温暖的身体拥了过来,慢慢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看到长孙曜。
长孙曜抱着她,亲她柔软的嘴唇,哑声问:“回东宫住好不好?大婚前再回靖国公府住。”
长明睡眼朦胧嗯一声,说好,往他怀里埋去,抵在他胸前,带着睡音喃喃:“先睡觉吧。”
……
长明是被热醒的。
黏黏腻腻出了一身汗,薄衫贴在身上不甚舒服,她微微一动,又叫个极为暖和的身子紧紧裹住。
长明睁开眼瞧了眼前长孙曜半晌,后知后觉睁大眼。
长孙曜低头吻她额间面颊,再慢慢亲她的嘴唇,这样的刺激和温热的触感,立刻叫长明清醒过来,长明攥住他发皱的衣襟指微微蜷起。
她这方明白夜里跑到她床上的长孙曜不是梦里与她一道吃酥山的长孙曜,他是真跑过来了,而并非只在梦中出现。
她烫红了脸躲他,低低道:“还没洗漱呢。”
长孙曜不管,叫她躲都躲不了,她不敢大了动静。
“你什么时候到我这的?”
“寅正一刻,你答应和孤回东宫住。”
长明发怔,脑袋昏沉,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你半夜过来,就是为这事?”
长孙曜含住她,不甚清楚回答:“是。”
*
长明随长孙曜回了东宫才知,夜里长孙曜出宫遇刺之事,长明吓了半晌,确定长孙曜没有受伤才缓了些,愕然惊问:“那刺客抓到了吗?是谁人指派的?”
长孙曜看一眼陈炎。
陈炎恭敬答:“已全力追捕,尚未抓拿归案,还不知何人指派。”
陈炎答罢便被屏退,不同于紧张的长明,长孙曜不甚在意,与长明道:“孤无事,这事陈炎会处理,别担心。”
“这如何不担心,我以为霍家不在了,也该没有那样胆大妄为的人了,还有谁这样放肆呢?”长明神色不轻松,蓦然想到长孙无境,沉默下来。
她抱住长孙曜,道:“幸好你没有受伤。”
往后几日倒是平静,长明与李翊裴修说清,没再回靖国公府,直到裴修捎信告诉她司空岁回府,她才回靖国公府见了司空岁一面,长孙曜陪同一并,当夜也并未在靖国公府住。
半月后,深夜,东宫书房。
陈炎呈禀密折,低声回禀:“回禀太子殿下,司空岁自回靖国公府,未出,其间只李裴二家几人出入靖国公府,李裴二家中并无异常。”
如此倒是可以说明,司空岁是没有同党的。
长孙曜神色沉沉,垂眸展开密折。
陈炎继续禀告:“过去二十日,京中购买伤药者,已经尽数排除嫌疑。此外徐束确定司空岁并未用靖国公府上的药,也未用李家药,司空岁本身为医者,手中大抵也有诸多药备用。
“虽不曾见司空岁煎药处理药渣血纱等物,但昨日徐束入司空岁房送太子妃赐回靖国公府的月饼时,在司空岁房中闻到被香刻意掩盖的血腥味。”
知道是司空岁,陈炎心中很愤怒,司空岁此举无疑是在伤害太子妃,太子没有令人直接搜查司空岁的房间,也没有直接将司空岁抓拿归案,不单是为查司空岁是否有同党,更是因太子妃,太子留情。
陈炎甚至想立即抓了司空岁来,打司空岁一顿,打的司空岁清醒过来,做什么蠢事都还有商量,如此蠢事如何赦免?明都是太子妃重要的人,司空岁为何要如此伤太子妃的心。
如果不是太子辩出那夜的刺客是司空岁,他与墨何也会因太子妃的缘故,不往司空岁身上想,那夜的刺客武功深不可测,用的虽是剑,但也并不是他往日从司空岁那和太子妃那看到过的剑招。
他和墨何与司空岁交过手,虽没有辩出那是司空岁,但也感觉到一样的,曾经司空岁给他们的那种绝对压制的不适,那一夜,司空岁是以必杀之心要取太子性命。
太子在司空岁胸口留了一剑,现下只要扒了司空岁衣袍,便能确定。
可如今,便不扒了司空岁衣袍,也能确定大概了。
长孙曜冷冷扯起唇角,阖了密折,眸色晦暗:“中秋宫宴,予李家、裴家、司空岁宴帖。”
*
中秋宫宴五公主也没再见到王扶芷,她这回倒是知道王扶芷为何连着缺了几场宫宴,王家冲撞太子,英国公罚俸三年,世子王赟被停了吏部的职,复职无望,而王扶芷,听说突然害了病,被王家送到乡下休养。
不过都是说辞,她明白,这也不由得让她想起同被长孙曜解婚的陈见萱,陈见萱坦然接受解婚,已经与渭南郡王世子定下婚事,婚期便在明年二月。
她正想着事,蓦然看到长明长孙曜等人入席,李翊裴修随同,看到银发年轻男子,颇为惊讶,没想到司空岁竟也来了,想来上回长明与她们从司空岁那拿来的方子,确实比太医写的有用得多。
她犹豫要不要和韩清芫去道谢,偏头看韩清芫一张脸幽怨似鬼,立刻打消了念头。
宫宴罢,李翊叫康王几个抓去,裴修被吏部左侍郎叫了去,司空岁独自一人上了回靖国公的马车,马车行了两三刻钟后,来人将司空岁“请”出。
司空岁漠然看着眼前冰冷陌生的宫门。
……
司空岁从拿到那一张单独的宴帖时,他便明白今夜不会简单,待后半夜,司空岁才看到缓步往这观星楼来的长孙曜。
院中月华如霜,通明如昼。
观星楼独占东宫一角,僻静无人,是座三层小楼,司空岁现下便在楼顶观星台。
长孙曜抬眸睥向司空岁,一双凤眸冷得瘆人。
半刻钟后,身后传来咚咚咚的上楼声,司空岁回身,长孙曜上了楼,身后跟着陈炎墨何等人,长孙曜一到,立刻有四名侍从上前替司空岁‘宽衣’。
司空岁面色难看至极,劈开众人怒向长孙曜:“这便是太子所邀的赏月?”
长孙曜敛眸,冷唤陈炎墨何。
司空岁夺剑挡下陈炎墨何,沉声向长孙曜:“你以往便视我为眼中钉,可也不该仗势如此折辱我。”
他怒掷下长剑,气得发颤,却叫长孙曜一拳砸得摔在阑前,险掉下楼去,司空岁身体猛地颤抖,喉间甜腥不止,牵了旧伤,身体一时发怔,冷不防叫陈炎扒了衣袍,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伤,胸口很是危险的一道剑伤因着肌肉牵动,撕裂渗了血。
长孙曜缓步至前,睥着司空岁胸前伤,声音冰冷:“孤姑且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饶恕你一次,待孤与太子妃大婚后,滚出京城,永不回京。”
司空岁强撑回首看长孙曜。
“我、”
他颤抖掩了衣袍。
“不应。”
长孙曜倏然敛眸,一脚将司空岁踹下楼,司空岁砸裂长阑,迅速下坠,嘭地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
司空岁神志断了几瞬,猛地咳出几口血污,身体撕裂骨头破裂的痛几让他昏过去。
好半晌,司空岁勉强半撑起身子,复又咳出一滩血污,因着重伤迟钝,脑中这才反应,长孙曜对他做了什么。
他勉强抬头,长孙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前。
长孙曜眸色晦暗可怖,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冰冷骇人。
“那孤便容许你以此卑贱之躯倚仗太子妃苟活,你动一次手,孤废你一次,孤看你这具破败的身体能残喘几时,你若敢当太子妃的面动手,孤就废了你一身武功,阉了你,你若对太子妃动手,孤会踏遍大周,翻出你的九族姻亲,叫他们同你一并奔赴黄泉,无赦。”
九族姻亲?司空岁眼眸赤红,浑身剧颤:“长孙曜、你、”
长孙曜漠声沉斥:“闭嘴,区区江湖草莽,一介庶民,孤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
长孙曜离开后,陈炎留了几步。
“司空岁,你是在背叛太子妃。”
司空岁身形一滞,五指蜷起,复又吐出一口血污。
陈炎收了视线,唤人。
“送司空先生,出宫。”
第144章 同饮酒
长明再回靖国公府, 是中秋宴后的第六日。长明以往回府会与李翊裴修说,但向不爱提前知会府里,只怕徐束大做安排。
但她一入府, 府内外的动静自是小不得的,司空岁不消人来说,也听得了, 他到正厅时,长明也刚到。
他不必与长明行礼,但与长孙曜的礼却少不得, 长孙曜神色漠然。
“师父, 你脸色怎这么难看?”长明看到司空岁并不甚好看的面色, 忙扶住司空岁。
长明这方手才堪堪扶了司空岁, 又立刻叫长孙曜自然地执了回去,与此同时,另有宫人“请”司空岁退让。
垂首的宫人动作轻缓无声地搬开案前圈椅,奉香烹茶送糕点鲜果的宫人鱼贯而入。
长孙曜赐座。
宫人搬出圈椅在主案三丈外置下,又有宫人奉了金丝细帘在案前,沉水香漫开,惯在东宫伺候的宫人出不得错。
长明原不用长孙曜陪她回来,也是怕有这些规矩, 但长孙曜说要陪她,她也没有拒绝便是。
“我是回来看师父的。”
真叫这隔着个帘子离得几丈远,又是跪又是拜的, 全是天家规矩, 不免太过冰冷。
长孙曜看一眼薛以, 旋即宫人无声撤下细帘与被置在案下三丈外的圈椅,如此司空岁才方与长明长孙曜坐下。
但司空岁到底是没与长孙曜同案。
“天玄剑法难以突破, 我心里有些不快,这几日便没怎睡,脸色是难看了些。”司空岁眉头轻蹙,颇有几分郁气,他知道自己是何模样,强说无事反叫长明怀疑。
但这般说罢,他随后便又说道:“不必担心,我自己便是大夫,也不必叫旁人给我看,我已写了安神方子,交给下头煎去了,喝几日便可。”
他抬眸,看长明再张口,又道:“参汤也叫徐束备了,我知道该注意身体,没有饮酒,饭也都按时吃了,天冷了也知道添衣,府里的人安排的很好,阿明。”
司空岁这一张口就将长明要说的话都给说完了。
长明愣了半晌,轻声道:“师父,那、”
司空岁未待她说完,再道:“往后不会频繁出京,我平日也会注意,你放心。”
长孙曜长眸一抬,冷向司空岁,倒未出声。
陈炎这听着看着,品出些说不得的那些来,司空岁不必太子妃开口,便知道太子妃要问什么说什么,这是长久的陪伴和相处才有的默契,他清楚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这必然令太子不快。
他不动声色移了视线看司空岁,想几日前那般模样的司空岁,如今能这般模样坐在太子妃面前,司空岁这个人必然有问题,但司空岁若起不得身,太子也不会让太子妃出宫来。
早在两年前他便知道,司空岁练武的路子并非全然是正经路子,司空岁这个人藏了不少东西,瞒着太子妃的事也不少。
长明又问徐束,知参汤已经炖好,便叫人先端来给司空岁,又叫人去安排晚膳,而后与司空岁道:“师父,时辰还早,你先喝了参汤,回房歇会儿,晚些我们一道用晚膳。”
司空岁不明显扫过长孙曜一眼,应好。
安排罢这些,长明也便带长孙曜回自己的昭院,她如今少在靖国公府,她这院子如今一月都不见得住上一回,长孙曜来过昭院几次,但被长明领着入她的房间还是第一次。
四下并未留伺候的宫人,房中冷香淡淡。
长明拉着长孙曜在靠窗的罗汉床坐下,扑过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亲他一下,问道:“晚些一道去游湖吗?若是你明日得闲,我们便玩久些,晚上宿在幽园,明日再回东宫。”
长孙曜顺势握住她的腰,将她搂在怀中,低眸笑道:“孤有空。”
“就我们?”他又问一句。
“那必然是还有陈炎薛以饮春……”长明将两人身边的人说了个遍。
长孙曜没听到司空岁的名字,心中畅快。长明说罢甫一低首埋进他的脖颈间,又问:“你是不是在想我会不会带师父一块去?”
“是。”长孙曜并未隐瞒,“但孤不会让他去。”
“我知道。”长明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方才,我看到你翻白眼了。”
长孙曜眉间轻蹙。
长明抬起头看他,解释道:“我在厅堂里说的那些话,以往不知道与师父说过多少遍了,师父听上句也便知道我下句要说什么了,这大抵就是所谓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吧,师父平日不注意这些,我有些唠叨。”
长孙曜自听得出她是在解释两人那叫他不喜欢的默契,但他心里仍不喜欢这样的事。
长明倒是很能看出他的吃味:“果然还是不爱听。”
“是。”
长明拿他没法子,却也不恼,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实诚得叫她接不住,她盯着他冥思苦想一阵:“那你说说看,如何你才爱听呢?”
长孙曜便道:“不管他说什么,你就哦一声,孤便爱听。”
长明一顿,并没有犹豫太久,拒绝:“那不行。”
长孙曜不意外:“孤知道。”
“那?”
长孙曜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道:“他是你师父,孤该容他几分。孤自信,你的心里只有孤,谁也比不得更不能与孤相提并论,你的心、你的人、你的一切都是孤的。”
长明忍不住笑,问:“你有多自信?”
长孙曜想也不想:“叫他们这群人再投一百次胎,再练一百年,学一百年,也都比不得孤分毫,孤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长明愣了愣,他倒真的很是自信,但说起来,好像并没有哪里有错。
长孙曜低首,再道:“孤要你知道孤的不开心,孤的不满,但孤不会斤斤计较叫你为难,你随心处理你的事,孤相信你,而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孤会处理。”
*
没几日便是景山秋狝。
李家裴家皆得了东宫恩典随行景山秋狝,大婚将至,长明倒没有留在京中,一道去了景山,只司空岁闭关未随长明去景山。
长明住在长孙曜长寿宫旁的睢宁宫,李翊和裴修被安排在离睢宁宫不远的钟磬轩。
入离宫这一夜大多人都得闲,可各自安排,不过大多人因着舟车疲累,多是泡个温泉浴汤便早早歇下。
景山离宫上下百余温泉浴汤,不少殿宇内都有温泉浴汤,长孙曜所住长寿宫有四个温泉浴汤,睢宁宫和钟磬轩各有两个。
听宫人禀告韩清芫与五公主在外求见时,长明李翊裴修正席坐在睢宁宫露天温泉汤旁铺的席子,用温泉汤热酒。
“我们刚好路过,听宫人说你还没歇下。”韩清芫拎着只竹篓子解释为何会到睢宁宫来。
长明看到那竹篓子里是一篓子绑着的活蟹。
五公主眼角一抽,怀抱着一只酒坛讪讪道:“本来备着泡浴汤吃蟹喝酒,要不要一块?”
还没待长明回答,宫人又禀,陈见萱求见。
五公主韩清芫一愣,长明微讶,叫人将陈见萱请进来,又叫宫人另取软丝紫竹席子和蒲团软垫矮案等物来。
不多时,陈见萱领着侍女入了睢宁宫来,见着五公主和韩清芫等人略有意外,大方得体与众人见了礼后,接了侍女手中的食盒,道:“我带了些点心来,原是想请靖国公喝茶的。”
五公主指着温泉里泡着的几坛子酒,笑盈盈道:“茶便不喝了吧,这热着几坛好酒呢,不若一道喝几杯状元红。”
韩清芫疑惑道:“这会儿喝茶,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五公主手肘轻撞了撞韩清芫,示意她闭嘴,她们说路过进来的,可比陈见萱还拐着弯呢。
长明请陈见萱坐下,众人都没要矮案蒲团等物,陈见萱也便同众人一道跪坐紫竹席子。
五公主早便偷偷打量了一遍周遭,都是平日里长明身边伺候的,少不得是东宫的人。
不同于温酒耍玩的长明几人,因着三年一次的景山大阅,作为储君的长孙曜这夜需在广德殿与负责阅兵之事的官员议事,明日长孙无境与长孙曜当于阅兵楼检阅三军,晚上还有阅兵庆典,大后日才开始秋猎。
她也正是知道长孙曜这会儿不得闲,才敢被韩清芫拉着来寻长明,想起上回九成宫演武场,韩清芫和李翊在长孙曜面前吵起来,她头皮都发麻。
因韩清芫带了一篓子活蟹,长明便索性让宫人烧了几个炉子来蒸蟹热菜,又叫宫人新送了些菜来,另送了几屉蟹黄汤包来。
正是蟹刚肥的时候,长明下午刚入景山离宫,睢宁宫这便收了好几篓子蟹,长明叫人做了蟹黄汤包。
众人围着炉子,长明觉伏着身子不便,又叫人摆了两个大方矮案,她与李翊裴修一案,五公主韩清芫陈见萱一案,众人席地围案而坐。
李翊韩清芫两个人虽不对付,但碍着长明和五公主,这回儿倒是没吵起来,只是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折腾了一番,末了,五公主才想起温泉汤里泡的酒,赶紧起身去摸温泉汤底的酒坛,说道:“蟹寒配点酒好,状元红配蟹一绝,但这酒不能热太久,久了没滋味。”
长明挪过去,自袖中取出悬心陨将酒坛一拨,挑在手上拎了起来,又叫饮春取酒壶酒盏。
将状元红倒进酒壶时,五公主才发现热得不够,想来温泉不够烫,见长明都叫人将酒壶送来了,便将酒分了一壶出来,又叫了个小炉子,架了个小陶锅烧着热水,隔水烫酒,又叫人算着时辰,只烫一刻钟便好。
五公主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每年蟹肥的时候,我母妃就爱吃蟹配些状元红。”
她说着又叫人取了细姜丝来,又装了一壶酒放了姜丝一并放入小陶锅中烫,与长明陈见萱道:“若是怕食这些太寒了,便喝加了姜丝的酒。”
她带的状元红极好,加姜丝少不得坏些酒味,但蟹对女子来说,着实寒凉了些。
李翊颇兴奋给裴修添了满满一杯酒,笑道:“状元红,那你这个状元郎可不得多喝几杯。”
五公主微微笑,没说话。
陈见萱轻抿了一口状元红,不由道:“听闻绍兴那,家家户户生了孩子,都会为孩子埋下花雕酒,若是个女儿,女儿长大出嫁,这挖出来送嫁的酒就叫女儿红,若是个男儿,男儿金榜题名,宴请宾客,这酒便称为状元红。”
长明平日不爱酒,对酒知道的也少,听陈见萱这般道,笑道:“倒是很有趣。”
五公主面上微红,道:“可惜这没有绍兴女儿,可没有女儿红喝。”
陈见萱看向五公主,落在五公主微红的面上,随后又得体移了视线,温声道:“五公主说的是,这确实没有绍兴女儿。”
五公主轻咳一声,也不与陈见萱多说,扭头小声叫了随身伺候的宫人过来,叫宫人到了亥初二刻提醒她。
陈见萱听到了五公主这极小声的话,知道这是为何,她们明日虽没什么事,但长孙曜明日还要与长孙无境一同检阅三军,这会儿长孙曜在广德殿议事,为明日的事,必然也不可能拖得过晚。
韩清芫父亲韩实这会儿也在广德殿,五公主心思玲珑谨慎,必然是先从韩实口中摸了大概的时辰出来,亥初二刻提醒,那五公主必然亥正前就会离开睢宁宫,五公主是怕与韩清芫在睢宁宫待的太晚,会撞着住隔壁长寿宫的长孙曜。
既要吃蟹,少不得也得要蟹八件,五公主和韩清芫是备了来的,但两人只算着李翊裴修可能在长明这,统共备了五套蟹八件,没想到陈见萱也来了,如今算来倒是少了一套。
“你们三一人一套,我们三人用两套,阿明不用自己动手,我和小修给阿明拆蟹便是了。”李翊道。
五公主陈见萱犹犹豫豫看李翊,话到嘴边都不好说出口,倒是韩清芫毫不掩饰地翻了李翊一个白眼。
旁人不好说,但要叫长孙曜知道,长明吃的蟹是李翊裴修拆的,怕是要拆了李翊和裴修。
几人都很是清楚长孙曜是什么样的人。
正这会子功夫,饮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细语道:“国公、李公子,睢宁宫里备了蟹八件,国公看取多少来?”
长明便叫让饮春取一套来,又与李翊裴修道:“叫你们给我拆着吃,那太慢了,还影响你们自己吃。”
如此便各吃各的了。
待到亥初二刻,宫人提醒五公主,五公主便说该散了,众人看时辰差不多,纷纷起身道别。
五公主韩清芫陈见萱三人所居寝殿是顺路的,三人便结伴走一段,至九华廊时,蓦然却见转角处华灯花影,两行执灯彩衣宫人后,正是从广德殿议罢事出来的长孙曜。
长孙曜一袭织金雪锦云纹绣金的太子朝服,清冷月华洒落下,一袭流光冰冷。
喝的微醺的五公主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饶是平日大大咧咧的韩清芫也甩了甩脑袋,叫自己精神起来。
五公主等人低首,退避叩首行礼。
长孙曜神色淡漠,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稍稍抬掌便作免礼,并未有片刻停留。
待完全听不到长孙曜一行的声响了,五公主才舒了口气。
陈见萱不动声色收了落在五公主身上的视线,太子于众皇子公主来说,从来都只是君。
那方长明送罢众人,才叫人收拾了残席,便见到从广德殿先赶来的宫人,长孙曜遣人来睢宁宫问她睡下没有,长明叫人回了话,还不想睡。
长明这回罢话不过一刻钟,叫众宫人簇拥着的长孙曜便入了睢宁宫,长孙曜一眼便看到立在琉璃宫灯下的长明。
长明浅笑盈盈,问:“吃蟹吗?你若是吃,我就叫人另拣了一屉蒸上,我们一块吃一二只。”
睢宁宫早些时候有一场蟹宴这事长孙曜从广德殿出来便知道了,原以为她该是吃饱喝足了,未料她竟会邀他吃蟹。
他不禁笑道:“好,孤确实有些饿了。”
长明唤一声饮春,饮春立刻下去安排,一时间摘金菊折香桂的,摆案热酒的,备净手香汤的都忙了起来。
长明将他牵进殿去,薛以低首上前替长孙曜宽衣,脱下织金云纹绣金雪锦大氅。
两人净罢手,长明又叫人先送了早给长孙曜备的银鱼粥,长孙曜看到这些便也明白了,她今夜是等着他的,唇角不由翘得更高。
长孙曜用粥的这会儿功夫,长明便摆弄着案上摆的金菊,待长孙曜用了半碗银鱼粥,才上了一桌蟹宴,长孙曜惯是不喝酒的,饮春按着长明的吩咐,取烫好的陈年花雕与姜茶送来。
布菜宫人拆罢两只蟹,便被屏退,如此殿内也便只有长明与长孙曜,没了宫人在旁,长明更自在。
长明与众人吃蟹时吃的并不多,这会与长孙曜一块吃更有胃口,吃了几筷蟹肉,又喝了半杯酒,指尖轻抵着一支金菊,忍不住好奇问长孙曜:“你真没喝过酒吗?”
知道他不喝酒,但他长这么大个人了,真没喝过一次吗。
长孙曜笑道:“若从未喝过,怎会不喝呢。”
长明若有所思点头,这倒是,没喝过怎会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长孙曜再道:“每年祭天大典都有一杯祭酒。”
长明这方想起祭天大典上好像是有这么个事,说来这祭天大典,她也算去过一次半。
一次他在大典之上,她因中了琊羽针毒,昏着头在大典下,祭天大典罢又叫他抓回了东宫,还有半次,那回长孙无境要她同祭天,她故意烧了脑袋,把长孙无境气得差点打死她。
如此,她不记得祭天大典上他是要喝祭酒的也不奇怪了。
“孤不喝酒,并非是不能喝酒,孤喜欢头脑始终保持清醒,又对酒并无特别喜好,平日也便不喝了。”长孙曜慢慢道,说罢看一眼她还剩半杯的酒盏,问,“一人独饮无趣,孤陪你喝?”
长明想那祭天大典不过一杯淡酒,又想他平日是滴酒不沾的人,摇了头:“不用了。”
长孙曜不禁又笑道:“是怕孤酒量不佳,喝醉了耍酒疯?”
长明望着他一时没回答。
“那是担心孤喝多了误明日的事?”
“好吧,都有。”长明承认道。
长孙曜却取了玉壶为她添酒,又与自己倒了一杯:“那便试试吧,看孤能陪你喝多久。”
长明听他这般说,没立刻同意,她的酒量说不得多好,也不至太差,胜在克制,没什么差错的情况下,不会喝醉,她虽不爱醉酒,但也不是怕自己在他面前醉酒,是怕他醉了难受。
长孙曜喝了半杯:“滋味尚可。”
见他说味道还可,长明这方才应了,比了比指,笑道:“那就稍稍喝几杯。”
不多时,一壶十五年的陈年花雕见底,他比她还多喝了几杯,饶是长明酒量还过得去,这会儿脑中也有些昏了,她心道这酒还是厉害的,再一看长孙曜,他竟面不红人不晃地端坐着。
长明心道奇怪,忍不住嘀咕两句真是怪了,她知道自己酒量差不多就这样了,不敢叫人再送酒来,好在人还是清楚的,便给他和自己各倒了杯姜茶。
她再抬头,看他还笑着看自己,心想他莫不是酒劲上来了,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她试探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长孙曜唇角弯弯,道:“没醉。”
长明不太相信看他,她是知道的,醉酒的人都不爱承认自己醉了,再问:“真的?”
长孙曜眸中甚是清明,看着她的眼眸,再道:“真的。”
长明看着他清明不染丝毫醉意的眼眸,这方信了,她心里嘀咕着,他这平日滴酒不沾的,难不成还能是个千杯不醉的?冷不防,他忽然抱住她,低下头亲她一下。
淡淡的酒香掺着他身上清浅的冷香,长明指尖微微蜷了蜷,抓住他戴着玉串的手,轻轻滑过温润细腻的玉串,鬼使神差地搂住他的脖子,吻他。
第145章 阅兵上
翌日景山阅兵楼行三年一阅景山大阅, 皇帝与储君当同登阅兵楼检阅三军,第一道礼炮后,便将由两部一卿礼官迎请长孙无境与长孙曜二人登阅兵楼。
长孙无境与长孙曜的车驾从景山行宫驶来, 再由礼官宫人迎请二人各去左右祭殿更换冕服,于三刻钟后共登阅兵楼。
待至祭殿两廊前,长孙曜余光淡淡扫过长孙无境, 几让人无法察觉的片刻视线停滞后,他又往长孙无境那方看了一眼。
但不待那方长孙无境回看长孙曜,长孙曜便又不动声色地移了视线, 由着礼官宫人迎请入右祭殿换衣濯手。
长孙曜抬掌留了四下侍奉内侍官, 独令陈炎随入屏风之后。
陈炎稍抬眸看见长孙曜腕间露出的羊脂白玉玉串, 独一方的清冷。
“陈炎。”清冷得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淡淡响起。
陈炎低首一礼。
“假的。”
陈炎叫长孙曜这突然的两个字说得懵了懵, 忍不住目光疑惑地看向长孙曜,诚然他知以这般模样向长孙曜求解十分无礼,但真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也不能强装着明白。
“请太子殿下恕臣无礼,太子殿下此话何意?”
长孙曜无甚情绪地扫过陈炎犹疑的面容,解玉带环佩的同时却只冷声再道:“立刻着手安排人上阅兵楼,检查孤身边的位置,尤其是靠近孤的大炮礼炮等物。”
陈炎品了这话几瞬, 面色一变,不敢置信的同时却立刻又觉长孙曜所担心之事并非没有可能,说来, 若要动手, 阅兵楼确实是绝好的一个机会。
“太子殿下认为, 阅兵楼有问题?”
长孙曜收了视线,却只又道:“不管看到什么, 都不要惊动人。”
陈炎神色紧绷,领了旨意快步退出祭殿,随后便由薛以领内侍宫人入殿侍奉长孙曜更换阅兵所着衮冕,待半刻钟后陈炎回来,长孙曜已经褪下织金白锦常服,宫人捧着玄色九章冕服与九旒冕立在一旁,还未侍与长孙曜更换上衮冕。
陈炎面上的急色与忧色虽敛在眸中,却还是叫薛以看出几分异色,长孙曜这方在宫人侍奉下净罢手,淡声唤一句薛以。
薛以会意,眼神示意余下宫人退立外殿,静候宣召,躬身低首为长孙曜更衣。
陈炎这方回禀:“禀太子殿下,阅兵楼正中至右第一台大炮被动了手脚,点燃引线,这台大炮的弹药必定是炸在阅兵楼……”
薛以动作滞了一分。
纵然听到这等事,长孙曜神色依旧淡漠,乌黑幽深的眸中没有半分的波澜。
“……此外阅兵楼四周角楼藏还有炸药,具体数量还
在清点,目前只能确定大炮炸膛引爆,再加上阅兵楼四周角楼所藏,足够将阅兵楼炸得粉碎。”
再两刻钟,长孙曜便将登上阅兵楼,陈炎如何敢将阅兵楼上的炸药点清了再回来禀告,他这方才真正明白过来长孙曜初时说的那一句假的是什么意思。
长孙无境准备在阅兵楼炸死长孙曜,为保万无一失,阅兵楼所藏炸药其必然足要整个阅兵楼上下的性命,如此,长孙无境又怎可能冒险与长孙曜同上阅兵楼,现在在另一方祭殿更换冕服的是长孙无境的替身。
但长孙无境低估了长孙曜对他的了解,长孙曜只多看了一眼,便认出那不过是个替身,众人面前,陈炎等人自不能以下犯上直视长孙无境,再加上身份缘故,恐怕除了长孙曜,也没人会怀疑且辨认出,那穿着帝王朝服的男子只是个替身。
陈炎深知如此紧要时刻,自己也是不能贸然开口替长孙曜做决定的,他不敢请长孙曜立刻离开,将此事交下去处理,但说话时,却有几分藏不住的担忧和急迫:“请太子殿下定夺。”
话是如此说,他心中所想却是请长孙曜立刻离开祭殿,离开大阅,绝不要上阅兵楼。
薛以低着眉眼阖起长孙曜身上的青色中单,退立再取玄衣,慢了动作,冷不丁却听长孙曜下令冷道。
“即刻命墨何南涂将阅兵楼上下再仔细查一遍,拆除四周角楼一切有威胁的炸药,那台大炮移不了,就叫它点不着,此事不得惊动任何人,此外立即将阅兵楼情况传与母后,让母后暗下查观礼台情况。”长孙曜敛眸。
陈炎骇然变了面色,拆除有威胁的炸药,那?
“让阅兵楼炸,把炸药数量拆到可掌控的范围。”长孙曜冷声再道。
阅兵楼既然有这般大的动作,观礼台便是安全的,如若长孙无境两面动手,事后绝脱不得身,而那面观礼台尽数都是后宫妃嫔与京中世家重臣家眷,长孙无境总不至要炸死满京世家。
“不管发生何事,让母后拦住太子妃,绝不许太子妃到阅兵楼,让太子妃等孤回来。”
陈炎领旨,不敢有片刻的拖延,立刻将此事安排下去,回身又在无诏的情况下入了祭殿,此刻薛以已经不如方才镇定,面色已经白了几分,还在为长孙曜穿纁裳,见陈炎又进来,替陈炎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也望陈炎能说通长孙曜几句。
陈炎跪首正声:“臣斗胆,恳请太子殿下立刻离开,由臣来处理剩下的事,阅兵楼到底有多少炸药,恐一时难以掌控,太子殿下若亲登阅兵楼,太过危险,请太子殿下三思。”
薛以低首而退于陈炎之后,跪首同求:“请太子殿下三思。”
“薛以,更衣。”长孙曜冷向薛以。
薛以头皮发麻,只得行礼起身再奉大带、蔽膝。
长孙曜命陈炎起身,冷声再道:“阅兵出现问题,谁该担责?”
陈炎一怔,道:“兵部、鸿胪寺、景山军卫所、京畿卫该担责。”
“阅兵火器出现问题,又是谁该担责?”
陈炎心下一紧,快声回答:“工部军火监。”
长孙曜由着薛以穿罢冕服,倏地抬眸又问:“事后又该由谁来查阅兵楼之事?”
陈炎心中大骇,再答:“该由三法司会审,若有令,也可单一指与刑部或者大理寺查。”
交由三司会审或单交到大理寺手中,与阅兵楼有牵扯者上下必然没有能脱身的,若单交到刑部,刑部少不得动手脚,那事后便可将刑部一并治罪。
长孙曜敛眸漠声:“那孤为何不上。”
陈炎神色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可牵扯如此之大,长孙无境更当以必成之心做这件事,如若叫长孙曜从阅兵楼活着下来,长孙无境手中兵部、工部、京畿卫都将重创,这是削长孙无境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越是诱人越是危险,如此真当以命相搏,赌赢了好,若有不测呢?
他的身高不及长孙曜,但身形还可以依靠衣袍做掩护,面容有九旒冕遮一二分,骗不过阅兵楼的人,总骗得阅兵楼下的百官。
他恳切再求:“太子殿下在明,又如何能摸清所有暗箭所藏之处?火石之物,不可小觑,还望太子殿下三思,亦或是,还请太子殿下将冕服旒冕褪下与臣,臣……”
长孙曜当即打断陈炎的话:“你要与孤一同上阅兵楼,但不是代替孤上,阅兵楼上的不是瞎子,你向跟在孤身边,少了你也叫人怀疑。”
陈炎为臣自没有临阵退却的:“臣自当随侍太子殿下左右,但太子殿下、”
“如果阅兵楼炸了,孤的父皇上了这个阅兵楼,孤又是因何不上?你说孤在明,难以摸清所有暗箭所藏,但这个暗箭若不是都要用的,那又当如何?”
陈炎一滞,突然反应过来。
长孙曜若不上,阅兵楼不见得就会炸得粉碎,而长孙无境早有安排,那替身经过乔装改扮,俨然与长孙无境无甚差别,长孙曜向不屑甚至是警觉替身影子的存在,从没有在东宫留有替身影子,一时间也不会有能寻得与长孙曜身形样貌相似之人。
长孙曜既然不可能寻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替身代替自己上阅兵楼,只要用替身,就会立刻被长孙无境的人发现,长孙曜若不上这个阅兵楼,阅兵楼的问题必然不会大,起码定不会致人死地,如此这件事就会被推在临时不上阅兵楼的长孙曜身上,长孙曜便成弑君弑父之人。
“孤不介意担弑君弑父恶名,但没做的事,岂能叫孤担着。再者,一个阅兵楼而已,孤有何不敢,储君不可临阵脱逃。”
“太子殿下!”陈炎越发觉此事凶险,上阅兵楼实在是下下策,“不若直接将那替身当众揪出来,将阅兵楼的大炮和炸药问题说出!”
长孙曜眉眼凌厉,冷声再道:“且不说如此,孤的好父皇便可寻个身体不适不愿耽误大阅之事才方出此策,来训斥孤的不知轻重,在孤动手前便将阅兵楼问题处理干净,亦或是直接将阅兵楼的问题推脱至孤的身上,一张嘴几句话,谁都能说,炸了还是没炸,是两个问题。再者,你想叫谁看笑话?”
陈炎这下彻底没了话,如此,长孙曜是不管上不上这个阅兵楼都有问题,如此进退两难,上是入险,不上也难脱身,长孙无境岂会不懂长孙曜,长孙无境是算准了,就算是叫长孙曜知道阅兵楼有问题,长孙曜也只能也只会选择上这个阅兵楼。
陈炎神色异常凝重,与薛以交换了眼神后,沉重再道:“太子殿下,如此阅兵楼的问题,恐怕不只大炮和角楼所藏炸药那般简单。”
长孙曜面上难得显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薛以强自镇定,为长孙曜戴上九旒冕,离第一道礼炮还有半刻钟不到。
长孙曜语气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冷沉沉地道:“孤的父皇,总不能是个废物。”
*
观礼台这处都为各世家重臣及受了恩典的家眷,众人遥看见姗姗来迟的长明裙摆曳地,快步登上观礼台,一身绯红一等公麒麟绣金广袖襕裙,头戴缠枝繁花麒麟宝冠,雪肤乌发,琥珀凤眸,耀眼夺目。
这才方现身的长明,随后就由姬神月身边女官迎请去了观礼台最前面的看座。
世家的位置都是按爵位官阶所排,长明为四公之一理应与四公并列,但又因着另一等未来太子妃的身份,也便排在诸皇子公子后妃前,与皇后太后并排而坐,而靖国公府的看座坐的是李家与裴家人。
众人起身与长明见礼的同时,目光随长明而动,只见长明与姬神月太后见罢礼,便在姬神月身侧落座,冷淡傲慢的皇后,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不喜这位即将成为太子妃但出身并不光彩的靖国公。
第一道礼炮升空,大阅正式开始,三年前景山大阅长明没有参加,这还是她第一回 观看大阅礼典。
观礼台与阅兵楼距离并不算短,从观礼台遥看过去,长明只能勉强靠衣袍辨认长孙曜的位置,长明只看着长孙曜那处,至于另一面被礼官宫人迎请的长孙无境,长明无暇顾及,她也并没有发现才回来的霜降俯身在姬神月耳侧低低说了几句。
姬神月神色不明,漠然看着阅兵楼上的大炮,眸子忽地一转,视线又不甚明显地落在长明身上。
长孙曜与长孙无境由礼官迎请,同登上十数丈之高的阅兵楼,阅兵楼下三军齐叩首。
稍后两排,五公主一时发怔,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靖国公府看座。
蓦地几声轰然巨响,惊声四起,五公主吓了一跳,收了视线愕然遥向阅兵楼,只见阅兵楼浓烟滚滚,大火四起,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又猛然几声震耳骇人的爆炸声吓得她浑身一缩,紧闭眼背过身去。
第146章 阅兵下
“嘣——”
随着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 阅兵楼楼台塌陷大半,陈炎耳际轰鸣,脚下趔趄一步, 短暂呆滞之际,耳边有风袭来,陈炎脸色一凛, 回身一刀削落砍下的长刀,再一刀取了来人性命,头颅滚落在脚下。
陈炎立刻判断出此人并非是阅兵楼隶属景山军卫所的兵士, 而是被替换的死士。
他张口呛了几口浓烟, 掩面避了烟雾, 目及几步之外长孙曜, 神色一变,跃身至前,手中长刀未落,几声兵器相击的刺耳声陡然撞入耳中。
长孙曜掌间几枚指刀飞旋,截断四面兵戈的同时,削落几颗死士脑袋滚下,旋即一脚踹开又扑过来的死士,目及死士鼓囊有异的胸前, 神色陡然一凛,一个旋身拎起死士,砸向被被爆炸吓得踉踉跄跄的假长孙无境。
死士与身着衮冕的替身飞速坠下阅兵楼。
“嘣——”
死士砸着假长孙无境在半空中炸得血肉模糊, 陈炎迅速回头与墨何南涂急道:“除了角落炮台炸药, 还有身藏炸药的死士, 绝不能让那些死士燃了身上的炸药!”
陈炎再回身,蓦然却见手持寒剑者自烈焰中而出, 一剑劈向长孙曜,只一眼,他认出,是司空岁。
……
几声焦急惊惶的声音惊起。
“有雷霆炮炸膛了!”
雷霆炮是大周威力最大火力最足的大炮,雷霆炮若炸膛,弹药炸在阅兵楼,后果不堪设想。
在北地有接触过雷霆炮的韩清芫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看向长明那处,只见那方姬神月目光冰冷拉住脸色煞白的长明。
姬神月用仅自己与长明能听到的声音道:“阅兵楼的事曜儿心里有数,他让你不要去阅兵楼,等他回来。”
长明骇然看姬神月。姬神月说罢,旋即下旨令女官协同金廷卫疏散观礼台众人。
后方韩夫人低声急急交代家臣几句,拉着发愣的韩清芫与五公主,与嘉嫔退离观礼台,与此同时,五公主余光看见顾婉疯了似的冲下观礼台跑向阅兵楼。
长明还没从姬神月那几句话中冷静下来,蓦然看到顾婉这般模样,心下一急,挣了姬神月纵身跳下观礼台,追上顾婉强硬拉住顾婉。
顾婉身子猛地一个趔趄,脚下尘土飞扬,长明扶抱住顾婉身子,顾婉半个身子落在长明身上,攀着长明,眼睛红得骇人,泪珠倏地滚落,颤声:“阿明,快、快去救陛下!”
长明眉间紧蹙,一时情急,不由沉了声斥:“你要去送死吗!”
顾婉身子发颤,声音嘶哑虚弱:“明儿,陛下在、”
长明没待顾婉说完,点了顾婉的睡穴,旋即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撞入耳中,长明抱住顾婉背身避开,身体止不住颤抖,待几声爆炸声过去,猛地回头看向阅兵楼,整个阅兵楼楼台都在滚滚烈焰中。
阅兵楼下传水救火者不断,但那点水引来对于十数丈之高的阅兵楼,无疑是杯水车薪,登阅兵楼的高台石阶已经炸毁,都是大火,楼下之人几不能上阅兵楼。
长明上下辨看,始终未见长孙曜身影,心下一阵阵发紧,再不济,再不济,他也能从阅兵楼跳下来才是,可是……可是……
然,她目光所及,并无长孙曜身影。
……
这面观礼台的世家还在疏散中,姬神月独立在观礼台,冰冷地望着阅兵楼,一道语气并不好的声音传入耳中。
赶下观礼台飞快上前顾媖抓着长明,冷着脸沉声要求长明:“宛嫔受惊,你必须立刻送宛嫔回行宫,传太医与宛嫔。”
长明甩开顾媖,将昏睡的顾婉交于她,冷声急道:“传我的令,叫靖国公府卫送宛嫔回行宫。”
顾媖当即明白长明什么意思,再伸手却扑了个空,险将顾婉摔下去,幸而赶上来的毓秀宫人一并托抱住顾婉。
“靖国公——”
长明头也不回跑向阅兵楼。
姬神月面色抖变,快声唤霜降,与霜降一道跳下观礼台的还有另两名长明身边影卫,飞快跟上跑向阅兵楼的长明。
韩清芫拖住步子甩开韩夫人又立刻叫韩夫人抓住,韩夫人肃声低斥:“不准胡闹!”
“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什么,快、快、”五公主被这突然的意外吓得结巴。
五公主突然听到李翊一声惊叫,猛然回头看去,只见裴修甩开李家众人,跳下观礼台跑向长明,李翊火急火燎地跑下观礼台去追裴修。
韩清芫又急又气,没发现五公主的失态,与韩夫人辩道:“这个时候就顾着自己逃命去才是不胡闹吗?”
韩夫人神色并不轻松,肃声再斥:“皇后殿下方下旨,责令众世家女眷稚子立刻退散,阅兵楼自有该管的人管,你爹已经去阅兵楼了,你难道也该去吗?再者,靖国公身边护卫众多,你不要去碍手碍脚。”
韩夫人说罢,强硬拉着韩清芫要从后方楼台退散,这面嘉嫔拉着发怔的五公主,五公主看着跑向阅兵楼的那人,一不留神脚下一崴,叫后头的人扶了一把。
陈见萱神色难辨,一双眸子带了几分愁绪,扶起五公主,望着失态的五公主,轻声道:“五公主,小心。”
五公主一颗心越发地沉下去。
阅兵楼爆炸暂时不会祸及观礼台,这方观礼台的疏散还算从容有序,姬神月虽已再下令,非相关者尽数疏散,但除了女眷幼童,大多世家成年男子不敢离开,只也不敢贸然靠近阅兵楼。
爆炸声一阵接一阵,虽在观礼台难以辨看阅兵楼具体情况,但除了初时炸膛的两座雷霆炮,后因着阅兵楼走火爆炸,余下六台雷霆炮什么时候炸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无人敢说,恐怕阅兵楼上……
突地,自阅兵楼前方往后传来一阵阵哀嚎恸哭,有人道长孙无境坠下阅兵楼。
“陛下驾崩了——”
韩家一众猛然滞住。
……
长明听到长孙无境驾崩,怔了几瞬。
暗处三支弩-箭破风而出,长明倏地回神,回身目光越过重重人海,大风掀卷起绯红衣袂。
霜降断下三支弩-箭,隐在暗处的鬼缪一个跃身,拦下紧接着射向长明的三支弩-箭,长明向前一步扶住扑摔过来的裴修,鬼缪一把抓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翊避开。
飞旋于空的雪宝,蓦然俯身低飞冲向弩-箭射来之处,鬼缪眸色一沉,摔了李翊,追上雪宝。
裴修紧紧攥着长明双臂,声音嘶哑发颤:“阿明,不能去。”
李翊比不得裴修还会些武功,平日里自己走路的次数的屈指可数,跑得喘不过气,才方勉强起身,裴修突然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抱住裴修,还没来得及开口,颈侧倏地一痛,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
鬼缪迎面先对上两个武功极高穿着并不普通的男子,显然这几人是扮做世家中人混在了阅兵礼内,鬼缪挡住两男子的同时,回首看向雪宝传来叫声的那处。
只见一名男子手执一张改小的精巧诸葛弩,恼怒拍开雪宝,夺了一匹马策马奔向阅兵楼。
那执诸葛弩的男子五官有一种并不和谐有意捏改的深邃立体感,都是平日里自己玩的,鬼缪当即看出那男子并未显露真容,面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男子身后紧跟着一个侍者打扮的护卫,也夺了马跟上。
鬼缪大骂两句,一剑削去面前人额发,长剑划破面前人脸侧,鬼缪倏然敛眸凝神。
这里也是,人-皮。
……
司空岁一脚将点燃身上引线的死士踹下阅兵楼,一个跃身剑向长孙曜胸前,眸子猩红盯着长孙曜胸口,长孙曜旋身避开司空岁,几枚指刀自袖中而出。
陈炎不及二人,不敢贸然上前碍着长孙曜,一刀一个死士,护在长孙曜身侧。
司空岁长孙曜过罢十余招,长孙曜猛然一脚回踢踹下司空岁,旋即一掌夺下司空岁手中寒剑,毫不犹豫反手一剑刺穿司空岁右臂,将司空岁钉在石墙同瞬,又一脚踹开一名扑来的死士,旋即带着审视的目光凝视司空岁。
陈炎那方又处理几个死士,摔远身藏炸药的死士后,快声上前回禀阅兵楼现下情况。
“阅兵楼上下所拆炸药都已浸湿,景山军卫所左右军正在救火,阅兵楼左右台已炸毁,此二处无法下阅兵楼,观礼台无事,皇后殿下已疏散观礼台,后方第四角楼第九道两处火势较小,可由后方第四角楼第九道撤离阅兵楼,墨何南涂尚在排杀身上藏有炸药的死士,但数量一时难以确认。”
长孙曜敛眸,不做细想,迅速拔下寒剑,一掌劈晕司空岁掷与陈炎,飞快道:“传召墨何带司空岁离开阅兵楼回京,留司空岁性命暂囚。”
陈炎应是,立刻传墨何,片刻后,墨何现身带司空岁自后方角楼撤离。
……
一阵接一阵的哀嚎恸哭传入耳中,长孙无境面色愈沉,俯身疾弛,诸葛弩架于身前。
嗖地一声,弩-箭破空击向长明右腿。
霜降旋身截断弩-箭,目及马背匪徒,自腰间拔出匕首射出,长孙无境侧身避开,旋即三支又三支……弩-箭不断正对霜降要害射出。
霜降敛眸一一截断,快步追上长明。
……
最后一支弩-箭用罢,长孙无境怒而掷下诸葛弩,跳下马方疾行几步,陡然停步看向阅兵楼。
数量不对,次数也不对。
难道——
长孙无境手背青筋暴起,脸色在一瞬间难看到无法形容。
……
姬珩唐淇自阅兵楼后方第九道冲上楼台。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两人目及长孙曜沾染血污的残破九章冕服,呼吸齐齐一滞,突地又一声爆炸轰得众人耳鸣。
爆炸声落,姬珩唐淇强自镇定冲上前。
长孙曜掷下手中滴血长剑,抬起沾染血污薄尘的指,漠然拂去额际血污:“孤没事。”
“阅兵楼有死士身藏炸药,即刻传令撤下阅兵楼。”长孙曜快步向第九道,扯下腰系长孙氏储君玉牌掷与姬珩,冷声向姬珩唐淇下令,“拿孤的玉牌传召五百金廷卫,协同处理阅兵楼问题,唐淇即刻接管窝藏死士暗杀的景山军卫所,违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一阵热风迎面。
灰烬与烈焰似将整个阅兵楼割裂成两半,亦真亦假中,一道绯红身影蓦然撞入众人眼中。
长孙曜步子倏地一顿,长明心口颤动,哑声飞快冲向长孙曜,蓦地又一阵爆炸,长孙曜冲上前,紧紧拥住长明避开土石,片刻后,攥住长明快步冲出第九道。
……
火势虽还不见小,爆炸声却不似先前那般密集。
已经被吓得麻木的百官,蓦然见东宫亲卫军首陈炎现身。
陈炎目光落在未完全烧毁沾染血污的残破十二章纹冕服,那件曾无比华贵的冕服如今裹着一句血肉模糊不可分辨面容的尸体,他抬眸,看到匆匆赶来的叶常青。
众人心口齐齐发紧,屏息不敢出声。
陈炎面无表情看着面色青白越发近前的叶常青,扬声冷道:“太子殿下已撤离阅兵楼,太子殿下有令,诸位即刻撤离阅兵楼!”
第147章 他疯了
出了阅兵楼的事, 长寿宫里外守备加了几倍,长孙曜直接将长明带回了长寿宫。
长明尚在混乱中,还没等她整理思绪, 后脚赶回来的陈炎便禀告,叶常青出面,道炸死在阅兵楼下的是情急之下换了长孙无境衣袍的侍卫, 长孙无境已经撤离阅兵楼。
也就是长孙无境没有驾崩。
叶常青是长孙无境的近身护卫,他说的话,再荒谬朝臣也只能信, 纵然文武心中猜测颇多, 但再多的问题放明面上来, 只要是涉及长孙无境和长孙曜, 就没人敢戳破。
陈炎深知,倘若长孙无境真当自己炸死在阅兵楼驾崩了,长孙曜还真能亲自送长孙无境入皇陵,但他知道长孙无境必然不愿意‘驾崩’,长孙无境若愿意放下权势退位,又哪里来今日之事。
长孙无境要炸死长孙曜,长孙曜知道,直接让‘长孙无境’炸死在文武百官前, 天家这等‘父慈子孝’,不知道长明能如何接受,毕竟长明和长孙曜有完全不一样的成长环境, 这种事情对于普通人, 或者对于长明这样本性善良悲悯的人来说, 可能不太好接受。
……
听到轻缓的脚步声,长明稍稍回了神看过去, 长孙曜沐浴后已经换了一身柔软的雪色长衫。
长孙曜在她身旁坐下,取了叠放的柔软巾帕替她擦半湿的发:“怎么没让宫人把头发擦干?”
“不碍事,不必擦了。”长明目光落及他清洗罢也并未干透的发,仅用玉簪半束着。
长孙曜动作未停,擦去她发上滴淌的水珠,目及她被湿发沾湿的衣裙,唤人再取干净的衣裙来,颇有些无奈地温声:“衣衫都湿了,如何不碍事。”
长明一窘,她今日没有耐心等着宫人擦干发,沐浴罢随便擦了擦发就过来了。
饮春很快取了干净的与长明身上一般的月白色柔软襕裙,长明换罢,长孙曜复又取了干净柔软的巾帕,止了长明拒绝的动作。
“有什么事,等头发擦干了再做。”长孙曜自能看到小几上备好的药与纱布等物。
长明只得让长孙曜擦干头发,待头发擦的差不多,便止了长孙曜,披了件柔软厚实的绣着兰草的披帛,隔开湿发。
“我是来给你上药的,我做的很好,不会弄疼你,所以就让鵲阁的人不必等着你了。”长明说话间打开药盒。
长孙曜便柔顺地弯下腰低首,以便她更不费力地处理他额上的伤。
长明取细软的纱布沾上药水,轻轻拭过长孙曜额间的伤,再用干净的纱布擦去药水,再上柔软的药膏,处理罢额间,旋即便是指尖腕间,一一上罢药,待药膏半干,才又用细软的白纱轻轻缠裹这些伤口。
这番处理罢,她才轻声问:“还有哪里有伤?”
长孙曜并不扭捏,直接褪下外衫中衣,待褪长裤时,长明面上十分不自然地染上一层薄粉。
长孙曜微顿,停了动作,并未褪下长裤,他将褪下的衣袍拨到一旁,轻声道:“都是些小伤,不碍事,孤有长生蛊,一二日,再多也便三四日,这些伤也就看不到了。”
长明微低着头,目及他裸露并无遮掩的上身却也多有不自然,不管平日有再多的亲近,但他们都没有太过直接的将自己的身体展露在对方面前。
她的动作极轻:“血肉之躯会疼,那种滚烫的碎石迸到身上,如何是小事。”
他身上的伤,都是烫的碎石灼伤,若不是长生蛊。
长孙曜听出她的心疼,没有反驳。
“长孙曜。”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动作稍稍一停,“在观礼台的时候,皇后殿下说阅兵楼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要我别去阅兵楼,等你回来……”
所以,阅兵楼的事,他是事先知道了吗?
“我觉得与其问皇后殿下或者问陈炎,不若直接问你。”她抬头,直视长孙曜,声音微微发颤,“你上阅兵楼前,是不是已经知道阅兵楼有问题?”
“是。”长孙曜并未准备隐瞒这件事,“孤有分寸,不会做无把握的事,你不要担心,你应该听孤的话,等孤回来,不该上阅兵楼。”
“是你不该上阅兵楼!血肉之躯如何能同火石相抗,你、”长明几要说不出话来。
任凭他再有长生蛊,再高强的武功,有鵲阁又如何,血肉之躯无法同火石相抗,她很清楚雷霆炮和炸药有多可怕,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赌的太大。
长孙曜一怔,温声道:“孤没有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一切都在孤的掌控中,孤向你保证,没有人可以伤孤。”
他握住长明的手,轻吻她的指尖:“别生孤的气。”
长明抽回手,默声继续上药。
长孙曜默了默,继续道:“孤知道他这回会动手,心中早有防备。只不过一开始没想到他会炸阅兵楼,阅兵楼牵扯太大,孤是上阅兵楼前三刻钟才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有意瞒着你。”
长明震愕抬头看他,他没点名道姓,但她自听得出他口中那个人是长孙无境:“他疯了吗?!”
长孙曜默了一瞬,道:“没有,他做的不错,只差在没有亲上阅兵楼,叫孤起了疑。”
长明愕然看着他,他竟如此平静,长孙无境一直忌惮他,要卸他的权,要除姬家,如今不惜炸阅兵楼,坏大阅,也要炸死他,虎毒尚不食子,长孙无境却这样容不得他。
她沉默下来,脑中一片混乱,他当真如他所显露的这般无谓,这般平静吗?那到底是他的父亲,她低了声:“你是不是在难过?”
“孤不难过。”长孙曜没有犹豫。
长明倏地滞住。
长孙曜神色淡然,并没有作假的模样:“从孤作为长孙氏与姬家嫡长子出生开始,这一切便早晚要发生,孤的存在是他最大的威胁,他忌惮孤,但又不得不给孤最好的一切,同时也不得不除掉孤,这是孤一直都知道的事,孤不会难过。”
长明愕然,甚至是无措,听着他平静地说出这样……这样太过悲凉难受的话。
长孙曜始终平静:“孤要他退位另建行宫颐养天年,他必须杀了孤,才能保全他的皇位,才能除了姬家除了母后,大周才会真正属于他一个人,孤与他必定还有此一局,阅兵楼是他自己做下的局,是他必进的局,他躲不得,这也是孤必赢的局,孤必走的路,孤不会躲。”
长明听得一知半解,觉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解释阅兵楼之事。
长孙曜眸中有几分认可:“孤喜欢围剿反杀的感觉,也喜欢不蠢笨有能力的对手,在父子之前,孤与他是帝王和储君,是对手,他让孤觉得,这并不太无趣。”
长明哑然说不出话,他似乎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孤从不觉得难过,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难过的,你在心疼孤?觉得孤可怜?”长孙曜看着她,但神色依旧平静,并没有半分异色,更没有恼怒,他很平静地接受一切。
长明:“……我只是想不到你这样想得开。”
长孙曜低首抚住长明的脸:“孤只是清楚什么是孤要的,孤看重的,孤都有。这件事也并非什么不如意之事,所以孤不在意。
“孤与他都不会为彼此感到难过,恨也不至于,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孤若输了,他会送孤入王陵,他若输了,孤会送他入他的皇陵。”
他过分冷静的模样令长明不知道该如何做。
长孙曜望着她,没有片刻地移开视线,看着她浅琥珀色无措愕然的眼眸,突然生了犹豫。
她虽从小在顾家的长大,但顾家从没有复杂的争权夺势,与她亲近的裴家简单和睦,李家富贵但家中和睦也没有什么腌臜事。
高门深宫的斗争,她接触的并不多,她性情纯良,对于这样的事恐怕很难接受,即便在皇族待了几年,但她并没有去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她是一直被伤害被利用的那个。
“孤让你觉得可怕?孤应该痛苦难过?这一切是否太残酷?孤是不是太无情?”
“不是……”
长孙曜听着她并不干脆的回答,道:“孤不想在你面前扮一个谦逊有礼恭顺博爱的仁德君子,或是假装脆弱来博得你的心疼和怜惜。
“诚然,只有在乎才会心疼怜惜一个人,但孤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你的心疼你的怜惜,孤只想你看到真实的孤,爱真实的孤,孤从不是脆弱需要可怜的人,也从不是一个祈求父亲怜爱的儿子。”
“我、”长明一顿,她知道的,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并算不得是那种端方仁德的君子,他一直都与旁人不一样,他从不屑伪装,也不屈服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胁迫他。
她略低了声,说:“我知道你向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你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是触不可及需要服从的储君,你的性情不重要。我只是以为,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你心里也许也是对他有过期待的,所以……”
她没有父母,可也曾想,她若与她的父母一同生活,那又是怎样的,她似乎是期待的,期待有裴修有李翊那样的父母。
而他,父母尚在,却又……他的父亲容不得他,要杀他,他的母亲高贵冷淡,并不将爱与喜欢表露,也不像寻常百姓家的母亲那般疼爱亲近孩子。
长孙曜默了默,道:“孤拥有的东西太多了,能让孤期待的东西太少,从孤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帝王,孤就是下一个他。
“虽然他一直认可孤作为储君是够格的,但他没有对孤有过不该有的感情,他从没有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孤的面前,孤又怎会期待他做一个父亲,又怎会对他有任何不该有的期待。对于孤和他,谈感情谈期待都太荒谬,孤与他眼里只有权势,这一点,孤和他倒是很像。”
长明怔怔看着眼前与长孙无境有四五分相似的脸,他们其实一直都很像。
他再一次犹豫起来,但沉默后还是坦诚。
“孤、不喜欢人,也不爱天下万民,孤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让给任何人,不输给任何人,是因为孤独爱这一份权势。孤不屑父子兄弟姐妹,不管哪一个同孤有血缘之亲的人要杀孤,孤都不会难过,孤会除掉一切不安分有威胁的人。
“对孤来说,除了他还不是孤的臣,除了母后是母后,皇祖母是皇祖母,余下万万民皆为臣下和庶民。孤不屑与任何人交心,只要这些人绝对臣服于孤,好用听话就够了。
“孤会为盛世为权势,令百姓安定富足,但孤不会感受百姓的喜怒,他们的一切与孤无关,孤要他们过得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要这天下仅此唯一的无上权力,要他们安于孤的治下,甘于孤的治下。
“不让夷族疆土半寸,踏平诸夷,是为大周尊严,为孤的尊严,一切都是出于孤的需要,盛世强权的必要。”
“但你。”长孙曜看着她,不再有说那些话时的平静和无情,眸中温柔似水,“孤要你开心,要你得到一切,要你留在孤的身边,不是为了巩固孤的权力,是出于孤的心,是为了完完全全的得到你,为了你永远心甘情愿地留在孤身边。”
“孤不会与任何人分享权力,但你除外,孤不在意史书如何写孤,孤只在意这一世活得痛快,没有人可以逼迫孤,孤所做都为孤的愿意。”
“长明,”他将长明圈进怀中,声轻而温柔,“孤不会对你说谎,也不会对你伪装,孤敢让所有人知道孤的心,是因为孤有这个能力,叫所有人俯首称臣的能力。”
“你、药、药……”长明不解风情地推开他,紧张地去看他胸前的伤和药。
长孙曜有些无可奈何地笑,却是恼自己为何伤了,若是再认真些避开,也不至于受这些伤:“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这点伤和药。”
长明低下眼眸,擦去蹭到一旁的药,重新替他上药,低低道:“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比孤的话更重要?”
“都重要,但你比你的话重要。”长明抬眸看他,“你说的话我都有在听。”
她再道:“我没有不认真。”
长孙曜一顿,她又低下眼眸,仔细用纱布缠裹好他胸前的伤。
长孙曜轻声道:“余下的叫薛以处理。”
“也没有我不能看的,脱了吧。”长明看着长孙曜腿上那两块浸出些许血色之处,说他金尊玉贵养尊处优,他受这些灼烫之伤,眉头却也都未皱一下。
长孙曜起身,脱下了雪白的丝裤,独穿着一条亵裤,如此整个身躯几乎都展露在她面前。
她低首面上绯红,他看着她面上的红,默声坐下,她动作极轻地处理伤口,上药,缠裹住敷药的伤。
长孙曜低眸靠近她,长明柔软的衣裙贴在他温热的胸膛,长孙曜握住她微颤的双臂,隔着柔软的衣袍,感受她肌肤渐渐升高的温度,温声:“孤真的不觉得疼。”
她低着头,没说话,转过身取他褪下的中衣,替他将衣袍一件件穿回。
长孙曜复又环抱住她,不松手。
“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这两日留在长寿宫,你便睡孤的寝殿,好吗?宛嫔、李家和裴家那都不必担心,只要孤在,没人敢动他们。”
“好。”
长孙曜抱过她的膝弯,托抱着她略微发颤的脊背,起身将她抱起,片刻后,将她放进铺满柔软锦衾的床榻,放下半片薄青色的帐幔,隔着屏风朝外边伺候的宫人要一碗安神汤。
沾上柔软暖和的衾被,长明那种紧绷的疲倦减轻不少,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长孙曜替她整理散开的长发,温声再道:“孤对于他来说,只是长孙氏与姬家盟约必要的血脉,是一个可以培养的储君,他对孤没有感情,但孤和他不一样,孤会真心对我们的孩子。”
长明愣愣看他,心情一时复杂:“……现在说孩子是不是早了点?”
长孙曜蹙了蹙眉,又极快舒展,温声道:“确实早了点。但孤只是想让你安心,不要害怕。”
长明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不害怕。”
她没想过他会冷漠对待他们的孩子,若是冷漠地对待孩子,又何必生下孩子,为人父母,是有责任的。
长孙曜轻轻扶住她的肩,低眸温柔地吻她的唇,细碎温柔的吻落在她羞红的耳垂稍稍停留片刻,又落在她泛着粉的脖颈,长明微蜷的指轻轻扣着他腕间的玉串。
薛以的声音突然在屏风外响起。
他缱绻地停下,握住她的指,允薛以送安神汤进来。
……
薛以步子几不可闻,独举着一盏昏黄的宫灯低首现在屏风之外,长孙曜倚在床阑,抬眸淡漠看向屏风外的那盏昏灯,殿内点的宁神香已经淡得几不可闻,他俯身替熟睡的长明掖了掖衾被,悄无声息地起身。
似一道没有声响的影子,落下薄青色的床幔,晃出冷寂的宫殿。
薛以执灯低首,宫人为长孙曜换上华贵冰冷的常服,迎请长孙曜起身。
薛以适时恰当地道:“禀太子殿下,寅正两刻了。”
陈炎手执奏疏与长孙曜,低首行礼:“禀太子殿下,阅兵楼火灭,上下皆已处理妥当,诸臣于广德殿,等候太子殿下商议阅兵楼之事。”
长孙曜淡漠翻看罢奏疏:“让施临去一趟母后那,说明阅兵楼之事。”
陈炎应是,与此同时,外间来人禀,长孙无境已现身广德殿。
第148章 广德殿
浓烈的血腥随着深秋的山间冷风蔓开, 令人生寒作恶。
阅兵楼之事牵扯过大,除了进广德殿的,未能进广德殿的世家重臣内眷几都在广德殿外等着, 因阅兵楼之事无有敢歇下的,来来往往廷卫羁押审问不断,哀嚎哭喊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彻夜未有停歇
随着半个时辰前长孙无境的露面,广德殿外便又增了诸多原本候着长孙无境寝殿外,欲待着关切长孙无境身体的后妃皇子公主。
虽不知长孙无境伤势如何, 但长孙无境没有死, 还能起身处理阅兵楼之事, 众人面上少不得是先松口气的, 可久不露面的长孙曜又少不得叫众人心里捏着。
长孙曜也没有死。
皇帝没有死,是万幸,太子没有死,也是万幸,两人都没有死,却叫人说不出到底是算什么事。
天家父子之事,诸臣心照不宣。
韩清芫扫过跟过来的后妃皇子公主们,长明不在此, 顾婉也不在此,就连裴李二家的人也没有等在这的,她烦躁不安地隐在阴影下的蟠龙石柱。
阅兵楼之事, 虽牵扯不到韩家, 但同韩家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嫔与失魂落魄的五公主也在皇族之中,没有人敢不来, 献不了殷勤也得表现出担忧。
可只怕,献错了人。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韩清芫余光看到陈见萱,两人眼神短暂交流,各怀心事移了视线,她们的父亲此刻都在广德殿内。
韩清芫冻得指尖发僵,有些艰难地揉搓指尖,以便伸展伸展僵硬的指,心中想了片刻陈家,鸿胪寺早前划出礼部,独为一寺,纵然阅兵楼典仪之事礼部稍有牵扯,但于陈家来说俨然是天大的幸事。
大抵卯初时分,彻夜的凄惨哀嚎哭喊声突然像是被人生生掐断,韩清芫犹疑抬头,忽闻长廊外此起彼伏的叩拜声。
重重灯影下率先引出两行身着彩衣垂首提灯的宫女,广德殿外行礼叩拜声起初稍有起伏,随后便整齐敬畏如一,韩清芫跟在韩夫人身后,只闻叩拜长孙曜,不闻其他。
灯影朦胧,提灯宫人垂身而立,亲卫肃面噤声,让出一条宽阔的宫道,韩清芫偷偷抬起眸,只看见长孙曜高大挺拔的背影,一袭华贵的雪色织金绣锦的锦缎太子常服,冰冷的玉冠半束墨发,绸缎般的垂顺披在身后,身旁除了随侍宫人亲卫,并无旁人。
下一刻,织金绣锦的雪色华服同这墨色便消失在殿门处,徒留冷意,肃穆沉重的殿门再次阖起。
韩清芫的心沉沉浮浮,长明大抵是没有来。
……
“阅兵楼爆炸之事与兵部无关,兵部只……”
随着长孙曜的到来,兵部尚书方见微的声音不由得断了断,目及面色冷淡的长孙无境,定了定神继续道:“阅兵之事,兵部向来只……”
“拜见太子殿下——”
恭敬整齐的叩拜行礼声直接打断方见微的禀告,方见微声音低了些,不得不停下,这方以姬承钊为首一直沉默的卫国公府、唐国公府、韩家等,在长孙曜露面后,面色明朗许多。
以兵部方见微为首,包括工部、京畿卫、景山、鸿胪寺等人身体发僵,目及长孙曜额间指尖白纱,面色又白几分,并不自然地与长孙曜行礼。
相较长孙曜,长孙无境可算得是毫发无损,从烈焰爆炸的阅兵楼毫发无损地下来,砸在阅兵楼前、裹着残破十二章冕服的‘皇帝’,分外讽刺。
“诸臣平身。”
长孙曜的声音虽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未听到不豫和怒气,方见微心中不由得放松些许。
长孙曜抬掌止了卫国公府等人关切的话语,淡漠看一眼姬承钊。
姬承钊执手行礼退了半步,双眸微垂。
长孙曜收了视线淡漠看向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扫过长孙曜额间缠绕白纱,目光略微停留长孙曜掩在广袖下的指尖片刻,确定长孙曜只是轻伤,冷淡开口:“太子如何?”
“儿臣无碍。”长孙曜面无波澜回答,又问,“阅兵楼情况如何?”
长孙无境眸色不明,看一眼方见微。
方见微会意,上前一礼,道:“回禀太子殿下,阅兵楼已经炸毁,烧毁过半,角楼城道尽数坍塌,残垣已无修复可能,应着令工部商议再建……”
长孙曜面无表情,一脚踹过去,毫无设防的方见微滚摔下。
诸臣窒息,饶是姬承钊都怔了一怔。
方见微艰难半支起身,不敢置信地看长孙曜,痉挛的手下意识地去捂剧烈疼痛的腹部,额上冷汗骤聚,不确定地喏喏再道:“太子殿下,阅兵楼确实已经炸毁……”
他目及长孙曜略一发沉的眸子,哑然失声,茫然无措地望向长孙无境,声音愈发惶恐:“陛下,臣、臣惶恐……”
长孙无境睥向长孙曜,声音不甚有起伏:“太子?”
长孙曜神色冰冷:“儿臣不是来听废话的。”
长孙无境眼底寒凉一片,唇角似有几分嗤意与不耐,冷冷看着长孙曜。
长孙曜自薛以手中取过奏疏展开,一面长折落地,浓墨重笔满折,倏一抬眸,掷落长折。
长折跌落在前,方见微目及长折内容,面色陡然煞白,看向长孙无境。
长孙曜冷声:“明白吗?”
殿内诸臣身形紧绷。
长孙曜话音刚落,姬珩唐淇被召入广德殿。
自阅兵楼拆下的炸药一箱一箱入殿,跪在殿中的涉事官员面色愈白,作恶的血腥味冲进殿中,方见微满头大汗颤抖抬眼,殿门在唐淇身后阖上,那股子浓重的血腥又减弱些。
姬珩手执奏疏,正声禀告:“禀太子殿下,自阅兵楼查验拆下炸药,尚还有十六箱,三台雷霆炮被人动过手脚。”
唐淇另执一折,紧随其后:“禀太子殿下,景山军卫所兵士失踪逾二百人,阅兵楼之上身份有异者二十八,包括阅兵楼护卫、礼官、宫人。”
“此外——”唐淇话锋一转,“阅兵楼之上,身上藏有炸药者,有隶属于景山军卫所有军籍的景山军,目前查出面目可辨认者,有六人,整个景山军查下来,大概还需要六个时辰。”
唐淇说罢,又呈一折,阅兵楼爆炸,唐淇临危受命接管景山军卫所。
唐淇此话一出,殿内气息倏地凝滞。
长孙曜面无表情坐下,睥向方见微,眼眸一转,再落于工部京畿卫景山军卫所等人身上。
方见微眼前发黑,工部、京畿卫等人惊惶不敢动作。
长孙无境长眸微敛,看着长孙曜额间缠绕的白纱,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冷案,末了,长孙无境神色淡漠平静地换了个姿势,一手轻轻支在耳际,目光自长孙曜指尖缠绕仔细勾打好的小结收回,落于那一箱箱被浸湿的炸药。
京畿卫指挥使重恕目光随着长孙无境的动作变换,向前两步。
“京畿卫负责景山大阅十里山河守备,于上月十六入景山部署,日夜轮守不曾松懈,阅兵楼被炸,京畿卫当即彻查,京畿卫上下并无身份有异者,十里山河并景山县并无异处,京畿卫守备不曾出现纰漏,亦不曾懈怠。”
重恕说罢,低眸呈折向长孙曜,再道:“阅兵楼人被换,暗藏炸药,在籍景山军参与谋反,京畿卫确实不知情,请陛下、太子殿下明察。”
景山军卫所指挥使余烬颤声道:“恐怕是有人蓄意陷害。”
“至于那些在籍景山军,有可能是叫什么人收买了……”大抵是余烬自己说出口都觉得荒谬可笑,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目及地上长折,余烬一咬牙,再道,“臣是清白的。”
工部欧阳遇紧接着道:“军火监雷霆炮检验调试过千万遍,从无炸膛先例,运至景山的雷霆炮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验过无数次,雷霆炮炸膛绝不可能是从工部出问题,大阅之重,工部上下的性命所在,工部岂敢松懈,昨夜军火监重查炸膛雷霆炮,是有人在膛口动了手脚,这、这雷霆炮是在六日前搬上阅兵楼的。”
“还请陛下、太子殿下明察!”欧阳遇溃声颤抖道。
欧阳遇一字未提景山军卫所,却是将事都推与了景山军,雷霆炮既然不是工部出了错,那必然是遇到景山阅兵楼后,这六日里,因景山军守备出现纰漏,叫贼人钻了空子,动了手脚。
余烬颤抖看欧阳遇:“欧阳尚书,雷霆炮可不在景山军的管辖内,向是由你们工部自己看管的,景山军向来只从旁协助,景山军可不曾动过雷霆炮。”
“余烬!”欧阳遇一声暴喝,目及长孙无境与长孙曜,又颤声压下嗓子,扯着嘶哑的嗓音崩溃说,“倒要问问你,那阅兵楼上的刺客是怎么回事,谋反的景山军又是怎么回事,整个阅兵楼几都是景山军的人,景山军要动手脚再容易不过,你敢说雷霆炮出问题,不是因为你的失职,才叫刺客有机可乘动了手脚。”
余烬气得目眦欲裂:“雷霆炮搬上阅兵楼后,不曾点火试炮,谁知运到阅兵楼的雷霆炮是不是早被动了手脚!再者,雷霆炮搬上阅兵楼后,难道就只景山军能碰过。”
“是兵部统管大阅。”
余烬一下把问题踢了出去。
方见微猛地一战,惊起一身冷汗,急声辩解:“请陛下、太子殿下明察!便是大阅之事臣为诸部之首,但六部五寺各司其职,兵部只负责排列检阅三军仪仗,三军仪仗之内并无身份有异者,兵部没有失职之处。
“如唐少将所言,景山军兵士失踪逾二百人,阅兵楼之上身份有异者二十八人,包括阅兵楼守卫、礼官、宫人,甚至是在籍景山军,这些护卫炮火礼典舞乐皆非兵部之事。”
待方见微几人说完,白获英早吓得要昏死过去,勉强撑着一口气,颤抖道:“鸿胪寺人微言轻,大阅之事,一切都是听从兵部的安排,礼典舞乐也是按着方尚书的安排……”
方见微气得跺脚生颤,怒打断白获英:“一派胡言!”
长孙无境向来最忌越权僭越之事,白获英这话一出,方见微吓得魂都失了大半,忍着腹痛白着脸艰难急声道:“鸿胪寺好歹是五寺之一,你也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倘若都是兵部说得算,还要鸿胪寺作甚!兵部不曾做越职之事,你们可别没脸、”
方见微腹痛难耐,异常痛苦艰难地吐出剩下两字:“没皮!”
“可别没脸没皮!”
白获英情绪激动,向方见微痛叫道:“方尚书,你上个月可不是这么说的!”
众臣推诿,生恐被定下罪,谁都可以有罪,同样的也可能脱罪,那谁能不想脱罪,殿内混乱可怖。
姬珩在混乱中淡淡道:“上得阅兵楼的人,都有可能碰过雷霆炮,不单是景山军,兵部、工部、鸿胪寺,便是京畿卫,也在大阅前上过阅兵楼检阅。”
“足有六日的时间,不说武将,便是文臣,只要有心,照样可以对雷霆炮动手脚。”唐淇随后道,“只要在雷霆炮中堵上一两块铜器或是药石,亦或是在火线上动点手脚。”
姬珩唐淇话一出,令混乱的广德殿顿时炸开了一般,原先互相推卸的涉事官员,登时齐齐攻向姬珩唐淇。
“如此说来,只要有心,那是谁都能上阅兵楼了!臣等身在明处,如何防得了暗处的贼人。”方见微话锋一转,又向姬珩道,“在这景山之中,可也无人敢拦姬尚书。”
欧阳遇疾言厉色:“镇南军中雷霆炮过百,说起熟悉雷霆炮,懂得雷霆炮的,这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同唐少将比。”
姬珩反问方见微:“若按方尚书所言,阅兵楼谁人都能上,那又还有何法纪,这到底是谁在玩忽职守,任人随意上下阅兵楼?”
“景山军?京畿卫?”姬珩冷冷扯了扯唇角,“兵部也难辞其咎。”
方见微叫姬珩堵得哑口无言。
唐淇回欧阳遇道:“在这比臣还熟悉雷霆炮确实没有几人,不过恰好都是造雷霆炮的工部军火监罢了,想必欧阳尚书对雷霆炮更是熟悉不过,臣一介武夫远不及尚书大人与工部匠人心细。”
他说罢,又对着长孙曜行礼道:“臣另受太子殿下诏书,于景山大阅两个时辰前才赶至景山。镇南军非京畿卫、景山军,无诏不得入景山,倘若臣当真暗自领着镇南军进了景山十里山河,更甚是在大阅两个时辰前,上了阅兵楼,在众目睽睽下,对雷霆炮动了手脚,那京畿卫和景山军都是摆设?兵部工部鸿胪寺都瞎了?”
“那雷霆炮的问题,怎也推不到京畿卫上头来,大阅公务繁多,谁又能注意你镇南军的动向。”重恕高声反驳。
“注意各方动向,本就是京畿卫的职责,不若这十里山河何须京畿卫,重指挥使。”姬承钊平静指出京畿卫之失,又道,“当然,也包括景山之内阅兵楼。”
重恕一滞,再次辩道:“姬丞相,阅兵楼向由景山军负责,如何、”
“陛下!”余烬打断重恕,磕得头破血流,“桩桩件件都推在景山军上,景山军实在冤枉,臣恳请陛下,即刻封锁景山十里山河,抓拿逆贼,这必然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景山军!景山军有多少权不是靠今日诸位说的,而是看景山军到底掌了多少权,臣惶恐,臣无辜,臣、”
“阅兵楼出事,景山军谋反,你谈何无辜?!景山早已封锁,又何须你来说。”重恕怒而打断余烬,如今这等情况下,必然要有人认下所有罪,而景山军无疑就是最该死的。
余烬彻底撕破脸皮,往日里称兄道弟,如今恨不得对方揽了罪死得干净。
“倘若景山军有失,京畿卫又如何能说毫无过错?重指挥使不要忘了,阅兵楼之上不但有在籍景山军,那些刺客入景山,必然是在京畿卫的疏忽下!京畿卫让身份有疑者入景山,没有排查出在景山的刺客,就是京畿卫的过失!”
京畿卫景山军争起来,兵部工部鸿胪寺等人也急言推诿。
殿内混乱,只在长孙曜近前的几个臣子注意到长孙曜起身拔了陈炎佩剑。
长孙曜提剑一脚踹开挡路的欧阳遇,长剑飞旋,银光乍逝,动作干净利落,快得没叫人看清。
温热的鲜血溅入眼中,欧阳遇像被猛地扼住脖颈,张着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双臂一软,颤抖摔下去,扯着不受控制的腿毫无作用地试图避开淌向自己的血污。
方见微瞪目看着面朝玉砖砸下的重恕余烬,抖得如同筛糠。
殿内倏然死寂,诸臣窒息。
“太子!”长孙无境怒而起身,抓起案上天青釉香炉砸向长孙曜。
陈炎旋身执起剑鞘挡下香炉,一手接下落地的香炉,自长孙曜身侧低首半跪,剑鞘抵地。
殿内金廷卫齐刷刷握剑低首半跪。
东宫亲卫动作利落地拖下玉砖上的尸体,宫人低首跪地,以纯白的素娟擦去玉砖鲜红的血污,燃起沉水香。
长孙曜神色漠然,转眸向长孙无境,织金绣锦的华贵长袍在宫灯映射下,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他凛声不豫:“儿臣的伤就是他们的死罪!”
“那这便是你的死罪!”长孙无境拂袖怒向长孙曜,“太子——”
长孙无境眸中的汹涌怒意无法掩藏,他看着长孙曜,又竭力将愤怒到顶点的失态掩下,高高在上的帝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
长孙曜仍执着那把沾血的长剑,剑尖的血粘稠地滴落,冰冷吐出两字:“闭嘴!”
他怒而乜向诸臣:“你们这群该死的蠢货,吵死了!”
在这死寂令人窒息的广德殿,在愤怒的帝王面前,长孙曜这一喝如与众人兜头一棒,殿内气氛凝结至冰点,再无人敢出声。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大笑怒喝:“来人,将东宫一干、”
殿门忽地打开,夜与昼交替的凉风猛地贯入,激得窒息的群臣一个寒颤。
“陛下——”
诸赢面色煞白,阔步走进来,未顾及任何君臣之礼,快步长孙无境身侧附耳低语。
长孙无境面上勉强维系的体面一点点剥落,直至彻底撕裂消失,目眦欲裂看向长孙曜,重重往长孙曜一步。
长孙曜执剑向长孙无境,沾血的长剑阻下长孙无境还欲近前的步子,剑尖刺破帝王玄色礼服,血污浸入华贵的衣袍,污了一片。
没眼色的礼官吓得尖叫,惊惶高声斥责:“这是谋逆,这是弑君!如此大逆不道目无礼法尊上之人,怎可为大周储君,陛、”
陈炎快速起身捂住礼官胡乱说话的嘴退后,手中一把短刀利落割开礼官喉咙,推落。
群臣战栗瞪目,屏息不敢语。
长孙曜冰冷地扯起唇角,剑尖倏落,帝王玄色礼服残破撕裂,他凛声冷喝:“传孤旨意,涉阅兵楼两部一寺一卫一军官员,诛三族!”
旋即长孙曜再复睥向诸臣,执剑高斥:“跪下,谢恩,叩谢孤对尔等的仁慈!”
如坠深渊,如置火烤,一个、两个、三个……
数息之间,涉阅兵楼两部一寺,一卫一军,一个接一个地摘下官帽伏地。余下诸臣同是伏地叩首。
颤抖嘶哑恐惧认命的声音渐起。
“罪臣……叩谢太子殿下圣恩——”
一声声撕裂般的沉痛认罪,最后化作整齐的丧钟。
“不——”
在一片认罪谢恩中,这声嘶力竭的辩驳突兀得吓人,后排的一个年纪尚轻工部军火监小官发了疯似地后退大叫。
“我没罪!我不认罪!”
他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抓着官帽,赤红的眸子滚落两行浊泪:“有罪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指着天地、指着认罪的诸臣痛哭,指着长孙无境长孙曜疯了似发笑嘶吼:“什么天家,什么皇帝太子,我没罪,这不过就是你们争权夺势的帝王权术,十载寒窗,苦求功名,可笑!可笑啊——”
“天家父子相残,为何却要我等来承这份罪,我不认、我不认——”
伏跪众人颤抖不止,未有敢起身附和者。
长孙无境拔出诸赢佩剑,银光自长孙无境手中划出,长剑破开死寂的空气,倏然刺穿青衣小官的身体。
青衣小官后背重抵在蟠龙柱,握着剑柄身体摇摇晃晃跪下,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我不、不认……”
长孙无境赤眸凛声:“这个、”
“诛九族。”
他拂袖怒向诸臣,暴喝:“滚——”
……
诸臣退散,偌大的广德殿,只剩父子与二人近身伺候的几人。
长孙曜面带几分嗤意与不耐,眸底全然只剩凉薄之色,毫无温度的声音并无半分客气:“父皇觉得很有意思吗?总以你那愚蠢的脑袋和该死的手擅动儿臣的东西,妄想控制操纵儿臣的人生,甚至曾试图以儿臣之长生蛊血施恩于那等卑贱庶民!疯也要有个限度!”
“长孙曜!”长孙无境怒而起身,残破的礼服浸满血污,伸手狠向长孙曜颈侧。
长孙曜抬掌扣下长孙无境之力,俯身冷向长孙无境,神色愈冷,声音骤沉:“退位,永远留在景山,是儿臣对父皇最大的仁慈,现在立刻接受,父皇!”
长孙无境拂袖甩开长孙曜,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脸,蓦然大笑,紧接着这一声声大笑化作嗤嘲般令人生寒,声音倏沉,掷地有声。
“绝无可能!”
长孙曜嗤笑回身倚坐圈椅,冷向长孙无境,挑眉凛声:“那就让儿臣看看父皇的玄卫吧。”
“三刻钟,是儿臣决心上阅兵楼的时间。现在儿臣给父皇三刻钟,至于父皇能走到哪儿,儿臣拭目以待。”
长孙无境看着长孙曜将弑君弑父之事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一股子愤怒和不明的快意蓦然而生,冷笑不止。
薛以手捧弩-箭,低首上前。
长孙曜执箭掷冷掷与长孙无境,敛眸凌向长孙无境:“九支。”
“父皇。”
第149章 七星岩
咚、咚、咚。
像是什么撞着木头的声音似远似近地传入耳中, 伴随着委屈的呜鸣声,似有若无的香流淌在鼻腔中,叫人沉沉地舒展在温暖的软塌, 颇有一种不愿清醒的惬意,可那委屈的呜鸣却越发重了起来。
长明在沉沉睡意中不断辨认,终于想起这委屈的呜鸣属于她的雪宝, 缓缓睁开眼,愣看帐顶片刻,披衣寻着委屈的呜鸣声打开阖着的窗。
窗一开, 雪宝便呜呜咽咽地扑进长明怀中, 长明倏地愣住。
浑身雪白的海东青, 头上裹着绑着粉玫瑰花的纱布, 脖颈上挂着瑰丽的红宝石项链并着一串粉玫瑰花与香草编成的小花环,更甚的是,两只扑腾的爪子上还各绑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和粉玫瑰花,整个一珠光宝气粉粉嫩嫩,哪里还像只白玉爪。
雪宝身上的花草将长明的雪色长裙浸染出一片瑰丽颜色,长明有些无措地抱住雪宝,不住轻抚,待雪宝安静下来, 才恍然想起,她如今是在长孙曜长寿宫的寝殿。
长明回身望向垂帐掩着的软塌,榻旁几案叠放着十余本奏疏, 但并没有长孙曜的身影, 他原不是在她身旁吗?难道在她睡下后, 去别的寝殿了。
“你竟睡得着。”
鬼缪阴冷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
长明回身,只见鬼缪不知何时蹲在了窗台。
鬼缪冷着脸向长明挑眉, 面上狰狞的长疤在昏黄的灯火下,竟柔和了几分,乌发泛着幽蓝,往日里惨白的脸这会儿也不那么白得瘆人了。
他皱眉好笑看长明怀里的雪宝,东宫真是滑稽啊,慢慢说道:“都带着人-皮,到底长什么样不知道,武功很高,其中有两个不在你我之下。”
他又不甘补充道:“在你我之上。”
长明一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鬼缪说的是什么。
鬼缪问道:“你知道是谁?”
只说武功,能到这个境界的,整个大周都没有几人,如果恰好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这等武功者,不难猜出来,他见长明神色渐凝,似乎是想到人了,但看长明这模样,大抵那人身份很麻烦,都能叫她觉得麻烦了,他不免好奇。
长明却没有说。
鬼缪心里虽不爽快,倒也没有揪着,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人还会再出手,他总会知道是谁的。
“我说你。”鬼缪神色带了几分好笑,将长明上下打量一遭,又冷笑道,“阅兵楼烧完了,景山有大批人马动静,你都不知道?”
长明果然意外,错愕看鬼缪。
“一夜杀戮。”鬼缪眯起眼好笑再问,“你没有闻到?”
长明错愕道:“什么?”
鬼缪深嗅了一口殿内温暖的空气,扑散鼻尖的暖香,目光又落在雪宝身上几瞬,了然:“原来如此。”
他往窗台旁边靠了些许,令院中寒凉的秋意扑进殿中。
山间凉风,花草清香间,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血腥。
长明怔了几瞬,愕然向鬼缪。
鬼缪指着长寿宫,又指隔壁睢宁宫,道:“从昨夜到现在,总共四批人。”
他耸耸肩,恶劣地笑:“至于叫太子杀了多少,我可没细数,但这地都洗了好几遭了,景山之外不清楚,我怕我出去还没探个脑袋就叫人乱箭射死,不过、”
他皮笑肉不笑,又冷道:“你觉得围困景山大概需要多少人。”
长明紧皱眉看他。
他摊手,还是一脸无所谓:“想不明白,可以问你的太子。”
这话多少有点揶揄,鬼缪扯着唇角冷笑,并没有避开长明的白眼,又幽幽道:“广德殿血腥味很重,和这里不一样,那里外面不洗地,人倒是很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长明隐隐想到些什么,怔怔问:“什么意思?”
鬼缪嗤笑,冷声:“太子现在,在广德殿。”
*
天方见白,苍白的日光透过云层山雾,候在殿外的人身上笼上一层单薄凄清的苍白,华殿檐下的宫灯轻晃,灯火与昼日光辉融在一处,渐渐失了存在。
广德殿外一方恸哭一方死般的沉寂,韩清芫立在阴影中,看着那些磕得头破血流哭嚎的罪臣家眷,昨日这些人还是京中世家重臣,不过一夜,皆为阶下囚。
方家昔日那位光彩耀人颇有些扯高气扬的贵夫人,如今没有半分体面可言,恸哭不止狼狈至极。
她生出几分抵触情绪,不喜欢这些,移开视线不再看这些令人窒息的羁押,蓦然却见苍日薄雾间,一身素裙的女子隐在琉璃明瓦之后,身旁立着名蓝发面有刀疤的阴冷男子,山风拂动长明披下的长发,她笼在朦胧的光影间清清冷冷,不甚真实。
她愕然垂臂,稍稍倾身。
韩夫人同是发现长明的现身,面色一凝,抓着韩清芫冻得发僵的手臂,阻了韩清芫奔向长明的动作,四下众人并未发现隐在暗处的长明。
韩夫人低语:“别出声。”
被押解的罪臣家属中,有个年轻妇人突然挣开亲卫,疯了似吼叫,又叫亲卫捂住嘴拖下,悲戚哭嚎斥骂变成辩不出字音的呜咽,从妇人挣开亲卫到再被擒住,也不过几息。
韩清芫僵立,她少在京中,并不认识这个妇人。
“是重家人。”陈见萱的声音极轻响起,却并没有细说那是重恕的妻子。
韩清芫愕然看向陈见萱,陈见萱没有再同韩清芫说话。
蓦然吱呀一声,广德殿殿门缓缓打开,陈见萱遥看过去。
长孙无境黑脸阔步而出,没有在此停留片刻,紧接着,宫人让出的甬道间,慢慢走出身着雪色太子朝服的长孙曜。
四下众人垂身,恭敬叩首行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韩清芫再偷偷回头看向琉璃明瓦处,那处已没有了长明身影。
姬神月在无人注意的偏殿,若有所思看着长明消失之处。
*
殿内静谧,只余刻漏滴落之声,一方青色帘幕将殿内分隔,宫人低首无声侍奉长孙曜更换衣袍,薛以跪立案旁,重点一方香篆。
刻漏滴过四刻钟,姬承钊神色凝重望向帘幕之后,长孙曜收臂转身,薛以垂身而起,打起青色帘幕,长孙曜面无表情缓步而出。
姬承钊姬珩二人退而行礼。
一丈宽三丈长的景山十里山河图悬挂于殿。
与此同时,陈炎快步入殿,执手行礼禀告:“启禀太子殿下,已至七星岩。”
宫人执标定于七星岩。
长孙曜神色冷漠,倚坐圈椅,冷看景山十里山河图,七星岩之下是激流瀑布。
长孙曜手执箭标,分别掷于激流之下左右两岸,又掷箭标与七星岩西面深林。
陈炎看罢低首行礼,立刻誊写密令。
姬承钊看长孙曜暂且停下片刻,这方才敢上前,再行礼道:“阅兵楼之案,太子殿下的决断太重了,请太子殿下息怒,将此案移交三法司审理,再定。”
纵然涉事官员难逃干系,但恐有无辜者,对于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这样被送上刑场,不公。
那死在长孙无境手底的工部小官何其无辜。
阅兵楼之乱,归根究底,是在长孙无境,是在父子争夺。
长孙曜神色一凛,乜向姬承钊:“这是那些蠢货在孤面前无礼的谢罪。”
陈炎这方写罢密令送出,闻此沉默,其实长孙曜上阅兵楼时,所决断的是将阅兵楼之事交由三法司彻查,他回想广德殿那哄乱互相推诿的臣子,不置评价。
那些人明明是争命,却忘记长孙曜的喜恶,在长孙曜面前如此无礼不敬,才导致都送了命。
姬承钊神色凝重,恳切再请:“还望太子殿下心怀仁德,不以喜恶决断此事,不放过一人,也绝不枉杀一人。太子殿下,即便世人畏惧您的权势,但人心是无法掌控的,您真的不在意后世将如何评价这永安三十一年大阅所生的惨案吗?”
长孙曜冷冷看他:“只要那个位置上是孤,就没有人可以评论孤的所作所为,孤的一切于世人来说都是恩典,是他们该敬重的无上至尊,孤是天下之主。”
“姬承钊。”
姬珩闻此失色,赶忙上前行礼叩首请罪:“请太子殿下息怒,宽恕父亲的无礼。”
长孙曜未理睬姬珩,只向姬承钊再道:“今日广德殿认罪者,没有无辜之人,阅兵楼是他们的罪,对孤的无礼,亦是他们的罪,孤为君王不为神佛,无需宽恕任何一人,只要他们认罪俯首即可。”
“父亲。”姬珩小声恳求轻唤姬承钊。
姬承钊心猛地往下沉,望着姬珩,到底是低首垂身跪下:“臣失言,请太子殿下降罪。”
长孙曜收了视线,复又看向景山十里山河图,却是冷淡开口:“你们接下来回去歇两日。”
姬珩这方身形稍松,看一眼姬承钊,眼神恳求,姬承钊低眸。
两人叩首谢恩。
“是,谢太子殿下恩典。”
姬承钊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出来的,他回身望向身后冰冷的宫殿,姬珩沉默着,轻轻碰了碰姬承钊的绯袍。
“父亲。”
姬承钊回神,两人退出长寿宫,但行百余步,蓦然听得一道轻唤。
“姬丞相。”
姬家父子二人齐齐一怔,回身看去。
长明一身素裙,缓步走向二人。
*
外间行礼声骤然而起,长寿宫内跪地请罪的一干人如蒙大赦。长孙曜眉眼柔和下来,倚案望向殿门,长明神色平静缓步而入。
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雪宝看到长明,蓦地一声轻快的欢叫,猛地飞扑向长明,长明目及雪宝湿润的眼眸很是一怔,环抱住发抖的雪宝,颇为不敢置信看长孙曜。
长孙曜起身向长明走去,解释:“孤不曾对它做过任何事。”
长明轻抚雪宝柔顺洁白的长羽,蹙眉看他。
长孙曜当真觉得委屈,低眸看一眼瑟瑟发抖眼眸湿润的雪宝,道:“除了这花环宝石是孤赐予的,其他一干孤都未做过,至于这只胖头鹰为何缩在角落一副可怜模样,孤当真不知情。”
他说完话,眸色一沉冷看雪宝。
雪宝缩回脑袋,往长明怀里蹭个不停,长明怀抱雪宝皱眉看他,她倒是明白了雪宝为何这个模样,长孙曜目光倏然柔和下来,移开视线,长明偏过脸看向跪首的饮春一干人。
“都先退下吧。”
饮春等人谢恩,悄声退下。
长孙曜随长明落座,目光落在长明单薄的素色长裙,取罗汉床上大袖为长明披上,温声:“怎么没有在寝殿好好休息?”
长明怀抱雪宝,半跪在罗汉床,直起身打开窗子,将雪宝轻放在窗台。
“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所以去见你了。”
长孙曜一默,道:“孤在这一刻才见到你。”
长明唔一声,推了推雪宝柔软肥胖的身体,低眸轻声哄雪宝:“乖,去院子里玩,我就在这,别碰温泉。”
她指向外间丛丛堆叠开得正盛的花,再道:“去那玩。”
雪宝靠着长明蹭了蹭,随后听话飞向那丛丛艳丽的花草,长明见雪宝钻进花草中方阖窗,她低下眼眸,这方回了长孙曜的话。
“我看你方在忙,所以没有打扰你。”
长孙曜神色微变,看着她陷入沉默,在想她说的忙。
“什么时候的事?”
她抬眸看向他,答:“卯正两刻,广德殿。”
长孙曜乌眸波澜四起,望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长明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再道:“长寿宫没有失职的人,我要出去,不想人跟着,避开他们并不是困难的事,你应当也明白。我昨夜睡得很安稳。”
良久后,长孙曜方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那些人令你很生气。”
他亦诚实:“是。”
长明倾身向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抬指轻覆他额间缠绕的白纱,目光温柔疼惜地看着他。
“你有洞察人心的玲珑心窍,你作为君王,应该明白普通人在面对你时的恐惧,是会令他们做出失礼之举,倘若对他们再宽容一些,他们也会明白如何做才是更得体的,相对仁慈地对待庶民臣子,是作为君王该有的气度,宽恕他们吧,长孙曜。”
她轻捧住他的面庞,紧握他的手,低语再道:“你将成为大周帝王,展示出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吧。”
长孙曜回握住她的手,一眼不移地看着她,问:“你想要的只是这个吗?”
“是。”长明望着他,“我要你将阅兵楼之案移交三法司彻查,我不会要你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但同样的,我不也不愿你枉杀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我知道他们此生的仕途便到此了,但请以周律来定夺他们的未来。”
长孙曜柔顺地靠着长明,揽她入怀,阖眸温声:“只是这样的小事而已,有什么不可以呢。”
*
姬承钊父子焦急不安地候在廊下,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炎蓦然出现两人身前。
陈炎手执一卷,递于姬承钊,正声:“太子殿下有令,阅兵楼之案移交三法司彻查,涉案一干官员暂且收押,三法司之内若有疏漏失职者,提头来见,太子殿下将亲审此案,由姬相统筹一干事由。”
姬承钊惊向陈炎,接旨。
“臣领旨。”
*
“陛下!”
长孙无境握住刺入胸口的弩-箭,发颤的身体微微弓起,下一瞬,又一支弩-箭刺破冰冷的空气刺入长孙无境膝中,长孙无境执剑半跪下,压断一截枯木。
诸赢面白如纸,飞身至前,回身一剑断下一支弩-箭,掩下长孙无境避在巨石之后,看清长孙无境胸前弩-箭一滞,这分明是长孙无境的弩-箭。
他知道这个时候将弩-箭拔出,只会更危险,不敢轻举妄动:“陛下?!”
长孙无境额角冷汗细密,颤按住弩-箭,任血污淌下,垂眸哑声:“不必管,走——”
诸赢焦心,急声再禀:“陛下,前面至少还有三万金廷卫,亲卫不计,已经没有路了。”
前方路被拦截,往前便是死路,可退一步亦是死局,若非长孙无境的玄卫拖着东宫影卫,他们还走不到这,他们这才到七星岩,要想走出景山十里河山,靠他们手里剩的这点人,根本不可能,京中援军全被长孙曜拦杀,不会有援军到景山。
难道他们真的只能……留在景山。
那方叶常青处理四五名追兵,满身血污至长孙无境身前跪下,急声:“禁军还剩四十人,臣还能带人拖两刻钟,请陛下走西南栈道离开景山,南下传东海军。”
叶常青话音刚落,又有一军回来禀告。
“禀陛下,西南栈道被炸,有两队人马超千人埋伏,七星岩下左右两岸,有大量弓箭手,至少在四千人以上。”
旋即又是一军禀告:“景山十里山河之外,有大批军马围杀,是镇南军,无法突围。”
长孙无境乌眸晦暗一片,突地冷笑不止。
诸赢颤声:“陛下?”
长孙无境倏然抬眸,摁住轻颤的胸膛,强忍着痛意收了手上的力,将箭头从血肉中拔出,扶剑而起。
叶常青诸赢执剑跪首。
长孙无境敛眸哑声:“传朕旨意,即刻返回景山行宫。”
第150章 昭台泣
“不必这样着急, 留在睢宁宫也一样。”
长孙曜事先将顾婉李翊裴修等人安置在睢宁宫,长明一入寝殿便看到惶急不安的顾婉催促着顾媖几人,替她梳洗收拾。
昨日阅兵楼, 她一时情急点了顾婉的穴,顾婉身体时好时坏,她不敢用十分的力, 但算起来,顾婉醒来的时间还是比常人慢许多。
这方顾婉一醒就说要回昭台殿去,宫女不敢放顾婉离开睢宁宫, 这方立刻去禀告给长明。
顾婉散着还没梳好的发, 焦急上前, 开口便是问长孙无境。
“明儿, 陛下怎么样了?”
长明毫不意外,但还是沉默一瞬,到底没说长孙无境根本没上阅兵楼,只道:“陛下没在阅兵楼受伤。”
长明向顾媖那看一眼,顾媖低着头收拾东西,可顾媖似乎在她说及长孙无境时,看了她一眼。
顾婉美目轻蹙,闻言病容却并未减轻, 她轻声再问:“陛下没在阅兵楼受伤,陛下是没事吗?陛下现在呢?”
直到顾婉这一刻问起,长明才发现她根本没注意长孙无境的情况, 也没向长孙曜问及长孙无境, 长孙曜不会在广德殿对长孙无境动手, 再者,长孙无境若有事, 这会儿也不会这样平静。
“陛下没事,应当在光微殿。”光微殿是长孙无境在景山的寝殿。
她想起广德殿外候着的后妃皇子公主们,这会儿关切长孙无境的人不会少,想起早间面色难看离开广德殿的长孙无境,看起来并无意见这些人。
“不必去光微殿,陛下现在、”她斟酌着用词,“应当在休息,过几日再说,你先紧着自己的身体。”
顾婉这方眉间稍稍舒展,她突然想到长明的婚约,昨日太子也在阅兵楼……
她望着长明,又担心地问:“那你同太子都平安吗?”
长明淡声:“我们都没事。”
“那就好。”顾婉缓了缓,又向顾媖说,“没什么东西收拾,我们先回昭台殿。”
顾媖面上无波无澜,取了披风过来。
顾婉这才向长明道:“明儿,我不留在睢宁宫,我先回昭台殿去。”
她握了握长明的手又松开,不等长明开口,又轻声说:“明儿别劝我,我不想留在睢宁宫,我在这睡不惯。”
长明觉到指尖一片冰冷,鱼儿拿着手炉过来,顾婉不想在这八月底的天儿就一副这般怕冷的模样,不愿意接。
长明接了手炉放到顾婉手中:“山中冷,别冻着,我送你回昭台殿。”
长孙无境若见顾婉,那便让顾婉见,长孙无境若不见顾婉,顾婉也没法子,可她总归不能管着顾婉,不准顾婉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好。”顾婉这才接了手炉,顾媖为顾婉披上厚披风,长明叫人去取顾婉的药。
长明送罢顾婉没有立刻回长寿宫,反是再去了睢宁宫,裴修醒来有一阵,知道长明去送顾婉回昭台殿。
他蹲坐在前夜几人温酒的热泉旁。
“李翊还没醒。”裴修小心地看向长明,害怕长明受了伤,她昨日那样不顾安危地冲向爆炸的阅兵楼,他心底不知情绪,低声问,“你如何了?昨日可有伤着?”
他稍一停顿,再问:“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我们都没事。”长明来睢宁宫前才劝下长孙曜休息,她有些歉意,“昨日情急,一时没管轻重,我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我没事。”裴修淡声,但情绪并不甚好。
长明自也能感觉到裴修情绪低落,一时沉默下来,其实她的情绪同样低落,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
“阅兵楼炸毁了,景山可能……”她却也不知怎么说。
裴修却突然开口:“阿明,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长明一顿,看向裴修:“问过什么?”
裴修面色苍白,又没了声,沉默良久,再开口却是低声道:“五年前我们还在仙河……”
长明恍然惊觉,自从入京她与裴修再没有回过仙河,她在仙河最后的记忆竟停留在五年前。
“我们还在小青山,你还在我家、家塾,后来我们去了云州,遇到了李翊,再后来,我们入了京城。”
长明怅然道:“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有时候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几年是发生了很多事。”裴修黯然道,他沉默着,末了,淡声问,“我从没问过你,我也不知道你是、”
裴修嘴唇翕动几下,不知怎么说出这句话,他低哑着声:“我和李翊都不知道你是何时喜欢太子殿下的,只从我和李翊知道开始,你就喜欢太子殿下了,可我、”
他垂眸,望着随着热泉涌动的小酒坛,终于将话问出:“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喜欢太子殿下,你没有说过,只从我知道开始,你就决定嫁给太子殿下,但你与太子殿下,以前明明那样的水火不容。”
一阵不短的沉默。
长明低下眼眸。
“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太讨厌他了,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并不是那样讨人厌,我对他的看法就在那一刻发生改变。”
裴修抬望向她。
长明情绪不明地对他笑了一笑,继续道:“起初多少是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后来没有偏见地去看他之后,又发现他有诸多优秀之处,他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帮助我许多。”
“出于我与他的身份,我一开始并不想和他有别的纠缠,可他、”长明停顿片刻后,还是坦然与裴修说,“他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他的喜欢都直接摆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办法装作看不到他的喜欢,直到某一日我开始贪恋这份喜欢,这大概就是我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但要细问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从出襄王陵的那一刻开始,那种发了疯地想要救他的时候开始。
裴修望着她,哑声:“阿明……我不懂。”
“确实很难让人理解。”长明又陷入沉思,“在喜欢他以前,又或是说即便是现在,在很多瞬间,我都觉得他应该是我永远都不会喜欢的那种人,他是这样的傲慢冷漠,这样恶劣无情,可他现在偏偏就是我喜欢的人,我贪恋着这份感情。”
裴修错愕地看着她,明明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缺点。
“那你喜欢他……什么?”
长明一顿,犹犹豫豫间却也给了认真的回答:“我喜欢他聪明冷静,做事果决,喜欢他温柔又无情,喜欢他傲慢无礼却又恪守礼制,就算他如此恶劣,瞧不起人,也还是喜欢,喜欢他除了权势就剩我,喜欢他让我看到他有多喜欢我,他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可又有太多让我无法忽略的优点。”
裴修收了视线,低下眸子,道:“对于别人来说,恐怕只能看到太子殿下的傲慢无礼、残酷无情,和永远高高在上。”
长明默了几瞬,没有否认。
“是。”
今早,她再一次看到了他的傲慢无礼、残酷无情,她不愿,一点也不愿用那个词来形容他。
暴君。
他甚至像一个暴君。
裴修沉默良久,才再说:“我昨日看到宛嫔那般,看到你那般……”
长明听出他的声音变得很沉重。
裴修又是一阵沉默,长明拿着热泉旁的金钩翻泉水中的酒坛,裴修今日沉默的太多。
“阿明,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喜欢是会消失的。”
长明一滞,怔然看他。
裴修却没有看她,只怕她会看到他眸中无法克制的感情。
“我不知道宛嫔曾经得到过怎样的誓言,也不如你知道得多,可在仙河的那些年,顾家的那些事,我同样知道,我知道宛嫔有多爱陛下,宛嫔如今的境况和模样,我也很清楚。高高在上的帝王和乡野出身的女子,当帝王不再给予宠爱时……”
他低了声:“我们无从得知这份感情曾有多少誓言,也无法知道这份感情曾经有多么美好,才能叫宛嫔心甘情愿十数年如一日的等待,当这份感情不存在时,宛嫔所做的,似乎还是只有等待,或许还有自我欺骗。”
“阿明,我……我不希望你变得同宛嫔一般,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你所爱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危险。”
“我相信长孙曜。”长明突然道。
即便她很清楚,倘若有朝一日她与长孙曜决裂,长孙曜可以轻而易举夺取她的一切,置她于深渊。
裴修看向她,这一份信任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感受。
“爱都爱了,这一刻奋不顾身,不留退路,是我对他的信任,若瞻前顾后,委屈自己的同时也对他不公平,他对我全心全意,我也不该对他有所保留。”
裴修望着长明,没有说出话。
长明低了眸,继续道:“裴修,并不是说我爱一个普通人就不是冒险的,感情这种事没有办法以身份和权势来衡量冒了多大的险,喜欢本身就是豪赌,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喜欢就是给对方伤害自己的能力。
“只不过,如果我喜欢的是个普通人,我们之间若输给了别人,那我可以报复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处
理他,而当他是这样的身份,我就没有办法报复他,可我从没有想过,如果不爱了,我就要杀了他,报复他。”
她顿了顿,又说:“也许现在说这话并不合理,但只有面对选择时,我才会知道我究竟会如何做。”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她可能并不会那么洒脱,她可能会发疯……
但她说不出口。
“如果对他来说权势最重要,权势才是第一位,你是第二位,你也无所谓吗?”裴修哑声。
长明想说无所谓,但发现她还是说不出口,她并不是觉得无所谓。
“都是他想要的,我不要求他一定要分个高低。”
裴修听出她的斟酌犹豫,却没说穿,只又道:“若有一日他为了权势放弃你呢?”
“不会的。”长明道,他会都抓在手里的。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日,你又该如何?”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那我也会放弃他,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放弃,我就不会留恋。”
裴修默了默,再道:“女子似乎总比男子更长情。”
长明听出话里的意思:“必然不是绝对,总有男子比女子更深情。这世道对女子来说本就太不容易,如果连我这点清醒都办法保持,那我活与不活都没有区别了。”
这话其实并没有清晰的界限,活或者不活。裴修声音又是一变:“你要拿一辈子来赌一个人?”
“也许是。”
不短的沉默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谁也不能知道一辈子是否就是这样,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的喜欢都是真实的,我们并没有对对方说谎,在我最孤立无援时是他,在我每一次需要时也都是他,他让我开心,他让我在乎,他会一直都是我的。”
“我知道这些话,只有你、师父、李翊会和我说,你们担心我,但是……”
“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愿意赌上一切喜欢他。”
“哪怕万劫不复,我也愿意。”
*
李翊摸着后颈,摇摇晃晃走出房门,还没找到裴修,反倒是先看到韩清芫。
韩清芫靠在粉壁,看到李翊,淡淡看李翊一眼。
“你怎么在这?”李翊一边问一边四下环看,醒来时宫女就说了这是睢宁宫,眼下再确认,确实是睢宁宫没错。
韩清芫冷淡说:“你都在这。”
“不一样。”李翊揉着酸痛的后颈,狐疑道,“总不会阿明把你也带睢宁宫了。”
韩清芫这一次并没有呛李翊,只道:“我来看看她。”
李翊震惊看韩清芫,有些不习惯韩清芫的安静,声音也不由得没那么夹枪带棒:“在这看?这怎么看?”
韩清芫又看向远处,李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长明与裴修一道坐在小温泉池旁,背对着他们。
李翊想也不想,踩上长廊就要跨过去,到两人身边去,余光瞥见韩清芫一动不动,又不由得止了动作,坐在阑上,朝韩清芫递了个眼色。
“不是来看阿明吗?不过去吗?”
韩清芫少见的安静,只看着长明,未作回答。
“新鲜。”李翊觉得好笑,可又觉得不对劲,韩清芫仿佛受了刺激,“喂,你怎么了?”
“别吵。”
李翊白了韩清芫两眼,正要跳下去,韩清芫又突然开口。
“她没事。”
李翊不由得又止了动作看韩清芫,他本要去看长明情况,听韩清芫这么说少不得安心些,可韩清芫这模样,真叫他说不上的怪。
他索性坐在阑上抽出一把紫檀扇,敲酸痛的后颈。
他再开口却是正经:“阅兵楼怎样了。”
“烧完了。”
李翊动作一顿。
“太子殿下还是?”李翊问出口,但看到长明裴修,看到韩清芫已经有了答案。
“太子殿下。”
“秋狩呢?”
“没了,半个朝廷进了天牢,人人自危,能活着回京都是命大。”
李翊手上动作凝滞几瞬。
“太子殿下有令,暂留景山三日,任何人不准出景山行宫,待盘查罢景山,再行回京。”
李翊几乎都明白了。
韩清芫遥看着长明,半晌才又道:“她真的明白自己选择了什么吗。”
李翊阖起紫檀扇,沉默。
*
“你去一趟昭台殿。”
天方透明,鬼缪推开窗,声音幽幽。
长明才方起身,回首望向鬼缪,鬼缪似乎等在这很久,寒露打湿衣袍大半。
“你在这守了一夜?”
“半夜。”
“就为了让我去昭台殿?”
长明知道,鬼缪并不是会关心她该去看顾婉几次的人,她昨日才方送顾婉回昭台殿。
鬼缪没有继续说,抽出一把短刀把玩。
……
鱼儿显然没有想到长明这个时辰会再过来,有些慌乱地与长明行礼。
听到鱼儿的声音,顾媖随后出来,快速打量罢长明,不说隐在暗处的护卫,只说眼前看到的,长明只带了一个宫女。
“靖国公。”顾媖与长明行礼。
长明没有从顾媖这张常年冷漠的脸上找出什么异色:“宛嫔呢?”
顾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惜字如金:“在休息。”
长明又看顾媖一眼,抬步往顾婉寝殿去,顾媖没有阻拦,也没有拦下饮春,只一个眼色示意鱼儿。
鱼儿白着脸起身,跟上顾媖。
殿内的熏香有种怪异的重,是一种为了遮掩某种味道的浓重,饮春轻蹙眉,疑向顾媖鱼儿两人,顾婉身体不好,在寝殿熏这样重的香并不合适。
长明辩出浓重的香中有不该有的血腥味,倏地一滞。
顾媖收了视线,低眸。
顾婉转过十二扇山水折屏出来,颤抖看着长明,一双眸子又红又肿,她抵在屏风处,倔强又柔弱,眸中满是痛苦斥责,泪珠子断线般地砸下。
长明几乎在一瞬间明白,屏风之后的床榻上有谁。
“不要。”顾婉颤抖绝望地向长明开口。
长明怔愣看顾婉。
“我求你不要,明儿。”顾婉身子微晃。
长明上前一步扶住顾婉,顾婉泪如雨下,攀在长明双臂,她任沉重的身子往下坠,几乎整个人都被长明托抱着,才不至于摔落。
顾婉颤声哭求:“不要伤陛下,明儿,你不要伤陛下,我求你,我求你……”
顾媖跪下行礼,道:“太子要杀陛下。”
长明愕然看顾媖。
顾婉颤抖拿出袖中血帕弩箭,痛苦溃声:“你说陛下没事,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太子为何要置陛下于死地?”
长明滞住,是前日阅兵楼射向她的弩箭,鬼缪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答案呼之欲出。
“太子是在弑父弑君!”顾婉颤抖愤怒地抓住长明,血帕弩箭落下,染脏长明的衣裙。
她痛苦斥问:“你是不是知道?你是不是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说陛下没事!为什么要骗我?!”
长明张张唇,没有说,前日这些弩箭在阅兵楼射向她。
顾婉方一斥责罢,又立刻变了面色,疯了似的往地上磕去,长明用力将她抱起,没有令顾婉磕下去。
长明颤声:“别这样……”
“不——”顾婉颤抖不止,压着崩溃的声音哭泣,“我求你,明儿,我求你,不要说,不要伤陛下,不要告诉太子,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求你,我求你,明儿——”
长明哑声:“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要杀陛下?”顾婉声颤而微,崩溃撞开长明,不顾阻拦往地上磕:“不要,不要,明儿,你救救陛下——”
长明将她半抱起,搂住情绪激动无法控制的顾婉:“你身子不好,不要这样。”
顾婉挣扎着,不住地摇头痛哭。
“起来。”
屏风之后的帐幔忽然动了动。
顾婉挂在长睫的泪珠一颗颗滚下,发僵的身体猛然回看去。
长孙无境勉强撑起身体,撩开帐幔,隔着屏风看向外间的长明,话却是对顾婉说的。
“你是她的养母,你要什么尽管同她开口,不必求,她都会答应你。”
长明扯开顾婉起身,快步越过屏风。
长孙无境看着那双含怒的浅琥珀色眸子,乌眸含着极重的讽刺,冷笑:“你竟意外。”
因着方牵动了伤口,他胸前又透出并不小的一团血色。
再重的香也掩不住这浓烈的血腥。
长明怒将从顾婉手中取的两支弩箭丢给长孙无境。
顾婉吓得几要昏过去,疯了似的扑过去挡下,长明并没有想置长孙无境于死地的弩箭,打在顾婉单薄消瘦的后背,弩箭砸落在地,声音异常突兀。
顾婉颤抖回身看长明,不住摇头。
长孙无境看一眼弩箭,未予答案,只向长明道:“如何?”
顾婉破碎痛苦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明儿……”
长孙无境倚壁,冷漠向长明,眸底寒凉一片,从头到尾都未将目光落在顾婉身上片刻。
长明终于开口:“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还要来利用顾婉。
长孙无境冷哼一声:“轮不到你来质问朕。”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父皇。”
淡漠无情的声音突然响起。
长明惊愕回身,宫人阖起十二扇的山水折屏。
蓦然看到长孙曜,顾婉下意识起身挡住长孙无境,面色煞白。
一道道雕花木窗推开,冷风从四面吹进来,冲淡殿内浓重的血腥,亲卫提起跪在玉砖的鱼儿与顾媖拖到一旁,饮春低首退立。
长孙无境面无表情推开顾婉,冷向长孙曜。陈炎走向长孙无境,略一低首,将几块令牌放在榻旁矮几。
是诸赢叶常青等人随身携带的禁军令牌。
宫人将茶案圈椅搬前,焚香煮茶。
长孙曜缓步至长明身侧,淡漠抬眸向长孙无境。
“何不与儿臣谈。”
“父皇。”
第151章 凭什么
长孙无境听着长孙曜这平静冷淡的声音, 讽刺看向长孙曜,忍着剧痛大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太收敛了,昨日你在朕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怎么,是因为她在吗?”
他睥向长明,神色愈发讽刺。
顾婉吓得发颤, 挡住长孙曜的视线。
长孙无境再次无情推开顾婉。
长明向前两步,长孙曜伸手拉住长明,带长明落座。
长孙无境的视线并不明显地扫过长孙曜落在长明腕间的手。
“长明, 宛嫔需要的并不是你。”长孙曜温声, 从容得体地收了动作, 松开长明的同时唤一声薛以, 似乎没有在意长孙无境的讽刺。
薛以低首行礼,将一只五足圆凳搬到顾婉身旁,陈炎看一眼束着顾媖的亲卫,亲卫松了顾媖退离,顾媖始终冷静,默声上前在五足圆凳旁跪下,请顾婉坐下。
顾婉颤着身子,认命落了座, 长明低眸默了一瞬,终是没有过去。
这方长孙曜才又淡漠开了口:“东海西城二军与一半禁军。”
长明不知道是因伤还是因长孙曜的话,长孙无境面色似乎又难看了一些, 大周四军, 两人各掌其二, 长孙无境手里的便是东海西城二军,而禁军作为皇城守备, 只听令于皇帝,是与东宫亲卫一般的存在。
长孙无境倚在粉壁,看着长孙曜冷笑,不无讽刺:“东海西城二军只听朕调遣,不是你一句要就能拿去的。”
对于一个性命都悬在铡刀下的人来说,这态度委实是嚣张了。
长孙曜言语间并无情绪变化,只淡淡提醒长孙无境:“还有虎符。”
长孙无境凝着脸,盯着长孙曜:“你拿东海西城二军并没有用。”
陈炎知道即便长孙无境交了虎符,也只是绝了长孙无境的人调遣东海西城二军的可能,长孙无境若亲临江州调遣东海军,又或是往凉州调遣西城军,即便无虎符,东海西城二军也照样听长孙无境调遣,而长孙曜手掌镇南北地两军,其实并不甚需要东海西城二军,也确实如长孙无境所言,长孙曜拿东海西城二军并没有什么用。
东海军和禁军在不久后,也都会在长孙曜手里。
不过经此,长孙无境必然再也无法去往江州或者凉州。
纵然长孙无境竭力控制着自己强撑着,但长明还是听出长孙无境已经十分勉强,如若不是现下这般情形,长孙无境是无法这样清醒着与长孙曜谈话的。
长孙曜声音依旧平静冷淡,却只道:“儿臣从不施恩与人,父皇既要儿臣留情,又想回京,就应当付出同等价值的东西。在儿臣看来,东海西城二军与一半禁军远不及父皇,父皇自当也有所取舍。”
长孙无境按住胸前再次裂开的伤口,忍下喉中冲上的血腥,唇角浮出一抹极重的自嘲。
顾婉焦心起身,被顾媖紧紧攥住,顾媖迫使顾婉坐在圆凳。
长孙无境攀在床架勉强起身,胸前腿上血污浸透雪白的寝衣。
长孙曜未有动作,仍倚坐圈椅之中。
长孙无境勉强还算让人能听清楚的声音再次响起。
“禁军不能给你。”
这便是应了交出东海西城二军虎符。
长孙曜只道:“留一半禁军与父皇,足够父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维系作为帝王的尊严。”
长明看到顾婉红得吓人的眸子里,竟有冲天的愤怒,那双眸子那样痛苦愤怒,无声斥责着长孙曜,许是因为顾婉明白此刻她说不得一句话,她没有说一句话,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地颤。
长明觉顾婉其实是聪慧的,只是这聪慧,这并不多的聪慧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了,顾婉读懂了长孙曜话中意思,她似乎也是明白的,但她没有说。
显然这句话,长孙无境同样清楚,可长孙无境听到这话,这回面上竟没有太大的波澜,长孙无境只看着长孙曜冷笑,收了视线靠在床柱,断断续续吐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
顾婉身子倾过去:“陛下该、”
顾媖死死攥住顾婉,将顾婉手臂抓得发白,低声:“别说话。”
而从始至终,长孙无境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顾婉身上片刻。
长孙曜冷向长孙无境再道:“父皇既求了长明,理应予长明,长明所要的东西。”
长孙无境倏地抬起眸子,神色可怕地看向长孙曜,身上血污浸透衣袍,顺着衣角滴落在地,殿内血腥愈重。
陈炎很清楚,到底是因为顾婉,因长明,长孙曜才予长孙无境交出东海军和一半禁军来求取一线生机。
“不必了。”
没待长孙无境开口,长明先作了回答。
“我并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她略一停顿,不敢再看顾婉,“陛下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我也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向陛下索取。”
她这方话音刚落,长孙无境狠狠盯着长明,好似在嘲讽她的自以为是,这样的眼神叫长明很是不适,但长明并不欲与长孙无境多言。
长孙无境收了视线,只冷道:“朕许你,日后可以应允你一件事。”
长明想说大可不必,可到底还是没再开口,她清楚若要从这个房间出去,必然要快速处理这些事,她的拒绝只会令这件事更难收尾。
长孙无境冷声又问:“朕的人在哪?”
长孙曜唤陈炎。
陈炎上前,躬身禀告:“回禀太子殿下,亲卫于昭台殿抓到几名行踪鬼祟者,暂押在西配殿,请太子殿下定夺。”
他没说诸赢叶常青几人如今都重伤昏迷不醒,勉强留下的两个玄卫也已废了,不过想长孙无境自己也清楚,诸赢叶常青几人的情况,都是强吊着一口气撑着。
“儿臣无意插手旁事,这几块令牌便先还给父皇。”
陈炎与薛以都明白长孙曜这话里的意思,便是由着那几个人在西配殿自生自灭。
“京畿卫。”长孙无境蓦地开口,又向长孙曜,“给你。”
长孙曜道:“父皇应当知道,京畿卫已不再是父皇的京畿卫。”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一万禁军。”长孙无境止不住咳出几声,压住喉中血腥,凛声再道,“朕要留他们的命。”
长孙曜面上始终不起波澜,淡漠收了视线起身:“宣太医。”
薛以领了旨意退下。
长孙无境步子向转身迈步的长孙曜,顾婉猛地挣开顾媖扑上前拉住长孙无境,长孙无境冷搡开顾婉。
“朕倒是很好奇,为何留下朕。”
他半是讽刺半是冷意,重了声:“太子。”
长明回身过去,长孙曜抬袖虚落在长明身前,拦下长明,顾媖躬着身子扶起摔下地的顾婉退在一旁,长明推开长孙曜,到底是越过长孙无境走到顾婉身边。
她低眸看顾婉,问:“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顾婉抬起嫣红的眼眸,看着长明摇头,哑声:“不,我不愿意。”
长孙曜默声看着长明,并未再有动作。
长明到底是没有说出别的话,她点点头,回身走向长孙曜。
长孙曜伸手牵住长明。
“长孙曜!”长孙无境蓦地又一声怒喝。
长孙曜这方看向长孙无境,作出回答。
“因为父皇让儿臣觉得,”
短暂的停顿后,长孙曜冷漠再说出两字。
“有趣。”
*
薛以饮春等人低首垂身,悄无声息地退出长寿宫,长明碰到案上刚沏上的热茶,回了回神,抬眸看长孙曜,张了张唇,却不知能说什么。
“孤希望你不会因看到宛嫔的痛苦而难受。”长孙曜声音不似在昭台殿面对长孙无境时那般冷静到无情,他这一句话是有温度的。
“宛嫔的痛苦是她甘愿承受的,她既然向你开口求救父皇,自当也知道她还可以求你帮她远离这一切,她拒绝了你,你没有办法让别人放弃一个人,你看的很清楚,她所选择的一直是父皇,哪怕父皇对她从始至终都是利用。”
或许正如长孙曜所说,长孙无境对顾婉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以前所谓的荣宠也是假的,那样不作假的荣宠都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长明无可避免地想起裴修的话,他们无从得知,顾婉曾得到过什么样的誓言,也无法知道这份感情曾是何模样,令顾婉可以如此。
“我有些累,再去歇儿。”长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并不认为她是想躲长孙曜,她没有什么好躲的,她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想想起昭台殿方才的情形,不想想起顾婉,也不想想起长孙无境……
长孙曜捉住长明的手,止了她离去的动作,望着她浅琥珀色的眼眸,温声:“真的是累了?”
长明低了低眸避开他问询的目光,沉默几瞬,点了点头:“是累了。”
长明试图抽回手,却叫他更为警觉地握紧。
“孤生得确实与父皇有几分相似,宛嫔、”长孙曜皱眉,旁人说顾婉生得与长明有两三分相似,但这样的话,他并不承认。
沉默片刻后,长孙曜问:“因为太过相像,所以你害怕孤与你,终有一日会像父皇与宛嫔?”
长明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呼吸微微凝滞,她相信长孙曜,可是顾婉的一切她无法不在意。
倘若真如裴修所言,倘若有一日她成了顾婉,她会不会比顾婉更可怜,当她直面顾婉的一切时,似乎并没有与裴修说那些话时的坦然和轻松。
她……
在害怕。
所有人都能看到顾婉的可怜,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劝顾婉放弃,只能看着顾婉如此下去,女人沉溺于爱情时,真的太过可悲。
他出身贵重,有权有势,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乃至帝王,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任何事,处理了断任何一份感情和关系。
而她。
她与顾婉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避开长孙曜的视线,否认道:“只是这两日事情太多了,我觉得有些累。”
“你怎么这么不诚实。”长孙曜颇为无奈地叹息,手上稍稍一用力,将她抱住。
长明张张唇,还是没有回答。
“孤不知道父皇对他的那些女人说过什么话,但孤对你并无作假之时,孤要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你。”
长明心里乱成一团,试图挣开他。
他未松开丝毫,低首抵在她消瘦的肩,蓦然又道:“孤要你的世界只留有孤一个人,孤就是你的全部。”
长明倏然滞住。
“太过分了?”长孙曜轻声问,再道,“但孤就要如此,就现在,答应孤,从今往后只为孤一人,别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
他似蛊惑般,低声再语:“长明,答应孤。”
长明几要被迷惑,又猛地清醒:“可是你的世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还有权势……”
“不及你之物便不算,在孤眼中,没有能与你相比的人和物,权势亦是如此,只不过,孤要你也要权势。”
她道:“不公平。”
“孤的权势为你所用,如此也是不公平吗?”
长明怔怔说不出话。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只为孤,孤暂且退让一步,只做你最重要的人,没有任何人和东西能比的重要之人,愿意为孤而生,也愿意为孤而死,生死都是孤的人。”
他低首隔着衣袍落下吻:“既然你觉得男人的话不可信,那女人的话就应该可信,便在此向孤起誓,生生世世,为孤而生,为孤而死,生死皆为我长孙曜的人。”
长明窒息挣开他,不敢置信看他,男人的话不可信,那就该由女人来起誓?可见长孙曜并无半分说笑作假,认真地看着她等待着,长明颤颤爬起身,他怕不是疯了。
长孙曜立刻将她捉了回去。
“孤是认真的。”
长明颤抖看他。
“你的眼里就只剩你的太子妃了?真是个不孝子,我这么个母后就是摆设吗?”
姬神月的声音忽自外头幽幽飘进来,长明吓得白了脸,猛地推开长孙曜,几是跳了起来一般,立在一旁,不敢去回想姬神月这话。
“最少是从没有人和物能与你的太子妃相比那句开始,都听到了。”
姬神月毫不遮掩,这对母子在某个地方出奇的相似,都一样干脆诚实,令长明煞白的脸登时红得要滴血。
长孙曜神色如常,皱眉看姬神月片刻,却是道:“母后明知,儿臣与母后并不互相依赖。”
姬神月一声冷哼,冷笑向长明:“这个不孝子确实既霸道又讨人厌得很,你如今后悔也无用,你要敢跑,这小子大周都能翻过来。
“只不过,这不孝子虽然霸道恶劣,但看起来在感情上是个好男人,只是骨子里的怀性子讨人厌改不了,他对你一直真心,不然也不会发疯要你做太子妃,这你倒不必太担心。
“也许是不需要,又或者长孙无境就是不说好话的人,又或是长孙无境说那些好话时是在某个无人之处,我可从没听过长孙无境说什么哄女人的话,不像这小子,什么都说得出口,我这个不孝子竟是这么能说的?可真叫我大开眼界。”
姬神月说着疑惑打量长孙曜,像是见了鬼。
长明尴尬得无地自容,姬神月这怕是什么都听到了吧。
长孙曜皱眉冷道:“母后以偷听为荣?”
“自然不是,一不小心而已。”
长明待不下去了,她拍开长孙曜伸过来的手,强自镇定地向姬神月问礼,又问:“皇后殿下午膳可在长寿宫用,我去安排。”
姬神月干脆利落再道:“一个午膳不必你去宣,底下已经在安排。”
长孙曜把长明拉回罗汉床,长明立刻抽回手,和长孙曜保持距离,端庄坐着。
姬神月又向长孙曜冷说:“一个只围着男人转的女人是会没有魅力的,你鄙夷顾婉的不清醒,却要她不清醒,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儿臣与父皇不一样。”
“她也与顾婉不一样。”
极短的沉默后。
“儿臣做了退步。”
“听到了,不是没回答吗。”
母子二人冷冷看着对方,长明如坐针毡,又寻不得借口走。
长孙曜转了话题,淡淡开口:“母后过来做什么。”
姬神月目光落在长明身上,似笑非笑道:“看看你的太子妃还在不在。”
她一句便又将话拉回长明身上,似不听长明的回答不罢休,殿内的氛围再一次凝重。
长孙曜神色严肃:“儿臣的太子妃自然在。”
“哦——”姬神月这声显然含着几分不明的笑,她自不会去罗汉床与二人挤着,拉开另一面的圈椅倚坐,打量罗汉床上神色各异的两人。
“刚从昭台殿回来。”
“母后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宛嫔如何了?”
长孙曜神色沉沉看姬神月。
姬神月下巴稍抬,美丽的眼眸带了几分戏谑,倚案冷笑看长孙曜。
“母后到底想做什么?”
“来看看你和你的太子妃罢了。”
“哦?”
姬神月唇角一扯,敛眸看他。
“怎么,不行吗?”
“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
姬神月目光一移,停留在长明身上,长孙曜神色同是一变,看向长明。
长明身体微微颤抖看着长孙曜:“我在意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在意,甚至是所有的人和事加起来,对于我来说,都不及你一个人重要,我愿意为你而生,也愿意为你而死。”
姬神月神色不明看长明,明是与方才长孙曜要求的话无甚差别,两个人说起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目及长明发颤的身子,她神色稍敛,到底是年轻女孩子,脸皮薄,也不似自己的不孝子那样自大强势恶劣。
“不吃了。”姬神月起身再看一眼长明,却没再说什么,随即出了殿。
长明身子猛地沉下去,被长孙曜扶抱住,然,下一刻长明便轻轻推开了长孙曜,她缓慢艰难地起身,不敢再看长孙曜。
“这样的话我敢对任何一个人说,可唯独不敢和你说,正如皇后殿下所言,一个只围着男人转的女人是没有魅力的,我还在努力保持清醒,保持自我。”
“如果你一定要我说,我可以说。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愿意拿我的一切来爱你,我的余生可以都是你,但我的人生,”长明稍稍停顿,哑声再道,“长孙曜,我的人生不可以只有你,我不能只围着你转,我不喜欢也不能做只围着男人转的女人,你不能要求我的人生只有你……”
长孙曜起身猛地锢住她的腰,扫落香案的同时将她抵在高几,疾风骤雨般的吻令她窒息得几要虚脱,长明难受地抵在粉壁迫仰起绯红的脸,抵住他,惊愕震颤地看着他情绪浓烈的乌黑眼眸。
长孙曜喉结滚动,低首克制地喘息,紧掐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长明颤抖推在他胸前,长孙曜蹙眉,露出几分痛楚,长明想起他身上的伤,手一滞收了动作。
长孙曜浓黑的眼眸透着危险的气息,他低首,几与长明没有半分的距离,灼烫的呼吸喷涌在她绯红的脸:“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放肆。”
长明抵在他腰间猛地推开他,随之而来的是他更为粗暴疯狂的放肆,长明脚尖虚点在玉砖,屈膝抵住他。
“长孙曜?”
长孙曜终于稍稍放开她些许,喘息哑声低语:“可却又非常耀眼有魅力,孤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对孤来说,都是唯一有魅力的女人,不存在母后说的,只要你围着孤转,便会失去魅力。你永远让孤心动,孤的要求若让你觉得危险,让你不喜欢,孤接受你以自己的意愿和方式来爱孤,而孤有一辈子来让你相信孤的心,现在……”
长孙曜温柔而又粗暴,祈求又肆意,如此复杂地亲吻她的唇,细密的吻放肆地往下,灼烫的温度落在泛着粉的肌肤停滞,几将她的衣袍摩擦得火热:“你可以原谅孤现在与方才的无礼吗?”
长明在这一刻再次深刻感觉到长孙曜的恶劣、危险、蛊惑人心的可怕,她气息短促紧攥着他的双臂,胸口轻颤,却是小声说:“外面有人。”
实际上,她太乱了,乱得都听不出外面有没有人。
“外面没有人。”长孙曜气息短促,旋即又说,“真的没有人。”
殿内的气息似乎都变得灼烫。
他掐着她的腰肢,撕开刺绣腰封缓缓探入:“原谅孤的无礼和放肆,原谅孤的恶劣,孤的自大和强势,好不好?长明。”
长明呼吸凝滞,袖袍卷起大半露出半截透粉的肌肤,颤抖抵在粉壁。
两颗相抵的心疯狂的跳动,长孙曜略一用力,又将她托起几分,长明攥在他双臂的手微微松开。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吻她发颤的眼睫,嫣红肿破的唇,长明颤抖低眸,手臂滑至他腰际抱住,碰到他温热的唇。
*
来人动作轻缓地放下食盒,将两只药瓶放在几案,又挑出两只空了的药瓶,随后取走另一只没有动过的食盒,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十八次。
送饭的人来过十八次。
司空岁说不出长孙曜待他不算坏,一日三顿饭食和药不曾有缺,只能从这大概的送饭时间和次数估算出,他在这不辩昼日的昏暗密室待了六日以上。
司空岁拖着身体走到几案前,他起初以为这留的药是对症与他的,不过在他第一次用药后便发现,这处留的药并不是都可用在他身上。
东宫给的是大概可能用到的内伤药,而用什么药在于他个人选择,至于外伤药并无选择,不管是他醒来时,旁人给他包扎时所用的外伤药,还是这处所留下的外伤药,都只一种。
但这却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外伤药,鵲阁到底是鵲阁,非寻常能比。
也许真的可以说,长孙曜对他不算坏。
又或许,并非是长孙曜对他不算坏,而是他所接触到的所认为的最好的药,其实只是鵲阁普通的药,以鵲阁而言,最普通的药也是外间万金不可得的灵药。
再看此处所留其他内伤药,确实很有这个可能。
他至今也不甚愿意承认,这大周最好的药,不在江湖世家,不在医仙圣手之中,更不在豪商巨贾太医院中,而在东宫鵲阁。
万金甚至是数十万金方得一味的灵草异兽珍花,又或是不可以金银所得之圣物,动辄数十数百万的花资才得一丸的药,放眼整个大周,有此财力和权势者,独有长孙皇室掌权人,又或者说,只长孙曜一人。
司空岁难免觉得讽刺,在他打开宫人留下的药瓶时心中羞愤更甚,他沉默着,还是倒出两丸药吃下,紧接着便是胸口猛地一阵疼痛。
司空岁呼吸一重,颤抖撑在几案,雪色长发披落在案,靠着几案瘫跪下,胸腔剧烈的起伏颤抖,待这一阵痛楚过去,费力地翻过身靠在几案,眼皮沉重阖起。
“司空先生。”
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甚真实,直到这声音第三次响起,司空岁才蹙着眉睁开眼。
陈炎不知何时出现在密室中,手执一盏明亮的油灯,昏暗的密室亮了许多。
陈炎看着司空岁若有所思,目及那一头如霜雪般的长发,声音却几没有情绪流露:“太子殿下召见。”
他又不着痕迹地扫过司空岁额间细密的汗珠,再启唇:“司空先生。”
司空岁随陈炎走了相当长的一段密道,他能觉出这弯弯绕绕的密道在往上,踏出密道紧接着是一段铺着白玉地砖的甬道,约行二百余步,豁然开朗,现出一间宽敞无人的房间。
司空岁随陈炎踩上木阶登楼,目及雕花长阑上的星辰图,后知后觉这处是他曾来过的观星楼,这几日他一直都被关在观星楼下。
陈炎将司空岁带到三楼一间隐蔽雅致的房间,司空岁随陈炎绕过一扇黄花梨雕花嵌宝座屏,四面窗台大开,凉风入房,司空岁陡然起了一身寒意,隔着薄青色纱幔看到在内的长孙曜。
长孙曜身穿银灰色织锦龙纹大氅,立在一方窗台前,闻声侧身,淡漠抬眸看向司空岁,轻轻抬了抬掌。
薛以低首垂身,打起夜风拂动的纱幔。
似有若无的香飘了出来。
司空岁曾在长明身上闻到过这香。
光与影交叠,笼在长孙曜淡漠的面上,司空岁不甚看得清长孙曜眸底的神色,只听得一道语气平淡但却肯定的声音响起。
“你想要长生蛊。”
司空岁眸中异色一瞬即逝,从走出密室的那一刻,他便想了许多长孙曜可能问的话,可唯独这一句却是他从未想及的。
陈炎薛以神色同是变了一变,长生蛊之事一向是东宫最机密之事,所知道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长孙曜就这样说及常人几都不可能听过的长生蛊。
司空岁冷冷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长孙曜将司空岁眸底一瞬的变化收入眼底,反是冷笑:“你是如何知道孤身上有长生蛊?”
司空岁索性不再看长孙曜:“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更未听过什么长生蛊,你不会杀我,那就放了我。”
长孙曜眼眸偏转,看一眼陈炎。
陈炎上前,几拳砸在司空岁腹部,半托住站不住的司空岁,声音毫无起伏地劝道:“司空先生,不可无礼。”
他收拳退两步。
司空岁咚地一声半跪下,细密的冷汗汇落,滑过苍白的面颊,唇角蓦地溢出一道殷红的血污。
长孙曜缓步至前,在司空岁身前四五步开外的圈椅落座,言语间并无甚情绪,只淡淡道:“孤问你话,就好好回答。”
司空岁一掌撑地,趔趄起身,嗤嘲道:“这便是太子殿下惯爱使的问话手段。可你今日就是打死我,不知道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变成知道。”
长孙曜未被激怒,凝视司空岁片刻,冷声:“那日阅兵楼,你明看得出那身绑炸药的死士是扑向孤,却动手杀了并将那名死士推下阅兵楼,你既要孤的命,却又不想让孤被炸死在阅兵楼,如此自相矛盾,大抵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让孤就这样死,或者是怕阅兵楼的炸药炸毁些什么。”
陈炎皱眉回想,那日确实是有过这么件事。司空岁杀了扑向长孙曜的死士,并且在死士身上的炸药爆炸前,将死士推下了阅兵楼,但司空岁要杀长孙曜,大可将死士推向长孙曜,而非是推在阅兵楼之下。
他以为司空岁可能是怕炸药伤到自己,但如此一想却发现有诸多疑点。
长孙曜上阅兵楼前的三刻钟,墨何南涂重将阅兵楼搜过一遍,司空岁此前受过伤,必然不可能躲过墨何南涂的搜查,且司空岁并没有混在景山军中,那三刻钟里司空岁绝不可能在墨何南涂的眼皮子下混上阅兵楼,司空岁出现在阅兵楼,必然是在阅兵楼爆炸开始后。
爆炸既已开始,司空岁要杀长孙曜,其实根本就不应该上阅兵楼,长孙曜若下不来,司空岁不必动手,长孙曜若下得阅兵楼,司空岁也大可留在暗处等待时机,而不是拖着重伤的身体如此冒险上阅兵楼。
司空岁既冒险上阅兵楼,必然是有原因的,而长生蛊……
陈炎蓦然生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他不甚明显地看向司空岁,却只见司空岁一声轻嗤,似嘲讽长孙曜的胡言乱语。
长孙曜不屑司空岁此刻的任何挑衅,抬起两指抵在心口跳动之处,稍稍偏移两指,冷声再道:“不管是在京中还是景山,你每次对孤动手,都是杀红了眼朝这,但你不会不清楚,胸口这一剑到底该刺在哪里才能一击毙命。
“你每次偏两指,怕孤炸死在阅兵楼,是因为你知道孤死去那一瞬,孤体内的长生蛊也会死去,要取有宿主的长生蛊,必须是在宿主清醒状态下生剥,而你不敢赌孤是否能清醒下阅兵楼,因为天下独此一颗长生蛊。”
他敛眸,看到司空岁眸底渐渐失控的情绪。
“孤说对了。”
陈炎薛以煞白了脸,伏地叩首不敢出声。
长孙曜拂袖令两人退立,两人这方起身退在一旁。
许久的沉默后,司空岁终于再次开了口。
“阿明在仙河景山两次中毒,解过毒后,体内都有一种我无法辩知似药非药的东西,我一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但那两次,替阿明解毒的都是你,你并不是以内力逼毒,我很清楚,内力无法逼出青化鬼。”
陈炎也很清楚,司空岁这一头银发就是因为以内力替长明逼青化鬼反噬伤的,可司空岁难道仅凭此猜到长生蛊?不应该。
“第三次,是阿明枇子山重伤回来那一次,我再一次从阿明身上发现这一种无法辨认的东西,我始终以为是因鵲阁。”
长孙曜没有开口,只冷冷淡淡看着司空岁。
“可我起疑却也是从阿明身上开始,但不在于药。阿明的天赋我很清楚,绝不可能比你差。”
陈炎蹙眉思索,心中不置可否,长孙曜平日不甚显露,加之长生蛊,其实并不好判断长孙曜的天赋有多高,但长生蛊也不是给谁都能有如此境界的,长孙无境和姬神月两个人又摆在那儿,所以长孙曜的天赋必然是不可能低于长明的。
不过论说武功,长明只靠自己,五年前仙河一见,他看出,长明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而今五年过去,单论剑术,长明远胜他,甚至是不差擅剑的墨何多少,要知道墨何是于绝杀谷三千人中杀出来的唯一人,历经十数年的苦修,才有资格走到长孙曜身边,为东宫众影卫之首。
可即便墨何于剑术上有令人难以企的天赋,这么多年来,却仍然未领悟明泉剑法,但长明却将明泉剑法十三式练得出神入化。
明泉剑法确实挑人。
别说他不忍这样的长明被毁掉,其实就是墨何在发现长明的天赋后,也多有怜惜,不出于男女之情,只在于剑者之间的欣赏。
只不过长孙曜长孙无境姬神月几人武功太高,身边又有众多高手,长明的锋芒被有所遮掩,但长明在同辈之中,他可以断言,除却长孙曜,没有敌手,在长明身体正常的情况下,对上长孙氏任何一个人,亦或是姬神月,都可以安全脱身。
“但阿明那样努力,与你的差距却越来越大,五年前在小青山,你虽胜阿明,但远不及我,一年前却能和我打成平手,而今我已然不是你的对手。你为储君,协理朝政,不可能像阿明那样全身心投入去练剑习武,你恐怕,不,”司空岁看着长孙曜,既是对不公的愤怒也是无奈和承认,他肯定道,“你在武学上甚至都没有费过心。”
“你身边有得是高手,还有数以万计的亲卫金廷卫,你不需要追求以一敌百的绝世武功,身为储君有权有势,必然不可能铤而走险用江湖邪方秘术,但你的武功却无法解释。
“我曾在一位先辈那听闻,先古武王遗留于世至宝长生蛊,得长生蛊者避百毒,长生蛊宿主其血为长生蛊血,可解百毒,七年一体,洗髓换骨,得者于武学之上,一年可抵常人十年。”
陈炎目光不由得落在司空岁身上,长生蛊确实骇人,司空岁所说都是事实,甚至是司空岁少说了一些他们几人都清楚的事,长孙曜所赶超的,还是以非寻常路子拿寿时相抵、练武精进速度远超普通人的司空岁。
于一个痴心武学的人来说,这般几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一切、胜过所有人的长孙曜,大抵是又讽刺又令人愤怒。
司空岁一眼不移看着长孙曜,语气难辨:“一切无法解释之处,都在同长生蛊放在一起后得到解释,长明身上我无法辩知之物是长生蛊血,你不合理的武功内力,是因长生蛊助你,你身上的长生蛊应当已经过了七年融合期,所以武功内力精进速度愈发不合常理。
“这便是我猜你身有长生蛊的原因,但也只是猜测,这个猜测却也足以令我动手,今日倒是经由你之口,证实了。”
陈炎面起波澜,司空岁对长生蛊这么了解,那司空岁必然也知道被夺长生蛊者,会因蛊毒反噬而死。
长孙曜面色始终平静,冷问:“要长生蛊做什么?”
“我想要。”
陈炎眉头紧皱,只是想要?怎可能,司空岁明明知道长孙曜于长明来说意味着什么,怎可只是因想要就夺长生蛊,置长孙曜于死地。
他不由得去看长孙曜,长孙曜没有愤怒的情绪表露,同样质疑司空岁这句话的真实性。
大抵是看出那一句话不足够令众人信服,司空岁嘲讽又道:“你为权利为痛快,可以杀自己的兄弟,只要威胁到你,就算弑父也不会犹豫,你们长孙氏争权夺利,兄弟相残,父子反目。
“我是一个剑痴,为力量杀你一个外人又要什么理由,更何况我厌恶你纠缠阿明,我既要杀你,那为什么不拿长生蛊。”
“没有人会不想要长生蛊,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必付出,就可以比别人十年二十年几十年的努力都要得到的多。”他一字一句述出,“长、孙、曜。”
陈炎觉荒谬至极,司空岁怕是邪门歪道的路子走多了,走火入魔得了失心疯,他按住司空岁扣下。司空岁重声半跪下,一臂抵地,猛地震开陈炎,电光火石间夺下陈炎佩剑,一脚踹开陈炎,赤眸一剑劈向长孙曜。
长孙曜神色不明,勾唇淡漠向司空岁。
蓦然一道剑意现出,司空岁剑尖被逼退几寸,墨何劈窗而入,臂覆玄丝细锁以系司空岁右臂,点地飞速退至阑前,一个收力扯退司空岁,陈炎跃步翻身至前,长臂猛然击向司空岁。
司空岁神色倏变,收臂怒震细锁,仰身平卧避开陈炎,一个俯身长腿横扫向陈炎。
陈炎面上发赤,怒然敛眸拧眉翻身轻跃,一脚猛地砸下。
司空岁臂间伤口牵动,凝滞两瞬,险避开陈炎,掌缠玄丝细锁,猛然一收,墨何手覆玄丝细锁绷直收回,掌现长剑,旋身一剑向司空岁。
司空岁半臂残破,额间青筋暴起,苍白的脸蓦然发沉,一剑斩断玄丝细锁,以一剑清泉横扫破观星。
裂缝自墙角飞速蜿蜒而上,宛如藤蔓覆满雪壁,四面雕窗炸裂,残木碎瓷迸裂四溅,观星半倾。
长孙曜漠然倚坐圈椅,玉冠碎裂,墨色长发倏然披散。
司空岁苍颜赤眸,俯身一剑重向长孙曜劈下。
长孙曜手执青盏,敛眸冷向司空岁,青盏倏扬,指尖忽现银蓝数道。
悬心指刀飞旋,自长孙曜掌心指尖而出,幻作流星划出数道圆弧。
司空岁手中长剑猛然碎裂迸射。
长孙曜挥掌砸过案几挡下碎剑,迅身靠近司空岁,指尖银蓝再现,划开司空岁身前,一脚踹下司空岁。
司空岁嘭地一声摔在地,蜷起身子,猛地咳出一口血污。
长孙曜眸色晦暗如深海,一把指刀旋过墨何佩剑,以剑抵在司空岁耳际,居高临下冷向司空岁。
“就凭孤的名字。”
长剑倏然而收,划断司空岁散下的几缕银发。
陈炎墨何低首半跪,扣住司空岁退后按下。
司空岁拼力抬起头,目光刀子似的剜向长孙曜,怒斥:“也是,你也不过是因为出身好。”
长孙曜冷笑勾唇:“这也是孤的本事。你可以早点了结,去投个好胎。”
角落的薛以直起身回至长孙曜身旁,发现司空岁面色陡然变了,死死盯着长孙曜,似因愤怒,气得发颤。
长孙曜不屑司空岁的愤怒,轻抬掌。
陈炎墨何紧紧按住司空岁,不令司空岁再有挣扎之力。
薛以至司空岁身旁跪下,抓起司空岁紧扣在地的残破血臂,为司空岁处理臂上骇人的伤,语气毫无感情地劝道:“司空先生请勿乱动,这只手快要废了。”
而观星楼已经废了。
长孙曜冷向司空岁,绸缎般的墨发披散而下,纵是神仙面容,却是修罗恶鬼之态,修长如玉的长指执起一把银蓝指刀,玄丝细锁缠绕其间,稍稍一提,司空岁倏然倾身至前,脖颈迅速勒出一道血痕。
他稍一挑眉,语气淡漠,却字字诛心:“孤的身后是大周、两氏,先祖几百年的积累,你凭什么想用你的那点天赋,和你的放肆,妄想与孤相比,来与孤相抗。”
第152章 同生蛊
陈炎将司空岁带回密室后, 回了庆华殿的书房回禀,长孙曜自观星楼回来已有两刻钟,重换了一身雪缎常服, 墨发高束起。
殿内这会也便只留了一个薛以烹茶。
“半月后,放司空岁。”长孙曜垂眼细品香茗。
陈炎心有余悸,躬身应是, 沉默片刻后,方斟酌着道:“司空岁伤重,若是半月后放司空岁回靖国公府, 恐太子妃生疑。”
司空岁谎称自己闭关, 未去景山, 那为闭关迟些回靖国公府也并不让人起疑。
“他若没有能力隐藏他的伤, 便不会回靖国公府,他若敢回,自当有本事藏住。”长孙曜冷声。
陈炎犹豫,纵然司空岁才是最不能又或是绝不敢让长明发现这件事的人,可是司空岁不敢叫长明知道,却是敢不要命的来杀长孙曜。
他斟酌又道:“臣斗胆,觉得该暂且留下司空岁。中秋宴时,司空岁还有很重的内外伤, 可不过几日,司空岁便敢拖着这样的身体再上阅兵楼行刺。方才那般情况下,司空岁不过撑着一口气, 竟也还敢对太子殿下动手。
“臣担心半月后便放了司空岁, 恐怕没几日司空岁就会再次动手, 太子殿下隆恩不计,可京中风雨未止, 值此多事之秋,哪怕司空岁不成威胁,可司空岁若动手过于频繁,也令人生厌,太子殿下不若将司空岁留下,待太子殿下大婚再放了司空岁。”
司空岁方才已然彻底发疯,那般重伤之下竟还敢对长孙曜动手,甚至几将观星楼劈毁,如今观星楼半毁,也只剩个密室还能用。
薛以对此也认同,想起方才情形,就不由得冒冷汗,司空岁果然棘手可怕,深不可测,长孙曜若是个普通人,这会儿早便……
他心中不由低叹,留半个月是留,留一个半月又差什么呢,少放司空岁出去再放肆,也省事。
长孙曜:“然后呢?”
陈炎茫然,他难道说错什么了?他不由得看向薛以。
薛以低下眸避开陈炎的求助的目光,他觉陈炎说的没错,他也不知道长孙曜这话什么意思。
长孙曜略一挑眉:“孤难道只剩大婚前这么点日子,大婚前不放了司空岁,绝了司空岁动手的机会,孤大婚后,司空岁便有了脑子不动手了不成。”
陈炎惊惶:“臣失言,请太子殿下责罚。”
长孙曜轻抬指。
陈炎这方才再道:“臣是觉司空岁恐有走火入魔之疑,怕是得了疯症,这才是最不该放司空岁的理由,司空岁仅仅是想要长生蛊,就敢三番两次行刺太子殿下,绝是走火入魔疯了,一个疯子是无法控制的,只怕太子殿下现在放了司空岁,会生难以掌控的变数。”
长孙曜少见皱眉:“这鬼话你也信。”
陈炎又是一怔,什么鬼话?司空岁说了哪些话是鬼话?可他觉得司空岁除了疯,说的话似乎并未有作假。
他忍不住向长孙曜投去寻求解惑的目光,奈何长孙曜根本没有解答的意思。
“司空岁是怎样的人?”长孙曜淡漠问。
陈炎思索,一字一句越发斟酌:“看似与世无争温润如玉,实而放肆无礼疯怔入魔,人前人后、”
他停下来,换了话:“在太子妃面前与在旁人面前大抵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长孙曜冷道:“他对太子妃也从未有十分的坦诚。要知道他到底藏着什么,必然不能指望从他嘴里吐出来,让南涂彻查司空岁,待司空岁出观星楼,命墨何时刻盯着,尤其是,看他是否与孤父皇联系。”
陈炎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大变,不敢置信看长孙曜,长孙曜竟怀疑司空岁和长孙无境勾结?这便是要半个月就放了司空岁的原因?
他可以相信司空岁发疯,但不能相信司空岁听命于长孙无境,纵然当年姬神月得到长生蛊,长孙无境欲夺,可长生蛊既然被长孙曜所得,长孙无境即便还想夺,也早该动手才是,又何必等七年之久。
长孙曜看一眼陈炎,难得作了一二解答:“司空岁要杀孤,是在太子妃身世被假顾氏所揭后。”
陈炎:“也许司空岁只是在太子妃身世曝光后,才知道长生蛊之事……”
他目及长孙曜并不认可的脸色,止了话。
薛以思及,蓦然一惊,道:“奴婢斗胆,太子殿下是否怀疑,在太子妃身世被揭入天牢时和在您回京前这几日,天牢许有过劫狱。”
长孙曜颔首。
陈炎不敢置信向长孙曜,恍然明白长孙曜的意思。
长明身世被揭之时,长孙曜回京后,曾令人搜查过司空岁的下落。
当时未果。
那时长明认为司空岁未按照与自己的约定时间回京,认为司空岁恐遇险,请求长孙曜帮忙找司空岁,东宫动用了一切暗线明线找寻司空岁,但京中并没有司空岁的踪迹,后长孙曜命人除却京中搜索,还至各州,却也未寻得一丝消息,那时司空岁好似消失了般。
司空岁再有消息,是在长明成为靖国公后不久,突然出现在京中,而东宫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司空岁何时回了京,又是从何地回的京。
当时他还觉得离奇,于东宫而言,京城各世家明暗路都在掌握之中,按理来说,司空岁绝不可能在东宫眼皮子底下,不留任何痕迹地回到京中或者是在京中藏匿一月之久、
除非——
当时司空岁是在东宫无法触及之处。
有些模糊难以解释的事,似乎有一个更骇人的真相,陈炎一时竟不敢再想。
陈炎惊惶错愕道:“当时天牢由陛下掌控,天牢倘若真的在太子殿下回京前发生过劫狱,陛下想要清理什么隐藏什么,确实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处理一个劫狱的江湖人,并将所有痕迹消除,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宫中藏匿亦或是正和殿藏匿一个人,于陛下而言再简单不过。”
他心中大骇,面上又白几分:“所以太子殿下现下是怀疑太子妃出事后,司空岁便已经赶回京,在失踪东宫找不到的那段时间,是被陛下所擒,司空岁后来回到靖国公府,可能是与陛下达成某种交易,并且经由陛下知道长生蛊的存在?”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敢相信,忍不住再道:“可司空岁纵然对太子殿下有敌意,但并非是甘受威胁之人。”
他可以说司空岁发疯,但绝不认可司空岁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他简直要被这样的猜想逼得疯魔,不可能!
长孙曜眉眼沉沉:“所以孤要知道,司空岁到底藏着什么。”
陈炎神色愈发凝重,司空岁若真是与长孙无境有某种交易,来杀长孙曜,比司空岁为私心夺长生蛊更棘手。
五年前他随长孙曜去仙河取辟离,查过司空岁,便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五年前去往仙河前,南涂所呈的关于司空岁的密报。”
长孙曜:“太少。”
陈炎便明白长孙曜是记得,确实太少,纵然是南涂也只查到一些江湖中所有的事,也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司空岁成名时间和原因罢了,但像司空岁师从和出身却是怎也没有的。
可以司空岁那样的武功,总不能是无门无派之人,一个人有再高的天赋无人引进门,都是无法走上剑道的,且司空岁医术也很高超,是何门何派能培养出这样的人?
长孙曜默了片刻:“孤不曾听过有什么司空世家。”
名门大派,地方豪族世家,东宫再清楚不过。陈炎道:“可能是小门小氏。”
长孙曜默了片刻,再道:“江湖草莽取个假名也是常事。”
陈炎:“太子殿下是说,司空岁也许并不是司空岁。”
薛以不禁担心,长生蛊一事,所牵扯出的恐是难以处理的棘手之事,司空岁很麻烦。
长孙曜颔首,沉思良久,再道:“有什么邪功或是药物能令人十数年容颜不改?”
薛以陈炎齐齐一怔,脑中浮现出司空岁那张年轻的脸,长明随司空岁习武十六年,而今司空岁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可总不至,当年七八岁的司空岁带着四岁的长明习武吧。
陈炎又想起,李翊曾说,裴修说司空岁从到长明身边到现在,十几年中,容貌几没有变过,也就是这十几年司空岁没老过?
按理说,以司空岁平时那样的作死手段,走歪门邪道的路子以寿时拼武功内力,以及当初为长明逼毒,司空岁这会儿就算没有提前衰老,也不可能容颜不老。
他意识到背后可能有个更骇人的秘密,但他又不敢相信,长生不老更是不可能之事,他凝重道:“世无仙药,臣觉得肉体凡胎不可能长生不老。”
长孙曜默了默,道:“世间若得长生法,始皇今应还在。”
薛以神色微变,道:“奴婢觉,若真有此手段,恐也并非是正途。”
长孙曜倚在圈椅,抬指轻落额际,深思不语。
陈炎薛以两人不敢再出声,屏息以待,蓦然见长孙曜眸子微抬,神色一顿。
陈炎问:“太子殿下可是想起什么?”
长孙曜神色难辨:“同生蛊。”
薛以陈炎从未听闻此物,面面相觑,又不敢细问。
“同生蛊为子母二蛊,种母蛊者可汲子蛊宿者寿时,同生子母二蛊宿者,”长孙曜眸中波澜四起,“百年容颜不改。”
陈炎又惊又疑:“太子殿下所说是鵲阁所记?如此是否即刻传扁音前来?”
“不。”
陈炎不知长孙曜是说这些并非鵲阁所记,还是无需现在传扁音,但没待陈炎苦想多久,长孙曜下一句话便做了解答。
“是襄王王陵帛书”
……
墨何禀道:“臣不敢泄露司空岁在东宫之事,亦不敢私用鵲阁医官,因太子殿下有旨留司空岁性命,故而臣在检查过司空岁伤情后,曾往鵲阁拿过些普通伤药与司空岁,现下也照常供给司空岁伤药,但并没有寻人替司空岁看过伤。”
长孙曜淡声,问:“可有功法心经使修习者容颜不老?”
墨何答:“臣未曾听闻。”
长孙曜又向扁音:“可听过同生蛊?”
扁音从她师父那听过此蛊,答:“臣有听闻。”
“二十多年前,南疆蛊毒-邪-教——同生教所用于操控教徒之物便为同生蛊,一蛊有母蛊一只,及六到十只蛊虫,一次可按蛊虫数量分别种在六到十人身上。
“同受一蛊者,若其间有一人叛逃,持蛊人杀母蛊,同受蛊虫者会心脏破裂而亡,故而一般同受蛊者,在出现叛逃者时,不必持蛊人动手,就会先下手诛杀叛逃者,以求持蛊人留情。
“受蛊人大多幼年之时便受下蛊虫,又因蛊毒阴毒,大多活不过四十岁,同生教被剿灭后,此蛊也便从南疆绝迹,近年倒是不曾有见过。”
长孙曜:“此蛊可使人容颜不老?”
扁音被问得一怔,答道:“恰恰相反。中同生蛊者因蛊毒侵蚀,会比普通人衰老速度快许多,诸多中蛊者不过三十便是五六十岁的模样,其皮肤会像枯败的树皮,难以掩藏,也正因此当年围剿同生教后,朝廷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便将一众教徒围剿干净。”
薛以陈炎听扁音所说同生蛊与长孙曜所说同生蛊,实在不像是同一种。
长孙曜再问:“从鵲阁所记,你毕生所学,可知这世间是否有令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容颜不老的蛊毒药物?”
扁音对长孙曜的问话着实惊疑,再答:“臣所学所记,从未听闻有使人容颜不老的蛊毒药物,若有此物,总也不该归为蛊毒,理应为是与长生蛊一般存在的圣物。”
*
听到蓦然出现的脚步声,长明慌乱抓了一旁的绯红滚金织锦大袖将自己裹住,看着屏风之后慢慢靠过来的人,赶忙急声制止:“你别进来。”
侍奉长明试衣的宫人齐齐叩首,隔着屏风向止步的长孙曜行礼。
长孙曜闻声停步,隔着丝织水墨山水屏,隐隐看到裹着绯衣的长明,目及绯衣之下隐隐青衣,唇角不禁扬起:“孤知道你在试翟衣。”
他还未进来,底下宫人便已说及,长明在试大婚的翟衣礼服凤冠等物。
虽隔着屏风,但长明似乎看到他稍稍向下的目光,快速提起露在绯衣之下的裙摆,叫一众宫人起身退至一旁,仍没有准许长孙曜绕过屏风进来。
长孙曜忍俊不禁,想说他知翟衣是何模样,也想说能想象出她身穿翟衣带凤冠该是何等模样,可看她如此小心的模样,到底没有说出口。
“孤不进来。”
长明如此才松了口气,放下提起的裙摆,犹犹豫豫到底是没有将绯衣褪下。
“孤不看。”
长明隔着屏风望过去,只见他立在屏风处侧身,没再往里头看,这才慢慢松开裹着的绯衣,饮春领着宫女上前,替长明收下绯色大袖,整理层层交叠的华贵衣裙。
大周太子妃翟衣与皇后袆衣大体相同,只是稍稍在礼制上减了些,袖口、衣缘为红底织金云凤纹,深色青衣饰以九行五彩翚翟纹,同色蔽膝下裳各饰二行五彩翚翟纹,庄重华丽肃穆,非平日宫装礼服可及。(注1)
长明向铜镜两步,旋身细看,又抽空问道:“今日怎这般早回来了?”
景山回来后,长孙无境没上朝,一面是因伤,一面是因长孙曜,政务如今都落在长孙曜身上,加之阅兵楼案这两日又是结案的关键时刻,长孙曜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阅兵楼案虽由三法司审理,但主审人是他,三法司自也当一一请他定夺,他有几个晚上甚至都忙得四五更才回东宫,回来不过歇上一个时辰便又起身。
以往可没见忙成这样的,当然,也许以前她所不知道的时候,他也这样忙过。
“阅兵楼结案,余下便也是小事,接下来不会太忙。”长孙曜答道,又补一句,“年底会稍忙几日。”
“当真?”
“当真。”
长明这方松口气,数着翟衣上的翚翟纹时,突然反应过来,这翟衣是何模样长孙曜岂会不清楚,只不过不知怎的却也还不想叫他看到。
她想起皇后殿下着袆衣时的风华,忍不住向屏风之外的长孙曜道:“我穿翟衣似乎也很好看。”
长孙曜还在外头,饮春等人哪敢接话,果不其然便听长孙曜带着笑意开口。
“太子妃必是风华绝代。”
长明又取了绯色大袖将自己裹住,提着裙摆至屏风,轻轻扶着屏风,倾着身子探出脑袋看长孙曜。
长孙曜偏过脸低下眸子瞧她,看她裹得如此认真,更忍不住笑:“果如孤所言。”
长明笑看他,却是道:“说的好像看到了一样。”
“确实看到了。”长孙曜温声,自袖中取出一支嵌宝凤翘玫瑰金簪替她簪上。
长明伸手摸头上的簪子,绘出大抵的样式,忍俊不禁。
长孙曜目及屏风之下长明裙摆下露出的一方青色罗袜与屐,便道:“将太子妃的金鞋取来。”
饮春低首奉着金饰舄鞋于屏风之侧呈与长孙曜。
长明脚一收,令裙摆遮掩住青色罗袜,长孙曜稍稍绕过屏风,蹲下便捉了只脚去。
华贵厚重的绯色大袖垂落遮住大半翟衣,与翟衣裙摆交叠在一处遮住小腿,饮春手捧托案,伏地叩首不敢看,一时间殿内跪了一片。
长孙曜低眸穿罢鞋,没有抬头往上看被长明小心遮掩的翟衣,两人又以屏风为界,各立一方。
薛以饮春等人悄声退下。
长明背抵屏风轻提裙摆,低首看嵌宝镶珠的金鞋。
“翟衣可还合身?金鞋可还合适?”
“翟衣合身,金鞋合适。”
长孙曜隔着屏风看着长明的生硬,柔声再问:“成婚,有没有担心和害怕的事?”
没有犹豫的回答传出。
“没有。”
极短暂的停顿后,女子的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你,我没有担心和害怕。”
*
不同以往,在侍从送过食盒和药半个时辰后,密室竟再次打开,司空岁伏躺在榻,微微睁开眼,来人带了烛火,令昏暗的密室明亮许多,他听出再进密室的是不曾来过的人,脚步虽然很轻,但不似有内力的人。
身后那人渐近,清浅呼吸入耳,司空岁又嗅到一丝浅浅的药香。
扁音手执一方明烛,在榻前一丈开外止步:“鵲阁扁音,请司空先生一见。”
司空岁愣了愣,起身回首打量扁音片刻,是很年轻的女子,他漠然开口:“苍南扁家人?”
“是。”
司空岁心中波澜渐起,又道:“那香是为你来而准备的。”
扁音再答:“是,司空先生。”
“你不会武功。”司空岁这句并不是问询。
“略会点,但于司空先生来说,大抵是算不上会武功的人。”扁音看着司空岁诚实回答。
司空岁神色愈冷:“即便我有伤在身,要杀你也再容易不过,就算有扁家碧落残,也无法控制我,出去,话我只说一遍。”
“司空先生太小看鵲阁了。”扁音平静看他,指尖现出一枚银针刺入手执明烛中,烛火颜色稍变,密室内气味却不曾有变化。
她却是不敢小看司空岁的,司空岁能以重伤之躯,伤墨何陈炎,一剑劈毁观星楼,再行刺长孙曜,着实算得上是个怪物。
司空岁目光骤沉,猛地起身冷向扁音,至前两步脚下蓦地一软,半跪下,身上的力在一瞬被抽离。
扁音执烛至司空岁身前蹲坐下,她将明烛置于两人之间,覆住司空岁手腕,柔和淡声道:“请见谅,太子殿下不是喜欢等待的人,我不得不直接些。”
司空岁动弹不得,甚至连冷个脸都做不到。
扁音敛眸松开司空岁,复又执起司空岁另一只手,片刻后,卷起司空岁袖袍,目及司空岁臂上两枚银针,手下用力一按,迫使银针出体些许,随后将两枚银针抽离。
“他们给的太多了,我回头会提醒一下他们。”扁音将银针掷落,却也没有心思搜寻密室,司空岁是否还藏有其他银针。
处理罢银针,扁音这方才真切摸到司空岁脉搏,司空岁眉间慢慢蹙起。
扁音指尖再现一枚银针刺入明烛,劝道:“不要反抗,如果你拒绝,我会用更多的药,对你来说,没有好处。”
她稍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虽然也不至于伤你,但总归来说,会更痛苦。”
“你受了很重的伤。”
她探究看他,指尖蓦地一收,复又落于司空岁另一臂,良久后,神色不明道:“竟然有两只。”
司空岁身子一沉,往前两分,赤眸向扁音。
扁音抬掌将一枚银针扎入司空岁颈侧,目及司空岁颈项上的血痕,又收了视线,由衷道:“司空先生,你未免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想必你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劝说珍重的话,我便不说了。”
司空岁嘴唇轻轻阖动,还没能说出声音。
扁音看他没有停止抵抗,无奈又道:“这是我师父的药,倘若你身上无伤,许还能抵半刻钟,现下的你没有办法抵抗。”
她说着话,又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轴展开,卷轴之上乃是十数把细长小刀,她低眸自卷末取最细的一把。
“蛊毒并非是我所擅长,坦白说,你身上的蛊我只认识一只。”扁音说话间再次卷起司空岁袖袍,细刀抵在司空岁臂间,借着烛火顺着青色血管往下。
“还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密室内光线稍暗,不甚看得清涌动的蛊丝,扁音颇有几分苦恼,但还是温声道:“司空先生放心,太子妃很在意你,尽管我很好奇你体内另外一只是什么蛊,但我并不能背着太子殿下对你动手,我只不过是准备把你身上的儡魔拿掉。”
儡魔含剧毒,用于控制折磨人,种蛊人若操控母蛊,会令中子蛊者痛不欲生,也能在需要时取中蛊人性命,中蛊者若要活命,必然只能同傀儡般听从种蛊人。
这种东西自说不得有半点的好。
司空岁气力倏然一凝,猛地甩开扁音,拔下颈侧银针折断。
扁音惊夺过明烛退离司空岁半丈之距,目光落在司空岁十指滴淌的血污,神色凝重道:“用这个法子来逼药,得不偿失,我说过我只是想替你拿掉儡魔。”
司空岁颤抖起身,冷向扁音:“我不需要。”
他目光可怖骇人看向扁音手中明烛:“这药不是扁家的,你师父是谁?”
扁音再退半丈,答:“暨微圣人。”
司空岁很不敢置信,怔看扁音,愕然道:“你既是扁家人,又是暨微圣人的徒弟,怎会供职东宫鵲阁?”
第153章 因为我
扁音虽因司空岁的抵抗而头疼, 却也作了回答:“因为我本身就是东宫的人。”
“你方还说你是扁家人。”
扁音蹙眉看他,执明烛靠案,这方道:“并无冲突, 不是吗。”
司空岁审视看她,再道:“扁家弃子?旁支?暨微圣人门下叛徒?”
扁音无可奈何地笑一下,道:“不, 我是嫡系,为暨微圣人关门弟子。”
“不可能!”
苍南扁家是有着四百年名望的圣医世家,在江湖世家之中独成一脉, 九息药谷谷主暨微圣人是天下第一圣医, 她若是此等身份, 平日都是被供着求着的, 怎会与朝廷东宫有瓜葛,甘居鵲阁为臣。
“我父亲是扁家家主扁常仙,我母亲是蜀州金家圣手之女,我为苍南扁家嫡系三十一代嫡长女,我现在每年还回九息两月静修。”
司空岁闻此更觉荒谬,苍南扁家传主不论男女,只为嫡系,嫡长皆是下一任家主, 扁音既是嫡系嫡长女,又是暨微圣人之徒,怎会来鵲阁!
“我可以理解, 在江湖人看来, 只有没有出路的弃子, 贪图荣华权势者,才会依附权贵甘为人臣, 但我确实不是被扁家舍弃之人。恰恰相反,我是靠争靠自己,赢得这个机会的,我入东宫并非被迫,也不是走投无路,我能入东宫,是因为我是扁家这一辈最出色的传人。”
扁音并未说及,自百年前扁家便与姬家有盟约,只要姬家有所需要,扁家会不惜一切相助,以还报姬家供养之恩,而在她这一辈开始,扁家与姬家的盟约变为嫡系一人入东宫,效忠于长孙曜。
司空岁嗤笑一声,语气不明:“扁家竟也舍得,你为何不留在扁家?”
只要留在扁家,扁音必然是下一任家主。
“因为成为东宫培养的医者,得到的见面礼,就是入暨微圣人门下,这是我毕生所求,东宫能予我,我自当不惜一切抓住这个机会。”
司空岁闻此只觉扁音满口胡言,东宫要暨微圣人收,暨微圣人便收?
“不合常理是吗?”扁音自看得出司空岁的不可置信,“如果我告诉你,东宫一年供与九息药谷药草三十六万担,神花灵草三千六百株,灵兽又三千六,作为供养还报之恩的条件之一,是暨微圣人需要收下东宫的人为徒,你还觉得不可能吗?
“一年里头,也许会有数十人在求医之时献上一两株百年数百年的人参灵芝或是天山雪莲,又或有数百人以千金相求,但只有东宫,有足够的财力和权势每年供予九息数十万担的药草,以及数以千万的金银。
“我师父是圣人,他心怀悲悯施恩天下,但为医者救人,也需要金银药材,不是两根银针就够的,九息医者数以万计,贫苦者于九息求医不收诊金药钱,师父收东宫的药和钱,救死扶伤,归根究底,还是借东宫之力救济天下。
“这于东宫来说,是令天下安稳的手段之一,但不管东宫是以何为目的付出这些,于遭受苦难的世人来说,都是好事,不是吗?
“再者,在鵲阁我能接触到天下所有可得与不可得的药、毒、圣物,这样的事,没有医者能拒绝。你应当明白,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无法用金银得到的,但权利却几乎可以得到所有东西,无上权利更是如此。
“我能在鵲阁得到满足我作为医者的追求和好奇,我供职于东宫,忠于太子殿下,相对的,我从太子殿下那得到研习一切圣物神药的机会,是公平的。”
“这些都是可以说的?”司空岁眸色微变,身形晃动退后一步。
扁音耸耸肩,无谓道:“外间虽不知东宫与九息之事,但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要轻看你在东宫看到的任何一个人,能走到太子殿下身旁者,没有一个是多余的无用之人,更没有被家族所抛弃者,我们都是各自家族最为出色的传人。
“我们忠于太子殿下,并非是我们攀附权贵,贪图荣华,我们只是还报太子殿下予我等的供养恩情,在大周所能接触到的最顶尖的医学武学,都在皇族,不是吗?太子殿下与我等来说是为明主。”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扁音覆在明烛的指尖轻扣,看着司空岁再道,“为什么拒绝我剥取你身上的儡魔。”
“对此,无可奉告。”
扁音皱眉看他:“这只蛊对你没有好处,只会令你受制于人,甚至是死在种蛊人手里。”
“如果我要取这只蛊,我早便取了,这是我自己所接受的。”
扁音意外看司空岁,沉默片刻后,抬指掐断烛火,一息青烟飘散。
司空岁身形稍松,再问:“你会如实向长孙曜禀告我的情况?”
扁音答:“是。”
她开口再问:“司空先生师从哪位圣人?”
“无可奉告。”
扁音皱起脸,看司空岁那张吐不出话的脸,无可奈何。
“鵲阁神罗果和浮棠还有多少?”
陈炎已经与扁音说及,司空岁知道长孙曜身怀长生蛊,司空岁既也为拔尖的医者,自然知道神罗果和浮棠对长生蛊的效用,故而对司空岁问起神罗果和浮棠之事,她并不意外。
她启唇,淡声:“无可奉告。”
司空岁敛眸看她,再问:“东宫有几颗长生蛊。”
扁音蹙眉道:“我认为这种事不必再问我,长生蛊世间仅此一颗。”
“没有例外?”
“以我所掌握的来说,没有例外。”
“司空先生。”
扁音执起带来的明烛,她转身向石门行几步,又蓦地一停,回首向司空岁。
“仅凭你一人之力无法与大周储君相抗,你现在所做的事,真正伤害的是太子妃。”
“你真的要为了一颗长生蛊,伤害太子妃吗?”
“你所灌注在太子妃身上的心血,你为太子妃的每一次谋划,我都能从太子妃的经脉与血液中看到。”
“你明明那样珍重她,怎会忍心如此伤她。”
“司空先生。”
*
“回禀太子殿下,臣已查明,司空岁身上种有两蛊,一为儡魔,儡魔含剧毒,用于控制折磨人,种蛊人若操控母蛊,会令中子蛊者痛不欲生,也能杀死母蛊取中蛊人性命。
“司空岁身上另一只蛊,臣无法辩知,司空岁身上除却儡魔蛊毒,还有两道不明毒素,这两道不明毒素也许是司空岁本人用于修习之药,又或是另一只蛊的毒素。
“臣无法确定司空岁身上的另一只蛊是否含毒,是否会伤司空岁身体,但这只蛊相对很平和,并不似儡魔那般咄咄逼人,这只蛊也许便是太子殿下所说同生蛊。”
扁音将司空岁情况述来,最后补充再道:“从司空岁身上的蛊毒来看,这两只蛊或是其中儡魔不是最近才种下,应当有很长的时间了。”
长孙曜神色不明:“大概时间有吗?”
扁音说了个极为模糊的范围:“五年以上,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陈炎神色越发凝重,这个时间非常可怕,哪怕只是五年都是不敢设想的,种蛊人到底是谁?他想到长孙无境,却不敢再深想半分。
这个人若是长孙无境,那这背后的真相将是他无法想象之事。
不,绝不可能是长孙无境。
如果真是长孙无境,那司空岁岂不是……那长明……
长孙曜面起波澜,再问:“可否剥取儡魔,令子蛊引出种蛊人手中母蛊。”
“除非是在非常近的距离。”扁音稍一停顿,“十丈之内。”
“同时种蛊人身上带有儡魔母蛊,剥取的蛊虫才会飞向母蛊,但蛊虫剥离宿主身体只能养三日,虽然也可以在剥蛊四个时辰内重新种回,但也只能重种一次。种蛊人如果用玄铁制的容器装母虫,蛊虫也不会与母虫有所感应,还有便是,蛊虫留在司空岁体内,只要持蛊人没动母蛊,司空岁也不会有异样,此外,”
扁音神色稍凝重,再道,
“司空岁已经明确拒绝臣剥蛊,臣若强行剥蛊,司空岁可能会做出更为偏激的行为,臣不建议现在强行剥取儡魔,臣尝试过问询司空岁,司空岁拒绝回答。”
她与司空岁的谈话,几都是她在说,司空岁大多时间都是沉默的,他并没有回答她什么。
长孙曜暂且打消了对儡魔的处理:“另一只蛊完全没有办法辩清?”
扁音面上少见露出几分难色:“臣无法确定,现下或许还有两种办法可以一试。一、剖开司空岁的身体,臣可以确保儡魔不会取司空岁的性命,但臣不了解司空岁体内另一只蛊,很有可能剖开司空岁的身体后,找不到另一只蛊,还会要了司空岁的命……”
陈炎知这必然是不行的,因为长明,长孙曜不会冒险,长孙曜不会令司空岁死在自己手里,还会在必要的时候救司空岁,果不其然便听长孙曜否决。
“没有十足把握之事不必说。”
“是。”扁音低首应是,这便更为犹豫,不好说及另一种办法。
“退下。”
扁音闻言一顿,倒没有想太久,便明白过来,行礼罢悄声退下。
陈炎一头雾水,扁音说有两种办法,还有一种扁音还未说。
长孙曜视线略在陈炎苦想的脸上停留两息,淡淡开口:“是孤的母后。”
陈炎这方恍然,虽说医毒不分家,但蛊毒与单纯毒物相差还是很大,扁音修习并不以蛊毒为主,又或者说,这京中似乎也没有以修习蛊毒为主的大家。
不过姬神月早年因长生蛊对蛊毒之流有过不小的兴趣,以姬神月之身份和天赋,只要姬神月想,姬神月所能接触和所修习的内容便是旁人远不能及的。
故而除却九息,南疆各族蛊毒之物,姬神月都有所了解,不说大周第一人,姬神月怎么说也是一只手数得进去的,是在这京中最了解蛊毒之物者。
可司空岁这事必然是不可让姬神月知道的,哪怕只是令扁音以求教为借口,向姬神月问询同生蛊一二,也会令姬神月察觉,姬神月实在是太过警觉,这事还得再慎重考虑。
陈炎想罢,斟酌问询:“太子殿下,是否多留司空岁?”
“不必。”
陈炎无法从长孙曜那张又恢复冷漠,并无情绪流露的脸上看出长孙曜到底是什么心情,长孙曜总是面无表情地处理大部分的事。
他起身,声音毫无起伏:“按原定处理。”
*
看到出现在雨雾中的红色身影,顾媖那万年不变的眉眼才稍稍有了点波澜,待长明近前,低首垂身,侧身让开,跟在长明身后默声入了正殿。
连着几日的阴雨,天越发冷了起来,顾婉因着身体,比旁人怕冷许多,毓秀宫里已经开始烧地龙,毓秀宫总比旁处热许多,又因着顾婉吹不得风,殿内窗子都没有开,空气干热,饮春觉得不甚舒服,顾媖大抵也发现了,唤人将窗子打开。
“别开窗。”长明出声叫停。
顾媖亲去推开一道窗,任凉风灌入,冷淡的面上没有半分感情,与长明道:“宛嫔已在寝殿睡下。”
饮春不免觉得毓秀宫失礼,来东宫请长明的是顾婉,长明来见顾婉怎可去睡,顾婉既要睡,又何必请长明来,如今正是备着大婚的日子,长明并不得闲。
这方顾媖话音刚落,又自里间出来几个怀抱雕花嵌宝箱匣的宫人,依令将匣子置案打开,分别是一套赤金多宝头面首饰,一套青玉头面首饰,以及一匣珍珠。
“这些是宛嫔刚入宫时得的赏赐,原是准备给你以后的王妃,如今给你也一样,她本等着你,但她方有些困倦,便去睡了,她让我等你,将这些交与你,请你收下。”顾媖道。
她大抵是觉说及是赏赐,长明不会要,但不说长明也该清楚,这样的珠宝首饰并不是顾家所能有的,那必然是长孙无境先头所赏,便又再道:“是她的,便不算旁人,她给你备一两份嫁妆也是应该的。”
长明静默几瞬,转身向外,道:“我去看看她。”
“别去吵她。”顾媖出声叫住长明。
短暂的沉默后,顾媖向前几步,立在长明身后,坦然直言:“你心里清楚,不必再去见她。她没有睡下,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见你,所以让我见你,让我告诉你,她睡下了。”
饮春对于顾媖的直接有一瞬的愣神,顾媖的身份她是知道的,原是获封诰命特被准许留在宫中照顾顾婉的,后被长孙曜废了诰命,又因长明的缘故,以庶民之身留在毓秀宫,顾媖顾婉两姐妹不单相貌没有半分相似,性格也是截然不同。
顾媖阖上箱匣,叫宫人递于侍奉长明左右的宫人,但没得长明开口,宫人自也不会接下。
长明侧身偏眸向顾媖,两人无声静立。
“她既送,你若不收,她心底也难过,就算你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也请收下。”顾媖冷硬的话音始终未有变化。
长明习惯顾媖常年不变的冷意,目光稍稍落在黄花梨嵌云石座屏后露出的一方素白裙摆。
她低眸收了目光转身,唤人阖上窗,令宫人近前。
饮春低首垂身至前,依次打开阖起的箱匣。
“……但我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收下这些东西。”长明声音微变,她抬指轻落珠匣,取出一颗珍珠,“这就够了。”
宫人垂身而退,饮春执伞上前,长明没再回头,抬步出了毓秀宫。
殿门阖起,空气又似初时那般干热,令人烦躁,顾媖缓步绕过座屏,眉眼依旧冷漠。
顾婉颤抖抵在座屏,泪珠砸在灼烫的地砖,又立刻没了踪迹。
*
夜幕垂落,侍从两两而行,点起院中错落有致的青石石灯,复又悄声退出阖起院门,院外檐下方灯摇曳,院内一片静寂,灯影虚实间,院内并不十分真切,极细微的枯枝断裂声荡进夜风中,并未留下痕迹。
蓦地一声轻吱,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方小小的光明随着来人,冲淡房内的黑暗。
司空岁倏地敛眸看向房门,摇曳的灯火后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裴修平静阖上房门,目光自司空岁快速收起的掌慢慢移至司空岁并不甚友好的面上,问:“师父,需要我帮你处理伤口吗?”
司空岁起身冷冷打量裴修,松开的袖袍垂落掩住伤臂,房内的血腥味浓重的让人无法忽略,这一刻不管说什么辩驳之言都苍白无力。他静默半晌,才方开口:“我没事,不要告诉阿明我受伤的事。”
“好。”裴修应声上前,目光落在案上散落的白纱血布,将那一方血布点燃掷落在冰冷的地砖,这方置放下灯,道,“是长孙曜。”
司空岁面上异色一闪而过,声音冷了几分,凝视着裴修否认:“不是。”
裴修看到司空岁眸底杀意,却是平静再道:“两月前长孙曜遇刺,是师父动的手。”
司空岁这一回没有当即做出回答,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裴修,但裴修却不是第一次这样不要命,这张温和的面上有着叫他极为不喜欢的坦诚和看透
一切后的了然。
“长孙曜知道,是吗。”
司空岁眸色愈沉,最后只道:“此事无关旁人。”
裴修从司空岁眼中愈发强的杀意看出,他都猜对了,他沉默立了片刻,俯身撑案,捡起散在案上的一枚银针,将灯芯挑下几分,房内愈发昏暗下来。
“师父是杀不了长孙曜的,不要再做这种事,阿明知道会难受。”
司空岁以沉默回答他,裴修如何不明白,这便是不应。
他默声看着燃在火光之中的一点灯芯,良久后方再开口:“师父是否想过,如果长孙曜不测,京中动荡,阿明必然是最危险的那一个,长孙无境不会放过阿明,姬神月也会要阿明陪葬。
“这里不是仙河,不是一两把剑,不是有怎样的绝世武功就可以保护阿明,如果没有长孙曜,师父有办法保护阿明吗?”
回以裴修的仍是沉默。
裴修看着黑暗中的这一方小小光明,嗓音微变:“如果师父要杀长孙曜,那就必须把长孙无境、姬神月、姬家的人都杀了。”
他抬首看向神色冰冷可怕的司空岁,再问:“可师父有几成把握可以杀了长孙曜和姬神月,再杀了长孙无境,再屠了姬家?”
司空岁眉眼冰冷深沉,没有犹豫太久:“没有可能。”
裴修声音陡然一凛,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动手?你一定要杀长孙曜的理由又是什么?”
沉默过后,司空岁并无情义地回答:“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修一眼不移地看着司空岁,突然道:“师父,我看到了。”
司空岁敛眸看他,并没有明白这一句话的更深一层含义。
“你失踪回到裴家那日,我看到了送你到裴家的那个人。”
不短的停顿后,裴修方再慢慢道:“是长孙无境的人,我曾在长孙无境身旁见过那个人。”
司空岁气息猛地沉了几分,倏地锢住裴修的脖颈重抵在冰冷的墙壁,毫不犹豫地收紧力道。
裴修紧覆在司空岁冰冷的指,一字一句艰难再道:“我知道……师父不可能在阿明身陷囹圄时不回来,我更不相信师父是会为了活命……替长孙无境杀长孙曜的人,师父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以来……连阿明都瞒着。”
司空岁沉声呵斥:“闭嘴。”
裴修愈发困难地呼吸:“你觉得阿明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只是太相信你了,哪怕你有一千个一万个破绽,只要她没亲眼看到,她都会替你找借口解释过去,你不要背叛阿明,你对她真的很重要……”
司空岁气息一颤,猛地摔下裴修。
裴修摔下,压抑着咳出声,扶着墙壁困难起身。
“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感情,就算你喊我一声师父,我也并非是你的师父,我虽有伤在身,要杀你却再容易不过,不要越界来管我的事。”他曾考虑培养一个裴修来与长明,但裴修资质太差,并不适合习武。
“我知道。”从他进入司空岁的房间,司空岁不下五次想杀他,且到底是动了手,“如果你喜欢阿明,你一直都是最有机会的人,你既然没有珍惜过,那在她喜欢长孙曜后,就不该再去做会让她痛苦的事。”
司空岁未答,反问:“你为什么没有能力叫阿明喜欢上你?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你有那么多机会,却从来没有告诉阿明,你喜欢她。”
裴修蓦地一滞,愕然看向司空岁,灯芯浸入油盏中,殿内那一点光明被黑暗吞没,月华自窗纱透入,又隐有几分光辉。
司空岁银发如霜,冷向裴修两步,看着他发赤的眼眸,想起永安二十五年上元夜,少年偷偷看向女子的目光,诛心再问:“七年,整整七年,你为什么从没有说过,你喜欢她。”
裴修颤抖靠着墙壁,心口钝痛得几无法开口。
“因为、”
“因为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我没有想到她的身份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们会变得这么遥远……”
一墙之外,李翊震愕无措地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第154章 粽子糖
待李翊到靖国公府时, 裴修已经到了,他正犹豫不知该怎么见两人,那方谈话的两人听到动静回头看过来。
“李翊——”长明招手喊李翊。
李翊摸摸鼻尖, 低下头快步过去,坐下再抬头看两人时,面上带了笑。
长明这方回府是待嫁的。
长明看出李翊面上几让人觉察不到的异色, 蹙眉问:“是遇着不爽快的事了?外面那些吗?”
“不是。”李翊摆手回答,“施将军和唐将军都是见过的,没人为难我。”
东宫亲卫副统领施临和镇南军唐淇全来了靖国公府, 靖国公府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备, 五步一卫, 每两个时辰轮换一班, 一日十二个时辰,没有片刻松懈,进出靖国公府者,一律严查验身。
“月前景山出事,现下京中不甚太平。”长明也未直接挑明,话音停了停,才又说道,“所以护卫多了些。”
李翊不由自主看一眼裴修, 又向长明问:“师父出关没有?算起来快有一个半月了吧,过半个月便是你的大婚,师父总该回来了。”
还有半个月, 长明便要嫁入东宫, 成为太子妃, 而司空岁,他若没有猜错, 这会儿应当在裴家。
裴修低眸,端盏喝茶。
长明颇有些无奈地叹息,道:“给我传了信,说是明日出关回府。你们能不能留在府里住段日子,作为我的兄长住在这,旁人说不得,我一个人在府里很是无趣。”
李翊听到兄长两个字不同以往那般,下意识地去看裴修,目及裴修似无波澜的脸,微微一滞,收了视线后,故作爽朗答:“行,那我给府里传个话,先不回去了。”
裴修这方回答:“好。”
长明觉李翊今日始终有些怪异,还没细辩细问,李翊别过脸起身打开带来的一只长方宝盒。
宝盒里头乃是四卷画轴。
李翊命侍从将画轴展开,分别是两卷山水园林图,一卷名为北砚,一卷名为清晖;一卷湖上游玩画舫图名为揽仙,一卷海上舰图名为乾坤。
他又从宝盒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于长明,这方道:“砚山北砚,东城清晖,揽仙乾坤,搬不过来,便叫人先画了几张图给你看看,要是有什么要改的要增的,我现在就叫人记下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盒子里装的是地契和物契,还有一点我家钱庄的银票。”
长明瞪眼看李翊,吓得猛地缩回手往后退,她也不傻,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所谓一点银票必然不是一点。
李翊皱眉向长明近前两步,把地契等推给长明,要是当初他爹真替他求得了他与她的婚事,那就不是这点小东西了。“又不费几个钱,你怕什么。”
“你要是、”李翊说话间,余光扫到裴修青衣,到底是没说出口。
他突然明白那日在他家,他爹说要带他去向长孙无境求娶长明时,裴修到底为何是那般模样。
他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些:“我知道你也不缺这些,但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你做嫁妆,你便收下吧。金银器物那等东西搬来搬去既不方便,也太显眼,只怕有心人乱嚼舌根胡说八道,我便也没拿来,另外还有准备一些小东西在清晖,你去清晖的时候可以看。
“这些也不是我一个人准备的,你若是不收,我爹会难过。”
裴修知李家虽对李翊用钱这一块不管,但这么大手笔,李示廷必然是知道且同意的。
不说李翊说的那一点银票有多少,也不说那两个园子画舫船舰需得多少钱,李翊说还有一些小东西在清晖,那清晖里头必然还有数量惊人金银器物古玩字画珠宝首饰,想起当初李示廷要以三千万替李翊向长孙无境求娶长明。
李示廷对长明好得过分。
李示廷虽无官身爵位,但其心善每每捐赠动辄几十上百万银,号称大周第一儒商善人,不仅在京中,在各州府都有极高的名望,虽为商,但从未有攀附权贵之举,所以必然也不存在授意李翊与长明交好的可能。
且,在长明初入京时,长明境况还很是艰难,李家那时也不曾惧怕而疏远长明,长明落难,李家甘愿堵上全家救长明。
李示廷对长明向是又疼又敬又重,与其说是单纯的喜欢,不若说,更像是……报恩?
报恩?
裴修思及此,眉间轻蹙,又觉荒谬,长明对李示廷绝无恩情,在结识李翊前,他与长明从未见过李家人,李示廷若是感激长明当年在云州对李翊的救命之恩,说是报恩倒是说得过去了,但是他总觉有些奇怪。
他似乎遗漏了什么。
两人没有注意到裴修的面色变化。
长明神色复杂到有几分崩溃,连连后退,李翊说得好像是送几只大白菜似的:“不行,我不能收。”
她叫人把画轴等物收起。
“靖国公府就是我的嫁妆,银钱我以后大抵是用不了什么,吃穿用度都是宫中的,花不了钱……”
“平日赏赐人的时候呢?”李翊严肃。
裴修闻此,看一眼李翊。
长明也认真想了一想,道:“那个也不缺的,还有,我收了很多聘礼,并且府库里也有很大一笔银钱,不缺任何银钱。”
她把宝盒塞还给李翊,又道:“你现在可能不懂,但以后你就明白了,我们是挚友,我将你当做哥哥来看,但有些事还需有界限,我若收你如此厚重的礼,极为不妥。
“李翊,这些应该给你以后的妻子,而不是给我。”
李翊赶忙又道:“你当我是我家赚钱的那个吗?我只是负责花钱罢了,这些说起来都是我爹给你的,我娘帮着一起选的,什么以后的妻子,真不差这点,阿明……”
“真的不能收。”长明打断他。
两方僵持之际,裴修回身取了两只方盒来,直接递于长明一只。
“这是我送你的。”
长明为难抿直唇,颇为崩溃地看裴修,李翊这方还没劝说完,裴修这……
裴修知长明担心什么,索性直接打开方盒,长明目及盒中之物一愣。
裴修所送竟是一只装着八种零嘴吃食的八宝攒盒。
他温声道:“素喜斋的八宝攒盒,我今早路过的时候,便顺给你带了一盒,留着你这几日吃,旁的大婚贺礼,我也没什么送的。”
李翊神色一滞,仙河裴家在云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裴修自当不是只送得出这些东西,他心底不甚好过,眼眸稍稍低垂,望见攒盒里的玫瑰粽子糖,总比旁的多上那么一些,心底更不是滋味。
长明心底一松,极为感激地看裴修,接过攒盒笑着感谢:“这便是最好的贺礼了,谢谢。”
裴修微微笑,取走李翊长明争执的收有地契银票等物的锦盒,自然地将锦盒递给李翊身后的福瑞,随即将另一只八宝攒盒塞进李翊怀里。
李翊僵僵抱着八宝攒盒:“……我也有?”
“你不是不讨厌吃甜食吗。”裴修道。
“……是。”李翊打开攒盒,一般的攒盒,连玫瑰粽子糖都是一样多了些,叫人挑不出一点的不同。
他敛了面上异色,阖起八宝攒盒交给福瑞,故作无谓的哼道:“你小子倒是会做人,改日我就把素喜斋买了,看你还怎么买素喜斋送我。”
裴修唇角略带一点无奈的笑,回身重坐回案前,长明李翊便也随之落座。
裴修眼眸稍低,没有看李翊长明两人,只道:“素喜斋小本生意,凭手艺赚钱,李大少爷便大人有大量,莫要抢了,你去一趟素喜斋,人掌柜都吓得半死。”
李翊还想回怼两句,却莫名说不出话,伸手向长明打开的八宝攒盒,又蓦地一偏,只从案上的干果碟里取了一颗,他只将干果捏着,也没吃,这方喃喃回道:“说得我好像个恶霸似的,本少爷何曾做过那等恶事。”
他干干说罢话,又捏着那枚干果起身,道:“差点忘了,我有点东西落马车上了,我去找找。”
他没等两人应声,火急火燎转出了正厅。
长明愣愣看着李翊远去的身影:“李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觉得他今日不是太开心。”
她今日一直觉得李翊有些不一样,却又实在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李翊好像一直在努力开心,但又很勉强,可李翊平日明明是最开心的那个人。
裴修若有所思看着李翊逃也似的步子,良久后才道:“大概是你快成亲了,他心里实在不舍,可你成亲是喜事,不该不开心。”
长明一顿,细细品了品这几句话。
“成亲好像就是,”她想起顾婉,慢慢再道,“又开心又忧愁。”
裴修微顿,温声再安慰道:“但他心底必然是为你感到开心的,阿明。”
长明唇角微扬起,复又露出个笑点了点头,她唤饮春取来几只缎面宝盒,将其中两只推与裴修:“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点礼物,李翊的待会儿再给他,这是你的。”
她轻按住缎面宝盒,又往裴修面前压了几分:“一定要收。”
裴修默了片刻,收下道谢。
*
早前一直下着雨,这会儿雨停风还未止,凉风中带着浓重的雾汽与花香,染得人衣袍带上冰凉的潮意,园中落了满地绒缎般的深红玫瑰花,好似铺了一层华丽的地衣。
长明绕过几丛艳丽的深红玫瑰,看到在玫瑰丛中沉默的李翊,缓步过去,在李翊身旁石墩坐下,温声问:“东西找到了吗?”
李翊后知后觉回过神看长明,又慢慢移开视线,望着一地深红:“可能没有了,不找了。”
“要不要我和裴修和你一块去找?”
蹲坐的李翊弯下腰,从深红的落花中寻出一朵半开的花苞:“不用,我只是突然想起这的玫瑰园过来看看。”
昭院旁的玫瑰园,原是司空岁的齐光院,后来长孙曜将齐光院夷为平地,令人种上一丛又一丛烈焰般的华丽玫瑰,便是深秋,这的玫瑰花还是开得如此热烈。
“阿明……”李翊偏过脸看长明,几番欲言又止。
“怎么了?”长明安安静静看着他。
“我、”李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移开视线低下头,看看一地残红呼吸断了断,“我、”
“李翊?”
李翊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人茫然的浅琥珀色眼眸又是一顿,这双温柔如同宝石般漂亮的眼眸,不该是忧愁的,那些关于裴修与司空岁的话,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他柔和了声音,看着她低低说道:“阿明,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长明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我也这样希望,希望你永远开心。”
她轻声再说:“不管我嫁给谁,不管我将成为谁,我始终都是我,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改变,我珍惜和你经历的所有,记得我们之间的所有,你永远都是我的挚友,我的兄长,李翊。”
李翊眼眸稍红:“你也永远都是我的挚友,我的妹妹。”
长明笑看他许久,才方回身拿起带过来的缎面宝盒,从中取出一只纂刻符文的嵌宝手环,隔着衣袍拉过他的手,替他戴上手环,她轻轻阖上手环暗扣,解释手环中暗藏的银针与机关。
“我希望这只手环可以保护你。”
李翊面上愁云渐散,终于展颜。
“阿明、李翊。”
裴修一身青衣立在深红之中,温柔看向两人,长明欢快站起身,朝裴修招手。
“裴修——”
李翊深呼了口气,起身看向裴修,片刻后开口笑唤:“小修。”
裴修缓步轻踩过深红玫瑰落花,伸手轻拍了拍李翊的肩,露出同李翊腕上一样的手环,笑对二人。
三人说起话,长明蓦地一顿,眸子亮了起来,裴修李翊顺着长明的目光看过去,司空岁赫然出现在玫瑰园,没待两人做出反应,长明已经激动欢快地跑过去。
长明猛地在司空岁身前止步,拢在衣袍内的手微微颤抖,她稍稍上前又敛了动作,但到底是没有触碰司空岁,只还是不敢置信地将司空岁上下打量。
司空岁微微笑起来,温声说道:“我回来了。”
“你早上的信还说明天回来。”长明声音都是颤的。
司空岁从袖中取出一只纸包递于长明,温声再说:“后来一想,今日回来也是一样的。”
长明微颤地接过司空岁递过来的纸包,还没打开便闻到蜜糖松子榛仁的味道,她将纸包轻轻揭开一角,露出里头加了松子榛仁的玫瑰粽子糖,她高兴抬头看向司空岁。
“回来的时候看到卖粽子糖的人,就给你买了一份。”
司空岁说话间,李翊和裴修也已走过来。
两人各唤了一声师父,司空岁似温润美玉,眉眼温柔,微笑点了点头。
见两人瞧着她手上的粽子糖,长明掌中银蓝一现,李翊定睛看了一眼,只见长明掌中乃是一把尺长的幽蓝银色短刀。
司空岁腹中蓦然生痛。
长明指尖轻旋,悬心陨以掌为轴飞旋至指,轻轻一拨将悬心陨掷向花海,悬心陨至空中飞旋划出两道圆弧,打散数枝玫瑰,花瓣随气旋旋至半空中,倏然又作漫天花雨纷纷而落,与此同时悬心陨复回长明掌中,长明指尖一扣,收回悬心陨的同时拈花数瓣,以花为碟,予裴修李翊二人各两颗玫瑰粽子糖。
司空岁面上未露异色,只看长明招式,认出这是与长孙曜一样的指刀刀法。
“好漂亮——”李翊怔怔看着纷落的花雨,“阿明,这是新学的招式吗?”
“这是悬心指刀刀法。”长明看他这般好奇,笑又将悬心陨旋出与李翊看,“我同他学的,平日里不曾用指刀,就拿这短刀代替了,也挺好使的,还很方便。”
裴修认出短刀刀身纂刻的先古武王文为明字,李翊伸手翻了翻悬心陨,又令刀身另一面以先古武王文所刻的曜字撞入裴修眼底,裴修一顿,不必想也知道,这把短刀是长孙曜所送。
司空岁腹中愈痛,目光定定看着悬心陨所嵌无陨之玉,面上异色一闪而逝,随后稍稍退了两步。
李翊看着悬心陨眸子发亮,愣了好半晌,忍不住道:“阿明,再使一遍。”
长明应声,复又掷出悬心陨,以长明等人为点,四面花枝截断而落,长明掌中一收,悬心陨飞旋之间带起一阵旋风,揽过四面玫瑰涌向长明等人,长明指尖一点,旋身合抱住已经剔除花刺的玫瑰,复将悬心陨收回袖中,把玫瑰分与裴修李翊二人。
司空岁腹中这方渐渐和缓,默默望着长明,她的内力见涨,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这是好事。
漫天花雨纷纷而落,李翊一手环抱玫瑰,一个近前,又猛地一止,到底没向前抱住长明,只是满怀玫瑰气息沾染遍身。
裴修抬眸,只看得到花雨之中的长明。
长明捧花,笑向众人。
*
长明躺了大半个时辰都没睡意,自己的宅子,自己的院子,自己的房间,住起来竟还没有东宫来得习惯,这方睡不着细算起来才发现,她这一年在东宫住了六七个月,再除却避暑和在景山的日子,在靖国公府住的怕还没有一个月。
长明思及此,翻身将脸埋进柔软的衾被里,平日里这个时辰她几都与长孙曜一块,今日便只她自己,她白日还很开心地与众人谈笑相聚,这会儿一个人待着了,竟觉烦躁,想回东宫去看看长孙曜,可她也不过一日没见长孙曜而已。
她是绝不愿意说出来,她在想长孙曜,这未免太不矜持了些,她心里这样想的,无意识地就幽幽吐出几个字:“怎么会这么想他,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孤在看你。”
长明猛地抬起头,惊愕看到长孙曜,面上倏地染红,她又惊又喜,克制住扑抱长孙曜的冲动,她竟都没注意到他进了房,可见胡思乱想最不可取,这么大个人出现在她房间,他要不说话她怕还不知道,她抱着只软枕半挡住脸坐起来,言语间的欢喜藏不住。
“你怎么来了?”
长孙曜在榻旁坐下,将两只攒盒摆放在榻旁几案,煞有其事地认真道:“怕太子妃大婚前跑了,所以孤打算自己来看着。”
“哦?”长明控制不住面上的笑意,“那太子殿下今晚是住在靖国公府吗?院子倒是有现收拾的,但这比不得东宫,只怕太子殿下住不习惯。”
长孙曜稍低下身子,望着她的眸子,唇角笑意愈甚:“住不习惯也得习惯,万一这个时候疏忽一点,太子妃跑了,孤怎么办?”
“说的不无道理,那就看紧点吧。”她忍不住笑,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又问,“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着我?”
“看到大婚前三日,剩下三日就只能靠亲卫和太子妃的自觉了。”
按大周的习俗,婚前三日都是不能见面的。
长明看他一本正经说笑,越发忍不住笑,捂着软枕趴下,又问:“你洗过没有?”
长孙曜俯下身,长明嗅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沐浴时的香露:“洗干净了,不然不敢坐太子妃的床榻。”
他又朝她靠近些,问:“你要不要抱一下看看?”
长明眉眼弯弯,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倾过身子打开他带来的两只攒盒,一只是素喜斋的,一只是东宫,各装了九样吃食,其中玫瑰粽子糖,素喜斋与东宫的各装了满满一格,看起来总比旁的点心菓子多上一些。
她想起白日又收了好些玫瑰粽子糖,又朝他身后看了看,道:“我有些口渴。”
长孙曜伸手捏了捏长明微烫的面颊,起身倒茶,这方注意到案上还有盒素喜斋攒盒,长孙曜手下动作稍慢,故作不经意地揭开素喜斋攒盒,将攒盒中物看罢,方端了茶水回榻旁。
“攒盒是裴修送的,我和李翊一人一盒。”长明接过水直接道,她自看到了他查看素喜斋攒盒。
“刚好孤有些想吃素喜斋,孤待会可以带走吗?”
长明哪能瞧不出他的小心思,却也没立刻拆穿他,只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
“有时候会想吃。
长明笑又一指他带来的素喜斋攒盒,再道:“那这盒你带走吧。其实东宫的吃食做的要比素喜斋的好,你拿东宫的回去吃也好。”
长孙曜看看他带的素喜斋又看看东宫攒盒:“孤今晚想吃素喜斋。”
“那边那盒。”
长明忍不住笑,长孙曜所带的素喜斋攒盒与裴修所送的素喜斋攒盒,其实吃食都是差不多的,只不过略有三样不同,再者长孙曜所送是九宫格攒盒罢了。
“行了,不要这样小心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叫人去买盒素喜斋的到你房里去,那边那盒是裴修送我的礼物,不能给你。”
长孙曜一眼不移,定定瞧她。
长明受不住他这般模样,打了个停下的手势:“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长孙曜叹道:“孤连要盒吃食都、”
长明看他竟露出苦恼的神色,惊得赶紧抱住长孙曜,重重亲他一下,长孙曜话音一停,与长明眼瞪眼,刚又启唇,还没说出话,又叫她抱住连连亲了几下,简直亲得他发懵。
长孙曜本还想绷着脸,这会儿再忍不住笑出声,抓着人,刚碰到长明嘴唇,立刻被她推开。
他倒也没有半分恼意,只笑道:“故意的,又来捉弄孤。”
长明不否认,浅琥珀色的眸子全是笑意:“那太子殿下喜不喜欢?可不可以?”
“喜欢,可以,但是、”
长明听到但是的字眼,又立刻靠过去,亲他的唇。
长孙曜抓住她,感叹道:“好霸道的太子妃,话都不让孤说。”
长明往长孙曜身上一扑,手往上一下抱住他,倚靠在他肩上笑:“我何时霸道了?哪不让你说话了?你继续说呀,我听着呢。”
长孙曜抱住长明,笑道:“当真吗?孤想要那盒素、”
长明立刻捧住他的脸,重重亲上两下,又把他的话堵了回去,浅琥珀色的眼眸一眼不移地温柔缱绻地望着他,她神情恳切,深情道:“你送的,不管是东宫的还是素喜斋的,我都会全部吃掉。”
“如此甚好。”长孙曜眉眼笑意愈浓,话锋一转却是道,“那盒呢?”
“也会吃掉。”长明不好说谎,但知道他不爱听这话,说完这句就又亲他两下,“我立刻叫人去给你买素喜斋,好不好?”
长孙曜搂着她笑得微微颤动,捧起她的面颊,深深望着她的眼眸。
“好。”
第155章 浅琥珀
来人踩在潮湿的青石小路, 许因一夜秋雨,道旁花木间错落有致的石灯只还燃着二三盏,在浓重的水雾中, 这点点灯火如同夏日萤光,有种虚幻的美。
似有若无的水雾自来人脚下如同烟雾般飘散,来人目光淡淡扫过石灯萤火, 驻足思索片刻,缓步向檐下悬挂着大红酸枝八角宫灯的厢房去。
至雕花门扇外时,来人倒没有丝毫的犹豫, 只伸手将那紧闭的房门往里一推, 动静算不得小也算不得大, 不过也瞧得出这动作是轻缓柔和的, 看得出来人性子不是那等急躁霸道之人。
司空岁静坐于内,一手轻落椅案,血珠顺着五指滴落,玄色地砖上积了一小片血污,微弱的光打在司空岁身上,霜雪般的长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他抬眸,神色隐忍克制地看向来人。
来人呼吸倏然凝滞,颤抖扶住门扇在身后阖起, 赤着眸子滞住,他不敢置信地僵硬艰难地往前两步。
……
“师叔。”
*
长明听到徐束说奈奈在空院子里藏了一个少年,很是惊了一惊, 待徐束将奈奈和那少年带到跟前时还不大敢相信, 她怔了许久, 才问出口:“几岁了?”
这问的自然是那少年。
身形消瘦的少年绷着身子站在奈奈身旁,隽秀的面容满是倔强之色, 可面对长明心底到底是几分害怕,声音微颤:“十六。”
奈奈憋着大红脸,她不是故意将人藏在公府里的,只是外头租的房子今日突然叫东家给收回去了,齐温言一时没地去,这京城房子也不好找,要是不拘着钱倒是容易找些的。
可齐温言每月就挣那么点钱,又不愿花她的钱,也不肯用她的钱住客栈,这实在没法子,她想公府这般大,空院子又这样多,将齐温言偷偷藏在一个空院子里住上几日也不碍事……
可若是知道,她前脚把人藏进府,后脚就叫人发现,禀告给她的国公,她是绝不会将人带回来。
十六?长明看看奈奈又看看少年,还不敢往那去想,犹犹豫豫问道:“这是?”
奈奈面上通红,低声:“买、买的……”
长明眼皮错愕一挑,满脸震惊看奈奈,买的?!
奈奈憋着大红脸,咬牙道:“奈奈不跟国公进东宫了,国公是女子,肯定也不会要奈奈跟在身边做通房妾氏了。”
她原在顾家,在长明为男子时,她虽是侍女,却也是一直有备着为长明遮掩女儿身,要给长明做妾氏通房的。
长明又怔了好半晌,摇头,僵僵指了指少年:“不是,这个?”
奈奈抿着唇,再回道:“买、买的。”
长明讪讪道:“我是想问从哪买的?”
奈奈面上愈红,老老实实将遇着齐温言的前前后后给说了。
她去素喜斋买糕点粽子糖,撞着从小倌馆逃出来的齐温言,那时齐温言叫人打的身上几没有一块好的,瘦得吓人。
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她若不是被长明买回顾家,这会儿大抵也死了,她看着齐温言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没忍心看齐温言被打死,就买了,只当养个弟弟就是了,只是后头养着养着就有些不一样了。
长明一时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多久了?”
“半、半年。”
长明瞪目:“?!”
奈奈愈发低下头,不敢吭声。
齐温言神色倔强,伸手去牵奈奈的手:“请国公成全!”
奈奈吓了一跳,立刻抽回手往旁挪了几步,大惊失色地让齐温言退到一旁去:“你、不可以在国公面前这般无礼!”
她将自己与齐温言的距离拉开,眸子发红,看着齐温言那般委屈的模样,几不敢看他,只得低了头与长明道:“国公,别听他胡说……”
奈奈声音愈低,几叫长明听不清,长明眸子一偏,便见齐温言赤着眸子,委屈难掩。
……
徐束很快便查清齐温言的来历,确实如齐温言和奈奈所说。
齐温言原是凉州人,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家破人亡后按亡母所说,上京寻舅舅投靠,可没想到舅舅早滥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舅母也不管人,两人直接把人药了卖给小倌馆,齐温言人倔不从,逃了好几次,每次都被捉回去打个半死。
后来侥幸碰着奈奈,馆主看齐温言半死不活的,便也就卖给了奈奈。
齐温言得救养了一阵后,将那狼心狗肺的舅舅舅母告了,那卖人的舅舅舅母这会儿在吃牢饭,长明听得齐温言受了欺辱蒙骗,还能还回去也不由得高看齐温言一些。
她这会儿见齐温言缓了神,面上的委屈稍敛些。
“你如何看奈奈?”长明心底纵然对齐温言有几分同情认可,但面上这会儿是一分没显露。
齐温言抬着还有些红的眼,却没有犹豫:“我要娶奈奈。”
长明心里不由得有了考量,又将齐温言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遭。
“我可以给你五千两,你就此离开,拿着五千两去过日子,奈奈是我的侍女,虽然因着从小跟着我,月银较旁人多上一些,时有些红封什么的,可撑死了一年就一百两银子,奈奈我是备着带去东宫的,所以我愿意花点钱。你要明白,奈奈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五千两。”
齐温言震愕看长明,明白这话的意思,眼睛是红的,脸也是红的,急声:“我不是来要钱的,我也没有想过要奈奈的钱,今日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奈奈是国公府的人,奈奈说了不想进宫,请国公念在奈奈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应允奈奈的请求。”
长明却是道:“我若开口,你觉得奈奈还会留下吗?只要我说要她同我进东宫,她必然会跟着我去。”
齐闻言心底害怕起来,他很清楚奈奈有多向着这位国公,平日里奈奈总挂在嘴边的主子便是这位国公,奈奈每每说起来时,是那样自豪骄傲,奈奈是打心底喜欢她的国公。
“我知道国公身份尊贵,要多少人伺候都可以,只要国公开口,奈奈就会答应,请国公别和奈奈说,让奈奈进宫,奈奈是喜欢我的,她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我也没有花奈奈的钱,我每日都在抄书赚银钱,会努力把奈奈买我花的钱还上,会努力养奈奈。”
长明倒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奈奈是一直养着这齐温言,她这会儿也不急着求证齐温言这话的真假,只摆手冷淡说:“奈奈不用你养,她自己能养自己,光抄书能赚几个钱呢。”
齐温言越发着急起来,赶紧说道:“我会一边干活一边读书科考,以后会给奈奈挣诰命,我不会一直都这样贫苦。”
他不等长明说话,又急道:“请国公宣纸笔,我给国公写段策论,我在凉州时是念书的,我、”
长明盯着他,齐温言急得面上通红,一时又说不出话,长明索性就真将纸笔宣来了,齐温言握了笔,定定立了片刻,不过两刻钟,便写了三页策议。
长明瞧过去,意外发现这齐温言竟写得一手好字,又将齐温言的策议取了细看,面色渐渐和缓,这齐温言确实是颇有些文采的是,虽只两刻钟,但写得也极不错。
她淡声:“下一次科考是明年。”
齐温言一时不敢确定长明此话的意思,紧张看长明。
长明沉吟片刻,再道:“奈奈今年十八岁了,我给你两次机会,你能考中进士,我便答应这婚事,你要是做不到,别耽误奈奈,我会带奈奈进宫,亦或是另择一个优秀的男子与奈奈做夫婿,想娶奈奈,就让我看到你的能力。”
齐温言蓦然睁大眼眸,喜得脚都发颤,立刻感激应声:“请国公放心,不必两次,明年科考我一定能考上!”
长明倒是喜欢齐温言这信心满满的样子,不过面上仍无笑意,还很是冷淡的模样,道:“哦,那先去松鹿书院读书。”
齐温言吓了一跳,不敢置信看长明,松鹿书院?!他能去松鹿书院?!
长明说罢,蓦然敛眸看齐温言,也不在意齐温言震惊的模样,声音冰冷再道:“你要敢欺负奈奈,伤害奈奈,我会杀了你,且不在于你是如何说如何做的,是只要奈奈说你欺负她叫她不开心了,我看得她不高兴了,那你就是伤她欺她了。
“奈奈是怎样的姑娘我很清楚,她绝不会冤枉伤害任何一个人,我话便在这,能应我就留下,不能应现在出去同奈奈说清楚,我也不为难你,奈奈是我的人,你说你不能留,你说我不应你,她会让你走。”
长明看着他时没有半分说笑,这双浅琥珀色的眼眸里的杀意也并非是假。
齐温言没有半分退却,只怕长明反应,毫不犹豫地正声:“我绝不会欺负奈奈,也绝不会伤害奈奈!我答应国公,我都答应,他日我若有半分做得不对,国公尽管拿我的性命去!”
长明眸色倏变,阖起策议向齐温言,唇角一弯,道:“那去准备准备,明日就去松鹿书院。”
齐温言错愕看着长明比翻书还快的变脸。
……
奈奈再见到长明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公子,可以吗?”
奈奈原习惯叫长明为公子,现在在某些时候,她也会下意识地称长明为公子。
“你去挑过个院子叫徐束安排人去收拾,你以后就不必住在昭院了,也不必在外头租院子,至于齐温言,我叫徐束另给安排间房。”
奈奈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怔怔看长明。
长明温声再道:“公府大得很,多住他一个也无所谓,但是成婚还不急,我看他也还小,等他大点再说。”
奈奈才方缓的面色,又倏地红了。
长明又道:“我同他谈过了,我给他两次机会科考,他考上进士我就答应这门婚事,他说明年就会考上,你同意我的决定吗,等他先考上进士再谈婚事。”
奈奈点头,声音微变:“奈奈听公子的。”
“好,我给你置座宅子,你自己去挑,喜欢哪座宅子就买哪座,不用在意银钱,我会让徐束处理,但你暂且还是住在公府,待日后你们成婚,你们想住在公府,便住在公府,不想便住你们自己的宅子。”
奈奈一滞,赶忙道:“奈奈不用宅子。”
“不行,女子要有自己的宅子,公府你自也随时可以回来,但你若成婚,还是另有个宅子你会更方便些。”长明温声道,“他要是欺负你,绝不许偏袒他,告诉我,我会处理。”
奈奈怔怔看她,眸子渐红:“公子放心,我是不会被人欺负的。”
长明说好,牵住奈奈的手,朝她笑:“我要先成亲了,这些年有你在身边,是我的幸事。”
奈奈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终于忍不住猛地向前,扑抱住长明,微微发颤。
*
扁音看暨微的模样,未问询结果,心底便已经有了答案,她并没有说,只向暨微问安,带暨微坐上公府里的车驾。
公府府内用的车驾不似外间,扁音带暨微所乘,乃是辆一匹马拉着的小马车,夏日车座是敞着的,现在天渐冷了,车座三面装回雕花窗子,落下厚厚的车毡,与宫中用的车辇很是相似,但小许多,一辆车驾也便坐二三人。
车驾行了两三刻钟后,忽迎面扑来一阵玫瑰花香,不多时,暨微便见大片颜色瑰丽的玫瑰花,一间雅致院落置在其间,名为昭院。
扁音介绍道:“这是靖国公所居昭院。”
暨微颔首,虽知这靖国公便是将为长孙曜的太子妃之人,但此刻的他并无心情去在意,也无意观察公府景致。
玫瑰花海才方过,车驾便在一间静谧的院落前停下,院前浓墨重笔书着幽兰二字,与方瑰丽的玫瑰花海中的昭院全然不同,此处极为幽静,院中花草树木布置似水墨画般清雅古朴,古灯山石间名兰悄生。
暨微随扁音绕过几道长廊,又越几方嶙峋怪异的山石,才方看到一倚坐在水榭美人靠的男子。
水榭四面的金丝软纱帷幔半卷。
那男子背对着他,半束的墨发沉甸甸地垂下,他没能看到男子的面容,但看那男子半身修长肩膀宽阔,个儿应当很高,又瞧那男子身着的雪色织金绣锦的大氅上乃是龙纹,便知道这男子是长孙曜。
私下里安静得几没有声响,叫暨微不由得连呼吸都放缓。
他不甚明白,他为何是在靖国公府觐见长孙曜,而非是在东宫。
他曾在十六年前见过长孙曜一次,只记得那是个生得极漂亮,但是脸色异常冰冷不说话的小孩,明不过五六岁,却看不到半分孩子的天真,眼底的冷漠叫人印象深刻,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
他想,大抵是因长孙曜生在皇家,又是这等身份的缘故。
与扁音交谈的内侍官缓步入了水榭,向长孙曜叩首禀告,不多时,内侍官低首垂身出来,请暨微前去觐见长孙曜。
暨微低着眼眸,未敢直视长孙曜,止步于长孙曜丈远之地,行礼。
“如何?”
这声音虽淡漠无甚情绪,但却极为好听,叫暨微听得怔了一怔。
暨微眉眼再一低,只能瞧见自己身下衣袍,叩首:“请太子殿下降罪,草民并未查出司空岁身上蛊虫为何物。”
他并未有等待多久,那淡漠好听的声音又无甚情绪的响起。
“知道了。”
显然他的回答,并没有令长孙曜有任何情绪上的起落。
从九息赶来的暨微,也便与长孙曜说了这两句话,又叫内侍官送出院去。
暨微这次面见长孙曜,对长孙曜的印象便也止于那华贵的衣袍和冷漠的声音。
至于那坐于水榭之中,身份如此贵重的男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他并没有瞧见,想起十几年前所见,猜想长孙曜现在的模样必然还是极为惊人。
他此刻突然对那靖国公很有几分好奇,长孙曜年纪尚轻,靖国公年岁必然也是不大的,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成为这大周太子妃,成为长孙曜的正妻。
暨微才方退下,陈炎至前,奉上一道南涂传回的密信。
陈炎知长孙曜一开始也并未对暨微抱有太大的希望,故而长孙曜对暨微今日的回答也并无多少失望。
只不过,司空岁身上的若真的是长孙曜所说的襄王陵帛书所记——先古武王的同生蛊,那是不是意味着还有一个人身上种了另一只同生蛊。
毕竟同生蛊,是两只共生的。
可恨在司空岁问不出话,如今也不曾发现司空岁与何人有联系,司空岁极为谨慎。
如此就只能等南涂的消息了,南涂离京去查司空岁已有一月,十日前南涂传回消息,只是说云州没有什么收获。
长孙曜看罢才方送来的密信,神色淡漠起身,将密信丢与陈炎。
陈炎快速看罢密信,南涂得到一条信息,去往中州查司空岁来历。
*
扁音原想开口劝慰暨微几句,碍于还在幽兰院外也不好多说,两人才方登上车驾行了半刻,蓦然便见一道红色身影从玫瑰园中窜了出来。
长明一身绯色绣金广袖掐腰襕裙,小跑着从一丛玫瑰花后钻出来,垂落的墨色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轻扬飘落,绣着麒麟纹的绯色发带垂在身后。
扁音立刻叫停马车,下了车驾。
那方长明也听得车驾声,回过身子看过来,饮春见状退了两步,低首立在一旁。
暨微瞧见转过身来的长明,呼吸倏地凝滞,震愕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眸,身着绯色襕裙的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身量较一般女子高许多,四肢修长,肌肤若冰雪般,一双凤眸浅笑盈盈,瞳色是极为浅的琥珀色。
她立在瑰丽的玫瑰花海间,将满园绝色压得半分不剩。
暨微望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脑海中蓦然响起那句话:姜氏有子,貌若神女。
他呆呆下了车驾,只见那绯裙女子笑着走过来,心中蓦地一紧,立刻敛了面上异色。
扁音随长明回府,在公府照料长明,早前与长明禀告,说暨微要来京中看她,可否允许暨微入府,故而长明是知道暨微入府之事的,也不消扁音介绍,她便知这与扁音在一道的面容和善的白发老人,便是名满天下的暨微圣人。
“暨微圣人有礼。”长明浅笑问好。
暨微从长明清澈并无隐瞒的眼眸中,觉到面前人并不认识他,心下大惊,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可眸子却是离不开长明分毫,强作镇定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扁音介绍道:“师父,这便是靖国公。”
暨微拢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尽管极力控制着,但也无法避免地露出几分异色,他直直看着长明,蓦然一声轻唤,叫他又是一震。
“阿明——”
司空岁的突然出现,引了长明和扁音的注意力去,长明惊喜回过身,不待长明过去,司空岁已经阔步过来。
“师父。”
司空岁在长明身旁站定,淡淡扫过扁音与暨微。
暨微这方才敛了面上异色,没叫扁音和长明觉到。
长明将暨微与扁音介绍与司空岁,司空岁神色淡淡应声,未与两人说话。
长明知司空岁并不甚喜欢搭理外人,笑了笑,又向暨微道:“我听扁阁主说过,您甚少出九息药谷,这次难得出谷,不知您此次在京中留多久?”
暨微不露痕迹看一眼司空岁,又将视线落在长明身上,答:“过两日就回去了。”
长明温声再道:“扁阁主近来都在靖国公府,圣人不若也在靖国公府住着,若有时间,在京中多留些日子,扁音阁主必然很高兴。”
她想这等世外高人必然是不太亲近人,一时犹豫该不该说自己即将大婚,请圣人留下喝酒。
“我这月十二成婚,圣人若得闲,不若留下喝杯喜酒。”
长明到底还是说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到她府上,她大婚又将至,理应邀请才是,暨微圣人不应那是暨微圣人的事。
暨微眉眼微动,笑与长明见礼,却也未说留与不留,只道:“多谢国公。”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半个掌心大小的药盒,递于长明,又道:“出来匆忙,也未带什么东西,我这还有枚九转丹便赠与国公。”
长明自是不求谢礼的,她没有接下九转丹,请暨微收回,又笑着温声道:“圣人不必多礼,只管安心住着,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下头便可,我便叫管家在扁阁主的院子旁给圣人安排,这几日府里也热闹,圣人不嫌弃可同我等一块玩儿。”
第156章 三日后
待离了幽兰与昭两院相当远的距离后, 扁音才问暨微:“司空岁知道师父去薇草院之事?”
她回想方司空岁冷冷淡淡的模样,并不甚待见她与暨微,只不过碍于长明, 也未有太多表露。
不过此事是司空岁没理在前,司空岁必然不敢说出半分去,更何况长孙曜与司空岁两人现下都将事戳破了, 是以,长孙曜这方并不在意,司空岁是否知道暨微来查他, 长孙曜要查那便查, 也无需征求司空岁是否同意。
暨微这方回神, 嗯一声, 道:“司空岁并没有因我的药昏迷,我是在他清醒状态下查的,恐怕他早就想到有这一日了,有所设防。”
扁音不意外,司空岁确实很有些本事,叫她不得不高看。
“师父可能瞧出这司空岁出自何门何派?”
“我不曾见他使什么,只看这司空岁法子颇有几分邪门路子,不好说。”暨微眸底有极不明显的痛色, “这个人是不好拿捏的,将他逼急了,不会有结果。”
扁音想起观星密室时的情形, 对此认同, 司空岁是那种宁折损自己一千, 也不叫人得一分便宜的决绝性子,她无法想象, 这样的人究竟会被什么拿捏住。
“原来靖国公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子。”暨微好似不经意般提起长明。
扁音这也便将司空岁暂且抛在脑后,笑道:“即便师父知道靖国公即将为太子妃,依着太子殿下的年岁,靖国公的年岁必然是不大的,但师父还是吓了一跳吧。”
“是啊。”暨微感叹,“这靖国公年岁这样轻,又是一个女子,竟为四公之一,不知这靖国公出身哪族哪家?我进这国公府,还未曾见到也未有听到提及靖国公高堂,我既要在府里叨唠几日,理应前去一见才是。”
扁音一顿,犹豫半晌后,稍低了声,说道:“靖国公是宛嫔养女,双亲皆已过身。”
暨微猛地张大眼眸看着扁音,面上苍老的肌肤纹理也稍稍动了起来,眸中满是震愕疑惑。
扁音想了想,又补充道:“靖国公是因镇压南境暴-军有功获封国公之位,与其出身并无关系。”
暨微僵着身子,还错愕地看着扁音。
扁音拜入暨微门下十五年,就她知道的,暨微出谷的次数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她这师父两耳不闻谷外事,一门心思都是药。
是以,即便长明身世天下皆知,暨微不知道也正常,暨微从不对药和医术以外的事和人感兴趣,这会儿问起长明,怕也不过是因见着了,随口问起。
可到底是涉及长明之事,她也不敢在这靖国公府车驾上张口就说来,只说待会儿再说,待她将暨微带回了她在公府的居所,她才将长明与这靖国公府情况简单说来。
“靖国公府除了靖国公,也便一个司空岁,司空岁是靖国公的师父,这司空岁师父也已经见过了,宛嫔是后妃,不在公府居宫中,此外,靖国公还有两位挚友也常在府中,师父这几日也能见着,至于旁的也没有了。”
比起动不动五六七八房,几十、一二百口的世家,靖国公府的人可以说是少得可怜,怎么算也算不过一只手去。
偌大的靖国公府,真要说起来,其实也就长明一人。
她犹犹豫豫,可面对暨微也无法隐瞒,更何况这些都是众所周知之事,只不过因长孙曜的身份,没人敢再提起。
“靖国公其实原是五皇子,也便是原来的燕王。”
暨微满目震惊,自听了长明身世他面上的惊色就没敛过:“这?”
他几无从问。
扁音倒是明白,这不管说几次都是叫人称奇的。
“这事说来话长。”扁音蹙眉。
扁音对她这师父也做不到隐瞒,更何况这些也根本不是秘密,故而一番纠结犹豫后,索性将长明身世都说了来,长明如何被顾家抱回成了顾婉养子,又如何成了五皇子乃至燕王,而后又如何成了靖国公。
“我也曾去过云州的。”暨微怔怔坐下,“苦了这孩子了。”
扁音没注意暨微说及云州时有些不一样,只道:“是,靖国公是吃过许多苦的。”
沉默许久后,暨微方又低声问道:“这靖国公今岁几何?”
“靖国公年方二十。”
暨微沉默许久,怅然道:“只是二十岁的孩子啊。只是二十年,却经历了这样多的事。”
真的只是二十岁啊……
扁音应声说是,又闻暨微长叹,不禁疑惑问:“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这些年一直待在谷里,整日都是药草医书,很少见到这样年轻有朝气的孩子。靖国公年纪轻轻,却经历如此多苦难,又得此功勋爵位,不由感叹,二十年转眼便过,事事难料,我这二十年又做了什么呢。”
扁音顿了顿,温声道:“师父这二十年救济苦难之人千千万万,谁人都是知道的。”
“即便能救千万人又如何,并不是我想救的人,我就能留下,我们行医之人见多了生死,更知人在生死面前的无奈。”
暨微低眸看着自己苍老的双手。
“凡人永远无法逆天地而行,同这天,同这地,争不得半分,留不得半刻,而我这具残躯,又还能有几年。”
扁音愕然看暨微,道:“师父擅医晓理,自然福寿绵长,怎、”
暨微摆手示意扁音不必再说。
扁音如此只好改口,默了默,再道:“师父不若趁此机会,在京中多留一些日子,我会向太子殿下与靖国公告假,陪您。”
“那不行。”暨微落下双掌,再道,“我感念太子殿下供养之恩,依诏前来,但我不属于京城,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怎好逗留。”
*
听到来客的声响,暨微并未起身前去,只提起炉子上烧着的一只小壶。
司空岁阖起房门,看向暨微。
“师叔。”
“你来啦。”暨微的声音透着无奈与沧桑,他沏了一杯热茶,放入九转丹化开,递与身前落座的司空岁。
司空岁低着眼眸,接下这化着九转丹的茶水。
暨微看着司空岁这一头银发很是一痛,即便薇草院里司空岁一句又一句的无法相告,他却还是无法斥责,可如今又看得那孩子,又是那等身份,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那孩子……”
“是。”司空岁不待他说完,给了回答,声音微变,再道,“请师叔别问。”
暨微止不住发颤,果是,果是……竟还留存下血脉。
他痛苦看着司空岁,颤声:“别问?你这般不愿叫我知道,所以不与我说,若是我没有瞧见那孩子,你今夜也不会过来,那孩子、”
他愈低了声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请师叔别问。”司空岁痛苦再道,“我没有告诉师叔,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
他低声痛苦再重复:“请师叔什么都别问。”
他知道暨微既入靖国公府,必然是会见到长明的,什么也不必说,只要暨微看到长明,便都会明白,与其同暨微说,不若让暨微自己看。
暨微沉重望着他,二十年未见,他什么都变了,唯独这张脸没有变,他看着司空岁这般模样,又如何逼得司空岁,许久后,他哑声再道:“好,其他我姑且先不问。可那孩子怎会要做太子妃了?”
司空岁神色又是一痛,却是道:“师叔不是已经见过长孙曜了。”
“那又如何?”
如何?
“长孙曜那样的人,我没有办法阻止。”
暨微想起白日觐见长孙曜时的情景,他没有看得长孙曜的面容,只觉那似乎是个冷漠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一言一行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矜贵傲气,他心底也明白,长孙曜于普通人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这等出身,如此贵重的身份,必然是永远高高在上之君,他知道那生来就要做帝王的人,真要决定什么事,确实不是旁人能阻止的。
可为何就是无法阻止了?司空岁难道还不知道两个人的身份,没有一早就阻了,难道这太子妃还是长孙曜自己选的吗?那样性子的人也会想要自己选太子妃吗?
还没待他说,他又听得司空岁说道。
“长孙曜要娶阿明,阿明同意了。”
暨微愕然看司空岁,阿明便是那孩子的小字吧,可什么叫长孙曜要娶那孩子,那孩子同意了?
纵然他白日瞧着那孩子,确实叫人无法不喜欢,虽诸多苦难加身,她却不是那等苦闷性子的孩子,她看起温柔开朗,落落大方谦和有礼。
“可太子为何要娶那孩子?”暨微已从扁音那知道如今那孩子于外间来说,只是玉凝儿之女,他知道在如此看重门第血脉,嫡庶尊卑的大周,长孙曜本是不可能娶那孩子的。
司空岁避开暨微的视线,说不出。
暨微皱眉,是因皮相?那孩子是太招人喜欢了,可长孙曜既是这等身份,纵然是贪图皮相,也不可能娶那孩子为太子妃才对,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不管是娶那孩子为太子妃还是纳为妾氏,问题是长孙曜到底为什么要娶那孩子。
司空岁纵然始终不愿承认,但还是说了:“长孙曜倾心阿明,遂求娶。”
暨微满脸不可置信,荒谬!太荒谬了!这两个人?!
“这不是荒谬吗!”
暨微愈低了声:“那孩子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太子也只当那孩子是那玉凝儿之女?”
司空岁没有沉默太久:“是。”
暨微愕然,即便如此也很是吓人,低声再说:“你应该告诉她!”
司空岁泛白的五指紧紧扣在额前,神色愈发痛楚:“以前我不能告诉她,现在我也不能告诉她。”
暨微一痛,声音稍缓:“可这是错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宴。”
“我说过别再这样叫我,师叔。”司空岁起身避开暨微,背过身不看他。
“错的那个人是我,阿明没有做错过什么,师叔别再问了,现在将这些告诉她,对她来说也只是痛苦。师叔忍心让她难受吗?她现在就要成亲了,她很开心!”
暨微震愕瞪大眼,想起白日所见那张明媚可爱的脸,心又猛地沉下去。
司空岁声音低哑,再道:“即便长孙曜是一个混蛋,那他也是一个有权势有能力的储君,对于现在的阿明来说,他做的都很好,他能保护阿明。”
听他替长孙曜说话,暨微更是惊愕不已,他上前,目及司空岁痛苦的面容,声音稍缓。
“我现在不是担心这太子是怎样的人,我所在意的是他的身份,他是大周储君,是大周下一任皇帝,倘若将来他知道那孩子的身世和血脉,作为帝王如何能留那孩子,一个要做帝王的储君,是不可能被情爱冲昏头脑的!这才是我所害怕的,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司空岁痛苦摁住痛得欲炸开的头,暨微就这样直接说出了他长久以来担心害怕的事,令他直面他一直所逃避的事。
可如今暨微再将这件事放到面前来,他却发现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考虑那样的事了,他杀不了长孙曜,杀不了这京中所有威胁长明的人,也不能杀。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敛了敛面上痛色,抬眸看暨微,嘶哑再道:“如果有那一日,我不在,师叔可否救下阿明?”
暨微知道要从长孙曜那样的人手里动手脚,几是不可能的,可他看着司空岁这满头霜发,心底痛得无法言说,他颤声:“九息将不惜一切,尽我所能。”
司空岁眉间稍稍舒展两分:“谢谢师叔。”
不待暨微再说,司空岁又请求道:“请恕师侄无礼,请师叔答应师侄,现在不要太靠近阿明。”
暨微如何不知司空岁为何这样要求他,他长叹一声,道:“我一个老头子,与靖国公又无交情,又怎会过度接触她,白日见上那一面,已经是缘了。”
他望着司空岁,却忍不住问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长明。”
暨微心底颤动:“是哪两个字?”
“长生月明之长明。”
*
李示廷注意到一道目光多次停留在他身上,他回身看过去,对上一道温和的目光,倚在球场阑前的裴修与他笑了笑,也并未有躲闪。
李示廷回之一笑,从球场边缘绕过去,到了裴修身旁:“小修,你怎么不去同国公和翊儿一块打马球?”
“伯父。”裴修站直身,一边请李示廷一道在身后几案落座,一边回道,“昨夜没歇好,有些头疼,就不上去打马球了。”
李示廷瞧他面色确实有些不好。
没待李示廷说,裴修又道:“倒不碍事,早些吃过药,这会儿歇歇就好。”
“那便好。”
李示廷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惊唤好球,裴修又看向球场上,目光越过策马挥杆的众人,落在长明身上。
长明身着绯衣,一手勒着缰绳,一杆随意搭在肩上,扬着明媚漂亮的脸同李翊笑,她今日骑的是一匹极漂亮的金色汗血宝马,整个人从上到下,连着那匹马都在发光。
裴修怔怔看着,她变回以前那个开开心心的她了。
李示廷自也被那声好球吸引了过去,便也看到完美打配合的李翊长明两人扬着满是朝气的脸,同他们笑。
待两人再打起球来,裴修才好似不经意般地再说道:“我方瞧伯父在同师父说话。”
李示廷稍稍看一眼裴修,又移开视线,再复看向场上的长明李翊二人,笑道:“只是同司空先生问了句好。说来也是奇怪,我问司空先生为何不同国公一块打马球,司空先生竟也说昨夜没歇好,有些头疼不想去打马球。”
裴修眉眼微动,没看李示廷,只道:“我不曾见过师父打马球。”
“是啊,我正是因此才觉得奇怪,我觉得司空先生看着就不是会碰这些的人,司空先生若和我说他从不打马球,我也觉得很正常,但司空先生同我说是因没歇好头疼才不去与国公他们打马球,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不过说起来,是不是我这个见人就问怎么不上去打马球的人更奇怪?”
李示廷看向球场上的众人,除了长明李翊李翰荣宁几人,还有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再有的便都是靖国公府外的守备,都是东宫的人,那位女医据说是鵲阁阁主,还有两位好像分别是东宫亲卫军副统领施临与镇南军少将唐淇。
“不是。”裴修为李示廷添茶,短暂的停顿后,方再道,“我总觉得,伯父对阿明很不一般。”
李示廷慢慢收了目光看向裴修,眉眼还是一团和气。
裴修抬眸对上李示廷和善的眼眸,没再说话,球场一声声好球再复传来,两人却也没再将视线投过去。
两人久久看着对方,李示廷忽笑了一声。
“小修你同翊儿不一样,我知道。”李示廷喝了半杯热茶,他示意裴修去看场上的长明与李翊,温声再道,“有些事不知道便可以坦然面对,知道了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既然不说出来,那必然是不该说,亦或是,现在不是该说的时候,天下脚下,你我更需谨言慎行。”
裴修面上微变,按在茶壶把手的指尖稍收。
许久后,裴修方道:“伯父说的对。”
李示廷笑起来,又看向坐在另一案席观看球赛的暨微,不着痕迹地移开话题:“听闻那位就是九息的暨微圣人,不若同我一道去打个招呼吧?”
……
李示廷与裴修才方到暨微这边的席案,忽闻场外传来叩拜声。
是长孙曜来了。
球场上策马挥杆的众人闻声一一勒住缰绳,跳下马,同长孙曜行礼,观赛与周遭伺候的众人也一一叩首行礼。
长孙曜阔步向场上的长明,人还未至,眉眼已经染上笑意。
长明未下马,绯衣似火,执着球杆,笑与长孙曜对视,待他免了众人的礼,到了跟前,便掷了一根球杆与长孙曜,问:“来吗?”
长孙曜接着球杆,笑道:“球杆都与孤了,孤自然要来。”
这方暨微再看过去时,便看到还在马上的长明笑盈盈地与背对着他的长孙曜说话,他隔得远,不大听得两人在说什么,但看长明面上不曾断过的笑容,两人必然是聊得很开心。
司空岁说长明要成亲了,长明很开心,如今看来,这孩子当真是喜欢长孙曜。
再便是,他发现长孙曜的个儿真的很高,哪怕是场上那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镇南军少将军也要比长孙曜矮一些,整个球场没有一个比长孙曜个高的人。
长孙曜个儿虽高,却也不是那等虎背熊腰过于粗壮的男子,蔻蔻裙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他看起来非常俊秀挺拔,一个衣着华贵肩宽个高体态极好的男子,即便看不到脸,也是全场最惹人注目的。
也便两人说话的功夫,宫人牵了马进来与长孙曜,那是匹同长明所骑的一模一样的金马,暨微愣了一愣,仍未移开视线。
长孙曜脱了大氅掷与薛以,稍稍活动两下筋骨,舒展身体。
暨微瞧他,锦衣之下的身姿果然很是挺拔,肩膀宽阔有力,后背薄厚合宜,窄腰长腿,并不是那等瘦弱的书生文人,倒像是带兵打战的少年将军,长孙曜当真是个身材极好的男子。
长孙曜执杆轻快翻身上马,墨发轻扬,他勒着缰绳掉转马头。
暨微这方终于看到长孙曜的面容,看得愣神。
小时候那个漂亮的孩子,长大了,果然还是一样的漂亮,这偌大的球场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同他生得这般好的男子,长孙曜的肌肤很白,但不是那种死气沉沉或者病态的苍白,他看起来气色极好,五官深邃精致,一双乌黑的眼眸灿若星辰。
暨微看着那张脸,心底忍不住再一次惊叹,长孙曜当真生得过分好看,想他母亲是素有大周第一美人之称的姬神月,父亲是长孙无境,他便不可能生得普通。
长孙曜执着球杆并没有急着开球,停着马同身旁的长明说话。
暨微觐见长孙曜时,没有看到长孙曜的模样,只听到长孙曜冷冰冰的声音,又想他见过的小长孙曜,他觉如今的长孙曜应该还是个极其冷漠傲慢的人。
但此刻的长孙曜却给他全然不同的感觉,长孙曜此刻眉眼间满是柔情,唇角的笑意更不曾敛起过,他对着长明,是没有半分作假的发自内心的喜欢,长明眉眼间笑意亦是不曾消减过。
暨微震愕望着说话的两人。
这两人竟真是两情相悦的。
司空岁说长孙曜可以保护长明。
可他只怕,这份感情,这种保护,仅限于长孙曜不知道长明的身世时。
*
阅兵楼案审理完后,近来很少有拖得长孙曜这般晚才处理完政事的时候,偏的今日就是,还是在这样重要的日子。
哪怕长孙曜将一大半的事留到了明日,也将他拖到了亥时,待长孙曜从文渊阁赶到靖国公府时,已经快至子时。
陈炎薛以等人候在玫瑰园外。
玫瑰丛间,灯影与花影重重交叠在一处,长孙曜踩在玫瑰丛间的青石小路,影子拉得老长。
原先昭院与齐光院间之间的高墙,也在齐光院被拆的那日一并拆除,昭院与这一片玫瑰园并没有被高墙分隔开,绕过大片玫瑰丛,便能瞧着昭院的厢房。
长孙曜越近昭院,步子稍慢,考虑在这样的日子,是敲开应该已经阖起的房门等她打开房门,还是自己进去便是了,只是也不知那房门里头是否锁上了,他正想着,未料绕过下一丛玫瑰时,坐在窗台的长明蓦然撞入眼底。
她远远瞧着他,笑着同他招手,袖袍落下,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周身一片暖色的烛火光影,绯色洒金裙在夜风中轻扬,只露出缀着珍珠的丝履足尖。
她坐在窗台,又稍稍低了低身子,沉甸甸的如同缎子般的墨发垂在胸前,胖乎乎的雪宝靠在她身边,惬意地眯着眼。
长孙曜眼眸一亮,快了步子过去。
长明眼里含笑,目光片刻也未有从他身上移开。
“你在等孤。”长孙曜说这句话是肯定的,乌黑的眸中如坠星辰,俯身将折在手中的玫瑰花簪在她鬓边。
嗅到花香的雪宝眸子一亮,立刻凑了过去,长孙曜腾出只手轻轻一拨,将雪宝推开。
“对。”她摘下鬓边玫瑰的一片花瓣,与了被长孙曜拨开的叽叽咕咕的雪宝,又将雪宝往旁边一推,大方自然地瞧他。
“有三日不能见面,你肯定会想我,所以不管你今日多忙,必然会赶来见我,我要是这会儿睡下了,你肯定还会推了门点了灯来瞧我,既然如此,我不若在这等着你好了。”
她也知道见罢这一面,他便得离开靖国公府,下一次见面,是三日后的大婚。他为储君,有时候忙起来没个早晚,有时空下来又闲个半日几日的,就是要大婚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长孙曜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大方承认:“是。你便是睡下了,门锁上了,孤也要翻了窗进来瞧一瞧你,才罢休。”
他牵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也不曾移开:“可孤若是没能赶来呢?”
“不会,你一定会来。”长明面上微红,心口砰砰砰地跳,大大方方让他瞧。
两人就这般看着对方笑。
蓦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薛以的声音突然轻轻从玫瑰丛中传来。
“禀太子殿下,还有半刻钟便至子正。”
长明瞧了一眼隐在玫瑰丛中的薛以,长孙曜没有移开眼,他未回身,说了句知道了,薛以便又悄声退下。
长孙曜俯身捧起她的脸,一下含住她的唇。
大抵是因往后三日不能相见,他恨不得这一次将往后三日的给提前要足了,亲得很是用力。
长明心口撞得发急,抓在他指尖的手蓦然收力。
他搂住她的腰将她带起,目光灼灼:“三日后,等孤亲迎。”
长明抱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眼底如坠星辰。
“长孙曜,我等你。”
第157章 白姜花
十月十二晨, 靖国公府。
司空岁浑噩听着祝词,他似乎听得一两句,又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十月中还不算太冷, 他却冻得身体发僵,乐声忽远忽近,并不十分真切, 这欢庆的乐作,像催命的吟唱般令他厌恶,他看着跪在天地宗祠前的长明, 一刻也不曾移开眼。
靖国公府的宗祠没有供奉任何人, 他不许长明在靖国公府供奉玉凝儿以及任何一个锦州傅家人, 长明答应了, 没有在这靖国公府供奉任何一个锦州傅家人,而今长明醮戒,也只是对着一方空祠叩拜,真正拜的是这天地。
待长明饮罢祭酒,奉着果盒的女侍又复上前,跪在长明身侧,长明执箸,进罢干果, 又复对天地四拜。
李示廷夫妇二人与李翊裴修立在一旁,神色各不相同。
拜罢天地,又由二位女侍扶起长明, 长明以司空岁为尊, 执起双手抵于额前, 才方弯下身子,司空岁突然出手扶住长明, 攥着她的臂弯将她拽起。
长明满绣织金的华丽裙摆曳在铺着锦绣龙凤的拜垫,身子不可控制地倾向司空岁,茫然疑惑地看他,看到司空岁发赤的眼眸,倏然一怔。
侍奉在此的礼官女侍愕然瞪目,碍于长明却也不敢出声训斥司空岁,李示廷等人同是噤声错愕。
长明怔怔轻唤:“师父?”
司空岁发赤的眼眸情绪不明,哑声:“如果我现在要求你,不要嫁给长孙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嫁给长孙曜。”
“就这一次,我只再问这一次。”
他望着眼前这双浅琥珀色的眼眸,颤声重复:“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嫁给别人。”
四下大惊,李示廷下意识拉住了沈氏,李翊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屏息,又立刻去看裴修,裴修面色煞白,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长明试着挣开司空岁,但司空岁反是用了更大的力。长明凝滞望他,不敢置信:“师父,怎么了?”
司空岁落在长明臂上力道又是一重,直接攥着她转身冲向宗祠外,华贵的凤冠不堪力砸在青石路,明珠宝石散落一地,司空岁自腰间抽出寒剑。
长明脚下一个趔趄,又叫他回身扶了一把,他的声音自头顶飘下来。
“阿明,离开京城,别嫁给长孙曜。”
空气中漫着玫瑰的浅香,那不是从昭院的玫瑰园飘荡到这处的,是长明自昭院来,走过玫瑰园时,裙摆沾染上的,玫瑰香中掺杂的姜花香却是不知从何处而来,很快这掺杂着木质的玫瑰香与姜花香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住。
司空岁一手攥着长明,一手执剑自团团围来亲卫中杀出一条路,绣着繁复图腾的华丽裙摆与素色的月白长衫交缠打在一处,又在一剑剑招式中分割开,裙摆似盛放的花旋开,珠石琳琅散落一地。
“师父?!”
司空岁未应,一剑扫落十数人,攥着她冲出人群。
“阿明——”
两声撕裂般的叫喊声从身后传过来。
长明愕然回过头,追出来的李翊裴修蓦然撞入眼底。
……
“司空先生。”
“司空先生?”
“司空先生——”
司空岁猛地一战,原本就滑落大半的薄毯,也因着他这一动作完完全全落了地。
房里没有关窗,斑驳的星月还挂在夜空,露气厚重,琉璃罩里的灯火未熄,微黄的火光映在司空岁月白长衫上,染了一片暖意。
徐束闻到馥郁的姜花香,目光顺着香气袭来之处,落在窗台那半开的白色姜花上。
这个季节通常不该有姜花,绚烂的姜花只开一日,盛于夏季,他也不知司空岁这姜花是从哪里来的。
白色的姜花在大喜的日子里,多少显得有些不吉利,但他深知司空岁在这靖国公府中是何等存在和身份,这些自不是他能置喙的。
他收了视线,上前些许,冷不丁看见司空岁身旁一只玄色铁制小盒,又嗅到些许并不明显的血腥气。
他稍稍顿了一顿,而后才向倚睡在窗旁小榻的司空岁行了一礼。
司空岁抬起眼眸,淡漠看向徐束。
徐束垂身:“请司空先生起身准备太子妃醮戒。”
长明与长孙曜的大婚,主婚人由长孙曜定选,为卫国公姬承钊。
李家夫妇二人也一并入靖国公府帮忙,说是说帮,但其实也不甚需要二人打理什么,靖国公府上下皆由东宫臣与礼官安排,请二人入靖国公府,是为有更妥当的理由,让与长明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翊和裴修留在靖国公府。
又由长明选定以司空岁为靖国公府尊长。
靖国公府的宗祠实际上是空的,因着长明身世特殊,便早先定下,长明醮戒祭拜只拜天地,宗祠门扇虚阖起,外头设祭案,上陈一干祭品香烛等物。
司空岁并李家夫妇与李翊裴修几人候在一旁。
沈氏嗅到姜花香颇为诧异,李示廷不明看沈氏,沈氏知平日里只喜爱兰花,对旁的花草并不在意的李示廷没有觉到这一丝不对劲,便也没有说及,只摇了摇头。
她只觉奇怪,姜花向来只盛于夏季,目及之处也未有见着姜花,这香也并非是姜花香粉或是姜花香油,思来想去,她将目光投向阖起的空祠堂,也没待她想太久,便听得乐作起。
礼官迎请身着皇太子妃冠服的长明缓步而来。
凤冠衔珠嵌宝,绯色皇太子妃服满绣织金,长明少见地上了妆,愈显明艳动人,华丽的裙摆拖曳在祥瑞万福图腾的红色地衣。
李翊望着长明发愣。
沈氏拉了一把李翊,将他唤回神,众人垂身向长明行礼。
长明抬手,一抹玉白从绯色之中展露,她轻声:“不必行礼。”
众人僵了半晌身子,顺着长明没跪下去,候在一旁,长明又向几人一笑,旋即将含笑的目光投向司空岁。
女侍上前扶长明至祭案前,长明拜以天地四拜,奉香于前,随后,身侧女侍跪拜于侧,奉以祭酒,长明饮罢,女侍再进果盒,长明执箸吃罢,又拜以天地四拜。
拜罢天地,礼官再请长明起身,长明望向司空岁一笑,双手执于额前,屈膝向司空岁叩拜,司空岁退后一步,跪在长明面前,伸手轻落在长明交叠的双手上。
长明惊睁大眼眸,膝下一沉,一下同司空岁相跪,愕然看司空岁:“师父?”
长明以司空岁为长,现下司空岁本应当受长明四拜,沈氏与李翊同是一怔,裴修沉默看着,李示廷隐约猜到些什么,低了眼眸并未有出声。
“你不该拜我,不要拜。”司空岁立刻扶长明起身。
长明这方还怔着,抿着唇瞧司空岁,她自看得出司空岁这话是认真的,司空岁无意接受她的叩拜,或者说并不愿接受她的叩拜。
“我没有告诫你的话,什么勤勉恭敬听话都不需要。我只希望你此生平安喜乐,绝不要迎合顺从任何人,他若欺你负你,哪怕只是半分,也绝不原谅!
“不用挂怀我,也不用担心这靖国公府,什么都别管,他这般求娶你,便不该让你受半分委屈,他日你们若是感情生变,离了他离了皇家,我们不稀罕这些。
“阿明,不要袒护他半分,你从没有差他半分的时候,永远不要心疼做了错事的男人,心疼混账男人的女子必将万劫不复!”
礼官女侍和沈氏面色惨白惨白,被司空岁这如此放肆不敬得话吓得几要瘫下去。
沈氏惊惶看向外头,不是东宫的礼官便是东宫的侍从,再有便是东宫的亲卫,司空岁这些话在这说,与在长孙曜面前说又有何区别,她不安去看李示廷,却见李示廷神色平静,再看李翊裴修二人,亦是如此。
长明看司空岁许久,才方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执于身前,垂身一礼,抬首向司空岁,正声答:“徒儿谨记师父之言,请师父放心。”
礼官女侍闻此更是一震,沈氏压住发颤的手,李示廷觉到沈氏的害怕,牵住沈氏的手,沈氏这方渐渐冷静下来,挤出一个稍有些勉强的笑。
因着师徒这与众不同的醮戒,令行礼的礼官都怔了半晌。
也不知僵立了多久,神色错乱的礼官才回了神,垂身低首上前:“恭请皇太子妃殿下更换翟衣,等候皇太子殿下亲迎。”
……
李翊再见到长明,是在一个时辰后的昭院,说是见,其实也不然,他与裴修司空岁等人远远立在院中,长明已为君,尊卑有别,大周礼制下,他们只被允许,隔着重重厚重的帷幕与长明相见。
然,重重帷幕后长明模糊的身影,连凤冠的形状与翟衣的颜色都无法辨认。
长明这回仍没有受众人的礼。
*
十月十二晨,东宫。
薛以低首奉以素纱中单,长孙曜抬起双臂,稍一抬眸看向陈炎。
陈炎垂身禀告:“正和殿尚无动静。”
长孙曜大婚,亲迎太子妃前,当于太昭殿醮戒,按礼长孙无境应出席为长孙曜醮戒,但到了这个时候,正和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长孙无境今日并不欲出席醮戒。
虽然朝中都知道父子两人现下关系恶劣,但长孙曜大婚,长孙无境不出席,有违礼制,亦是不认可这大婚,太难看。
长孙曜原含着喜气的眉眼冷淡下来,道:“安排人去一趟。”
陈炎应是,又想应当如何去更为妥当,便听得长孙曜冷淡再道。
“便问,孤的父皇,”长孙曜话音稍停,抬起淡漠的眼眸,“还有没有气儿。”
陈炎眸底微变,面上并未显露过多,低首恭敬:“臣领旨。”
陈炎出去交代,半个时辰后,影卫又回了靖国公府司空岁那方的动静,陈炎听罢,不禁皱起眉头,只碍于长孙曜先前有令,司空岁举动都得呈禀,只得又硬着头皮将靖国公府之事向长孙曜禀告。
这方长孙曜已经穿戴罢九章衮冕。
长孙曜听着陈炎的禀告,手执影卫所记录下书着司空岁于醮戒时所言的密折,九旒冕后的眼眸稍稍一敛,眸色渐深,一声并不明显的冷哼溢出唇角。
“他只说错了一点。”
陈炎瞧出长孙曜并没有对司空岁如此不敬的话动怒,但也并非是全然不在意。
但未待陈炎细品,长孙曜已经掷了密折。
大周永安三十一年十月十二,皇太子大婚。
太昭殿前搥鼓三次后,长孙无境戴通天冠,着绛纱袍,御驾太昭殿,鸿胪寺礼官请长孙无境升座,文武百官盛服叩拜,又由赞引与侍从官导引身着衮冕的长孙曜出帐幕。(注1)
长孙曜于丹陛四拜,由赞引导引,从太昭殿左门入殿接受醮戒。(注2)
长孙无境面色难看,冷着脸坐在高座,目光未有落在长孙曜身上,长孙曜同是面无表情地在礼官的指引下,饮祭酒进果食。
待长孙曜饮罢祭酒吃罢果食,赞引导引长孙曜至长孙无境座前叩拜,这方长孙曜长眸稍抬,冷与长孙无境对视。
高范面上发白,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长孙无境垂眸,睥向长孙曜,毫无起伏的声音极其冷淡的响起:“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注3)
四下都听得出,长孙无境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便是有些感情,也绝不是那等慈父怜爱之意,长孙无境像是为完成个任务般,冷漠地出场,冷漠地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众人都可以想像出长孙无境待会又当以什么模样离开太昭殿。
天家父子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朝中都清楚得很。
众人战战不敢出声,冷汗连连,并未等待,便又闻得同样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
“儿臣谨奉制旨。”
父子二人面无表情行罢醮戒,长孙曜起身阔步而出,又至丹陛四拜,长孙无境面色沉沉,待长孙曜下丹陛便起身大步向外。
高范看得出长孙曜其实对长孙无境这般表现不甚在意,又或者说,长孙曜不屑。
纵然长孙曜面色冷淡到无甚表情,但高范仍能瞧到,长孙曜眸底的畅快欢喜之色,长孙曜今日心情很是愉悦,这是极少见的。
如此诡异地遵循礼制又无甚礼制的醮戒,是大周开国以来碰到的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
在长孙曜与长孙无境离开后,礼部尚书陈寅的身体还在发颤,这般还行什么醮戒,再不曾见过这般的醮戒,无奈高座二人都是那等权势身份,无人敢置喙。
乐作不休,高范低首垂身快步跟在长孙无境身后,只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今日就没了命,前头疾步的长孙无境脚下蓦然一顿,高范屏息瞪目止步,幸而老天垂怜,没叫他把脑袋撞了出去。
高范悄悄抬起眼往前瞧。
长孙无境沉默立在太昭殿前,终还是侧身遥看向长孙曜即将驶出皇城的辂车,久久未收回视线。
那仪仗的队末消失在宫门很久以后,他方见长孙无境垂眸,落寞地回身。
*
听得外间乐作起,卫国公夫人陈氏便看了一眼后头立着的女侍,示意女侍去往昭院准备请长明出阁,她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司空岁稍稍顿了顿,到底是没上前去与司空岁说话。
主婚人由长孙曜定的她与姬承钊,但长明以司空岁为尊长,长明出阁时司空岁自当也是在此的。
姬承钊未也去顾面无表情的司空岁,不多时,东宫仪仗队的礼官进来,同姬承钊行礼,姬承钊还之一礼。
姬承钊见司空岁全然没有动静,想起长孙曜事先说的,不必管司空岁,随着司空岁去,便也不多说,只身阔步出去,待到府门西面站定,面向东面。
待长孙曜出帐幕,姬承钊低首,叩拜行礼,正声:“请皇太子殿下吩咐。”
随后便闻礼官高声答。“皇太子殿下奉制行亲迎礼。”(注4)
“恭迎皇太子殿下亲迎。”姬承钊起身恭敬请长孙曜入中堂。
捧着聘雁的两名内侍与拿着礼单的内侍低首垂身跟在长孙曜身后。
待长孙曜入中堂,陈氏又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司空岁这方也冷淡地与长孙曜行了礼。
长孙曜免了众人的礼。
陈氏喜向女侍道:“迎请皇太子妃殿下出阁。”
女侍方退下,薛以垂身低首上前,请姬承钊夫妇二人退至一旁,两人心中疑惑,退至一旁,便又见陈炎阔步至司空岁面前:“司空先生,请。”
姬承钊夫妇与藏在角落的李翊皆是茫然不解。
但很快李翊便猜出了个大概,大抵是因长明醮戒时,司空岁那些放肆无礼的话。
在陈炎的恭“请”下,司空岁到底是走向了长孙曜,在长孙曜身前两步站定。
长孙曜眼眸稍垂,冰冷的目光自九旒冕下睥向司空岁:“那便好好活着,睁着眼看着,孤与太子妃是如何恩爱白首的。司空岁。”
司空岁沉沉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但与他的只是长孙曜更为冷漠的目光。
姬承钊夫妇错愕不解地看着二人,可便将耳朵竖起了也没听得长
孙曜与司空岁的谈话,因着乐作声,也便只有耳力出众的陈炎听见了长孙曜这一对司空岁醮戒之话的回言。
蓦然又听得一乐作声起,长孙曜眸色一变,收了视线。
薛以向姬承钊夫妇一请,姬承钊夫妇复又上前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各复各位,陈炎再次阔步上前,请司空岁回原位。
因着乐作声遮了大半的声音,李翊方敢凑在裴修耳边小声说话:“你听到太子殿下说的话了吗?”
“没有。”
李翊本以为裴修耳力会稍好些,他低低叹了一下:“问师父,师父肯定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他说着话,眼睛瞅着外头等长明被请来,又低低说道:“你说阿明穿翟衣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没在昭院看到长明身穿翟衣的模样,亲迎这会儿,长明出阁前,是否能见着?
这一回不像方才很快便听得了裴修的回答,许久后,李翊方听得裴修声音极低地哑声回。
“不知道。”
“那就只能……”李翊话说到一半硬是没了声,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他又说错了话,他再没了话,也便这会儿,身着彩衣的女侍女官鱼贯而来。
待看到十七八个女子后,李翊便见长明被重重帷幕簇拥着入中堂。
李翊呆呆看着,使劲抹了几回眼,那帷幕遮得很是严实,完全看不到长明,但这一回他却是不敢说了。
裴修出神望着那重重帷幕,也始终没能看到长明。
饶是姬承钊与陈氏也着实惊到,太子妃出阁必然是要帷幕拥护的,但这帷幕似乎也太多了些。
长明不知众人惊色,那日试翟衣时,她没准长孙曜看,长孙曜答应,却也要求,要做第一个看她穿翟衣的男子,她自也该答应。
她隔着重重帷幕瞧出去,也就勉强看到长孙曜极为模糊的身影,姬承钊夫妇各立一旁,司空岁立在姬承钊身侧。
纵然隔着九旒冕,陈氏还是看到了长孙曜此刻面上眼底丝毫不掩藏的笑意和欢喜。
陈氏很是吓了一跳,这会儿的长孙曜与方才的长孙曜完全不似一个人,隔着那样厚重的重重帷幕,长孙曜必然也看不见长明的模样,可她却见,长孙曜那双含笑的眼睛始终望着长明。
长孙曜在择选宴时,直接动手打废了羞辱长明的人,亲选了长明为太子妃时,她便明白长孙曜必然是极其看重长明的。
可今日一见,心中仍然不由感慨,管他平日里是多无情冷淡位高权重的储君,遇着了喜欢的女子,在喜欢的女子面前,也是个会生欢喜的男人。
哪怕长孙曜上一刻冷漠骇人,这一刻见着了长明,也是个温润君子。
她觉长孙曜像个人了,生了心的人,便知悲喜。
也不说陈氏,姬承钊亦是震愕,平日里最是冷漠无情的人,这会儿竟是这般欢喜开心的模样,方对着那司空岁可也不是这样子的。
他自是知道长明是长孙曜所倾心的人,但没有想到长孙曜会这般欢喜,长明在长孙曜心底的分量不是他所估算的那般。
长孙曜是他打小看着大的,他再清楚不过长孙曜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张冷脸,比他那母亲更为冷漠。
也不能说长孙曜眼睛长在头顶,长孙曜就是冷漠傲慢得瞧不起所有人,长孙曜的眼睛普通人是瞧不到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长孙曜的傲慢,以及在某些时刻感觉到长孙曜赤裸裸的鄙夷,但没人能置喙。
生来高位,又有此等才智,从不需向人低头,亦或是讨好谁,也从不留与任何人情面,那骨子里的傲慢和冷漠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可又叫人羡慕。
这等有权有势肆意自在的人,他也便只见过长孙曜一个,姬神月稍稍内敛,长孙无境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忍,只有长孙曜从没有忍的时候。
长孙曜会直接肆意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夺取自己所要。
这些卫国公夫妇二人也便敢心底说说,当着长孙曜的面,还是一点也不敢显露的。
司空岁的目光也不由得往长孙曜身上放了放。
长孙曜并未去管众人,目光始终望着长明,纵然隔着帷幕也瞧不见人,直到将聘雁交予姬承钊时,他方收了视线短暂地看向姬承钊,姬承钊跪下恭敬收下聘雁交于左右,八拜后又复原位。
因着长孙曜事先有要求,长明出阁时无需受告诫,身为主婚人的姬承钊与陈氏便都没有再说告诫之言。
临着出门,长明隔着帷幕向司空岁行了一礼。
“谢谢师父十数年来的教诲之恩,请师父多多保重身体,万事以身体为重,徒儿这便出嫁了。”
说罢,长明又行一礼。
重重帷幕之下,长明未得见司空岁的面容。
长孙曜视线在司空岁赤色的眼尾稍稍一停,但很快又收了视线。
司空岁背过身,再不敢多看长明一眼,他压着声音尽量毫无异色地平静回答:“去吧,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
姬承钊夫妇默声立在一旁,目及司空岁发红的眼尾,多有感叹师徒情谊深厚。
诸礼毕,长孙曜迎长明出府。
四下跪拜行礼。
李翊悄悄抬起头看去,隔着重重帷幕,他仍没有看到长明身穿翟衣的模样,只看得青色镶红底织金云凤纹的裙摆随着长明的步子轻轻曳动,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金鞋嵌着璀璨的明珠宝石。
他知道裴修也在偷看,他没敢把目光看向裴修,哪怕一瞬,他也没有将目光移过去。
*
待至黄昏时分,长孙曜的辂车方至皇城,内侍官低首上前,于辂车前跪请。
“请皇太子殿下降辂。”
长孙曜下辂车,又有礼官导引长孙曜入一旁帐幕等候长明的凤轿,约莫一刻钟罢,长明的凤轿在乐作声中至皇城,内侍官再引长孙曜出帐幕,跪请:“请皇太子殿下揭帘。”
长孙曜眉温柔如和煦春风,至凤轿前揖一礼,长明这方降轿,不过也未待长孙曜看得长明,长明便又被女官执帷幕掩住。
内侍官请长孙曜先行入皇城,女官执帷幕拥着长明跟在长孙曜身后,待方入皇城,内侍官跪请长孙曜乘舆先行,女官跪请长明再升轿。
这方已是长明今日里第二回升轿,第一回 是自靖国公府舆车下舆,长孙曜请她升凤轿,第二回便是此刻,自皇城外降轿,再入皇城,女官请她升轿。
待长明轿至东宫,女官复又至长明轿前跪下。“启请皇太子妃殿下降轿。”
轿内的长明因着紧张心跳快了许多,她知道这便是到东宫了,起身下轿,又叫女官以帷幕拥护,导引入东宫。
同牢合卺礼设于朝华殿,东宫便自朝华殿外另设帐幕,女官导引长明入帐幕稍作整理,再复引长明自朝华殿外西面向东而立。
长明隔着重重帷幕望过去,便见乘舆先行的长孙曜立在东面面向她这方,即便只一丈之距,她还是没能看清长孙曜的模样,这帷幕委实太过严实了些。
便还未得见长明,长孙曜这方瞧着帷幕后的长明,眉眼间便是极致的温柔,他执起双手垂身向长明揖礼,又复正身望着帷幕。
手执帷幕的女官缓缓撤下帷幕。
长明望着帷幕渐退的前方,身着九章衮冕的长孙曜慢慢出现在眼前,身着翟衣佩戴凤冠的长明也是这方才叫长孙曜看得。
玉旒无法遮掩长孙曜那一双盛满笑意的深邃乌眸,好似石子掷下静湖,泛起层层涟漪不停,他面上的笑便同这落石的静湖涟漪般肆意地漾开,他毫不遮掩、完完全全地显露出他的欢喜,那般大方自然地瞧她。
长明面染薄粉,本还羞窘着,这一刻却也禁不住大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同他笑,凤冠衔落的南珠宝石在彩光灯影间轻轻晃动,珠光彩影投在她雪白的脸上,又添几分柔媚。
行礼的仪官瞧得两人这般模样,一时不敢出声吵扰了两人,可她也不敢误了时辰,便只得出声道。
“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入拜位。”
两人这方回神,两名内侍官导引长孙曜入殿,另有两名女官导引长明入殿。
二人入殿各就拜位,随后仪官道:“请皇太子妃殿下四拜皇太子殿下。”
长明眼眸稍稍一低,双手交叠执于额前,俯身低首触地,以大周最高国礼四拜长孙曜,礼毕抬首,含笑的眼眸柔和地望向他。
仪官再道:“请皇太子殿下还拜皇太子妃二拜。”
长孙曜神色郑重,眸中含笑,双手交叠执于额前,俯身低首触地,以大周国礼还拜长明。
二拜罢,仪官正要出声,却见长孙曜三拜,仪官身躯一震,震愕不敢出声,随后便又见长孙曜四拜。
四下内侍官、女官、宫女之中无有敢出声者。
按礼,向是太子妃四拜太子,太子还二拜,再没有太子还拜太子妃四拜的,仪官心中大骇,虽多有听闻长孙曜极重长明,今日一见还是令她震惊,此刻她自也不敢显露半分异色来,待两人各四拜罢,便再请两人起身升座。
“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升座,行同牢合卺礼。”
长孙曜与长明各升座,两名宫女捧着馔案至二人身前,另有女官上前侍奉,以金爵酌酒进奉与二人。
长明长孙曜饮罢酒置下金爵,女官低首再奉以金箸吃食,长明长孙曜吃罢又置放下金箸,女官再以金爵酌酒进奉与二人,酒罢,又复奉以金箸吃食。
两回饮食罢,女官取红绳系缚的两瓢酌酒奉与长明长孙曜二人,长明手捧瓢抬起眼眸望向长孙曜,对上长孙曜含笑的乌眸,长明面上一烫,慢慢垂下眼眸喝合卺酒。
合卺酒罢,女官再奉以金箸吃食。
两人用罢三次酒三次吃食后,宫女撤下馔案。
仪官再道:“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起身再复拜位。”
待两人再复拜位,仪官道:“请皇太子妃殿下四拜皇太子殿下。”
待长明四拜罢,仪官犹豫了几瞬,到底还是按着礼制说道:“请皇太子殿下还拜皇太子妃二拜。”
这回长孙曜仍是还以长明四拜,仪官心底震愕,面上却不敢失态,跪下正声贺道:“恭贺皇太子殿下、皇太子妃殿下同牢合卺礼成。”
四下同是跪拜恭贺。
贺罢,薛以领侍从请长孙曜退朝华殿更换礼服,饮春领宫女请长明入重华殿更换常服。
两人再见是半个多时辰后。那方宫人来禀长孙曜便来了,饮春垂身低首扶着长明起身,悄悄低了眼眸偷瞧长明。
这番长明洗了妆,沐浴更衣罢,便也就再点了个口脂,平日里长明也几是不上妆的,至多也便是点个口脂,长明肌肤雪白无半点瑕疵,睫毛浓长,黛眉秀美,上不上妆其实都是一个模样,一身红裙更显明艳动人。
长明倒未注意到饮春在瞧她,踢了踢曳地的裙摆紧张立在殿中,双手拢在广袖间,也没待多时,便听得内殿殿门开阖。
殿内还留着好几个伺候的宫人,长明端正立着,目光穿过丝织苏绣屏风看到长孙曜,绯衣玉带,好个神仙姿态。
这还是长明第一回 见他这般颜色,不由得呆呆多看几眼,可随后目光便也移不开了,她的目光随着长孙曜的步子而动,心口撞得越发快。
长孙曜阔步绕过屏风,笑面快步至长明前,人还未说话,倒是先动了手,一把便将长明抱住。
饶是长明都愣了一下,她嗅到他身上沐浴后独有的暖香,碍着还有宫人,她只敢伸手轻轻搭在长孙曜臂侧,旁的便也不好意思。
薛以低首捧着宝盒悄声放在妆台,随即同饮春等宫人退出。
殿门阖起同瞬,长明倏地抱住长孙曜的脖子往上一扑,被他抱住高高托起,满腔欢喜之下,长明禁不住低下头捧着他的脸亲一下,才稍稍离开,后颈蓦然落下一道力叫她往前撞,长明心下狂跳,长孙曜一下狠狠吻住她,回身脚下生风般大步至罗汉床,半跪俯身倏然将她抵在床上,握过她的腰肢。
长明撞在他胸前,长指倏地收力攥皱他肩上的衣袍,灼吻滚下,颈上蓦地叫他重重含了两下,衣袍都生了火丝般灼热,长明呆呆滞住,浑身发麻发颤。
长孙曜握着她的腰压在自己身前,长明虚落在他臂上蓦地手落,又叫他合抱住,他松了她又不离她分毫,抬起头看她的满面羞红,两人鼻尖抵在一起。
他灼灼望着她,喘着气又落着细碎温柔的吻:“长明,孤很想你。”
长明满脸绯红,颤着心口小声:“我也很想你,长孙曜。”
长孙曜胸口震颤,贴着她的鼻尖,握着她带起,细密灼烫的吻落满长明的面颊,衣襟一下被扯开,灼烫滚落在颈侧锁骨下,激得长明浑身酥麻。
长明慌神往外挤了挤,长孙曜收了收劲却没松开她,仰起脸对上她的眼眸。
他收着气息,眸底晦暗汹涌之色却没有收敛半分,抚住她的脸,去亲她的唇,轻轻的一下一下地深入,勾得她心口急促地乱撞,一手落在她腰间佩戴的九州司雨佩,稍稍垂了眼眸,瞧她染红的眼眸,声音又低又沉蛊惑人心般:“饿不饿?”
长明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作何,却也没有去细想他这句话的含义,气息短促地回道:“不太饿。”
腰间九州司雨佩倏然被他扯下丢在罗汉床,长孙曜抱起她阔步向床榻,长明才方落在铺着锦衾的柔软床榻,腰封立刻被抽离,长孙曜半跪下扳过她的身子,他背着光,她不甚看得清他面上的神色,待他低了身子,她才瞧清他眸底骇人的汹涌之色。他哑声:“那晚些再用膳。”
长明脑子瞬间炸开,这下明白,紧张得心都狂跳,勾在足间的金鞋落地,她下意识地屈膝,长孙曜拂下床帐抓着她,搂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到身下,髻上珠石琳琅作响,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她一时呆了不敢动,手僵僵落着。
玉扣搭落声倏起,长孙曜掷下玉带,扯了蟒袍,一下剥了她的衣衫,灼烫的手落在长明腰间露出的一截肌肤,烫人的身体贴了下来,激得长明浑身一震,气血倏涌上来。她很不敢瞧,等着大婚的这三日她一直在想这夜会是怎么样的,她原以为两个人会先坐在床上说话。
他倒是大方地自然地瞧她,没有掩饰分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接,一下探入薄衫中抓着她,去亲她泛红的脖子。
长明猛然僵住,他似乎分外喜欢这般,好半晌她才缓了缓,碰触到长孙曜灼烫的肌肤抱住他的腰,长孙曜呼吸骤沉,握着她的腰往上带,急急扯下薄衫紧握住她的手,吻那一方泛红的雪肌。
长明弓起身子,抱在他肩上,又叫他搂着往身上带了几分,长孙曜撕下长裙拨开她的腿,身子一沉,又激得她浑身战栗,忍不住躲了身子,长孙曜稍稍缓了缓手上的劲,又将她牢牢扣住。
她气息急促,望着他轻轻咬住唇,不敢说话,他低头含住她的唇,由浅至深地带着她,怀里的人不知不觉间柔软得同水一般,长明环抱住他肩,手上戴着的戒指手镯上嵌着的宝石闪耀着异样的光彩。
细密的吻急切灼烫地往下,颈上华贵的宝石项链叫他咬下落在一旁,头上珠钗散了大半,长明乌发凌乱披散,喘着气不敢看他,又不想不看他。长孙曜哑声哄道:“别怕。”
“没、没怕。”长明脸上滚烫,蓦然觉到那一处更为骇人的变化,更不敢说话,她是明白几分的,往日里他又是那般直接却克制的人。她断了断声,愈发低了声:“我只是脸有点烫。”
长孙曜哑声说道:“脸似乎不只是有点烫,还很红。”
他抵在身前蠢蠢欲动,长明脸烫得说不出话,可不服气,又硬撑着说道:“你的耳朵也很红。”
长孙曜大大方方认了,声音愈发低哑:“孤也没想到。孤的耳朵很烫,脸上也很烫,孤同你一样,长明。”
他望着她,看得她脸上红得要滴血,低下头吻住她,握住她的腰,舒展有力的双臂陈在她眼前,长明发颤喘-息着弓起身子,又立刻叫他压下去,双臂环着他又不敢松,看着他近在眼前的浓黑眼眸,脸上蓦地一白,紧蹙起眉,指尖不受控制地掐红他一片肌肤,鬓上斜插着的步摇晃动不止。
她收着气息颤着眼睫望着头顶摇晃的红罗帐,身子又叫他往下一带,也并非是全然的不适,她是真的喜欢他,不经意间碰到他腰间紧实的肌肉,脸上又在发烫,这一个晚上,她大抵没有一刻脸是不烫的。
他不停地亲吻她蹙起的眉,直待她舒展眉眼,才稍稍又放肆一些,注意着她面上的变化,压着嗓子极低地问:“这样可以吗?”
长明心口震颤,手上的宝石在灯火映射下闪闪发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又是满面的羞,可看他认真的模样,是真的在问。
李夫人悄悄与她说,如果觉得害怕抱着他就可以了,夫妻间本是如此,至于旁的,也没说了。他还在等她的话,看着她不动,她这方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可、可以。”
她眉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看着他紧绷的神色,断断继续又说道:“都还好。”
长孙曜绷直的下颔这才稍稍松了一分,拂开汗湿贴在她面上的碎发,捧起她深吻,长明尝到几分滋味,他似带了几分诱哄,声音愈发惑人低哑:“唤夫君。”
蓦地一重,长明一下抓着他的臂弯,急促又收敛着呼吸,望着他的眼眸,并不容易地唤出声:“夫君。”
他掐着她的腰,灼灼喘息喷涌在她面上,乌眸似望不见底的深泉,晦暗却又汹涌,哑声再要求道:“再唤。”
“夫君。”她的手突然被他抓下,沉息喘在耳际,肩上蓦地一阵湿热,灼烫一路向下,心口撞得愈发急,简直快得不像话,可她竟也那般喜欢他。
长孙曜握住她弓起的身子,一下压在身前,掌在她汗湿的玉背。
待到后头长明也没有缓过来,那种说不上来的亲密,夫妻间亲密无间的欢喜不知如何形容,同她想的不一样,但好像又有些像,长孙曜拥着长明伏在锦衾中,急促的喘-息慢慢缓下来,长明叫他裹在怀中,满身的暖,也满身满脸的红,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又或是两刻,又被长孙曜抱着去沐浴。
回来后长明更懒怠得动,长孙曜喂长明用了些膳,将放在妆台的宝盒取来,长明瘫在榻上,想起早前薛以是抱着东西来的。
没待她动,又叫长孙曜搂过去亲了会儿,长明红着脸任他亲近,眉眼间又羞又怯,他将四只宝盒都揭了,长明压着紊乱的气息,烫着脸瞧他又欲躲着不敢瞧他,一想方才更是羞得不敢见他,可又被他抱起,又叫他勾了脸向宝盒看去。
第一只宝盒里头乃是一整套的如同长明眸色一般的宝石嵌金首饰,第二只宝盒中是嵌宝镶珠的玫瑰花与龙凤的金累丝首饰,第三只里头装着一色蒸栗黄的黄玉雕刻的她拳头大小般的十二生肖玩件,第四只宝盒里头的锦缎上齐齐整整放了二十颗圆润的半个掌心大小的南珠。
长孙曜低着眼眸凑到她面前,灼烫的呼吸一沉一沉地吐在她面上,哑声问:“原是想先送你大婚礼物的,是孤失礼了,要不要现在试试这些?太子妃。”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落在她泛红的手腕上,她原戴着的那些首饰在方才行礼时叫他一个个取了,丢了一榻一地。
长明的心止不住地乱跳,满面羞红着很不想动,可瞧得那些又很是招她喜欢,便是此刻再害羞,也愿意试上一试。“好。”
长孙曜这便取了满嵌浅琥珀色宝石的手钏手镯给她戴上,这宝石颜色是同长明眸色一般的,两两一对,一下的功夫长明就叫长孙曜左右手各戴了一只手钏一只手镯上去。
目及长明指上未被摘下的神农针指环,长孙曜压着嘶哑的声音说道:“如此看来这戒指太素了。”
这神农针指环是长明还为燕王时收得的他送的礼物,那时她还为男子,这指环做的便也没有那般华丽,但却也极为精致。
长明趴着身子,低着羞红的脸,取了颗缀着大颗宝石的戒指与神农针指环叠戴在一起,给长孙曜看,声音低哑:“平日里若是要简单些,戴神农针这便够了,要是更为隆重正式的宫宴大典,可以多戴个。”
长孙曜目光落下却是盯着叫丝薄衣衫掩着的痕迹未消的雪躯,只一件丝薄衣衫,还是他穿上去的,他自清楚里头现下并未着任何。
长明觉到他看的并不是戒指,指尖一颤,红着脸低头,长孙曜将那几个锦盒一推抓了人撕开薄衫,长明立刻觉到他的变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如骤雨疾风铺天盖地地来,比先头两次容易,可浪尖上似的,又狠又急,叫人震颤不止,长明抓在他背上,低哑颤声断断续续地说道。“长孙曜,我、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的。”
“明日再看。”长孙曜狠狠含着她,克制却肆意,温柔又急迫,一刻不松地拥着她,不离她分毫,声音嘶哑地低哄,“我们明日再看。”
翌日一早该是两人朝见三长辈,不过正和殿等了半日也没见着人,那方寿仁宫,也是临着午正,才见着两人,长明着翟衣戴凤冠羞赧地立在着九章衮冕的长孙曜身旁。
昨夜长孙曜虽同长明说了,他与太后皇后说过,朝见早上不过来,中午再来,可真叫长明这会儿大中午的才勉强爬起身过来,她当真是头都不敢抬了。
太后不在意两人这般迟,向是冷冷淡淡的人这会儿眉眼也是笑的,柔声道:“晚点没事,不必在意,都是自己人,自家祖母怕什么。”
长明怔怔瞧太后,太后向她一笑,这方才将长明打量一番,玉面透粉,含羞带怯的,竟颇有了两分女子的媚态,这往日里是不曾从长明面上见过的。
她又见长孙曜目光直直地看着长明,那双眼都恨不得长长明身上了,还一点也不遮掩地去牵长明的手,果是成了婚,人前都不避着了,自己选的得他心。
她不由得多打量两人一番,这般模样的新婚夫妻,她在这皇族里,还是头一回见。
长明与长孙曜这方同向太后四拜,手捧腶修盘的宫人跪在长明身侧奉上腶修,长明接过向太后进献,太后微笑颔首,便又有两名宫人捧着案上前,长明将腶修盘置在案,稍稍退了两步,又与长孙曜四拜太后。
待两人起身,这方捧着腶修案的宫人撤下。
太后再道:“赐太子妃醴酒。”
长明又一行礼,接了醴酒饮罢:“孙儿谢谢皇祖母。”
太后唤着徐辛将一早备下的礼取来,不多时,十数个宫人各捧着宝箱出来,因着两人还要去见长孙无境和姬神月,太后也未留两人。
从寿仁宫出来,于礼,长明便该去长孙无境的正和殿。长明想也知道,长孙无境必然不会好脸色。果不其然,长孙无境脸色极其难看,好似是被长孙曜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坐着这被迫受礼。
立在一旁的高范战战兢兢,连呼气声都不敢有,长明这朝见足晚了两个半时辰。
他是知道的太后皇后等人虽然冷淡但少有苛责,也不太揪着朝见时辰,体谅着晚个二三刻钟也是有的,但两个半时辰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长明长孙曜面上并无甚情绪流露,按着礼四拜长孙无境罢,长明自宫人手中接了枣栗盘进献奉与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冷坐高座,一眼看到她颈侧衣襟裹着的那被遮掩的痕迹,拢在广袖间的指掐得泛白,面上异色却一点也没露出,他仍看着长明,只是极其地冷淡无情。
久未听长孙无境受枣栗盘,高范不安瞧去,冷不丁见着长明颈侧那痕迹,面上倏白。
那痕迹瞧着是上过药膏了,还用了粉遮着,在翟衣衣襟边里头露出了些,不懂的人亦或是不仔细瞧是瞧不出的,其实就算没瞧着这,昨夜里两人发生了什么众人当然也都知道,洞房花烛夜,难道还有叫夫妻两个各睡各的吗。
可瞧到这,再想两个人迟了两个半时辰,高范便也不敢再想,不说皇家,高门大户家的,年岁大些的公子身边都是常有些个女子伺候的,到了大婚正式娶妻时,必然也不是那等没尝过滋味的。
可若是什么都没尝过的初尝了滋味,又是这等心爱的,这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怎舍得放。
他不是男人,可他是跟在长孙无境身边二十几年的侍从,所以他知道长孙无境能想得比他更明白。
长孙曜冷声:“父皇”
长孙无境置若未闻,目光都未予长孙曜一个,仍是冷坐不受枣栗盘。
长明知道长孙无境不认她也正常,不管是出于她的出身还是她现下与长孙曜同他敌对,长孙无境都不可能认她,只是这按着礼她该来拜见长孙无境。
她正正为难如何办才好时,长孙曜自她手中接了枣栗盘,推于长孙无境案前,哐当一阵声响,大半枣栗蹦跳出来落在案上玉砖。
四下伏跪不敢言。
长孙无境这方抬起冰冷的眼眸看长孙曜,他靠在椅背,仍没有有半分的好脸色,冷着脸无情地吐出两字:“高范,赐酒。”
高范颤抖起身,脚下打颤,白着脸去斟酒,或者说斟茶,这并不是什么醴酒甜酿,不过一杯凉水罢了,皇族新妇朝见,长者赐下醴酒与新妇,是为认可,而这一杯冷水算什么,长明喝在口中应当就明白了。
不认。
长孙无境不认。
他低首垂身捧着金爵向长明,没待长明接下,长孙曜先出了手,他一骇,又跪了下去,随后身前便洒下这一杯凉水,他没敢动,只听得长孙曜冷声说道。
“敬以天地。”
高范其实也想过这个可能,以父子二人现在的关系来说,长孙曜必然不可能让长明在正和殿吃下或是饮下任何东西,长孙无境自己应该也想到过这个可能。
长孙曜掷了金爵,又向长孙无境,冷淡地唤了一声父皇。
长明长孙曜离开正和殿后,蓦然又是哐地一声,长孙无境摔下枣栗盘起身,阔步离开的同时一脚将那枣栗盘踹开,枣栗滚得满殿。
高范望着那乱跳的枣栗,心紧紧揪起,不只是害怕。
那方长明长孙曜出了正和殿便将长孙无境抛在脑后,长明浑然不在意长孙无境的不认可,到了姬神月这处,照着在太后那一般,与姬神月行了拜礼,奉罢腶修盘,姬神月照例赐下醴酒,又赐十数珍宝。
姬神月向是不爱笑的,这会儿见长明面上却是少见柔和,她淡淡打量长明长孙曜一番,目光又落在长明身上,淡声道:“今日不留你们用膳,我与姨母的赐宴会直接送到东宫,正和殿那边不必管,正和殿便是送了,也不必吃。”
长明这便知她在正和殿那受了冷待,姬神月是知道,两人见罢姬神月,才方回到东宫换下冕服翟衣,寿仁宫与坤怡宫的赐宴随后便到。
除了按照礼制所赐,余下都是二人爱吃之物,太后与姬神月各赐了补汤,长明瞧去,太后赐的是人参鸡汤,皇后赐的茯苓蜜枣花胶汤。
长明平日喜甜,便盛了皇后赐的茯苓蜜枣花胶汤,长孙曜平日不爱甜,她便给长孙曜盛了人参鸡汤,原还留了人伺候,长孙曜给屏退了,如此也就两人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她倒不在意,她惯不需要人伺候着用膳,也乐得就两个人在一起。
长明才方喝了一口汤,觉到长孙曜在看她,握着喝汤的玉勺愣愣看去,正对上长孙曜暗潮汹涌的乌眸,怔了怔,长孙曜凑到她面前笑,亲她一下。
长明抓着玉勺一呆,面上倏红,椅案蓦地一撞,长孙曜一把抓了她拽下她腰间的九州司雨佩扣下。
长明下意识地松了玉勺抱住他,跌跌撞撞间叫他抱起撞开内殿殿门,才方入寝殿,殿门又叫他背抵着撞阖,衣裙立刻被剥了大半,落下拖曳一地。
长孙曜阔步撞开珠帘打起帐幔,长明落在锦衾仰起脸,长孙曜半跪俯身,胸前蓦地一凉,激得她浑身一颤,她扯下他的衣袍系带剥下雪色中衣,抱住他赤-裸-灼烫的身体,咬在他肩上,他立刻握过她腰抵在身下,咬开华贵的宝石项链,一下含在她雪颈用了力。
虽然往日里长明也少在府里,但这回与以往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长明出嫁,这靖国公府便算得是空下了,奈奈呆怔怔地坐在玫瑰园,瞧着昭院檐下还挂着的红绸彩灯,她看得出神,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奈奈姑娘。”
奈奈惊转头去看,便见徐束笑着立在后头。
待奈奈同徐束回了自己的院子,徐束便叫人抱了一只箱子放在案上,说道:“这是太子妃殿下赐的,叫我准备了给你,原是昨日就该给你的,但昨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大婚实在是忙不过来。”
好在他知道奈奈是好说话的,奈奈并不是那等会欺负难为人的人。
奈奈愣了愣,还不甚明白:“没事,这是?”
长明这番大婚才完,府里还忙得很,徐束要处理的事太多,便简单说道:“太子妃殿下给你买的宅子地契和太子妃殿下大婚另给你的赏赐。”
他说罢又说两句不好意思,便赶着出去了。
奈奈将人送到院门口,回身入了房,呆呆立了半晌才揭了箱盖,入目赫然满眼的黄金。
奈奈瞪目捂住唇,吓了半日颤抖拿起契书。
长明叫她去选宅子,她便在东城挑了座一间厢房的半开院子,京中宅邸贵得骇人,即便是这一间厢房的半开院子,价格也极高,长明买了这宅子与她,但又另在离靖国公府两条街的清乐巷置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她手上这会儿便是这两座宅子的契书。
契书之下是长明留的信函,奈奈目及最后一行,长明叫她收着钱与宅子,给自己留个底,成婚前别告诉任何人,成婚后可与齐温言坦诚相告,齐温言若心生异心,长明会处理,奈奈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方徐束匆匆赶到鬼缪院中,一抬头便见着鬼缪坐在墙头喝酒很是一怔,朝着鬼缪喊道:“鬼缪公子,我是来给你送太子妃殿下大婚赏赐的,可否下来收赏?”
鬼缪未应,大口喝下一口酒,目光遥遥向皇城。
徐束知道鬼缪这人性情古怪,长明也早有吩咐不必拘着鬼缪,不必管鬼缪,便也不再说,留下箱子便退了出去。
蓦地一个酒坛落地,鬼缪跳下高墙,至徐束留下的箱子前,一剑挑开,目及满箱黄金,顿了一顿。
随后他摔阖箱盖,冷声说道:“抠得一月只给十五两银的女人,这会儿脑袋是叫石头砸昏头了吗。”
长孙曜大婚,东宫上下皆赏,这第二日赏的便是长孙曜近身侍奉之人,一应按着跟着长孙曜的时间赏。
薛以墨何扁音跟着长孙曜十六年,按着一年两千金,各赏了三万二千金,南涂施临是十二年各两万四千金,原在墨何手下,也隶属东宫影卫的飞羽流花,现跟在长明身边的也是十二年,各赏二万四千金。
陈炎同南涂等人一般,也跟在长孙曜身边十二年,却独独拿了一百万金的赏,众人震惊不已,饶是陈炎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众人都是久跟在长孙曜身边的,都清楚得很,陈炎在太子妃还为五皇子和燕王时,多少次冒死替差点死在他们太子手里的太子妃求情,长孙曜这赏是绝对公平的。
墨何想起一桩只有他和陈炎知道的事,当年景山行宫,他们这位主还要烧了那时还为五皇子的太子妃,也是陈炎冒死拦着,死活不让太子殿下烧。
陈炎这赏是该陈炎拿的。
长孙曜也必然是赏罚分明的。
除了远在外州的南涂赏赐暂由薛以先收着,众人的赏都赏下了,再有便是长明身边的饮春。
而那面饮春被薛以叫去,拿得箱盒时很是一怔,看得箱中物大骇不敢置信,颤抖去看薛以。
饮春虽不是长孙曜身边近身伺候的,但如今也是长明身边第一等的大宫女,在长明身边未满一年,却也按着一年两千金赏的。
大典节日赏赐之事向由薛以处理,这回大婚两日处理赏赐,他便见了百几十万金,面对这两千金自是平静:“太子殿下赏的,这两千金尽管收了就是,好好侍奉太子妃殿下,自有你的好日子。”
可不是他说大了,留在东宫,只要是个有用又得重用的,便是外头那等公侯小姐和文武官都是比不得的,他们虽是臣下奴婢,可也靠着自己本事在这东宫立足,每一文每一钱都是自己努力得的。
便说陈炎,今日拿的赏可便是一个相爷几辈子的俸禄,东宫这泼天富贵即便不是他等的,可碰着一点那也是几辈子用不尽的。
他跟在长孙曜身边久了,再清楚不过,长孙曜从不拘着银钱,赏罚分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能做做得好忠心耿耿者重赏,做不好有半点异心留不得东宫,也留不得命。
东宫能予的,是怎也不可能从旁处得的。
饮春压着受惊的声音小声问道:“可昨日太子殿下不是赏过了吗?”
太子大婚,东宫上下宫人都赏了两年俸禄。
“昨日赏的是大家都有的,今日赏的是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近身伺候的。”
饮春听得这话还不敢置信,眼眶一红,激动得死死咬着牙不敢叫眼泪落下来。
薛以也没有瞧不上饮春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道:“大喜事可不得哭。赶紧收好了回去候着,留心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唤人伺候。”
饮春赶紧擦了眼说是,又问:“薛公公,那奴婢什么时候去谢恩呢?”
“太子殿下从不兴这个,你自己知道太子殿下的恩赏便是了,不必去太子殿下那谢恩。”薛以说着又交予饮春另一只箱盒。
饮春呆呆看着箱盒,又听薛以说道。
“太子妃殿下另赏了你两千金。”
饮春浑身震颤,再说不出话来。
长明没使力,随着长孙曜抱了,温暖的浴汤从四面裹了来,她惬意地翻了翻身子枕着一臂趴在玄亘池池沿,禁不住眯眼,不过才翻动一下又叫长孙曜给捞了去,整个人叫他搂在怀里。
长明慵懒地抬起眼眸,长孙曜放大的深邃眉眼便现在眼前,搁在池沿的手也叫他捉了去。
长孙曜低下眉眼,目及浮在长明胸口的绯色香花,登时赤了脸,昨夜里在玄亘池的两次荒唐猝不及防在脑中撞现。
长明叫他看得面赤,想背过身去,又立刻被他更用力的环住,掌在腰际的手越发没有规矩,长明呼吸断了断,昨夜里池中那些羞耻直接的缠绵画面也再一次在她脑中浮现,长孙曜低眸,拉过池岸的羊羔绒毯半落在池壁,环着长明抵在池壁,长明一下明白,脸上身上愈发地红。
她撞在他叫水打湿的胸膛前,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的颤动都叫她清楚感觉到,长明还很不敢看他,低了眼眸容他紧拥。
待饮春再见到长明,已是快日落时,长明自个穿好衣裙才传的她,她午间也瞧得几分,知道太子多宠爱,她晓得长明面薄,便不多看,只恭敬侍奉长明梳妆,待长明梳罢妆,饮春这才感激地同长明谢恩。
长明很是一怔,听得饮春说是那几千金的事,这方明白过来,原赏赐下去,宫人竟是要这般谢恩的,她不甚习惯这个。
“你是我身边的人,我瞧得出你真心对我,这是该你得的,不必在意。”
饮春听得此心中更是无法平静,又激动感激地拜谢了长明,长明再三叫她起来,饮春才起身。
她入宫十年,从一月几百文钱熬到一月八两银子,得薛以提拔到了长明身边伺候,月俸便直接从八两翻到二十两。
而今日两位殿下赏的四千金,足是她一百六十六年的俸钱,是她几辈子都赚不来的,本跟得这样温和的主子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更何况是这等主子呢。
饮春本就那般喜爱长明,如今便是给她那等子世家贵婿,她也是绝不出宫去嫁人的,做人家的媳妇,哪有东宫这般日子痛快,自己的本事赚自己的钱,不求人分毫。
“殿下,晚膳还得小半个时辰,太后与皇后殿下赐下的补汤一直热着,殿下爱甜,不若现在先用碗皇后殿下赐的茯苓蜜枣花胶汤垫垫肚子。”
长明听得饮春这般问,方想起中午太后与皇后的赐宴,她与长孙曜是一口没吃,也就她喝了那一口茯苓蜜枣花胶汤。
“也好,再取一碗太后赐的人参鸡汤给太子。”长明面上微红。
饮春赶紧应下了。
*
又次日长明行盥馈礼,长孙曜带长明略了正和殿,只在太后与姬神月前行了盥馈礼。
再次日,长孙曜携长明谒庙。
两人拜罢先祖,又至襄王与昭王后前,特特多拜了一遍,长明看着两人牌位,蓦然想起襄王陵泉下,抬眸看向长孙曜,正对上长孙曜含笑乌眸,长孙曜执过长明的手合握住,笑对她。
长明忍不住笑,腰间的九州司雨佩散着柔和的光芒。
谒庙礼成当日又恰是十月半,京中请神盛会,入了夜,两人避着众人去城中赏玩。
再次日,文武百官于长孙无境前庆贺,命妇于太后、姬神月前庆贺。
长孙无境赐宴群臣,太后赐宴命妇。
至此,皇太子大婚诸礼方成。
也便长孙无境与太后赐宴群臣命妇这日,长明于东宫设夜宴,宴请司空岁、李翊一家及裴修。
除却司空岁暗下来过东宫,余下众人都是第一回 去东宫。
至皇城外,众人先是下了自家所乘马车,登了东宫的马车,由着东宫亲卫引入皇城,再过东宫之外的六重宫门,待到东宫正门外,又叫早候在此的内侍官与女官请下马车,再登东宫舆车,这般众人才乘着舆车入了东宫。
东宫内十分静谧清幽雅致,纵外间亲卫与内往来宫人极多,但却不闻一声喧哗。
李家虽是大周第一等的巨贾豪族,见惯富贵,这番入东宫却还是大受震惊。
有两特别之处,叫李示廷很是留了留心。
京中过了秋,百木凋零,纵然东宫之内常青之木繁多,但也追着一味常青常盛。
亭台楼阁宫殿错落间,枯木残枝各有其意,可瞧着过去却也并非是一眼一色。
时有三两只珍禽不惧宫人行者在枫叶堆里打滚,更是鲜活可爱,再仔细一瞧,便见那些可爱小兽颈上都是带着小金牌的。
亦或是从金黄的银杏叶底瞧见那么一两抹绿意嫣红,用尽玲珑巧思,撞得人眼底一亮。
除罢这些秋日盛景,那等青翠繁花盛放之景,违着时令青盛嫣红的可爱花草也不少。
这便是其一。
而那错落随意生长在古树山石水涧处的各种名兰便为李示廷留心的第二处。
长孙曜喜爱兰花不是秘密。
故而在东宫瞧得诸多名兰李示廷也不奇怪,但数量这般大,还是生在东宫四处,就叫他不得不叹,那等外间几不得见或是外间不得的稀世兰花在此只同寻常花草般栽种。
他亦是颇爱兰。
京中不似南地那般适合兰花生长,在京中养兰,大多兰花都不适合养在外头。
这兰花,天热了不能晒,雨大了不能淋,天冷了不能冻,京中夏日炎热多暴雨,冬日多霜雪,要叫这般多的名兰顺着京中的天儿生着,真不知要费多少的精力。
虽有些兰花可经冬雪,但更多的名品兰花不耐严冬,越是难得的兰花,越是娇贵难伺候。
这会儿已入初冬,天儿越发冷,不耐严冬的兰花便都需得搬入暖和的殿宇中。
而他们一路舆车,便见得这些错落生在古树下奇石间清泉旁的兰花,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挖出,另种入玉瓷中。
他若没有猜错,那便是侍奉兰花的宫人在备着这些兰花入殿过冬。
他不禁向身旁随侍的宫人问一句。
那宫人和善解答道:“如李公所言,这些兰花确实是备着入殿过冬去了,往年里是早半个月便入殿了,今年是因着太子殿下大婚,这才延了半月。”
纵然猜得大概,李示廷心中还是不免惊叹,这般大数量的名兰,其间所费难以估算,他又问道:“是一贯如此吗?”
宫人再答:“一贯如此。养在各园各院的兰花都是记在册上上了画,各有宫人瞧着天侍着。”
这般是为了长孙曜在宫中行走时能随时观赏兰花,纵然长孙曜的书房寝殿各侍养名兰不少,但殿中的是殿中的,园中的是园中的,不管东宫有多少的名品兰花,每一株都是这东宫的小祖宗,是长孙曜的心头爱。
李示廷听得这话,心中却不禁想,便是叫人一直盯着,可碰着那等来得急的暴雨霜雹,忙了手脚时,岂不糟蹋了这等宝物。他不由再道:“只是这风云变幻难测。”
宫人也听得出李示廷的意思,态度谦和,温声再道:“李公这话不尽然,风云变幻也可预测。钦天监每日会送呈第二日的天象文书到东宫,若有什么暴雨霜雹,侍兰的花匠都会先备着,便是偶有些头日没预测到的,临时观测到的气象变幻,钦天监也会及时来通禀。”
李示廷闻此一愕,心中称奇,果是东宫,旁处可不得比。
这宫人也瞧出李示廷颇喜爱兰花,便又说道:“太子妃殿下设宴的长华殿内亦有众多名兰,李公待会儿便可观赏。”
这番宫人李示廷交谈,沈氏和李翰荣宁倒也认真听着,余下几人一声不吭。
待舆车行了半个时辰,众人方至长华殿。
虽并非都是高高兴兴来赴宴的,但司空岁裴修都是能藏着事的,面上一分异色都没显露。
李翊也没有露出端倪,但李翊便是掩藏的再好,还是在不小心时露出一瞬的异色来,他没有办法不想司空岁与裴修的事,偏他这一瞬的不对劲叫沈氏看到了。
下舆车时,沈氏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拉了一把李翊,低声安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要过多留恋,太子妃殿下已有了这等好前程,你该替太子妃殿下高兴。”
她黯然想起长明大婚那夜,李翊那般沉默难受的拉着裴修跑去喝了一夜的酒,后知后觉才恍然西陵夜宴那夜,她这孩子怕不是真的开心长明被选为太子妃,而是假作开心掩着心底的难过,她这孩子其实也是喜欢长明的。
可叹,年少时的喜欢是最难以放下的。
她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她这从小不经挫折的小儿子,到底是如何强迫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看着长明醮戒受礼的,又是如何忍心看着长明出嫁的。
李翊听得沈氏这话懵了半晌,不解看她,说:“什么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我与阿明也是最最好的朋友兄弟,我自是替阿明开心的。”
沈氏听了这话,又惊又怔,赶紧叫他止了话,愈发低了声:“这些胡言乱语千万不要叫太子殿下听得了,也不可乱叫,那是太子妃殿下,你该尊称为殿下,在东宫,万不可失了礼。”
李翊蓦然滞住,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殿下。
便还是长明,那也是太子妃殿下了,是长孙曜的太子妃,便是长明并不自居高位,然,礼制之下,君臣有别。
这是横跨在他和裴修司空岁面前的,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脚下好似灌了铅般,重得难以前行,突然本能的抗拒进入这,长明设夜宴款待众人的长华殿。
第158章 开心吗
听到外间起的叩拜声, 原还赏着兰花的李示廷收了心思,望向立在不远处的司空岁裴修李翊三人。
印象中那三人好似从进长华殿到现在一直都立在那一株瑰丽的红色兰花前头,没有动过一下, 也便这会听得外头的动静,三人才方转了身来,三人面上神色不尽相同, 可不知为何硬叫李示廷看出三张苦脸来,李示廷很是怔了怔。
沈氏轻轻拉了一下发怔的李示廷,这方李示廷回过神来, 向入殿的长明长孙曜叩拜, 几人还没跪下去, 长明的声音先传了来。
“不必行礼。”
长孙曜的声音随在后头说免礼, 众人这方小心地收了动作,但随后又是福身叩谢长孙曜和长明的恩典,叫长明很是一怔。
李翊偷偷看向长明,几日不见,长明还是先前的模样,他心中这般想罢又觉好笑,也就几日不见,长明还能大变个样子吗?
可他再看着长明, 又好似她真的有些不同了。
长明雪白透粉的精致面容上含着笑,乌发如云,宝冠凤翘衔珠嵌宝, 髻边簪着两朵盛放的玫瑰, 一袭质地柔软的修身洒金红裙轻轻曳动, 腕间颈上戴着一色的宝石首饰,那宝石是同她眸色一般的浅琥珀色, 整个人耀眼得好似在发光,如此华贵又如此明媚动人。
想了半晌,他终于想明白长明哪里不一样了,是她身边立着的人,令她很不一样了。
而此刻长孙曜便立在长明身侧,低着眼眸瞧着长明。
他虽不能瞧得长孙曜眸底是何情绪,但觉长孙曜那是笑着的,不过这必然是全然只对着长明。
一种无形的威压莫名地冷峻深沉地压了下来,浑叫人不自在,迫得他收着手脚。
哪怕长孙曜什么也没做。
可只要长孙曜立在这殿中,这殿中就是浑然不一样的,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不得不注意每一句话的言辞语气,注意着每一个动作的声响幅度。
长明时刻感觉到殿中这种奇怪的透着惶恐的紧张氛围,几次想缓解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却仍没有成功。
宴罢长明亲送着众人出殿乘上舆车再回了长华殿,长孙曜还坐在高座,闻声抬眸向她。
“孤在这,令他们很不自在。”
长明一顿,想起送众人出殿,众人那种离开长孙曜视线范围后突然的松弛感。
她原是想着赐宴只裴修一人有,便请大家来东宫,她既在东宫设宴,又觉她一人宴请似乎不太合适,可却没考虑到他们会害怕长孙曜,上朝都没这么沉闷的,要是不说谁会觉得这是夜宴。
从始至终只有司空岁是平静淡漠的,便连裴修李翊都是绷着的。
“是我没考虑到这个。”长明回到长孙曜身边坐下。
长孙曜握过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眸默了片刻后,方问:“你是否会因为孤改变了你的一切,而觉得难受。”
长明惊愕于他这般直接又犀利的话。
是的,全然不一样了,她还是她,但他也还是他,她与他都没有变,但她的身份却因为他不同了。
他并没有没有摆储君架子。
其实往日里他也没有什么摆架子的时候,只是因他是太子,规矩礼制都在这,无形之中就给了人一种距离和威压,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随意,而她作为他的太子妃,已经成了同他一般的存在。
他的性子也本就冷淡,不亲近人,他虽知道今夜赴宴的众人都是谁,但众人于他来说也只是陌生人罢了。
众人敬重他但也畏惧他,这私下的宴会不比宫宴,人少大家拘着礼,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聊天,和他也不能聊,吃着饭都不敢出声。
她明白他永远都是这个身份,乃至帝王,他本就是如此出身,本就是这般模样,总没有说因为她,就要改变自己。
他本就是该如此的啊。
他便是该如此的。
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去同人称兄道弟,同人推杯换盏的欢笑,去做一个容易叫人亲近的人。
他也不必如此,他不必成为普通人。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既然答应这婚事,愿意同你成亲那便是什么都接受。”
长孙曜坦诚:“孤果然恶劣,孤喜欢所有人与你有距离,只能仰视着你,不可靠近你,喜欢只你同孤一般身份,喜欢你只属于孤。”
这话听得长明一怔。
长孙曜却还是实诚:“孤不想对你有所隐瞒,这便是孤心中的话。”
长明有几分无奈但又不得不承认,低低叹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同他笑:“好吧,就算你如此恶劣我也还是喜欢你。”
长孙曜笑将她一把将抱起来,惊得长明一吓,赶紧拍着他松手,自己站好了。
“只是觉得夜深,该带太子妃回寝殿歇息了。”长孙曜笑着轻声道。
长明面上倏红,转了身向殿外去,长孙曜跟在长明身旁,两人并肩走着,待回了重华殿,长明又说着要卸妆发打发长孙曜一个人先去沐浴更衣,待他出来才独自一人去了浴室。
长孙曜一人独待了半个时辰后,方听得动静,侧身瞧去,便见得一道雪色从浴房那扇殿门飞快窜出来,她跑得快,柔软的衣袍袖子叫风荡起,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没待他多瞧上两眼,长明突地轻嘶一声,缩起一只赤足回身看。
入了冬,殿里已经烧了地龙,赤着脚着实烫人,她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跳回去穿回跑丢的丝履,不过才方跳出一步,腰身蓦地落下一道力,她回头瞧到长孙曜的同时,已叫他拦腰打横抱了起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长孙曜哭笑不得,将她抱回床榻。
长明面上微红胡说道:“我想快点见着你。”
她落了榻才发现他竟没有穿鞋,赶紧弯了腰将他两只脚拽上床榻。
“竟是这般。”长孙曜听这话忍不住笑,配合地收起腿又说,“没烫着,孤没那么容易烫伤。”
“你又不是个皮粗肉厚的,可不得仔细点。”长明仔细瞧着他两只足,白里泛红的,倒没见着烫出泡,或是哪里红得重,她轻轻按了按他的脚,柔声,“瞧着是没事,疼不疼?会不会火辣辣的?”
“真没事,不疼,不会火辣辣的。”长孙曜回着话捉着她的脚看。
“我也没烫着。”
长孙曜仔细瞧了,虽确实没见着烫坏,却也没松手,捉着她的脚在掌中,又笑着问道:“如果真这么想见孤,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的话,那为何不让孤一同沐浴?”
长明面红,悔恨方才的胡言乱语,抽回脚往榻里头一翻,趴在柔软的锦衾不回话。
长孙曜靠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偏还瞧着她要她答。
长明叫他看得不好意思,越发埋了脸下去:“总不能每次都一起洗。”
“孤喜欢。”
长明埋了脸不应,他有时候真的是过于诚实了吧,随后又听得他说:“待会一起洗。”
她面上绯红,抬起头瞧他也不是不瞧也不是,她正羞着,没设防咯吱窝那突然叫他挠了起来,痒得她禁不住大笑躲开,可床榻便也这般大,能躲得哪儿去,是以,还是叫他捉着没逃下床榻去。
她不得不赶紧求饶道:“好了好了,别挠了,我知道你喜欢了,不用你说我都知道。”
长孙曜手一收,又拖了她的身子过来,长明仰躺在锦衾上戛然止声,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瞪着他浓黑的眼眸,一下没了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她面上又迅速烫了起来,长孙曜笑搂住她,不让她躲,吻向她柔软温暖的身子。
长明拱起身子推他,反将他摁下去,他也不认捉着人往身上带。
“好啊你——”
两人打闹起来。
长明一下被剥了衣裙,他扯松绯色的抹胸,直接探了进去,活蹦乱跳的长明身形倏地一僵,身上迅速染了一层薄粉,抵着他躲不开,又被他搂住抓着。
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寝衣敞开,露出线条分明的紧实肌肉,看得她愈发不好意思,偏他这会儿还说话。
“帮孤把衣服脱了。”
明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没半分混账的,可在这般时候真算不得有半分的正经,长明羞得半晌接不上话,抓在他肩上,一咬牙故意道:“哥哥干什么呢。”
长孙曜动作一顿,敛起眉眼抓着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这个时候,你喊孤哥哥?是孤太小瞧你了。”
长明挣不开他,又喊一句哥哥。
长孙曜立刻抓着人翻过身,一下叫长明说不出话来,长明贴着他灼烫的胸膛,颤得足尖绷直。
他拨开她汗湿的发,握住她发颤的长指摁住,烫人的吻落在她颈项。
长明深深感觉到他的恶劣强势,断断续续的喘-息吐出唇,听得自己都面红耳赤,颤着身子咬住唇。
他压着嘶哑的声音说道:“哥哥叫了便叫了,但可得记着孤说过的话,既叫了孤哥哥,便只准叫孤一个人哥哥,不然孤不饶你。”
长明将绯红的脸埋了不理他,越发不敢出声,破碎的声音全埋在锦衾中。
“别怕,只有孤听得。”他很是耐心,说着这几日重复说的话,哄着她却又叫她受着。
长明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想装着什么都没听到,可他偏又不如她意,将她翻过来抱起,缓了动作瞧她的满面绯红。
受不了。
长明当真受不了,可见他亦是满脸满身的红,这方才忍住羞,望着眼前放大的深邃眉眼。
灯火昏黄,帐影朦胧,两人瞧着对方一时都没说话,炽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狂跳的两颗心抵在一处,长明眼睫颤动着垂下,落在他颤动的胸膛,这下谁也不说话了。
他低下眸狠狠含住她的唇,心口急撞,她搂住他的脖子,抓得发紧。
*
大婚后第六日,长孙曜陪着长明回门。
长明去处理些事,这会儿也便长孙曜,陈炎从昭院外进来,到了书房来与长孙曜回话。
“禀太子殿下,司空岁一直在暗中看着昭院。”
昨夜夜宴结束后,司空岁明面同众人离开,也在暗下折返东宫,试图潜入东宫。
司空岁的意图叫长孙曜挑明后,已大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不管不顾了,陈炎不能理解司空岁为何对长生蛊有这样深的执念,甚至能令司空岁为此置长明于不顾。
力量对司空岁来说,就真的这般重要吗?事到如今,只为力量实在难以说服他。
如果还值得让陈炎说上司空岁一句好的便是,司空岁现在还没有当着长明的面直接向长孙曜动手。
长孙曜起身至窗台,眼眸一压,冷向丛丛玫瑰后,对上那一双冰冷的眸子。
*
鬼缪不敢置信低下头看着立在院中的长明:“上头风大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长明仰着脸朝鬼缪大声说,“我想请你保护我师父。”
鬼缪一下沉了脸,跳下高墙,拧起眉走向她:“你是不是对你那好师父有什么误解?你难道忘了你师父叫司空岁?!”
“不是,我、”
鬼缪不待听她说完,打断道:“我是武功高强,但你师父两剑就能戳死我,司空岁是司空岁,他的名字就和普通人完全在一个层面上,他每次看到我都恨不得杀了我,你让我去保护他?你知不知道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靖国公府待着,这条命都苟得艰难。”
枇子山那一回,他伤了她,他这梁子便同司空岁和长孙曜结下了,那两个男人时刻恨不得杀了他,一个那般武功,一个那般权势。
“不会,师父答应过我,不会杀你。”
“你可真是个天真的蠢货啊。”鬼缪倚墙笑她,她当司空岁是怎成名的?处理人来连他们岸岛都自愧不如,不过想司空岁在她面前那模样,似乎也不能全怪她这般天真。
长明眉眼骤然一沉。
“当我没说。”鬼缪摆手避开她的视线,在她面前果说不得半句司空岁的不是。
“我师父不管再怎么厉害,他毕竟只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鬼缪一声哼笑,鄙夷向她,这算什么,徒弟眼里出什么?血肉之躯的普通人?司空岁哪算什么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长明自能瞧出鬼缪的讽刺,可既是请他办事,自也得忍着。
她继续说道:“我就是知道我师父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武功高强不需要人帮,但现在京中情况特殊,我不放心他一个人,我也知道与其说武功,你的耐力和追踪能力更强,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以在危急时候帮我师父一把,你开个价,不论多少都可以。”
“我不接这个活。”鬼缪冷了脸下来,“我是应了你做靖国公府的护卫,但只是应护你一个人,旁人与我无关,你不带我去东宫,我就在这吃吃喝喝,吃喝够了就走,这京城真够没意思的,你那个师父真够讨人厌的。”
碍着到处是东宫的眼线,那句长孙曜也真够讨人厌的,他没说出口。
长明愣了好一会儿。
“我师父一点也不讨人厌。贸然开口是我失礼了。”她说罢转身。
眼瞅着她要走,鬼缪又喊住她。
长明回身看他。
鬼缪默立片刻,说:“你真不带我去东宫?”
“是。”长明淡声,“你是江湖人,不会习惯朝堂深宫。”
“那你习惯?”鬼缪问。
“我不是江湖人。”长明回着话,转了身继续走。
鬼缪立着没动,又听得她的声音从前头淡淡的传来。
“我早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京城已经是我的家了。”
*
在太后那用完午膳,听姬神月说起在九成宫带回来的小豹子,长明不由得想去瞧上一瞧。
姬神月瞧出长明的心思,说道:“不急着回东宫就来坤仪宫看看,这两只小豹养得倒是乖,还不至咬你。”
姬神月既这般说了,长明自是高高兴兴应下,长孙曜虽晚些还要去文渊阁,但同长明先到了坤仪宫。
母子二人立在廊下,看着园中同两只小豹玩闹的长明,那两只小豹子看着凶狠,可长明一伸手就敛了牙蹭着长明贴着不走,竟很是黏长明,长明一下摸摸这只小豹,一下揉揉那只小豹,又将两只小豹抱在怀里,笑得咧嘴。
长孙曜瞧长明那般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姬神月蹙眉瞥向长孙曜,没得长明前哪里见过他这样笑,又看他这一步三回头,走一回回一次的,老半天不走,不由冷着声揶揄:“不知是谁说要去文渊阁,走了三回却是连坤仪宫都还没出去,怎的,是要留下用了晚膳再去不成。”
“母后何必如此呛儿臣。”长孙曜仍笑着看长明,“晚几刻钟去文渊阁又有什么关系。”
姬神月挑眉冷看他,这话倒是新鲜,以往他可是最不喜拖着事不做的,向来是有事立刻做完,能这一刻处理绝不留到下一刻钟,又瞧他这满面的欢喜,眼睛都恨不得长在长明身上。
她低了声淡淡问:“同她成亲就这么开心吗?”
长孙曜毫不遮掩自己的欢喜与得意:“是,儿臣很开心,她是儿臣的。”
姬神月神色一时很是复杂地瞧他,他收了视线向姬神月,这方又说道:“母后,儿臣先去文渊阁,太子妃就留母后照看了,晚些儿臣再来接太子妃。”
姬神月白眼一翻:“你的太子妃是个大姑娘,不是小孩,已经是不必人照看的年龄了。”
长孙曜不以为然:“不,要劳烦母后费心。”
他说罢阔步向长明走去,姬神月禁不住再翻了个白眼,又瞥了过去,便见长孙曜在长明身旁蹲下,抱了一只小豹子到怀里,还不忘腾出一只手牵着人。
姬神月白眼翻得停不下来。
长孙曜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若是喜欢得紧,我们便把小豹子带回东宫去,小豹子大了不至于叫雪宝吃掉,母后也不会介意。”
“那不行。”长明立刻否决道,“既是送了母后的,怎能养得半大了就要回来呢,再者雪宝看到会吃醋的,指不定又欺负这两小家伙了。”
虽然现下这两只小家伙也不小了,但同雪宝比起来,毕竟也只是四个多月的幼崽啊。
长孙曜想起那扑腾的胖雪宝,便是长明逗一下东宫养的鹿,都要气得炸毛扑鹿。
“也罢,那这小豹子便留在坤仪宫,想了便过来瞧,孤这会儿要去文渊阁了,晚些过来接你。”
“不用。”长明笑盈盈看他,“我再玩会儿就回东宫了,就不等你来了,你处理完事早些回东宫,我在东宫等你。”
碍着周围都是宫人,长孙曜没做些过于亲密的事,只是忍不住捏捏她的手:“好,孤会尽早回来。”
待长孙曜离开后,姬神月方到了长明身侧,一下抓起从长明怀里漏出的豹子,抱住怀里这只闹腾的小豹子,看向长明,回想自打两人成婚后,瞧见的两人模样,眸中几分疑惑却又很是真诚地问:“同曜儿成亲很开心吗?”
长明面上腾地浮起红云,无措地摸着怀抱的小豹子,颇有点不好意思看姬神月:“是,我很开心。”
*
韩清芫听说长明在坤仪宫,在坤仪宫回东宫一般都会经过的梅园外等了大半日。
长明见着韩清芫颇为意外,上一回见面,还是她大婚前在靖国公府打马球的时候,今日见着,自然也便一块小坐。
她瞧得五公主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近来天越发冷,怕不是着凉了?”
五公主满脑子都是裴修与长明,僵僵摇头又避了长明的视线:“不是。”
“阿嫣没事,早上姨母传过太医,太医说阿嫣要出来多走动走动。”韩清芫解释说道,又结结巴巴地问,“这半月你过得好吗?还习惯吗?”
五公主闻此面上更是一白,怎么能这么问呢,她给韩清芫使眼色去注意亭外候着的那些人,那些不尽都是东宫的人,还有坤仪宫的寒露,寒露身边那些个怕不都是坤仪宫的,这又是东宫又是坤仪宫的,可不敢胡言。
可韩清芫只作没看到五公主抽搐的眼。
长明随和笑道:“我很好,都很习惯。”
“那太子殿下对你好吗?”
五公主一口气上不来,朝韩清芫一瞪,可韩清芫压根不看她。
长明点头再答:“他对我很好。”
韩清芫瞧她这满脸满眼都是笑,一点也没有作假,这方放心许多,可想前几日荣昌侯府时遇着的事,心底却也很是烦躁。
“你现在虽是太子妃,可现下那想入东宫的女子多得数都数不来,要注意着,前几日我同我娘去荣昌侯府赴宴,就叫我听得好几个女子在谈太子殿下侧妃之位,都想着太子殿下生辰宴时一鸣惊人,得太子殿下青睐。”
她说到这又低了声:“可别哪日多出两个侧妃美人什么的。”
这些男人就是叫人恶心,一个个的三妻四妾,这个要那个也要,偏长孙曜这种身份,就是长孙曜不要,也是大把女子扑着,她虽很不想承认,但长孙曜那张脸,就算不是太子,也必然是多得是女子喜欢。
饮春听得此,眉头一蹙,这确实是个问题,以往太子成婚,两侧妃美人淑人都是一并纳的,太子殿下虽与太子妃殿下恩爱,不曾有旁的女子近太子殿下的身,可万一呢,可别来几个不省事的叫太子妃殿下糟心。
长明无谓,淡淡道:“哦,没事。”
“没事?”韩清芫不敢置信地看她,紧皱起眉,“难不成你还能答应有侧妃?”
“不答应。”长明摇头,笑道,“我相信他,不会叫我看到什么侧妃美人。”
韩清芫神色复杂,又想那长孙无境、康王、端王一众货色,长孙氏一窝子里都没瞧到个好的,愈发低了声:“男人你也信?皇族的男人你都信……”
“我只信他。”长明倒是明白韩清芫是替她着想的,继续说道,“我知道许多女子喜欢他,或是因他容貌出众又或是因他身份贵重,这没有办法,他就叫人喜欢,我难道能叫那些女子不要喜欢吗,一个人的喜欢是管不住的。
“我虽是太子妃,可也没有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盯着他的,他每日还要处理政务,他是个男人,这种事自然也是看不住的,只能相信他,他要是不自觉,我自也没有办法。”
韩清芫听得发怔,可长明这话说得却也没错,总没有叫长明一日十二个时辰看着长孙曜的,长孙曜是个男人,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长孙曜真要想动什么心思,长明便是一日十二个时辰看着怕也是没用的,这哪里防得住。
可见她这般豁达,真是看的开?还是说长孙曜就真的可以让她如此信任。
五公主赶紧坐到韩清芫身边,又拉韩清芫一把,示意韩清芫别再胡说八道,人家夫妻才成婚半月,就叫长明来担心这事,不是叫长明糟心吗,为了避免韩清芫再胡说,她先开了口:“时辰不早了,太子妃殿下应当还要回东宫吧?”
长明瞧一眼天色,起身:“是,那我先回去了。”
韩清芫呆了半晌,又忍不住拉住长明,呆呆说道:“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坐坐吧?我不想你成了亲,就都见不得了,过罢年,我许就回北地了。”
五公主吓得赶紧抓回韩清芫的手。
长明顿顿看二人。
五公主窒息得拼命给韩清芫使眼色,奈何韩清芫就是不理她,还甩了她的手。
“要不过几日,初一、”韩清芫想起初一十五是给太后请安的时间,又改了口说,“初二咱们再一块打马球吧。”
五公主深觉韩清芫真是一点也不见外。
没待长明回答,韩清芫又立刻说:“我已经喊了李翊,李翊已经答应了。”
五公主咬着唇不敢说,韩清芫明明就是临时说起来的,这半个月除了去荣昌侯府那回,韩清芫都与她待在宫里,哪里曾见过李翊。
长明歉然说道:“初二不行。”
韩清芫眼底一下蓄满失望,嘴角生硬地挤出一个笑:“这、这样啊……”
长明靠过来小声说道:“我月事大概初一、初二这两日来,不方便。”
韩清芫一愣,旋即懊恼起来:“我不知道。”
长明笑了笑,道:“这样吧,我们初七过后再约。”
“初八?”
“行。”长明这方又问道,“你只喊了李翊吗?”
韩清芫一愣,一时想不起来人。
五公主掩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颤,说道:“还约了裴公子,原先倒也没定到底是哪日打马球,只是提了。”
韩清芫恍然一拍脑袋,赶紧说:“对对对,还有裴修,哦,对了,陈见萱我也喊了。”
五公主惊愕于韩清芫这信口胡诌的本事。
长明瞧出几分,倒没拆穿,只又说:“行,若是没定场,就去靖国公府打吧,我府里平日没什么人,大家都自在,又都熟悉。”
“好!”韩清芫爽快应了。
几人正说着话,从舒梅门那出来的长孙无境冷不丁地撞入五公主眸中,五公主赶忙示意韩清芫与长明去看。
长明顺着五公主的视线看去时,长孙无境已经过了舒梅门快过来了。
她上次同长孙无境见面还是大婚第二日朝见时,很是不愉快,可这会儿看都看到了,他们便是再不喜对方,也自没有转头就走的道理。
四下伏跪。
五公主行礼:“参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韩清芫虽不甚乐意,可面上到底也没露出异色:“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长孙无境眉眼沉沉,冷冷看着还呆站的长明。
长明这会儿犹豫,是因着在想该称长孙无境为父皇还是陛下,似乎叫陛下是怎也不合适了,这般想罢,她便低眸行礼道:“参见父皇,父、”
“滚。”
四下蓦地死寂。
五公主吓得面色煞白,拉了韩清芫跪下去不敢出声。
高范一众低首垂身屏息而立。
长明戛然止声,抬眸看向长孙无境,对上长孙无境冰冷不豫的目光,她顿了顿,没有再行礼说话,但也未退让。
令五公主韩清芫意外的是,也便只听到长孙无境那一句冷斥的滚,除了这句,并没有听得长孙无境再说什么,长明也没有说话,她们低着头在长明身旁跪着,不知道立着的长明和长孙无境又是何模样。
两人低垂着眼眸,只能看到长孙无境的慢慢靠近的玄色衣摆,韩清芫心底不安,直到那玄色衣摆在身前半丈开外停下,方暗暗松了口气。
长明眼眸这方稍稍一避,没看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眼眸一低,冰冷地收了视线,侧身离开。
高范跟在长孙无境身后,离开前,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一下长明,长明面上无甚情绪流露,并没有害怕之色。
待听不得长孙无境的声音后,五公主韩清芫这方猛地松了口气,拖着冷汗淋漓的身子起身,不管长孙无境和长孙曜如今是谁说话,长孙无境都还在这个位置上,长孙无境还是皇帝。
韩清芫担心去看长明,却见长明神色平静,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显然长明并没有将长孙无境方才的斥责放在心上。
长明向二人笑了一下,淡声:“我没事。”
*
听得宫人禀告,长孙曜已经回来半刻钟,长明颇为意外,没想到长孙曜竟比她还早些回来。
那方寒露等人送长明回罢东宫便也回坤仪宫复命,饮春在重华殿前止步,又给余下宫人使眼色,没备着跟长明进去,长明也不在意众人,自个儿小跑着进了殿去,见着长孙曜在罗汉床坐着看折子,三两下跳着跑过去将他扑抱住。
长孙曜好生惊喜,放下折子搂她坐在身上,眉眼顿生笑:“想孤了是不是?”
候在殿中的薛以立刻低首领着宫人退出。
长明倒没太注意到薛以等人,只听得这话禁不住笑说:“这才多大会儿功夫。”
方韩清芫那般说起,她这会回着话,便也忍不住仔细瞧他的脸,不看倒还好,这一看又觉这脸实在太招人喜欢,他生得实在过于好看,看得她心口突突乱跳。
便是看中他的身份的女子众多,但看中他这脸的女子必然也不比看中他身份的少,他虽是这等冷性子,可却叫那般多人女子喜欢。
“怎也有两个时辰了,想孤不是很正常的吗。”长孙曜低问,“在瞧什么呢?嗯?”
长明不好意思别过脸,却又叫他捏了脸过去,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就这般在眼前放大。
她面上发烫,叫他这看得禁不住诚实说:“瞧你,我要多瞧瞧我这好看的夫君。”
长孙曜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那便瞧着,不要移开眼,孤随你瞧。”
他这说着便不松手。
长明抿唇笑,握了他的手捉下,应着他没移眼,又往他身上嗅,惹得长孙曜笑得停不下来,又奇又疑抓了她问:“这又是做什么?”
“我闻闻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味道。”
长孙曜立刻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讶然意外瞧她,顿觉有趣,又因她这在意,觉得通体畅快,他爱极她如此在意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太子妃竟是担心这个,如何,闻出什么了吗?”
“你身上好香,都是平日的味道。”他并不是平日身上用香,不过他的衣袍都是用沉水香熏过的,殿中平日又惯用沉水香,这轻轻浅浅的沉水香里掺着淡淡的兰木香,便是他身上的味道,而那掺杂的兰木香气是他平日沐浴时所用的香花香露。
“孤只做你一人的夫君,不会有别人的味道。”长孙曜说这话时很是郑重认真。
这话叫长明很是受用,她面上矜持忍着几分,从他怀里钻出来起身去,声音却是瞒不了人的欢喜:“哦,这样啊。”
长孙曜掐回她的腰扣住,一面搂着不放人,一面亲得人面红心跳,低低说道:“若是不放心,耳聪目明、鼻子又灵敏的太子妃可盯紧了孤,便是一日十二个时辰看着孤,孤也乐得欢喜,愿意至极。”
长明这会儿面上通红,闻此心下不由一惊:“你是不是偷听我说的话了?”
“什么话?”长孙曜瞧着她笑,又疑惑道,“孤何时偷听了你说的什么话。”
长明这方一细想,也不该,她身边的人又不是他安排看着她的,也就算是那些人平日也看着她给他传话,那些人是同她一道回来的,也还没有机会见着他,这会儿都在外头呢。
再说她同韩清芫五公主说的那话声音又小,身边人都在亭外头候着,可没叫旁人听去的。
“倒不是。是你厉害得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不过我可没备着一日十二时辰都看着你,你能不能只是我的,全得靠你自己自觉。”
长孙曜捏捏长明的面颊,禁不住的笑:“孤知道了,请太子妃放心。”
长明满意道:“那我去换身轻便的衣裳备着用晚膳。”
“好,孤等你。”长孙曜话虽应着,可也不松手,又亲了好一阵儿才不舍地放了人。
长明面烫气灼,捂着狂跳的心口,踢开用金线绣着繁复绣花的绯色裙摆往里头去,薄青色的纱幔自她身后垂落。
纱幔垂落几无声响,案上金炉青烟缱绻,长孙曜气息还未平稳,指腹轻扣奏疏,慢慢划过薄利的纸沿,眸中不见折上所书,只闻得衣袍窣窣,敛息抬眸,目光灼灼向长明。
长明轻推浴室雕花门扇,不过才踢了丝履,后背蓦然贴上温暖的胸膛,回首一下叫长孙曜狠狠含住唇,鬓旁金簪斜落,长孙曜翻过长明扯开绯衣,灼吻倏然往下,长指急解九州司雨。
雪衣绯裙铺落玉砖,便见玉臂生红羞按雕花扇,冰肌颤。
第159章 两相守
顾婉看到长明愣了半晌, 到底还是顾媖反应快,将顾婉扶到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太后每月只允后妃皇子公主初一十五这两日入寿仁宫请安,上月十五又因着太子大婚诸礼免了请安, 故而这方冬月初一,是长明婚后,顾婉第一次看到长明。
四下看向顾婉的视线并不算少, 那些好奇的审视的,亦或是藏了不明显嗤嘲的目光。
先头被盛宠的贵妃如今只是一个失去恩宠、没有子嗣也没有家族依靠的嫔,身世荒谬的长明却成了大周太子妃, 这两人原还是母女,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 又因种种渐行渐远, 不免让人唏嘘。
在太后身侧的长明其实在顾婉看过来那刻便觉到了顾婉的视线。
她与顾婉上一次见面,是在景山那样的情形下,从景山回来后,她成婚前去过一回毓秀宫,但那次两个人并没有见面。
婚后因各典忙碌,也没有哪条礼法该去拜见顾婉,又因为景山长孙无境和长孙曜的事,长明和顾婉几乎没有再相见的理由。
太后受完众人的请安便叫众人各回宫去, 后妃皇子公主都知道,太后向不亲近他们,长孙曜因着要处理政事没留, 太后便只留了姬神月与长明。
同出寿仁宫的后妃并无上前与顾婉亲近寒暄者。
顾婉一直都是后宫中的异类, 住在与人隔绝的毓秀宫, 并不曾与人交好,但因先头受恩宠, 又因着出身和体弱爱哭的缘故,很受后妃的嫌弃。
这会儿顾婉失了恩宠,亦没有依靠,那些往日就瞧不上顾婉的,这会自然是更瞧不上顾婉,尤其是还叫人看到顾婉同长明那完全没有往来的模样。
七皇子生母,如今这后宫三妃之一的贤妃,瞧着顾婉的眼神便是极不好。
如今正是明哲保身之际,没人多管闲事,后妃或一二为伴,或三两而行,并无人理睬这些,多是避瘟神似的避着顾婉,就是连留下或者慢着步子看热闹的都没有。
走在后头的嘉嫔默声,谁都知道姬神月的脾气,再不敢在这后宫闹事,加之先前被废的宜贵妃柳氏欺人的下场,谁又敢欺人,只不过不欺负人归不欺负人,眼神瞧不起人自也同样侮辱人。
她知道贤妃性子直接,喜不喜欢都在面上,但贤妃并不是先头的宜贵妃柳氏那等人,至多也就翻翻顾婉白眼私下里笑笑罢了,还不至于上前去伤顾婉,私下里的取笑没人管得。
她并不觉顾婉有多不堪,顾婉只是出身没有旁的后妃好,只是体弱有些爱哭,只是生得比大多人漂亮,只是叫众人看到过长孙无境的恩宠,毕竟后宫之中真心倾慕长孙无境的后妃那般多,顾婉如何能不遭人嫉恨呢。
她方在寿仁宫,看到顾婉两次小心翼翼地偷偷地看向长明,但又很快收回视线,顾婉好似觉得那般偷看长明都是极不应该的。
虽然当初长明身世被揭发时顾婉没有出面,但顾婉心底大概也有几分长明,即便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顾婉也是将长明当作自己的孩子养了十几年。
同是母亲,她其实有几分可怜顾婉。
也没待贤妃再多多瞧一瞧顾婉,便有人瞧得被太后留下的长明竟出了寿仁宫来。
嘉嫔微讶,侧身让开,同众人一道向长明行礼。
长明越过众人至顾婉身前,伸手扶住顾婉:“不必行礼。”
四下蓦然死寂。
“我送你回毓秀宫。”
长明声音虽不大,但四下的后妃皇子公主都听得很清楚。
贤妃收了视线,颇有些僵硬地别过脸。
*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毓秀宫门口,顾婉方情绪不甚明朗地道:“不若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长明默了默:“好。”
不过两人便也这么一句,入了毓秀宫两人还是沉默,鱼儿战战兢兢奉着茶。
饮春侍立在一旁,也叫这沉默骇了好一阵。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长明和顾婉两人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自长明身世曝光后,两人的每一次相见她都是在场的。
长明克制但又无数次靠近顾婉,最后还是一次次失望退后,而顾婉似是爱长明的,但似乎又不愿亲近长明,大抵顾婉始终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儿子,甚至是并不是自己的骨肉。
而今长孙无境与长孙曜的彻底的撕破脸,也叫两人之间更为尴尬。
相坐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向对方一眼,两人中间隔着半丈之距,便这般干坐着,案上的茶都放得半凉。
终是长明端盏喝了半杯凉茶放下起身。
没待长明说话,顾婉垂着眼眸起身来,声音微哑:“你要回去了是吗?”
这句话其实也问的多余,长明淡声:“是。”
这方长明话音刚落,外间突然起了叩拜声,顾婉听得这声音倏然睁大眼眸。
长明看顾婉似变得有些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她却一时也说不上来。
鱼儿很是一怔,景山那日,长孙无境同长孙曜谈罢话,长孙无境便离开昭台殿回了光微殿,犹记得那日长明长孙曜离开后,长孙无境待顾婉是那般的绝情,即便重伤之下,也没有叫顾婉亲近一步。
从那以后便是回了京,顾婉也没再见到过长孙无境,长孙无境更没有踏入过毓秀宫,如此算来已经两个月了。
一个男人爱不爱自己,女子应当都是能感觉到的,即便是长久以来不太清醒的顾婉,现在心底似乎也是知道的,只是顾婉还没有承认,还拿自己的身体来逃避欺骗自己。
她偷偷去瞧顾婉,却发现此刻的顾婉好似脑子清醒了那么一点,听得长孙无境,眼底不是一味的欢喜,那双如含秋水的忧愁眼眸,此刻虽流露出欢喜,却又掺杂着不敢置信和难以言说的苦涩。
该如何说,她觉顾婉近来情况越发奇怪,时常半夜惊醒呓语,醒了呆呆抚上一日凄清的琴曲,或是一坐半日的呆滞,这些都是以往不曾有的,但顾媖说顾婉只是身体越发好了,不准她胡言,更不许她说出半分。
她也不懂是不是这般,但见顾婉昏睡的时间较以往少了许多,顾媖似乎是对的,顾婉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脑子也越来越清醒了,只不过也越来越不开心了。
也不过片刻的功夫,长孙无境便阔步入殿,长明只觉才方听到长孙无境到,怎么这转眼的功夫的就见着人了,她想起前两日梅园长孙无境那一个滚,此刻便任凭殿内跪了一地,她也没有向长孙无境行礼。
长孙
无境面色一如梅园那日难看,未理睬众人,只叫满殿跪着,冷冷地看着立着的长明,却也没有因长明的放肆而动怒斥责。
他只是异常冰冷地看着长明。
高范低首不敢出声,怕是因着前两日梅园长孙无境那态度,叫长明觉得这个礼不行也罢。
长明入京这三年他都是看着的,长明对长孙无境一直都是又怕又不怕的样子,长明会害怕长孙无境而躲着长孙无境,平日里能不见长孙无境就不见。
但长明又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即便孤立无援,在觉不公之时,也敢同长孙无境争执大吵,绝不服软,宁去南境也绝不向长孙无境求,除长孙曜外,长明是唯一一个同长孙无境争吵却没有被处理的,长孙曜是因长孙无境无法处理,长明是……
以前是……没有处理,现在是无法处理。
早在霍家案时,毓秀宫就叫长孙无境给了长孙曜,毓秀宫里里外外除了顾媖几个一直近身伺候顾婉的,其他都是东宫的人,如今禁军也叫长孙曜的金廷卫替了大概,这宫中不再是长孙无境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当然,他也知道长孙无境现在就算能处理长明,也绝不是要杀了长明亦或是对长明用以酷刑。
长明并没有叫这殿内的沉默持续太久,她淡淡唤起随身宫人,平静出殿,越过长孙无境身旁时亦没有片刻的停顿。
高范屏息更不敢出,却见长孙无境冰冷的眼眸稍稍一偏,落在越过自己的长明的身上,但也只便是那么一点极不明显的动作,长孙无境没有动怒,没有叫住长明,也没有回身去追寻长明渐远的身影,只是让长明这般出了殿,沉默地立在殿中。
长孙无境的沉默没有长到叫人怀疑,也没叫人看到一分异色,他阔步至一张圈椅落座,阖眸扶额,没允殿中发出一点的声音。
高范自长孙无境额前突起的青筋晓得,长孙无境此刻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顾婉怔怔地去看长孙无境,眸子含着雾气,她似乎是看到些什么不该有的,但似乎也没有看到。
高范见顾婉擅自过去,想叫住却又不敢开口,只见顾婉几没有声音地到长孙无境前,声音极轻柔的响起。
“陛下的身体大好了吗?”
长孙无境倏地抬眸向顾婉,凛声:“闭嘴。”
顾婉叫这冰冷骇人的声音吓滞,可这声音分明又是那般熟悉,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叫眼底的泪落下来,望着长孙无境这冰冷不耐的眼眸颤颤发抖。
长孙无境冷声再唤高范。
高范应声,立刻令众人退下,又至顾婉身前:“宛嫔,请吧。”
*
听得动静,躺在榻上的长明侧身瞧去,没待她起身来,长孙曜已阔步绕过屏风,到了榻前。
长孙曜自榻前坐下,一眼瞧得她面色难看,向外间道:“传扁音。”
他说着话倾身去探长明的额。
“不必。”长明让长孙曜探了额温叫他确定没有发热后,方拉了他的手牵住,“我没事,额头不烫,不必传扁阁主来。”
屏风外的饮春一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不行。你现下的面色极不好,必须叫扁音来看看。”长孙曜柔声回道,又往外间传了一声。
饮春这方听着令退出殿。
见长孙曜如此坚持,长明只好不再多说,只是起身又轻轻道:“我脸色不大好看可能是因为我月事快来了的缘故,多多休息就行了,不必担心。”
她来月事时虽不太难受,但确实也会更觉疲惫些,更叫她懒得动弹,以往为男子时就忍着,现在既是女子也就大大方方躺个二三日歇着。
长孙曜是记着日子,但还是道:“同以往有些不一样,不叫扁音看看,孤不放心,孤会陪你歇着,这几日多注意。”
长明点点头,冲他笑:“我知道,放心吧。”
长孙曜忍不住捏捏她的脸,笑得宠溺又有几分无奈。
不多时扁音便随饮春进殿来,替长明瞧罢,行礼恭敬回禀道:“太子妃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臣为太子妃殿下准备调理的药,请太子妃殿下午膳后服用。”
长孙曜微微颔首,没有立刻屏退扁音,再问:“平日的药是否会影响太子妃月事,令太子妃身体多负担?”
扁音低首垂身,鵲阁的避子药绝不会伤长孙曜和长明的身体,大抵是因着长明月事将至,长明这回又不同往日里轻松,长孙曜才这方担心,便又回禀道:“请太子殿下放心,鵲阁的药绝没有影响太子妃殿下的身体。”
待扁音饮春出去罢,长明方又靠着他说道:“现在可以放心了,我真的没事。”
因着前头琊羽针和金针封穴的缘故,她的身体暂时不可有孕,倒不是不能有孕,只是扁音说若这一两年里有孩子对她来说会有危险,故而长孙曜与她谈,他们暂不要孩子。
两人也便共同决定,孩子的事三年后再慢慢来,每日里两人便一同服用避子药,都是鵲阁一等一的药,她倒是一向放心的。
长孙曜握着她的手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只是我们并非医者,这些事总要医者来说才能叫孤放心。”
长明知道他是心细。
他的眸色稍稍变了变,又说道:“宫人说你亲送宛嫔回了毓秀宫。”
他明白她送顾婉是要叫后宫那些人看得,不要欺顾婉,但只怕她见了顾婉心底便难受。
长明这方明白他脸色为何突然犹豫几分,抬起头看他,顿了片刻后,她淡声:“我没因宛嫔难受,我们只是各有选择,只是选择尊重对方的选择,她若有需要我会帮她,她若不需要,我不会打扰她,我已经放下了。”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并不似假装强撑。
长孙曜垂眸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语气轻柔却又很是郑重:“孤永远选择你。”
*
长明缓缓睁开眼,呆呆瞧了半晌的粉壁,后背贴在长孙曜暖和的胸膛前,觉到肚子上的暖,这方也才反应过来肚子上还落着长孙曜暖和的手,他还替她捂着肚子。
他向来很是暖和,有他在,冬日里都不需要往衾被里塞汤婆子,只消他一块睡着,身旁就是多了个暖炉,脚也被他的身体捂着,整个人上上下下都觉得暖和。
她真的很是喜欢这般,喜欢他这般暖,喜欢他在身边。
觉到怀中的动静长孙曜眉眼略动了动,他稍弓起身子,又将怀里人抱紧几分,下意识地往她脖颈埋,长明还叫他抱着,脖子叫他蹭得发痒,转不过身子,只得扭过头去看他,旋即就叫他翻了身子转过去,长孙曜这方已经抬了眼眸,瞧得长明呆愣愣地睁着眸子,又见她雪白的面上透着薄粉,看着气色极不错,不由得一笑,将她抱在胸前。
昨夜里,长明的月事便来了,一同往日里准时。
“是再躺会儿?还是先传膳,用罢膳再歇着?”
好在殿里也烧着地龙,不至叫她都不敢出衾被,她仰头往长孙曜面前一凑,碰到长孙曜的鼻尖,唇角禁不住翘起,亲他一下:“想起来洗漱用膳。”
长孙曜笑着重重亲她的唇,一手伸出去扯了烘在暖炉上的衣袍入衾被,裹住长明:“好,那我们便起来用膳。”
没待长孙曜长明起身,一早薛以便吩咐人去文渊阁将今日的折子都搬了回来,待两人用罢膳,折子朱笔等物早已准备妥当,如今长孙曜监国,更多事落在了长孙曜身上,薛以叫人搬回的折子比以往要多上许多。
饮春取手炉奉与倚坐罗汉床的长明,低眸偷偷看一眼,两人还同以往一般,长孙曜批阅奏折,长明便靠在一旁看书,待换罢热茶,饮春便悄声退在一旁,同薛以等人候在屏风之外,以便在不扰着两人的情况下又能及时更换茶水等物。
自长明住进东宫后,每月长明月事这几日,长孙曜都不会离开东宫,所有的政务也都搬到东宫来处理,故而两人身边伺候的宫人,不消长孙曜吩咐,自也将诸事准备妥当。
半日过去,饮春换了两回手炉,添茶水糕点时,又悄悄瞧得一眼,长明还在看诸国杂记,长孙曜批了大半的折子。
用罢午膳,两人仍回了罗汉床,长孙曜还于床上几案前批阅奏疏,长明还复在床里头靠墙那面,倚着床案读书,饮春瞧得,长明这方换了一本剑谱,从长孙曜案上取了一支朱笔,时不时圈圈点点。
几束光透过窗纱斜落,薛以隔着光帘瞧去,一个玉面雪袍,一个绯衣娇颜,各执朱笔,好生绝色的一对璧人,恍若神子神妃,很有几分不真实。
他从小跟在长孙曜身边,深知长孙曜这面冷心也冷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冷淡,又因着无人能及的贵重身份和身处皇家的缘故,性子又很是傲慢无情,可这般一个冷性子、傲慢冷漠、从没有耐心和温柔可言的人,对长明却是极尽的温柔体贴。
时至今日,每每看到,他心中还是不免震愕感慨,他以前真的从没有想到过,冷漠无情的长孙曜还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长孙曜将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长明一人,政务再忙,也没有冷落过长明片刻,除了国事剩下的时间都是长明的,不论作何都是同长明一道,永远对长明温声细语,事事亲为。
长孙曜时在处理政务时,就突然抬起眼吩咐,春色甚好,应当为长明添置春衫首饰,夏日炎热,应当为长明添置衣裙首饰,秋日凉爽应当为长明添置衣裙首饰,冬日风寒,给长明做的衣裙得厚实暖和,首饰得配着长明的新衣裙制。
要知道,长孙曜是一个从没管过自己的衣食起居的高高在上的太子,如今竟每日里都念着长明的衣食起居该如何。
他不知道男子爱一个女子应该是什么模样,但他觉得应该就是长孙曜这般模样,不惜一切,不计成本,恨不得将天下都变成一个玩件放在长明手中,以博长明一笑。
而他在长明身上也看到了长明对这份感情的回应,长明平日所穿所用一概只用长孙曜所赠,从未有将长孙曜所赠赐予人时,不管收长孙曜再多的礼物,也不曾随便放置过任何一件礼物。
这样的两个人,真的让人无法想象,还有谁能插进他们之间,这十六年来,他也只看到只长明一人叫长孙曜动心起念,在他看来,必然是绝不会再有一个女子能叫长孙曜瞧上一眼,说句放肆僭越的话,长孙曜早就彻彻底底地陷在长明手中了。
好在,长明亦是如此,被长孙曜死死拿捏着。
两情相悦,两心相守,便是世间第一等好事。
罗汉床上的两人不曾注意到饮春薛以进来侍奉时,那柔和的偷偷瞧过来的目光。
长明手底剑谱看了大半,隐有些困倦,禁不住眼皮子打架。
这方长孙曜还批着折子,长明突然靠了过来,他手上动作一顿,别过脸低眸瞧去,只见长明靠在他肩头,眼皮子一颤一颤的打架,握在手里的朱笔不知何时落在了床上,那本圈了好几个红批的剑谱也在手中欲落下去。
长孙曜呼吸一收,呆呆看她,不过片刻,长明打颤的长睫就轻轻阖起,剑谱轻轻落在裙摆上,她翻一下身,埋在他肩上,浅息徐徐。
长孙曜僵停的指微微一动,轻放朱笔抱过她揽在怀中,长明沾着长孙曜,迷迷糊糊地翻了翻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往下一滑,枕着长孙曜的腿,趴在他身上睡着。
饮春抱着替换的手炉进来,还没待上前,长孙曜头也不抬地抬了抬掌,饮春瞧得一眼,立刻反应过来,长明犯困睡着了,赶忙低首垂身,抱着手炉默声退下。
长孙曜拉过厚毯替长明盖上,他不移眼,低着眼眸深深瞧着长明酣睡的侧颜,禁不住伸手轻抚住长明的面颊,一下弯了眉眼。
第160章 一万颗
长明还在昭院, 没待去马球场,那方去了鬼缪院中和司空岁院中的徐束回来禀告。
“回禀太子妃殿下,鬼缪公子婉拒, 不便一道打马球。”徐束低首候在帷幕外朝里头的长明回禀,他虽是靖国公府的大管家,但长明回府及长明吩咐下去的事, 他都是亲力亲为,亲在长明身前伺候。
长明还对着铜镜束发,听罢徐束这话, 直接说道:“不必如此婉转, 直接把他的原话说来吧。”
徐束想长明也是晓得那鬼缪是何心性, 这话说出来长明都不信, 只得硬着头皮将鬼缪的原话复述:“鬼缪公子说不是杀人的活不要叫他,他对这种没点刺激的事不感兴趣,若是您答应,随着他拿棍子一棍一个脑袋,就自己去叫他,他愿意玩些无……”
长明抓着发的手一顿,眼角微微抽了抽,出声打断徐束:“不必说了, 我知道了,师父那呢?”
“司空先生说不打,但晚些会去观看您的球赛。”徐束恭敬再禀。
徐束这便禀告罢, 那方宫人又入院来说, 李翊裴修已经到了, 就往马球场去。
长明这方绑罢头发,饮春打起帷幕, 长明出幕再向徐束吩咐午宴之事,随即取了球棍出院。
李翊裴修与长明前后脚入的马球场。
听到长明入场的动静,李翊回身去看。
不似东宫夜宴那日的华贵隆重,长明今日的衣着很是简单,因打马球的缘故,即便是这冬日,长明穿得也不甚厚实,不过一件质地较厚的红色圆领长衫,踩着一双褐色鹿皮小靴,墨发全束起绑了个高马尾在身后,便似以往她为男子时的装扮。
长明个高腿长,雪肤琥珀眸,盈盈一笑,眸子都是弯弯的,叫一众宫人拥着若鹤立鸡群。
李翊一时呆了,蓦然觉回到从前几分,不过很快也便叫那些低首垂身伺候的宫人拉回思绪。
待长明近前了,他便也瞧得长明也没戴什么饰物,只手上一个她常戴着的嵌宝金戒,束发的发带也并未镶珠嵌宝,明暗纹非牡丹凤凰彩蝶等物,而是金线绣的麒麟云纹。
“我们之间不要行礼。”长明一下拦了李翊裴修,不准两人行礼。
见李翊神色暗暗小心地打量周遭,长明再说道:“他今日不得闲,就我们。”
说罢话,长明一球棍不轻不重地击向李翊的球棍,又向他莞尔一笑:“虽然是太子妃,但也还是我。”
李翊愣愣看长明,明是不能靠近的,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这方虽放松些,可到底不似从前那般。
他该明白若要三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变,长明需得永远只是顾家长明,永远只是顾家之子,他们三人永远只是兄弟。而从长明为女子那一刻,他们之间其实便已经变了。
如今碍着男女有别,又因着长孙曜和礼法,再不可像从前那般同长明亲近,亦不能三人并肩而坐赏月喝酒,不能一道乘船游山水,也不能再随着他的性子,挤在两人中间挽着两人。
他现在便是连碰一碰长明的手都是不应该的。
可这些也不该是令他难受的事才对,她有这般好的前程和这大周权势最盛的夫婿,是她自己喜欢的人,亦是她情愿的婚事,他该替她高兴。
他豁然同长明笑,猛地抱过裴修的肩,将裴修往身上带,执起球棍回了长明一棍。
长明这方彻底舒展。
裴修愣看长明片刻,但也不过极短的片刻,他垂眸移了眼,瞥向李翊,有几分嫌弃但又扒不开李翊,最后只得由着李翊去。
长明忍不住笑,三人小叙不过一二刻钟,韩清芫五公主陈见萱等人也便都到了场,另有唐淇姬二公子渭南郡王世子等人,再有长明的亲卫等人,分了两队,一队十人,这般也便开了场。
陈见萱只打了半场,便回了看台,并不明显地去看并未上过场的五公主,顺着五公主并不直接断断续续又小心的视线望去,又见得裴修那始终追随着长明的目光。
因着同长明一队,追随着自己队中的主将,并不容易叫人想到旁处去,可那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意还是叫她捕捉住。
她垂眸喝茶,目光落在案上那束盛放的深红玫瑰,一句话也没有说。
*
因着明日是冬月十九,长孙曜不得闲,十八这日自得将政事提前处理,长孙曜知今夜必然会拖着,早遣人回东宫与长明说了,他若是晚归,不必等他。
他话虽是这么说,但亥末从文渊阁回到东宫时,一路上却还是在想,今日太晚了,该如何解释今夜的晚归,她是否会等他。
长孙曜心里念着长明,刚下舆车,便往重华殿,远见重华殿内灯火通明,心下一暖,径直入了重华殿去。
殿内候着的宫人赶忙跪下行礼,也便是这会儿长孙曜才愕然发现殿内无长明。
薛以低眸脑子飞转,早上长明与长孙曜说今日约了李翊和裴修等人去迟山赏梅,京中梅花多要元月才开,虽因太后喜欢梅花,每年初雪时,侍花匠便会用法子催梅园的梅花盛放,不过今年初雪还未至,现下说起梅花,也便只有迟山梅花。
迟山梅花因着山水不同开得早,不必人催,每年冬月初或者冬月中旬便盛。
长明自是问了长孙曜要不要一块去的,但长孙曜今日着实不得空闲,故而长明便是独与李翊和裴修等人去了迟山,午膳不回东宫用,晚膳若是没传信给他就是也不回来用晚膳,叫他也不必回东宫。
长孙曜今日太忙,因着长明不回东宫用午膳,长孙曜的午膳也便传到了文渊阁用,晚膳没得长明来传信,从文渊阁回东宫,这一来一回再加上用膳少说一个半时辰,长孙曜晚膳便也在文渊阁用的。
但现下看长明必然不止是晚膳时没有回来。
也怪不得长孙曜戌正叫人传话回来,也没见长明遣人回话,只是这都快子时了,不免太晚了,本朝虽无宵禁,除了李翊裴修,李家一众也是同去的,裴修和李翊是长明的挚友,但那李翊和裴修毕竟是两个男子……
长孙曜还是一路舆车跑得飞快赶回东宫来的……
他偷偷抬眸瞧一瞧长孙曜,果见长孙曜面色很是……难以形容,长孙曜眉眼间的烦躁压不住,其间似乎有几分不敢置信的模样,此外还有几分不能生气的自我控制。
他大概可以想象长孙曜现在到底在想什么,长孙曜从不容许别人觊觎自己的权利和东西,人自然也是,更何况还是女人。
只要是自己的,长孙曜必容不得旁人看一眼肖想一分,不管怎的,长明必得是只念着长孙曜一人,才叫长孙曜心底畅快。
他跟在长孙曜身边太久了,实在是太清楚长孙曜的性子。
跪在玉砖的宫人低着头颤声:“回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还未回来。”
薛以心下捏了把冷汗,这也不必再说。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长孙曜转身往浴室去,薛以颇为意外但又能明白几分,给殿内伺候长明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令众宫人退出,又轻声传令长孙曜的侍浴宫人,低首入浴室。
为长孙曜宽衣时,薛以又听得长孙曜吩咐。
“太子妃若回,立刻来禀。”
宫人躬身应是,退出浴房交代下去,但直到长孙曜沐浴罢,也未有宫人来禀长明已回来。
薛以战战兢兢伺候长孙曜穿上寝衣睡袍,他虽不敢抬眸看长孙曜,但此间氛围以令他足够窒息,长孙曜什么都没说,不过抬手转身吐息,却叫他觉到长孙曜极重的烦躁,都快子正了,长明还没有回来,如何能叫长孙曜不烦呢。
他低首跟着长孙曜出了浴室,长孙曜眉眼冷淡地取了一册经义坐下,才翻开一页,霍地起身掷下经义。
薛以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地换着一口气,叫长孙曜这一下狠狠吓了一跳,当即屏息跪下。
长孙曜烦躁扯了睡袍掷落,漠声:“更衣备驾,孤要出宫接太子妃。”
薛以低首扯开落在长孙曜脚边的睡袍,起身传人,宫人捧了衣袍外衫赶忙近前,薛以才方取了中衣要替长孙曜换下寝衣,突然听得一声动静从里头传来,长孙曜神色一顿,抬掌转身。
又是一道极轻的金石相撞之声,薛以这方也辩得,是从床榻里传出来的。
长孙曜愣了愣,阔步拂开半落的纱幔向里头的床榻去,倾身半跪上榻,伸手去拉平铺鼓起的暖杏色锦衾,掀开一角锦衾,长明憋红的脸蓦地撞入眼底。
长孙曜动作倏地一顿,错愕看长明。
长明也不出来,就这般露着脸,抓着锦衾同长孙曜笑,腕上两个嵌宝镯子轻轻撞在一起,又轻出一道声响:“你想我啦。”
“都退下。”长孙曜声音倏然一变,呆呆看着她,再开口声音更是轻缓,“何时回来的?宫人说你还没有回来。”
长明笑着伸手抱住长孙曜的脖子,宽大的衣袖落下,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胳膊,腕上嵌宝金镯滑在小臂间:“我酉初便回来了,晚膳没传信叫你回来吃,是不想叫你来回跑。”
她又轻轻说道:“那话也是故意要宫人那样说的,本想着你回来沐浴完上床时发现我,哪里知道你都不上床来的,沐浴罢就看书,书都没翻一页吧就丢,听你都要出宫接我去了,我只得晃一下镯子叫你发现。”
她说着这话又轻晃一下镯子,她方一直敛着气息听着外头的动静,他沐浴完出浴室刚坐下又起来,又听得丢书掷衣的声音,便也明白他这书一页都没翻过去,就压不住气了。
长孙曜一下身心舒爽,痛快非常,却也不说,只看着她笑。
倒是长明瞧得他这模样,很是清楚:“以为我出去与同男子赏花,大半夜都还没有回来,是不是气死了,心里想着接回来了怎么收拾,对不对?”
长孙曜忍笑,扯开锦衾一下抱过她柔软的身子,长明抓着锦衾挡住些,长孙曜不承认也不否认,直待得亲得长明脸红气短才低低回道:“是,孤以为你还没有回来,真的气死了。”
“我知道你会等我,怎么可能晚回,除非是同你一道出去的,不然绝不会晚回。”
“那你定要一直记得孤会等你,不论何时,孤都会等你,孤心眼小,你若不记得孤会生气。”长孙曜十分爱听这话,又要求道,“记着只能同孤出去时同孤一道晚回,记着同旁人出去赏玩绝不要晚了,记着时时刻刻念着孤。”
这话虽很是霸道,但长明一点也不恼,她喜欢长孙曜这诚实坦然有话直说的性子,他这小心眼她是极爱的,她若真是和男子出去玩到大半夜都不回来,他不生气才是奇怪了。
“孤今夜不是故意晚回的,确实有些事拖不了两日,明日又不得闲,故而今夜紧着时间处理了。”他解释道,禁不住落下一个又一个灼烫炙热的吻。
两人成亲月余,长孙曜也便这一日晚回,长孙曜基本是半日处理政务或者上朝,午后几都在东宫,就算有时忙午后还需得在文渊阁,长孙曜中午也必会回来同长明一道用午膳,晚膳更不必说,那都是回东宫的。
“其实现在也没有多晚,对吗?孤明日早上不必起来。”长孙曜声音一低,意味很是明显,碰到长明衣袍系带却被她推开。
她动作不甚重,只在他胸口一推,长孙曜抓着她的手,又被她抽了手去。
“我知道,因为你生辰休沐,今日必然得先忙完。”长明坐起身笑得眉眼弯弯,未束的柔顺墨发沉甸甸地垂下披在胸前。
她从里头的衾被下掏出个檀木小盒打开,言语间的兴奋欢喜难掩:“子正了,现在是冬月十九了!愿我的夫君长孙曜生辰欢喜!岁岁平安!”
长孙曜一下愣住,望着她心口倏地急撞。
长明将盒中物举到长孙曜眼前,盒中乃是个錾刻符文图腾的嵌宝金指环,她取出指环,指尖轻轻一拨。
指环旋开似一个小金球,组成金球的十九道小圈其中十二道錾刻帝王十二章纹,另还有一道錾刻长生藤纹、一道錾刻长孙氏图腾、一道錾刻长孙曜生辰名讳,另有三道则为祈福经文,精巧非常,长生藤纹小圈还藏神农针一枚。
长明让长孙曜看最后一道,也便是长孙曜生辰名讳那道旁的一道,錾刻的乃是她的名字生辰。
“因为我私心不管如何都是要你有我也有,所以这指环我还叫匠人錾了一道我的名字与生辰,它是有主的,只能是你和我,旁人可绝不能碰,尤其是旁的女子。”
长孙曜心里一下被填满,笑了起来,颔首郑重道:“孤自然是有主的,还请太子妃放心,孤永远只为你一人所有。”
长明心底满意,这番又不好意思说道:“只是我又觉这等俗物不管怎般精巧也配不上你,巧在皇祖母日前送了我神农针,我便令匠人将神农针也嵌入其中,你有的我要有,我有的你也要有。”
虽然长孙曜其身长生蛊血可避百毒不惧百毒自解百毒,但能不中毒自是更好的,这神农针指环于长孙曜来说,并非是完全无用之物,又且是天下间的至宝,这般也才勉强配得长孙曜。
长孙曜爱极她这般在意他,禁不住去抱她,哪知长明又避开抓着他的手,将那神农针指环一收,亲给他戴上。
长孙曜面上耳尖发烫,收着灼息抓住长明的手,碰到长明指上戴着的他送的神农针指环,心口不住震颤。
长明朝他莞尔一笑,俯身低眸,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手背,激得长孙曜气血翻涌,长孙曜控制不住收了力,十指相扣间一下扑住长明,不叫长明再有挣脱的可能,戴着神农针的手急探进去,身形又猛地一滞。
柔软的丝绸长袍卷起大半,雪色难掩,墨发披散在她身下未再遮挡其它,这番才叫他清楚。
她里头。
什么都没有。
长明望着眼前长孙曜浓黑的眸子,只觉那浓黑似又更深了几分,感觉到迅速上升的温度,很是柔顺地靠着他。
长孙曜倏地屈膝带起大半柔软的裙摆,灼息喷涌在长明面上,一下扯开宽松的罩衫伸进去,压着嘶哑难辨的声音几要发疯:“这也是孤的生辰礼?”
长明腕上金镯嵌着的红宝石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着瑰丽的彩光,一张脸红得滴血,老半晌说不出话来,蓦地一道力叫她眉间蹙起,羽睫颤动地扯开他身前垂落的寝衣系带,被他往上一带。
细密灼热的吻如骤雨般滚落在颈侧胸前,激得人浑身发颤,长明合抱住身前人灼烫的肌肤,一下叫他使得说不出话。
瑰丽的宝石黄金落在雪肤,满眼颤动的宝石闪耀夺目,长明低眸含咬在他肩上,倏然天旋地转,眼前一变,入目满眼的暖杏,禁不住弓起身子又立刻被掐住扣下。
“这必然也是孤的生辰礼。”长孙曜压在她耳际哑声,戴着神农针的指环捉着她,冰凉与温暖的雪躯相抵,一下灼热,克制着几要无法控制的疯。
满帐灼息,许久后才听得人极轻极难辨的字音吐出唇。“是。”
这话一出口,长明简直要疯了,羞得满身的薄粉,她正庆幸好在他这会儿瞧不到她的模样,未料就叫他翻过身子,这一下叫她浑身发颤,倏然又见得他在眼前放大的深邃眉眼。
长明的心也疯了似地不住狂撞。长孙曜掐着腰将她带下两分,一眼不移深深望着她满含雾气的眼眸,心口震颤地不住亲吻她颤动的眉眼。“孤喜欢至极。”
长明慢慢睁开颤动的浅琥珀色眼眸瞧他,叫他狠狠含住唇,下意识地就将他抱紧。
昏黄的宫灯明明暗暗摇了大半宿,玄亘池外铜铃摇罢四回,重华殿这才静下来。
待得长明转醒,已是翌日午后。
觉到怀中人欲要离开,长孙曜立刻将人牢牢搂在怀里不放,往怀中人的颈侧埋去。
长明止了欲起身的动作,随着他的亲近钻进他怀中,丝薄的衣衫被卷起,感觉到他赤-裸灼烫的线条分明的紧实肌肉,禁不住满面羞红,炽热灼烫的湿吻落在颈侧。
长明扣住长孙曜的指,长孙曜抬起眼眸,对上身下这双眼含雾气的浅琥珀色眼眸,沉身含住她的唇。
生辰夜宴设在西陵湖,不急着赶,两人迟迟起身沐浴洗漱后慢慢用了膳。
膳后,两人各被宫人请去更衣,长明换罢衣裙还正梳着妆,换罢衣袍的长孙曜打起帷幔进来,自长明身后俯身,对上长明镜中含笑的眼眸扬唇,扶过长明,执笔往长明额间一点朱砂。
饮春立在一旁瞧得,不禁失神,这简单一笔令长明添了几分柔媚,愈发衬得长明气质出尘,便好似那亲近不得又叫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神女菩萨。
长明也颇为意外往镜中瞧,瞧得欢喜扭头去看长孙曜。薛以带人送进十二个托案,十案盛放的是冬日里穿的各色狐裘貂裘,另有两只托案盛放了二十枚嵌着各色宝石珍珠玉石的衣扣。
饮春愕然看那成色质地惊人的锦裘宝石,又叫长孙曜这大手笔吓怔,长孙曜予长明之物从不计任何成本,每每为长明添置衣裙饰物,都是数百万金的砸,长明现下身上已戴了不下百万金的珠宝首饰,再加这些,今日这般出去,在那西陵宴上,又不知得羡煞多少人。
长明今日所穿乃是绯色绣金麒麟的衣裙,自当最配雪裘,故而长孙曜取了没有一丝杂毛的雪色狐裘替长明披上,低眸望着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眸,柔声:“用哪个衣扣?”
长明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看他。
长孙曜替长明整着雪裘,一双乌黑的眼眸满是笑,温声再道:“这些是孤今日送你的礼物,天冷了,莫要冻着。”
长明眉眼弯弯,指尖一点,选了颗嵌着红宝石的錾刻长生藤纹的衣扣,长孙曜取了衣扣替长明别上,扶着她的双臂仔细瞧,眸底的得意和欢喜愈盛,忍不住抱着人亲一下。
长明面上发烫,看着他笑。
*
听到脚步声响,长明转头看去,见是姬神月,向姬神月福身行礼。
姬神月微微颔首,缓步至于长明身旁站定,未去赏灯,凭栏漠向偷偷往这看的女子。
夜幕渐落,华灯绚彩,楼阁上的两人立在灯影之中,叫人不甚看得清面上的神色,但姬神月垂下眼眸之中的冷意却叫偷看的众人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些年被姬神月瞧不上的记忆。
姬神月那种没有半分刻意、自然流露出的傲慢与冷漠叫人心底发毛。
这些原还壮着胆往上偷瞧长明的女子便一下收敛了视线,讪讪将视线投向湖中随着水波流动的湖灯,佯装赏灯。
今夜西陵湖饰有华灯十数万,夜宴还未开,赴宴众世家,也便多在西陵湖中赏玩,长明此刻便在湖旁众多观赏楼阁中的最高的那座楼阁三楼阑前赏灯,湖旁聚着不少赏灯的人,或在旁的楼阁,或在湖畔,众人自是能瞧得在楼阁之上的长明,那些望向长明的目光,其间不乏想登楼拜见长明者。
饮春这方心底暗暗舒了口气,她原还担心有人不怀好意来接近长明,以借长明来接近长孙曜,现下一看,先不说没人比得长明一分,再者有姬神月在这,姬神月瞧不上那些人,且姬神月的性子又叫人不敢来。
她一瞧便觉姬神月是极能看穿人心的,一眼下去就叫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贵女们安分下来。
饮春心底正这么想着,果不然便听得姬神月冷冷说道。
“我那叫人又爱又恨的不孝子,还真是招女子喜欢。”
长明认同点头,道:“他确实很容易招女子喜欢。”
他毕竟是太子,生得又这般好,即便以往她还同他打得要死要活,极为讨厌他时,她也是承认的,一直都有许多女子倾心他。
她其实也瞧得出那些赏灯的女子间,确实有些并不单纯的赏灯者一直往她这瞧,故而从方才开始她便一直冷着脸,好叫人不敢来求见她,当然,她也确实是不爱同不认识的人见面喝茶没话找话的客套。
才方到此处的韩清芫,看得长明身旁姬神月后亦不敢前去,立在湖旁呆呆看着楼上的长明和姬神月,一个绯衣雪裘,一个杏衣貂裘,彩灯月影,珠光熠熠,犹如两位神妃仙子,美得惊心动魄,叫人看得心尖发颤。
可她瞧着姬神月那冷冰冰的模样,心底又不由得担心,她知道姬神月这个人同长孙曜简直一般,都是那等子霸道冷漠的主,还最是看重出身血脉之人,也不知姬神月到底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接受了长明。
“皇后殿下喜欢太子妃殿下。”
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韩清芫吓了一跳,别过脸便见陈见萱近在咫尺的脸,看得出神,都没注意到陈见萱何时到了跟前。
两人身边没人,这方韩清芫也敢同陈见萱小声说几句话:“你怎看得出,我看皇后殿下冷冷淡淡的。”
陈见萱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了,方才姬神月冷眼睥人的时也瞧得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引韩清芫去看渤州侯家的嫡长女,韩清芫认出,那便是在荣昌侯府见到的,觊觎长孙曜侧妃之位的女子。
只见那渤州侯家的长女与人说说笑笑间像是不经意般地瞧向长明所在,不过一眼,就又白了脸收了视线颤抖低眸,韩清芫扭头看去,冷不丁撞上姬神月冰冷傲慢的视线,心底一下发寒,不由得低眸避开。
这方韩清芫才又听得陈见萱低低说:“这才叫不喜欢。”
韩清芫心有余悸叫陈见萱引着走向湖畔,两人似瞧着湖灯,其实心思全不在湖中那些灯上。
陈见萱轻声再道:“我听我爹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大婚,聘雁都是太子殿下亲自猎的,不单是亲迎时那一对聘雁,便是纳彩、问名、纳吉、请期时用的四对聘雁也都是太子殿下自己亲自猎的。”
韩清芫步子一顿,长孙曜竟连这种事都自己做?
陈见萱再道:“太子殿下这般珍重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这婚事便是再好不过的了,便是身在皇家,有太子殿下在,就无需惧怕任何人和事,你放心吧,太子妃殿下会过得很好。”
她很清楚,以长明的性子和身世来说,若是嫁入旁的世家高门,才是痛苦,世家高门内宅争夺太多,长明这种什么都放在脸上的,必然不是那等耍得手段心机的女子。
纵然皇族比世家更难更复杂,可有长孙曜,那便没有任何问题,长孙曜这等身份权势,又是这般性子,哪里容得人来争来抢,敢在长孙曜面前耍手段心机,长孙曜阖族都给你灭了,要想在长孙曜面前活命,就安安分分待着,稍有些不知死活放肆的,都已没了声响。
长孙曜从不手下留情,可以面不改色地处理任何人,当年刺杀长孙曜的三皇子便是如此,一夜没了声响,连带着三皇子母妃母族,全都没了影。
不管哪个皇子公主,于长孙曜来说都只是臣下,一个臣子罢了,长孙曜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从没有人能同长孙曜称兄道弟,长孙曜也从没有什么姐姐妹妹,这般长明自也没有什么妯娌姑姐的事,后妃皇子公主全都安分着。
而那姬神月和太后。
且不说姬神月性子冷淡,不会掺和长明长孙曜夫妻之间的事,早便冷菩萨一般的太后从不管事,就算两人是管的,要插手长孙曜长明夫妻之间事的,以长孙曜的性子必然也是不会许的,长孙无境那更不必说,长孙曜根本从不理会长孙无境。
嫁这么个说一不二做得主的手掌无上权势的夫君,确实叫人艳羡。
这些话陈见萱自是不敢冒着大不敬说出来,任凭韩清芫再怎错愕地瞧她,她也闭紧了嘴。
韩清芫不再往前,停着步子看陈见萱,许久后,用仅二人听得的声音开口。
“你是否对燕王殿下动过心?”
韩清芫没说长明,没说太子妃,没说靖国公。
陈见萱一愣,侧身深深看韩清芫一眼。
许久后,她才道:“太子妃殿下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敬重太子妃殿下,也很感激太子妃殿下,但确实不曾对太子妃殿下有男女之情。”
韩清芫紧抿唇望着她。
陈见萱又行几步,蹲下身扶住一只飘在湖畔的湖灯。
韩清芫默了默,上前在陈见萱身旁蹲下,这方又听得陈见萱淡淡再道。
“我为陈氏女,自当有我的路要走,我从未想过忤逆家族父母,也许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很无趣像个偶人,但我确实是这样的人,生在京城,生在陈家,我没有过什么小儿女心思。
“我很清楚,我一定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或者家世胜过我的男子,只要不是嫁给个混账畜生,我这一辈子必然顺遂,不会出什么大错,我会为了高位去争去博,但绝不可能为什么情爱往低处走,那样的女子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太子妃殿下为燕王时,我为太子妃人选,太子权势煊赫,燕王步步维艰,我又岂会做叫我唐国公府危险的事。”
她曾争太子妃之位,是自认家世样貌才情不输韩清芫王扶芷半分,不甘居于二人之下做侧妃。
她很多次想要那个位置,也曾误会长孙曜是个肮脏-乱-伦的断袖疯子,而深深鄙夷厌恶过长孙曜,但误会解除明白长孙曜的品行并非不端,甚至是个极深情的男人后,还想要过那个位置。
但她知道那个位置不属于她,知道那两人之间再插不进第三个人时,她也能放得下。
韩清芫怔怔看着陈见萱,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难道世家高门才有好郎君吗?你真的完全不在意嫁的人是否是自己喜欢的人,只要家世好有权有势便够了吗?”
陈见萱知道韩清芫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没有因她这失礼的话生气。
她只道:“好郎君哪里都少。世家高门尚且如此,又怎能期望那等尚在温饱间挣扎的寒门儿郎便是好的呢?起码家风好的世家不会允自家儿郎长成个混账东西,再不济便是个庸才也还有家世权势,但那等无财无能的贫贱男子,什么都没有,却是做得出肖想妻子嫁妆之事的。”
她的六姑婆就是叫那贫贱书生骗了,落得一生孤苦。
陈见萱说罢这些不欲再多说,将手中的湖灯又轻往湖中一推,在韩清芫的沉默中最后说了句。
“再没有燕王殿下,只有太子妃殿下,韩姑娘。”
韩清芫心猛地沉下去,再说不出话,忽听得有人激动低语,说及太子殿下。
她回首看去,蓦然见得长孙曜现身楼阁,在华灯彩绸间穿行,身后跟着一众宫人侍从。
她惊讶地发现长孙曜今日穿了身往日不曾穿的绯色,那是同长明衣裙一般的颜色,墨发半束,头戴赤金冠,丰神如玉,器宇轩昂,天人风姿,频频引得四下女子低低惊呼叹气,禁不住地去瞧。
陈见萱自也不明显地看了去,看着长孙曜长明两人,目光又遥落在长明髻上金簪,虽隔得远,但她一眼瞧出那支金簪是长孙曜西陵择选宴时,亲为长明簪上的那支。
长孙曜已有这样的太子妃,岂能还有旁的女子能入长孙曜的眼。
那方楼阁之上。
长明见得长孙曜接了太后回来,心下欢喜,太后不露声色地避开至姬神月旁,长孙曜阔步至前。
太后和姬神月不约而同垂下视线偷瞧,便见长孙曜掩在广袖下的手伸了过去,牵住长明的手。
*
夜宴设在西陵湖主殿,待得夜宴开韩清芫才又再见得长明,今夜长孙曜生辰宴,京中世家都在此,便是久未露面的长孙无境也现了身,韩清芫惊讶之余多瞧了一眼高座之上的长孙无境,但也便瞧了那一眼,便又将视线投向了长明。
韩清芫方在湖旁没有看清,这方才瞧清长明眉间点了颗小小的朱砂痣,那双极其漂亮的浅琥珀色眼眸间的一点朱砂,衬得那眸子越发透亮,似清冷又妩媚的神女,雪肤绯衣艳杀四方,惹得人频频偷看,可又叫人不敢直视,尤其是瞧得长明身旁的长孙曜,众人更不敢往长明那处看去。
长明长孙曜起身离开之时,殿内大多人都觉察到了两人的离开,但没有人敢说及,李翊同裴修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华美动听的舞乐未有片刻的停断,殿中人的心思不尽都在此间。
长孙无境乌眸微垂,淡漠看着殿中舞乐,眼中却无那些身姿曼妙的美人,蓦然冷声:“你这么厌恶朕,为什么还要爱太子,没叫他同一个傀儡一样活着,他可是生了一双同朕一模一样的眼睛。”
姬神月端着金爵睥向身侧长孙无境,只觉荒谬至极:“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才叫她听到这样荒谬的话,莫不是她这才喝了两杯酒就昏头了不成。
长孙无境侧身看向姬神月,那双乌黑的眸子复杂难辨,他没有辩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姬神月,叫姬神月越发觉得长孙无境是发了什么疯,才问得出这话。
姬神月一手端爵,垂着无情的眼眸睥着长孙无境,漠然又饮半杯酒,她瞧出长孙无境这双眸子里并无醉意,眼底的傲慢冷漠毫不遮掩,便这般冷冷地看着他。
“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也没像傀儡一样活着,只有傀儡才会生出傀儡,我的儿子生来便是帝王,你说这双眼睛又是什么意思?”
她冰冷的目光在他那双眸子停留片刻。
长孙无境久久看着姬神月,忽地冷笑挑眉,姿态舒展地倚座,凤眸乌瞳,好不讽刺:“你看朕的时候这样厌恶,你看着他的时候,就不觉得烦吗?你的儿子?他便不是朕的血脉了?”
殿中众人瞧得两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楚两人说着什么,只觉两人面上冷得骇人,眉眼唇间的冷笑叫人心底发寒,二人虽未动手,却是剑拨弩张。
二人不惧殿中偷偷投来的愕然眼神,仍旧我行我素。
姬神月凝视他,冷漠再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他从不像你,这个时候认什么儿子,要真想做个父亲,就安安静静去死。”
长孙无境眸底一暗,却是不屑:“你迫不及待要朕入皇陵,但是不要想得太早,朕从不认输,就算死,也要震天动地。”
姬神月倾身至前几分,一掌落在长孙无境颈后将他往身前拉,一掌落在他胸前,长孙无境低眸冷看一眼,抬眸对上姬神月冰冷的眼眸。
姬神月这般了然,冷笑:“原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长孙无境伸手还未推开姬神月,却叫姬神月先推了甩开,姬神月倚案冷眼向他。
“再叫我听到这些疯言乱语,杀了你。”
长孙无境敛眸冷看姬神月,不屑轻笑,起身离开。
*
长孙曜叫长明带去先头的楼阁,待登六楼,饮春薛以等人便止步候在此。
长明拉着长孙曜一步两三阶,往楼上小跑,七楼露台等候的宫人见着二人行礼便退,长明快步拉着长孙曜绕过露台摆的屏风。
屏风之后设了一张案,案上菜肴冒着热气,是刚备的,另置小炉煮茶热酒,此外还设炭炉八个,华灯十数,虽是寒冬,却又叫她这屏风炭炉供着,不甚冷。
又见一案置绛色角弓一把,绛色羽箭一筒。
“其实我昨日不是同李翊裴修他们赏梅去了。”长明取弓箭偏过脸看着他笑,“若要赏梅,这冬日里的第一场梅,我必是与你同看。”
长孙曜心口一颤,望着她呆呆问道:“那你昨日去哪儿了?”
“这个吗……”长明卖着关子,收了视线不说完话,一箭探进炭炉。
呲地一声,绑着火石的箭头倏地跃起一团火,长孙曜跟在长明身侧,长明手执角弓火箭阔步向阑前,一箭跃上弓弦拉开弓弦,箭上跳跃的火光照得她面上越发鲜活起来。
火箭离弦,化作一道流星飞向湖中未燃的金色兰花湖灯,顷刻燃起金色兰花湖灯,嗖地一声,一道火星窜上夜空,绽开万千烟火坠落。
紧接着自湖中湖四面嗖嗖嗖地响,成百上千颗烟火骤然升空,绽得万紫千红,片刻不停。
长明背着万千烟火,温柔了眉眼。
“昨日我在偷偷搬烟火入西陵湖,没准人告诉你,金廷卫都听了我的话,没有禀给你。这些都是我偷偷安排的,便是要给你过生辰。”
长孙曜呆看着她。
“我知道你并没有多喜欢看烟火,但你喜欢同我一起看烟火。”长明指着身后绽着万千烟火的天空,眉眼间是极致的温柔,“这和我看一万颗烟火的欢喜,都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长孙曜一时忘了动作,心口止不住地颤动。
纯白的雪裘叫寒风吹动,她执角弓立在夜色华灯之中,连发丝都在发光,她笑,扬着眉眼望着他,眸子如同瑰丽的宝石,眉间一点朱砂妍丽万分。
“长孙曜,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烟火,你都要想起,同我一起看烟火时的心情,想起我为你放的这一万颗烟火。
“我生辰那日,你要为我放一万零一颗烟火,不要多也不要少,就要一万零一颗,我就要你爱我,比我爱你多一点,就只能多一点,因为我爱你并不比你爱我少半分,我只是想要说起来,你更爱我一点。”
“孤都答应你。”
长孙曜碰着她的手,一下紧紧握住,声音轻颤而郑重。
“孤都答应你。”
长明仰着脸望着他,唇角高扬:“那你还要答应我,永远只看着我,永远都只为我一个人心动,永永远远都只有我一个人。”
长孙曜执掌,看着她对着天地,没有片刻的犹豫,一句一句宣誓:“孤同天地起誓,永远只看着你,永远只为你一个人心动,永永远远都只有你一个人。”
漫天烟火绽放,四下只闻寒风烟火,两人望着对方,紧握着的手攥得灼灼,蓦然飘落白雪,长明惊喜抬头望进夜空,较往年迟了半个月的雪在此刻落下。
长明不敢相信这样的欢喜,眉眼唇角的笑欣喜激动地漾开:“长孙曜,下雪了,生辰快乐!”
长孙曜心口震颤,倾身低眸,一下拥她入怀。
落在唇上的雪倏地化开变得灼烫。
长明手中角弓倏然落地,抱住长孙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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