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西陵夜
长孙曜与长明刚醒, 鵲阁上下还不敢放松,生死蛊到底如何都还很难说,至少两人醒来的这几日, 扁音必得是随时候着的,几日未有阖眼的扁音与霜降轮换了三个时辰,回来换值, 却见暨微还在此。
没等扁音问,暨微先开了口:“我歇过了。你晚上还要轮值,我来瞧瞧你。”
姬神月令暨微也暂留在西陵湖, 但念暨微年岁大了, 只令暨微白日轮值。
他捧着帕子自身侧的食盒中端出一只炖盅说:“早些时辰, 我炖了些药膳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 这一盅是给你炖的,你连着熬了好几夜,当多注意些。”
扁音愣了一下,应声过去,在暨微对面落座:“师父也熬了好几个日夜。”
“我白日歇过了,待会儿回去也还能继续歇着。”暨微说着话,将炖盅搁放到扁音面前。
“师父明日不必急着来,皇后殿下身旁的女官霜降, 这几日会一并轮值,皇后殿下也都在此。”
暨微应声说好,旋即揭了炖盅盖, 扁音低着眼眸瞧去, 是小半盅炖得浓黑的鸡汤。
扁音勺子握在手中犹豫半晌, 到底还是舀起一勺入了口,她蹙着眉眼, 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师父的药膳自是好的,就是好像……”
“还是很难吃是吧。”
扁音以往在九息,暨微时常会给她炖些药膳,但暨微的药膳通常只管效用,几是没有一丝的好味道可言,她笑了笑,只又唤了一声师父作了回答。
“良药苦口,难吃虽是难吃,但起效快,我知道你嫌我的药膳难吃,我炖的也不多,你这勺子舀十勺便也差不多吃完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的药膳起码得舀三十勺子才吃得完呢。”
扁音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样的药膳长明许还念着暨微辛苦勉强吃下去,但长孙曜怕是一口都不会咽下去,她不忍告诉暨微长孙曜有一张异常挑剔的嘴。
暨微又自食盒中取了好几盘扁音爱吃的菜和点心,甚至还有一碗盛满的米饭:“你急着来轮值,恐怕是连饭都还未有吃过,你好强,又独身一人在京中任职,总不在意这些,但饭还是要按时吃的。”
扁音应声,没说晚些时候宫人会给她送膳,一口气将药膳喝完,暨微便也不再说话了,只给她添菜,吃了没几口,扁音却是咽不下去了。
暨微脸上肉眼可见地紧张,两条苍白的眉毛都一块抖了起来:“这饭菜不是我做的,这是我去膳房让御厨做的啊。”
他解释着想试试菜,却又发现自己只带了扁音一人的碗筷,他想着御厨做的总归不可能难吃的,便也没试,做好了他便趁热带来了,他这些日子在船上在东宫吃的,那也都是极美味可口的。
“不是,不是。”扁音一开口连声两个不是,“不是饭菜难吃,都好吃,我只是……”
暨微面上一头雾水。
“只是突然想起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心底难受。”这不单是关乎她的生死与前程,她是真心喜欢长明,真心敬重长孙曜的。
暨微很是一怔。
“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
暨微是知道的,无论何蛊,只要是往心口种,越接近灵台便越是痛苦,更何况是需要牵引定位的先古武王蛊。
“太子妃殿下的殒心蛊是我拔的,太子妃殿下在拔蛊时也一声都没有叫。”
暨微心尖颤动,不论是种生死蛊还是殒心蛊都必得是在清醒状态下,都不能用麻沸散等物,那孩子……
“就算殒心蛊失控,太子妃殿下也不曾伤过一人。”按理说,殒心蛊失控必定是大开杀戒的。
“没有保护好太子妃殿下,是我们这些臣子的失职,幸好、幸好生死蛊起效了……”
扁音尾音微颤,她似想掩藏一下她的失态,低着头假装吃东西。
暨微摸到帕子想给扁音,可扁音低着头,他犹豫握着帕子,可到底还是把帕子放到了扁音旁边。
扁音看着帕子发愣。
“小音,太子妃殿下对你很重要吗?”
扁音一顿,默了会儿点头:“……很重要,我是东宫臣,忠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看重的一切,便是我所看重的一切,太子妃殿下便也是东宫之主。”
暨微面上动容,好一阵没说话。
扁音将帕子握在手中,好半晌才抬眸看向暨微,问:“师父是不是也还有个很重要的人?”
话出口,她浑地一滞,她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重要到,可以令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欺瞒太子。
短暂的沉默的后,暨微颔首。
但扁音也并没有立刻听到暨微的回答,想来她还是不该问的,她正要说一两句话岔过去打破这尴尬,暨微却突然开了口。
“我有一个孩子,总是不辞而别,也从不给我回信。”
扁音手中力道倏地一收,错愕地瞪大眼。
暨微一下看出扁音误会了,急忙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确实不曾娶妻,更无子嗣。”
他说完又发现该是他的话令人误会。
他又解释道:“这个孩子是我大师姐的弟子,也是我小师妹的孩子,我同我师姐都未有成婚,便都将小师妹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般,还有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几是我们师姐弟几个看着长大的,他们天资聪颖,万般可爱,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天地不吝,几将世间一切才能与美好赋予二人,他们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为优秀的孩子。”
暨微面上露出个极为难言的苦笑。
“可二十年间诸国征战不断,他们并非只是普通人,其间一个孩子早已不在了,但我……我见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血脉,并且这个孩子的血脉——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刚刚扛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她现在成了亲,我知道她喜欢她的夫婿,我也看到这个孩子的夫婿能为她做任何事……”
扁音震愕地睁大眼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暨微的那个从不给他回信的孩子是……司空岁?而另一个孩子的血脉是——长明?!
“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那夜,我确确实实将你的生死抛下了,为医者不能罔顾轻视他人性命……我本不该那样拿太子殿下的生死,与你们的生死冒险,可那是唯一的机会,因为我的私心……所以即便可能搭上所有人的性命,我还是那般做了,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应当生我的气……”
“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扁音打断暨微,她捏着银筷哑声,“我没有生师父的气,如果有选择,如果能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人是我,只要太子殿下下令,我也会这样做……”
暨微发怔:“小音……”
扁音视线微低:“师父,我是东宫臣,我会服从太子殿下所有的命令。”
不管是她,还是陈炎墨何,又或是薛以南涂,他们都不会违抗长孙曜的任何命令,即便是长孙曜令他们死,他们也会叩谢长孙曜的恩典,他们拿着东宫的俸禄,用着东宫的权势,自当在任何时候都忠于长孙曜。
暨微望着她说不出话了。
扁音也好半晌没说话,稍低的视线冷不防落到暨微空无一物的身前,她一顿,赶忙起身:“是我粗心了,师父怎只带了一副碗筷?师父用过膳了吗?我唤人再取过一副碗筷来……”
“小音……”暨微终于再轻声唤她。
扁音一顿,停下动作回身,看得他有话说,又将迈出的步子收回。
“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说过。”
“诚然我是因东宫对九息的供养才收你为徒,但你确确实实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对你有所隐瞒,是因我所经历的岁月太长了,我有许多过往,无法对任何人说起。”
“师父……”扁音扶在案上的指微微发着颤,望着他,“徒儿、都明白了。”
*
入夜后,西陵湖外的玉道半个时辰清一遍雪,但这异常的雪纷落不停,宫人刚扫罢,不多时便又积上一层薄雪,四更天后,四下死寂,除了换班的金廷卫交接时的些许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外,只余檐下宫铃在啸啸寒风中凄清地晃响。
突然响起的策马声便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突兀,四下一瞬戒备,然策马而来的身影没有一瞬的停滞,横冲直撞地向着正门奔来,隐约还见两道黑色身影飞身紧随策马之人左右。
西陵湖乃皇家御苑,能这般骑着马入园的,往日里,整个大周也便只长孙无境长孙曜姬神月三人,旁的,便是康王大公主一流,也不敢在西陵湖这般纵马高声。
“何人胆敢——”
出口问话的金廷卫话未说完,猛然叫迅身迫近的黑影打落。
“放肆——”
长孙无境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似离弦之箭冲入园中,紧随左右的两名黑衣护卫如同飞影紧随而入。
雪尘飞扬,四下里死寂一瞬,旋即甲胄摩擦声奔跑声倏起。
长孙无境策马直线奔向朝宁殿。
一个时辰前,长孙无境自东城门入京,按密报,四日前长孙曜携长明入西陵湖,二人至今还在西陵湖,而朝宁殿便是长孙曜在西陵湖的寝殿。
待近安端门,蓦地自左右而出两队金廷卫,安端门之后再过紫藤廊,便是朝宁殿所在。
长孙无境猛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阔步,冷喝:“立刻去告诉太子,他要的东西,朕取来了——”
守门金廷卫迅速让开一条甬道,长孙无境冲进甬道间,冷不防撞上自金廷卫间而出的姬神月。
长孙无境布满血丝的晦暗乌眸紧紧盯着姬神月,脚下步子未有停顿。
姬神月看得长孙无境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眸中几分意外,视线稍落在长孙无境颤抖的手臂,却也没有看得旁处异常,待长孙无境近前,闻得他有异的呼吸,方知他此刻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无事。
长孙无境阔步越过姬神月。
霜降自姬神月身后而出,袖中长剑倏祭,拦下长孙无境。
“滚——”
姬神月嗅到长孙无境身上的血腥味,冷漠扫向长孙无境狼狈的玄衣,冷喝:“曜儿已经不再需要你手中的东西,该滚的人是你!”
长孙无境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身躯倏地一滞,他猛然转身看向姬神月。
不再需要?不再需要?!
长孙无境死死盯着姬神月,声音哽在喉间几瞬,莫名地、突然几要喘不过气,哑涩的声音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你说什么?”
姬神月蹙眉,长孙无境好似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话一般,那张冻得发青的脸露出有几分让她嫌恶的莫名其妙,她很是不耐地乜他一眼,迈步走回安端门。
“滚。”
“姬神月——”长孙无境蓦然一声暴喝。
姬神月脸色倏黑,侧身乜向他怒喝:“我让你滚——听清楚了吗?!长孙无境!”
“朕问你到底是什么……”长孙无境脚下步子快得几是冲向姬神月。
“太子妃无事了。”
略微疲惫的声音突然淡漠响起。
长孙无境步子陡然一滞,浓黑的眼眸骤然扩了几分。
“陛下。”
长孙无境僵硬滞缓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太后自提灯宫人身后缓步而出,她遥遥看着长孙无境,淡漠的眸子如同静湖般无波无澜。
姬神月颇为意外回身看向太后,声音一轻:“姨母?”
太后淡声:“哀家有些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
她应着姬神月的话,又自然地将下一句话说出。
“太子也无事。”
雪羽纷落,四下无声,灯影摇曳不止。
长孙无境玄衣包裹之下的身躯几不可见地轻颤,他看着太后,翕动的唇瓣间始终没有发出一个字音。
太后立于安端门前淡漠看着长孙无境,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第182章 鵲阁语
画卷有烟熏火烤的痕迹, 长明情绪不明,慢慢展开画卷,画卷方展开露出那张与她一般的脸, 长明又一下阖起画像,回身将画卷挂在身后的博古架。
画卷垂落展开。
红衣、少年郎、长剑、琥珀浅瞳、凤眸。
陈炎眉间微皱,画上之人确确实实是同长明一般模样, 也便是长明以往为男子时常有的装扮,甚至于少年手中的那把剑都是……辟离?
他离得稍远,不甚看得清少年郎手中的剑是否是辟离, 同为赵姜皇室三把传世宝剑, 辟离、不问、君归都錾刻有极为相似的赵姜皇室图腾铭文, 所以那把剑也或许是长明现下的佩剑不问。
长明盯着画卷, 错愕地慢慢地执起残破的画卷左下角,画卷四角都有些许残破,左下角残破的面积和位置更是微妙。
长孙曜记得长明同他说时,这幅画上应当还有萧兖的题字印章等落款,他自长明手中接过画卷角。
画卷四角常是落款处,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在自己的画作题字盖章,现下这幅画的残破损坏程度,如果不说, 并不会令人觉得这副画的画主留下过自己的落款,只当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无主丹青。
而一幅画的落款,有时候甚至比画更重要, 只有落款才能证明这副画出自谁手, 这副画又有怎样的价值, 是真又或是假。
“落款原在这处?”
长明点头。
陈炎看向画像边缘,四下毁损的边缘像是沾染了雪, 雪融后浸湿毁损的,但当时长琊非常冷,应该不会有融雪,这幅画被东宫收起后没有任何不妥的处理。
“从长琊出来,臣清点时,这幅画就是这样的,是金廷卫从李翊身上所收取之物。”
“先安排人验一下画作的时间。”长明声音微变,回身看向陈炎再道,“另安排人去一趟李家。”
她话音一停,却是改口道:“……另安排人去寻裴修李翊,就说我有些东西落在他们那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请他们带着我落在他们那的东西来见我。”
长孙曜陈炎一下明白了长明的话。
陈炎躬身领旨:“是。”
……
两个时辰后,画作查验结果出来,画作并未有篡改做旧,确实有二十到二十五年之久。
东宫也已经翻查玉凝儿与其锦州傅氏一族,除却玉凝儿与长明略微有一二分相似外,余下锦州傅氏一族,能查到的人中并未有与长明相似者。
也差不多是画作查验结果出来的时间,裴修与李翊赶入了东宫,二人看得长明说不出话,脸白得吓人,眼睛又红得瘆人,浑身都在抖。
他们没有想到,看到的真的是长明。
长明叫二人吓了一跳,赶紧道:“你们不要担心,暨微圣人说我已经没事了。”
两人听得暨微圣人,不敢置信地点头。
李翊看着长明恢复如初的墨发,眼泪差点就砸了出来,嘴唇抖得不停,可看到立在长明身后的长孙曜冰冷的一张脸,他又死活不敢叫眼泪掉出来,连声音都不敢从喉咙挤出。
长明错愕回身看向长孙曜,长孙曜面上的冷意倏然退散,眉眼柔和地望着长明。
长明呆呆看长孙曜半晌,才又回身重看向李翊裴修,轻声问李翊:“长琊那幅画的落款,带来了吗?”
李翊支支吾吾,眼睛转着又不敢看长孙曜,可余光冷不防又看得长明身后的长孙曜眼神冰冷吓人,李翊心里发憷,许是他不该看长明,这令长孙曜不满,四下里并未只有长明一人,长孙曜在此,陈炎和一个内侍官也在此,可……
长明突然回身一下挽起长孙曜的胳膊,牵着他的手上前,长孙曜自然又亲昵地靠着长明,将长明的手紧握。
李翊裴修怔怔看着,颤抖的身体却似乎缓了些许。
陈炎自也明白长明这般是为何,他不甚明显地看向李翊裴修二人,当日在长琊的除了李翊裴修,还有五公主韩清芫,这四人在长琊都受了伤,醒来的时间各不相同,也都是分开关押的。
但问话时,四个人像是事先串供了般,他之所以说四人像是串供了般,是因审问时,他看得出每个人都竭力隐藏,但每个人都在害怕有人说漏,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存在事先串供的可能。
四人只字未提南楚说及的长明身世,但四人也没有自作聪明到把一切都与南楚一干撇清,但四人口径出奇地一致,一口咬定南楚抓他们诱引长明,再抓长明是想要用来威胁长孙曜,四人一字都未提及那幅许能指证长明身世的画。
关于长琊发生的一切,他是从长琊出来的那一干百姓中问出的。
长明轻声:“长琊与画像的事我早与他说了,我同他是夫妻,我不会隐瞒他任何事。即便那幅画真出自南楚末帝之手,画上之人真是南楚末帝宠妃、是我的生母,它也不会对我有半分威胁,更不会令我有半分危险。”
李翊哆哆嗦嗦地看着二人,看到长明再次肯定地点头,他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地、颤抖地解大氅内的袄衣扣子。
“剪、剪子。”
他说着话,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抖着手脱大氅,裴修一下明白,上手帮李翊脱衣服解扣子。
薛以赶忙去找剪子,李翊也不要薛以帮忙剪,自己摸着位置,小心地剪开袄衣的几角,从掺裹着厚厚细绒的袄衣里翻找出几片画卷残片。
李翊怕叫人摸出藏在其间之物,没有另外用丝绸等物包裹,又将一整片的画卷残片小心地分割藏在袄衣各处,画卷残片没有损坏,只是有着落款的画卷残片被分割成了六份。
画卷残片边缘没有同画卷一样有作假的融雪侵蚀痕迹,只有极为小心的撕痕,拼接后还是完整的落款,所有题字和印章都是清晰的。
长明知道李翊的用心,动容望着他,哑声道谢:“李翊,谢谢你。”
陈炎薛以自也看得出其间的用心,陈炎取得画卷残片行礼退出。
裴修帮李翊穿回衣袍,转头看长明又复低了眼眸。
她方才与李翊说,她与长孙曜是夫妻,她不会隐瞒长孙曜任何事,她连南楚一众的话与画像之事都没有对长孙曜隐瞒分毫,那她又有何事,是长孙曜不能听的呢?
“顾夫人让我们带你走的时候,同我说了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
顾夫人也便是顾媖……
四下目光一下聚在裴修身上。
长明错愕看向裴修。
裴修声音哑涩,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她的名字,叫玄三月。”
薛以送裴修李翊出去后,长孙曜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顾家的顾媖一直都是这个顾媖吗?是否有变化换过?”
长明还在想裴修说的那句话,冷不防听得长孙曜的声音,转身看他,却见长孙曜面色有异。
她顿了顿,觉到他突然的严肃,情绪不甚明朗:“一直都是,二三岁的时候我不一定记得,但至少四五岁时,我记忆中的顾媖一直都是这个顾媖……怎了?”
“父皇身边有一支玄卫,为首十二人以玄为姓,以月为名,顾媖身上有常年封穴的金针痕迹,按陈炎所审,李翊裴修等人说,在长琊时,顾媖的武功并不弱。”
长孙曜的话音又停了停,但再开口却也不是猜测的语气:“玄卫第三卫便为玄三月。顾媖留话与你,告诉你她叫玄三月,那么她便是玄卫玄三月……”
长明倏然滞住。
她在椋县问了顾媖许多,她问顾媖到底是谁,是不是她害的顾婉和叶淑娘……那日顾媖的回答是无话可说。”
但顾媖让裴修告诉她的话。
这就是……顾媖给她的答案?
长孙曜在顾婉旧宅的猜测,还缺少的一个确切的证据,证实顾婉之事与长孙无境有关,而顾媖的话与身份就是证据——顾婉所遭遇的一切都与长孙无境有关。
长明突然感觉到喘不过气……顾婉是都想起来了?顾婉深爱长孙无境,如果对顾婉动手的那个人就是长孙无境,也许就是顾婉沉默的原因。
长孙曜无法轻松说出口:“顾媖恐怕不是为淑婉贵妃才告诉你她的身份。”
长明一滞,没有明白长孙曜这句话的意思。
长孙曜:“……真正的叶淑娘死了二十余年,叶淑娘死后她便顶替叶淑娘做了淑婉贵妃的姐姐顾媖,也就是说,她到顾家的时间也应当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她一直用毒药续着淑婉贵妃的命,以至淑婉贵妃不甚清醒。
“父皇对你下京中没有解毒药引的琊羽针,你毒解,他便确定你与孤有关,随后他将孤调离京城,顾媖便在殿前指证你是玉凝儿之女,这一切不是巧合,他将你关押在天牢,孤去天牢,便证实了孤对你有情。”
长明震愕看长孙曜,明白长孙曜话中的意思,喃喃道:“……我身世被揭发后,你去正和殿那次,我偷偷去了毓秀宫见到了她,她虽然没有直说,但她言外之意是想让我逃离京城,她若是玄卫,何必劝我,她在长琊、又何必要救我?”
“你虽自小在顾家与她生活了十六七年,但她是玄卫,再看她对淑婉贵妃的所作所为,她不是会心软愧疚的人,许是因你对她有救命之恩……救你不一定有父皇的原因,但一定是她自愿的,她喂你吃下碎寒金后,渡了内力与你护心脉,她是想要保住你的。”
长孙曜见过顾媖几次,但每每也未有过多将视线停留在顾媖身上。
“……顾媖并不是叛逃者,她一直都忠于父皇,是父皇安排她——玄三月在淑婉贵妃身边,你是女子,你不是淑婉贵妃之女之事,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且是早在你被认回长孙氏入京前,父皇就一清二楚,也并不是父皇调查知道此事后,再将你与淑婉贵妃接回京。”
他话音突然又一停,声音微变:“玄三月真正要告诉你的是,从你到顾家开始,淑婉贵妃、顾家乃至整个仙河,一直都在……孤父皇的掌控中。”
长明望着他好半晌没应声,呼吸错愕地停滞……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顾婉……顾婉等待的十七年……
长孙无境知道顾婉在仙河,知道顾婉等待他的每一日,但他却又完完全全不在意顾婉,他令玄三月杀了叶淑娘和顾婉的孩子,可他却又令玄三月让顾婉活着……他……
长孙曜小心地牵住长明的手:“长明……”
长明僵僵摇头,话无法从喉中发出,陈炎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入。
落款查验完了。
……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落款的题字和印章做旧处理过,是这一两年才加上去的。”
“南楚末帝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所以这幅画的落款不可能是南楚末帝的,没有南楚末帝遗下的画作和书法字迹,无法判定这幅画出自谁的手。长琊自称衮氏之人身份虽还没有确认,但东宫已经确认真南楚太后衮氏确实死在了南楚亡国之时,也便是二十一年前。”
陈炎重新交回画,长明望着画上那同她一般模样的人发颤。
即便落款为假,但画确实是二十几年前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曾有过另一个“她”。
而这个“她”此刻在何处?“她”是否还在世间?又是她的谁?
“这个人必定与你有关系,许与你是同族之人。”长孙曜的视线落在旧画上,声音略微的停顿,“他许是你的生父,又或是……你的生母,只是同你先头一般,作男子打扮。”
他明白她也希望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而一直在她身边的司空岁,就是揭开她身世的关键所在。
“你的师父、”
长明听到他突然提起司空岁,愣愣抬头。
陈炎知道两人要再详谈,悄声退出。
“你的师父本名并不叫司空岁。”
长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孙曜说的是什么。
“你为何突然说这话?我师父……”
可她也明白他从不会无端胡说些什么,他既开口,那必然是确定的。
“我师父不叫司空岁,又该叫什么?”
“岁既宴——前赵豫成王王世子。”
“什么?”长明不敢置信,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身份,但长孙曜说前赵豫成王王世子,前赵?豫成王?
“司空是他母亲一族的姓氏,他本姓岁,他是前赵姜氏皇太子姜昼吾的伴读,也是姜昼吾麾下光羽营少将……”
“你师父,也便是岁既晏,曾与姜昼吾往北穹修习剑术、兵法、医术、阵法等,九息暨微在北穹覆灭前,也曾在北穹修习,暨微便也师从北穹。”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长明怎么会不知道她师父是谁,北穹?她师父在北穹待过?他又说起暨微师从北穹……
长孙曜摇头:“这些情报没有错误。暨微知道你师父的身份,两人早便相识,许是前后辈的关系。”
长明不相信这些,但这些却是长孙曜说的,长孙曜绝不会骗她,也绝不会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话,她师父司空岁……
司空、岁……
长孙曜再次看过画中那张与长明一模一样的脸,看向长明道:“如若这画中人不是南楚皇妃,那便很有可能是南楚的仇敌,南楚遗族一干对你并无半分怜惜,甚至是要毁掉你,除了早前你与南楚遗族一干在南境的仇怨外,许是因你、或者是你的父母原本便是南楚的仇敌,因为你与你双亲之一生得一模一样,令他们认出了你。”
“你师父若是豫成王王世子,你若与南楚有瓜葛,他绝不会如此用心待你。”
长孙曜清楚地知道司空岁为长明拼过许多次命,司空岁对长明极用心,除了剑术外,还教授长明许多课业,从长明幼时开始,便用药浴锻洗长明的根骨身体,以令长明的身体耐力远胜普通人。
“孤离京南巡十三州前,在上元夜前,见过你师父,他曾问过孤,倘若你与孤隔着家仇国恨,倘若你的血脉……与长孙血脉是宿命之敌,倘若……压迫你逼迫你的是孤的至亲,孤是否还能站在你身边……”
长孙曜南巡十三州前?上元夜前?长明错愕看他,长孙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根本不会想到的,那个时候他们竟也见过面,她师父竟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现下看来,他那日的话恐非无心愤怒之言。”
前赵虽非亡于周,但大周与前赵开过三次战,如若前赵没有亡在南楚手里,最后开战的必定是大周与前赵。
司空岁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就有敌意。
“从你师父的身份与他同孤说过的话来看,你的生父或生母应当是前赵与岁氏有关的氏族,岁氏、司空氏、又或者是——”他望着她,声音微变,“——前赵皇室姜氏。”
长明凝滞看他,好似一个字都无法听懂。
“……你真正的身世,现下应该有两人是知道的,或者说至少你师父是完全清楚的,暨微应当也知道些。”
长明不能明白这一切,她觉得长孙曜现下说的这些话好像每一个字都不该是真的,可她望着他的眼眸、他的模样,却明白他此刻与她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修饰过的虚假之言。
“……长明?”
长明缓不过来,可看着长孙曜却也没有说出话。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这背后恐还有些他们还没看到的,玄三月似乎还想令长明知道一些什么。
司空岁与长孙无境,长孙无境与玄三月,玄三月与顾婉,顾婉与长明……
司空岁怎会任由长明留在顾家,令长孙无境玄三月欺辱戏耍长明……
刚出生的孩子五官样貌模糊,只是二三分,又非全然一般,玄三月如何能从还在襁褓中的长明脸上看到长明与顾婉的那二三分相似?
长孙曜视线落在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眸。
长明的眼睛瞳色非常的浅和特别,与顾婉完完全全不相同……与长孙无境更是完全不相像,如果是挑一个同顾婉相像的孩子,至少瞳色应当会往与顾婉差不多的瞳色去挑。
为何……
长孙曜乌眸一颤。
恰恰相反……因样貌被选择的那个人不是长明,而是顾婉。
顾婉生得有些许像长明的母亲或者父亲,所以才被选做了长明的母亲,长明不是恰好被玄三月选到的……长明是被交给玄三月的。
长孙曜嘴唇翕动着无声——知道长明真正身世的不只有司空岁和暨微,恐怕还有长孙无境,这背后非常荒谬又残忍。
外间突然又传来一阵声响,随后薛以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扁音求见。
长孙曜猛然回过神,他没有立刻应声,轻揽着长明坐下,声音微微发哑:“你在这等会儿孤,孤出去一会儿便回来。”
他稍稍碰了碰那副画,看得长明的眼眸,却也没有令长明将画收起。
长明恍惚间也听得了薛以的声音,知道是扁音来了,她还想着长孙曜方才说过的那些话,恍惚着。
“你、你有事先去处理吧,我再待会儿,我……”
“孤一会儿就回来。”长孙曜吻她的脸,攥着她的手握了握,犹豫着慢慢起身出去。
殿门轻声阖起,长明望着画像心下莫名突突突地跳,她滞缓抬眸看向外间。
……
“司空岁醒了,神情呆滞,不说话。”扁音神色很是沉重,司空岁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比身体情况更糟糕的是,司空岁没有求生意志。
长孙曜神色愈发凝重:“暨微如何说?”
扁音还未回答,长明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
“我师父?”
扁音薛以一个激灵回身,长明绕过屏风走进来,众人顾不上想长明如何进来的。
“我师父现下在东宫?”
薛以当然知道长孙曜没有直接在长明面前见扁音,是出于一些原因不想让长明现下知道司空岁的事。
长明脚下没有一丝声响,她的气息也完全掩藏,这也便是众人没有发现长明的原因,长明完完全全地恢复了,又因逆行经脉,内力大增,完全可以隐藏自身的气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醒了?”长明几是一下明白了,面上煞白,“我师父受伤了?”
长孙曜牵住长明的手紧握,拉住恨不得立刻冲去鵲阁的长明。
“长明——”
他并不打算一直瞒着她司空岁受伤的事,他只是想由他见过司空岁后,再让她见司空岁。
但现在……
长孙曜到底还是开了口:“七日前,金廷卫在京南泊山崖底发现重伤昏迷的司空岁,金廷卫三日前将司空岁送回了鵲阁,你方醒,司空岁也还在昏迷,此事便还未同你说。”
*
长明和长孙曜到鵲阁时,暨微还在尝试和司空岁说话,司空岁神情呆滞地靠着堆得高高的软枕,并没有回暨微一个字音,垂落的眼睫同披落的长发皆是雪色,惨白的脸上泛着死气。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楚,只是也没有一丝生气。
暨微听得扁音小声的呼唤,颤巍巍地转身,还没待看清长孙曜和长明,长明已经脚不沾地似地冲了过来。
“师父——”
长明凭着床榻趔趄跪下身子靠向司空岁,抵在灼烫地砖的双膝下一瞬又悬了空。
长孙曜低着身子抱起长明,声音微变:“鵲阁烧了地龙,会烫到。”
薛以赶忙抬着圈椅近前,长孙曜将长明抱在圈椅,将圈椅推近的同时扫过神情呆滞的司空岁,慢慢松开长明退后一些。
暨微看得长孙曜要问话,稍稍退后到长孙曜身旁。
长孙曜声音很轻,语气难辨:“现下如何?”
“命暂且是捡回来了。”暨微浑身轻颤,却也说不出旁的话。
司空岁的身体完全破败了,如若司空岁往后愿意放宽心随他回九息休养,做个普通人,司空岁还能谈以后,但司空岁……一个说消失便消失,二十年都不吭一声的人,岂会愿意放下一切随他回九息。
长孙曜明白暨微意不只于此。
“阿明……”
突然听到司空岁的声音,暨微浑身一战,颤抖快步上前,司空岁空洞无神的眼眸突然有了一二分清明。
长明小心急声连唤:“师父、师父……”
“你怎么样了?”司空岁的声音哑得吓人。
长明辩听了许久才听清楚他说什么,她握住司空岁冰凉的手:“我没事,师父怎么样了?”
司空岁却是再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暨微挪上前,轻轻从长明手中执过司空岁的手,重为司空岁诊脉。
长明眼角红得瘆人,压着焦急难受的声音:“……师父先将身体养好,旁的以后再说。”
司空岁眼眶红得骇人,却是追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
“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长明眼泪噙着眼底,张张唇说不出声音。
暨微按在司空岁腕间的指发着颤,终于不忍地告诉司空岁:“太子妃中了殒心蛊,现在已经拔除了……”
许是因为司空岁的脸已经苍白难看到了极点,他面上凝滞的神色没有办法变得更难看,可暨微看得出,司空岁被吓到了,司空岁完全没有想到听到的会是这个答案,他那没有一分颜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又挤不出声音了。
暨微害怕地快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太子妃没事了!”他紧紧握着司空岁的手,要让他安心。
“殒心蛊怎会没事呢?!”司空岁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崩溃地挣扎起身去拉长明。
“扁音——”暨微急声,小心又慌乱地压住司空岁。
扁音快速上前,自针囊取出银针,一针落在司空岁颈侧,司空岁剧烈颤抖的身体还是没有镇定下来。
“师父,我真的没事了——”长明倾身半跪扶住司空岁。
长孙曜倏然将长明揽回,抬眸向情绪崩溃的司空岁快声:“孤同长明种了生死蛊,长明没事了。”
司空岁剧烈颤抖的身子猛地停滞,他震愕地、茫然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长孙曜。
长孙曜看着他,再道:“先古武王生死蛊。”他确定司空岁知道生死蛊是何物。
司空岁僵滞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师父。”
司空岁哑涩难辨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泣血般地从喉中挤出。
“……何时……何时种的?”
长孙曜:“七日前,二月初七夜。”
司空岁血泪一颗颗滚落下。
长明被司空岁这般模样吓到:“师父……”
司空岁猛地一颤:“……同生蛊呢?”
长孙曜紧紧拥着长明,对上司空岁赤红的眼眸,摇了摇头。
“什么?”长明错愕的话音下一瞬便被淹没在司空岁声嘶力竭的溃声中。
长明煞白着脸挣开长孙曜扑向司空岁。
长孙曜紧拥回长明,呼吸停滞着退后。
“师父——”
暨微扁音迅速扶抱下痛苦到近乎窒息的司空岁,扁音扯开衾被,撕开司空岁的寝衣,针囊倏然自掌中展开铺平。
暨微止住司空岁震颤的身体,迅速衔针。
“师父……”
……
靠近床榻的落地宫灯罩着杏色的琉璃灯罩,为长明苍白的脸渡上了一层暖色,她坐在塌前的圈椅微微弓着身子,没有将目光移开过司空岁一瞬。
暨微和扁音坐在稍远些的矮榻,盯着榻内的司空岁,司空岁万分凶险,两人每隔两刻钟便查看一次司空岁的状况,一个时辰前司空岁的脉搏才略微和缓些。
眼看就要五更天,沉默坐在长明身侧的长孙曜稍稍抬了眼眸,薛以会意,轻手轻脚地床榻旁的落地宫灯移了些,眼前光线暗了些许,长明弓得发僵的身子滞缓地动了动,回头看到长孙曜。
长孙曜倾身轻揽住长明,轻声:“快五更天了,此处有暨微和扁音,司空岁的脉象已经平缓下来,今夜不必再担心。你身子方好,需得多注意,我们先回去歇会儿,好吗?”
“你先回去,我晚些回来,我再……”长明望着长孙曜憔悴的脸,一下没了声。
她怎能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熬了多少个日夜,他又失了那般多的长生蛊血。
长孙曜轻轻吻了吻她的额:“那我们再待会儿。”
长明握住他的手沉默了半晌,感觉到他平缓有力的脉搏混乱的心才稍稍安了些,她知道她不回去休息,他便也不会回去休息。
她摇头:“你说得也对,我们先回去吧。”
她看向稍远些的暨微与扁音,不过只片刻便又收了视线,她同长孙曜留在这,他们两人也不好休息,她同长孙曜回去,他们许还能轮换着歇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们几乎都是连轴转个不停。
“这便回去了。”她说着握握长孙曜的手又松开。
长明站起身弯下身子,替司空岁掖严实被角,冷不防看得司空岁紧闭的眼睫颤动着抬起,长明紧攥着被衾快速回身向暨微扁音那喊一声,旋即低了声音轻唤司空岁。
暨微扁音赶忙上前来再复检查司空岁的身体脉象,长孙曜揽住长明退在一旁,不多时,便见司空岁的眼眸缓慢地抬起。
暨微尝试同司空岁说话,他不确定司空岁此刻醒来脑中是否是清醒的,司空岁呆怔怔地望着暨微,没有任何颜色的唇紧闭着,暨微心下难受得厉害。
暨微回头向长孙曜长明:“他可能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暂且回去歇着吧……”
“师叔……”
司空岁的声音突然微弱地响起。
扁音和暨微,以及长孙曜都将这一声师叔听得很清楚。
暨微猛地回身看司空岁。
“阿、阿……孩子?”
司空岁强撑着要起身来,暨微发觉无法制止司空岁,只得顺了他的动作扶他坐起来,扁音一下挡开长明,帮着暨微扶抱起司空岁坐起来,暨微倒水过来。
司空岁摇头,眸中略微清醒几分,看向长明。
“阿明……”
扁音暨微怔怔让开些,长明上前握住司空岁的手。
“师父……”
司空岁微微点头,目光找寻到长孙曜,确定长孙曜也在。
“……我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现在应该告诉你了。”
“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都不急,师父觉得怎么样?哪里难受?有好些吗?”
司空岁摇头,望着她在灯火下照映下的浅琥珀色瞳,唇角艰难苦涩地扬起两分又垂落下:“我父亲是大赵豫成王,我母亲是大赵司空氏之女,我是岁氏之子,我的名字……”
长明声音低颤:“师父……”
“阿宴……”暨微颤声轻唤。
司空岁哑涩地挤出那个被他放下了二十一年的名字。
“岁既晏。”
与长孙曜所说分毫不差,长明哑声:“我都知道了,师父……你先休息。”
司空岁摇头。
“你同玉凝儿、锦州傅氏都没有任何关系。”
“师父……”
“辟、辟离……”司空岁声音断了几次,几无法完整述说,“辟离是你母亲的佩剑,辟离中的大赵皇室藏宝图,是你母亲所留与你的,长明二字是你母亲——殿下所取。”
长孙曜神色倏变。
长明没有反应过来,辟离是她母亲的佩剑,她听长孙曜说过辟离之主是……
“大赵姜氏高襄公三十二世子孙、庄惠帝之孙、皇太子姜昼吾之女——姜长明。”
长孙曜想过姜昼吾许是长明的父亲,但却未想过姜昼吾才是那个女子,那幅画像确实是长明的母亲,但那幅画并不是姜昼吾之妻,而是姜昼吾。
长明嘴唇颤抖着,哽咽哑声:“师父……我、我……你先休息。”
司空岁却还是没有听长明的话:“在京港时……”
“扁音。”长孙曜突地出声打断司空岁的话音。
扁音立刻会意上前,取针要为司空岁下两针镇定安神针。
长孙曜俯身抱长明起来:“他还需要休息,别叫他伤神,你在这,他不会愿意休息。”
司空岁看着长明甩开扁音的针囊:“在京港时,我已经知道那对同生蛊是要用来救你。”
长明全然不明白司空岁在说什么,为什么司空岁又说起同生蛊,欲挣开长孙曜向司空岁靠近:“师父……”
长孙曜乌眸微变,没松开长明:“长明需要休息,你也且先休息。”
司空岁却几没有看长孙曜一眼,他只看着长明便明白了,长明并不知道。
“我们都曾在京港,原本他将带我与长孙无境北上取同生蛊与你……”
长明听出司空岁说的他,是长孙曜。
“因为即便同生蛊不会随着宿主死去时一同死去,但同生蛊要取活蛊必须两只蛊一同取……同生蛊子蛊一直在我身上,而另一只母蛊……在殿下身上……”
长孙曜拥着长明的手倏地滞住……殿下?
司空岁所说的殿下自当只有姜昼吾一人,暨微几是在司空岁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就明白。
长明身子沉重地栽下去,又一下被长孙曜抱起,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司空岁:“殿、殿下……”
她的话音断了几瞬:“……她还活着?”
血泪倏然自司空岁猩红的眼眶中滚出砸落。
暨微已经查过司空岁身上没有同生蛊子蛊了,儡魔也取掉了,他颤声:“同生蛊若离体,被同生蛊续养之人若没有更好的药,便不可能……”
他不忍将那句话说完。
长孙曜紧拥住浑身震颤的长明,低低唤她:“长明?”
长明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回应他。
司空岁眼下两道赤痕,他望着长明摇头。
“我说过永远都在你身边,可我……在你与殿下间,却选择舍弃你,明知那样……可以救你,可我还是反抗了……我反抗了你的夫婿不愿交出同生蛊,在长孙无境剥取同生蛊时,我求他不要取走同生蛊……”
长孙曜眸色倏变,一下看向司空岁:“司空岁!”
暨微颤巍巍地攥着司空岁的手摇头。
司空岁眼中却只有长明:“明知他于你来说是同性命一样重要的人,我却还是向他出手,多次欲夺取长生蛊置他于死地,同长孙无境联手暗杀他……”
长孙曜强抱起长明往外,长明用力转过身,拖着步子摇头不出去,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司空岁,眼前一片模糊。
长孙曜声音短促地响起:“司空岁!”
“我在他去见你时对他动手,在阅兵楼之上对他动手,在观星楼对他动手,我暗下跟随你们去云州,在椋山拼尽一切,欲置他于死地,只为活取长生蛊……因为如果有那颗长生蛊,殿下许会有机会醒来……”
暨微抓着司空岁的手,近乎恳求地快声道:“阿宴别说了,你受了重伤,需得先休息……”
长孙曜紧拥回长明,商量着快声:“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司空岁没有看暨微,也没有应暨微的话,也不管长孙曜,他推开暨微扁音踉踉跄跄起身,望着长明噙满眼泪的眼眸向她靠近。
暨微用力拖住司空岁摇头。
司空岁溃声:“是我将你抵给长孙无境,以此换取同生蛊,是我让你受尽这二十载的委屈……我看着你在顾家受罪,我看着长孙无境戏耍你……我什么都知道,但我……”
长明浑身剧烈颤抖着,睁着那双在灯火辉映下如同宝石一般的浅琥珀眸,一瞬也没有眨眼,眼泪在眼底蓄了半汪,她微微张着唇,望着司空岁,一个字音都没能发出。
长孙曜猛然冲上前一拳砸向司空岁,司空岁“嘭”地一声砸下,暨微窒息扑跪下护在司空岁身前。
长明用力抱住长孙曜拖住,噙着眼中的泪终忍不住,似断线般的珠子般,一颗接一颗地砸下。
长孙曜将颤抖的长明紧紧裹入怀中。
他看着司空岁,胸膛大幅地起伏着。
“别说了,司空岁。”
第183章 怎样的
身体被温暖的锦衾包裹着, 在半睡半醒间,她便清楚地知道环在身上的熟悉暖意来自长孙曜,长明颤动的眼睫贴着长孙曜胸口抬起, 长孙曜雪白的寝衣敞开些许,稍稍露出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并不清楚她是几时睡着的,长孙曜令鵲阁给她端了安神静心的汤药, 喝过药后,她似乎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一夜无梦。
她没有动, 视线落在他绣着云纹祥龙的领缘, 她完完全全地被他裹在怀里, 视线之内几看不到除了他胸膛以往的任何事物, 但身下熟悉的触感令她知道,这是在重华殿,是她同长孙曜的寝殿。
哦,她和长孙曜不在鵲阁了。
环在长明身上的臂弯突然收了收,长孙曜的身体也随着小幅地动了动,紧接着长明就感觉到额间落了个轻柔的安慰性的吻,长孙曜低下视线,凝望着她发愣的眼眸。
长明愣愣望着他藏着疲态的乌眸, 伸手抚向他的脸。
长孙曜一臂拥着她,握着她的手贴在面颊,低哑的声音从喉中沙沙地挤出:“时辰还早, 再歇会儿?”
长明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摇了摇头, 微微启唇, 却也没有说出话,眼前又快速腾起一片雾气, 长孙曜的模样渐渐模糊起来,鼻尖强烈的酸意又涌了上来。
长孙曜声音发颤:“长明?”
长明噙在眼底的泪猛然涌出蓄在眼角,她摇摇头,积在眼角的泪倏然滑落下,一下就湿了满面,她哑着嗓子说不出话,长孙曜紧拥住长明,吻她挂在眼上的泪,吻她滑过泪痕的面颊。
“长明,孤在……孤永远都在你身边。”
她胸口颤抖地起伏着,攥着他温热的臂弯,几乎喘不过气,她埋入他怀中,哽咽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从喉中挤出。
“长孙曜……”
长孙曜完完全全地将她裹在怀中,眼泪蓦然砸落下,他僵滞着低首吻她柔软的发,越发用力地将她紧拥,抚在她颤抖身躯上的指微微地蜷起,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回应她的轻唤。
“孤在……孤在……剩下的事,我们一起处理。”
*
长明再到鵲阁时,夜幕已经落下,整整一个昼日过去了,姬神月坐在鵲阁主殿的茶案前,霜降扁音侍奉在一旁,但未见几人说话。
姬神月的视线在长明步入鵲阁那一瞬便落在了长明身上:“司空岁醒着,暨微在旁边照看,你不必在意我,先去看司空岁吧,他应该是在等你。”
姬神月现下并不知所有事,但若长孙无境与司空岁之间因同生蛊而有某种联系,这其间必定还藏着秘密。
长明应声同姬神月行礼,长孙曜随同姬神月将长明送去司空岁所在的寝殿。
司空岁醒了有一阵,坐在紧闭的窗旁发愣,天还很寒凉,殿内烧着地龙,暨微坐在司空岁身边,看得长明过来,心弦一下紧绷。
姬神月与长孙曜立在里外殿分隔的殿门处,暨微想起半夜里的事,不敢离开司空岁身侧,所幸看得长孙曜示意,知道他不必离开,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便又往稍远些的矮凳上坐着,注意着长明和司空岁。
两人的情绪似乎都稳定了许多,但暨微却觉出一种异样的带着苦涩的情绪环绕在二人之间。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似乎是想靠近,又不该靠近,又或者是有什么令两人无法再像从前那般。
暨微心底揪起来,那样的话从司空岁嘴中说出来,两人又如何能再想从前……
两人相坐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长明微微启唇,但先开口的却是司空岁。
“长琊发生了什么?是谁在你身上种下了殒心蛊?”
司空岁的眼睛一直都是赤红的。
他知道既然到要用同生蛊……生死蛊,那必定是殒心蛊母蛊完全碎裂,只能强行取蛊。
长明应该是知道的,她应该是知道司空岁会问她的,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好似说不出。
她望着司空岁,许久没有说话。
两人总是沉默着。
她不说话,他便望着她,等着。
“藏匿椋县长琊的南楚遗族挟我至长琊,以一张旧画——画上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样,他们说那是南楚末帝的宠妃,是我的生母,以此认我为南楚皇女,我不喜那些人,同他们动了手。”
司空岁赤红的眼眸骤然一颤。
“那颗殒心蛊是一个自称南楚太后的妇人在我身上种下的。”
司空岁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剜心似的一抽一抽地痛,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在她被南楚遗族挟在长琊的时候,是他和长孙无境联手杀长孙曜的时候。
“师父不要想。”长明蓦地紧攥住衣摆,气息微微颤,“我把那些人都杀了,我没有受那些人的气,他们的话我也没有信一个字。”
司空岁的手到底还是没有探向长明,缓慢而僵硬地垂落在身侧:“……那人绝不会是衮氏,二十一年前,我便于楚宫将衮氏腰斩。”
长明一怔,又听他问。
“那张旧画?”
她声音发哑:“……验过了,画是二十几年前的旧画,南楚末帝落款造假。”
司空岁滞了许久。
“……见过殿下的人并不多,如果认得殿下,我许也会知道冒认衮氏者是谁。”司空岁知道既然能画出姜昼吾,又以此来欺骗长明,那个人必定知道姜昼吾的身份,但姜昼吾上战场时,都以鬼面覆面,见过姜昼吾的南楚人应是南楚军方有关之人。
司空岁说完便又沉默下来,两人又一阵没说话,暨微身子略微动了动,想起身过去,却冷不防又听得长明开口。
“我听过一些赵……赵姜皇太子的事。”
暨微沉重的身体又再次落了回去,他听到长明称姜昼吾为赵姜皇太子,明白长明还没有从这件事中缓过来,一个从没有在自己人生中出现过的母亲,对于她来说,许还是陌生而遥远,但长明提起来,他似乎也能猜到长明会问一些什么。
司空岁望着她,等她将话说完。
“你们为什么会输给南楚?姜是因长琊一战受了重伤……才需同生蛊续命?”她曾听长孙曜说过,赵姜输给南楚是很有些莫名的,以姜昼吾来说,绝不该是那样的结果才对。
这也是暨微想不明白的,当时的大赵若输给大周是很有可能的,但输给南楚很是诡异。
“……九州山河地脉图。”
暨微猛地一颤。
长明能觉到司空岁说这话时有一种极其不愿回想的痛苦,看司空岁这般,她很后悔问起这件事。
“我们还是……”她想岔开话,看到不远处的暨微,正想借口让暨微再给司空岁请脉以此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司空岁的声音却已经再次响起。
“赤虎营主将单复仪勾结南楚窃取大赵九州山河地脉图叛逃,南楚以九州山河地脉图挖穿长琊毒脉……赵军因长琊毒瘴陷入幻像自相残杀……南楚联合擦木部围剿赵军……同时联合砂尔部截断大赵粮草,只有一小部分赵军循着长琊河避过毒瘴,但也被早早埋伏在长琊河的楚军伏杀。
“征战那些年殿下受了许多伤,长琊之战,殿下重伤之下,又被长琊毒瘴所伤,身体完全败了……唯有长生蛊可为殿下换骨洗髓,重塑经脉……长生蛊无踪不可得,后来我见到了长孙无境……用了他的同生蛊……”
“我……”长明看着他声音几发不出,“我的生辰是三月十三,赵……”
永安十二年,姜昼吾兵败长琊……
“我们的失败同你没有关系。”司空岁没有让长明说完那句话,他知道长明在想什么。
“并不是因为你的出现令殿下陷入危险,殿下有你的时候,大赵与大周已经签订盟约休战三年,没有与南楚开战,是南楚突然与大赵开战,殿下才被迫再次上了战场。殿下并无兄弟姊妹,她需要子嗣……殿下的身体因为旧伤,只会有你一个子嗣,是殿下选择了你,而不是你令殿下被迫陷入危险。”
长明突然起身背对着司空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姬神月拉住长孙曜,没有令长孙曜进去。
“阿明……”
长明慢慢转过身看向司空岁摇头,声音哽咽:“单复仪呢?”
司空岁眼眸微微变了变,慢慢垂下眼。
“我将他绑到了长琊,用辟离将他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剜下,留在了长琊。”
长明呆呆跌坐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暨微只觉得这次的沉默久到让他觉得窒息,似乎那一盏宫灯都快燃尽了,暨微才又听到长明的声音。
那声音很是哑涩,发着颤,几乎无法辩听。
司空岁大抵也听不清,所以长明的声音响起了两次,暨微也便在长明第二次说话时,才听清那句话是什么。
“我想知道一些他、他们的事……”
暨微一滞,明白长明所说的他们是指她的父母。
司空岁低垂的眼睫颤动了动,暨微没有听到司空岁的声音,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他以为司空岁不想提起,但司空岁沙哑的声音最终还是在死寂的殿中响起。
“殿下与他……”
司空岁哑涩的声音断了,许久许久后,才又有了声音。
“……殿下与他在北穹长生月明境相识,那时我同殿下在北穹之主——我同殿下的师父门下修习剑法、阵法、医术……”
他的话音停了又停,许是想到长明并不清楚北穹到底在哪。
“北穹是大赵睢微湖中的小岛,临近大胤、新仓、淮四国,从国境上来说属大赵,但北穹并不在大赵辖下,四百多年前医圣子风灵救了病入膏肓的景文王,景文王为谢子风灵救命之恩,将北穹作为谢礼送与子风灵,因景文王与子风灵之间的誓言盟约,北穹一直由赵姜庇护。
“诸国混战还未起时,数以万计的诸国学子游人汇聚于此,盛时曾有近十万人至北穹求学求医,衰败之时也有数千人。
“……诸国战起,其他国家不愿北穹的能人被大赵所用,越来越多至北穹求学的人便被国家征召归国,北穹也由此由盛转衰,但在大赵的庇护下,北穹一直都还算安稳,后来大赵……亡,北穹也便覆灭。”
他说完又沉默了许久。
“……他是大赵人,家世算不上显赫。“
暨微和长明都知道司空岁此刻说的他是谁。
“他同殿下差不多年岁,因病来北穹求医,在北穹休养之时,偶然与殿下在长生月明境相识,他在北穹的时间并不久,前后大抵只有两年。”
司空岁只以一个他来称呼那个人。
“他与殿下之间的事我并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常坐在长生月明境的湖岸发呆,殿下练完剑觉得疲累时会在长生月明境休息,殿下与他便是那时候相识的。
“我见过他几次,他与殿下待在一起时,殿下与他也不太说话,殿下几都是在睡觉,他便坐在旁边看书、折花、喂鱼,很安静,殿下睡醒了便走,他便也慢慢起身离开。”
在他偷偷看着姜昼吾和那个人的时候,姜昼吾和那个人每次都是这样的。
“殿下与他只在长生月明境见面,后来,他的家人来接他回去,殿下与他在长生月明境道了别,但也便就这般,在他离开北穹的许多年后,我与殿下才再一次在大胤遇见了他,但我始终不清楚殿下与他之
间的事……”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始终不清楚呢?
“我只知道殿下同他在何处相遇相识,又在何处重逢,只知道在某一日殿下决定同他成亲,在大赵与大周停战时,殿下同他办了简陋的婚礼成了亲……”
司空岁说到这便再次停了话音。
暨微并不知道司空岁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长生月明境……他甚至都不知道姜昼吾会去那处。
在姜昼吾与司空岁在北穹修习的那些年,在诸国还未发动战争时,是北穹还兴盛之时,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那个曾来北穹求医休养的人——长明的父亲,他又是否见过?但他在北穹见过的人太多了,即便见过他恐也不记得那个人。
“殿下虽与他成婚……”
司空岁的声音愈发哑涩。
“但殿下并非外嫁,殿下为君,从宗法上来说……你完全属于殿下,你是大赵姜氏的血脉,你是否愿认你是姜氏血脉,认你的母亲是殿下……”司空岁的话音又一停。
他望向长明那张与姜昼吾完全一样的脸,他看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声音哽在喉间几说不出。
今夜的他与她都太过沉默,有太多话都无法说出口。
长明凝望着他,微启的唇间并没有声音发出。
“我这般与你说,并非是要你告诉天下人,你为姜氏,为殿下血脉,而是希望……希望你认可你的母亲是殿下。”
长明张张唇,好半晌没声音,眼前渐渐模糊:“她见过我吗?”
她没有回答司空岁的话。
司空岁心口颤动着生痛,他望着她眼眸红得几欲滴血:“……见过。你刚出生那两个时辰,殿下一直抱着你,殿下很爱你……”
“她很爱你……”司空岁嘶哑地重复着话音。
他一直望着长明,翕动的唇齿间话音消失了几瞬,才又有了声音:“……只有我……只有我……一开始并没有爱你……”
长明一怔,浅琥珀色的眼瞳含在水雾中,她望着司空岁什么也没有说,却又明白了。
司空岁也说不出话了,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暨微呆滞地坐着,说不出话,也无法过去,只能看着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师父……”
长明的声音又响起,暨微听出这一句话并不完整。
许久许久后,暨微才又听到长明问。
“他见过我吗?”
似乎是因为那两个人从未在长明的记忆中出现,那一句父母,她无法唤出口。
可是司空岁与暨微是明白的,明白长明此刻问的那个他是谁。
司空岁沉默了很久,摇头。
“……他也不在了,对吗?”
司空岁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他们……是怎样的人?”她所听过的姜昼吾是被誉为传奇的存在,是曾以一己之力扭转赵姜颓败之势的赵姜储君,可她却并不知道那样的姜昼吾到底是怎般的,而另一个他,许不会有司空岁以外的人知道了。
“殿下是强大坚韧的人,殿下——像太阳一样耀眼。”姜昼吾在司空岁的记忆中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晰耀眼,但他……
司空岁慢慢想起那个在冬日食物减少之时,每日都会特意带干果和肉干与山间小兽的少年,那个说话总是带着笑的温柔少年有着极白的肌肤。
“那个人……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他、他叫什么名字?”
司空岁是记得那个名字的,可是那两个字却难以从他口中说出。
他不喜那个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
“……柏均。”
……
东宫按司空岁所说取回藏在靖国公府的姜昼吾印与赵姜玉玺,姬神月立在长孙曜身边,安静地望着长明。
装盛姜昼吾印与赵姜玉玺的檀木盒并不甚重,至少对于长明来说,应当是极轻的,但此刻这只檀木盒交到她手中,她却接不住。
长孙曜托着盒底没有松手,拥过长明发颤的身体抱住她。
司空岁立在帷幕之后,血泪一颗一颗砸落。
*
长孙曜同通禀的宫人一同入了正和殿,宫人不敢拦长孙曜,匍匐地贴在地砖,几将头颅完全地埋入双臂间,高范即便没有从长孙曜面上瞧出任何,也晓得长孙曜深夜入正和殿,必定是有大事,且长孙曜少见地没有带任何侍从。
虽临着四更天,长孙无境却也并未安置,自长孙无境回京,高范不曾见长孙无境睡过整觉,长孙无境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案前至天明,他偷偷瞧长孙无境一眼,长孙无境对于长孙曜的到访,似乎有一种意外,又有一种了然,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着难分辨,压着发颤的身躯退至一旁叩首行礼。
镇纸敲案声陡起,高范倏地一战。
殿内宫人顷刻之间退散,便只剩下长孙无境长孙曜二人。
自椋山后,这是二人第二次见面,长孙无境瞧得,长孙曜看起来当真是一点事也没有。
“归还姜昼吾。”
长孙无境面上有一瞬的凝滞,姜昼吾……这个名字他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了,而此刻这个名字却从长孙曜口中说出。
“司空岁在东宫。”长孙无境没有收到司空岁的头颅,司空岁若还活着就当在东宫,长孙曜说出姜昼吾,司空岁就当是说出了一切。
长孙无境的话不是在问询,他执玉石镇纸缓慢压过翻起的纸沿,也不是商量的语气:“让太子妃来同朕谈。”
“不必,东宫已确定姜昼吾所在方位,只需你随同走一趟。”长孙曜的声音很冷。
长孙无境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再复抬眸看向冷立在殿中的长孙曜。
“留守泊山玄卫已经抓捕。”
长孙无境冷声:“玄卫用刑无用。”
“东宫用的是药。”长孙曜回答的声音淡漠得毫无起伏,“泊山以北,青仑群山,主峰九嶷西南位往上千二百二十许丈,过星辰岭西北位二百一十丈许冰洞。两日后启程九嶷,孤会令人接你。”
方位就这般被长孙曜直接报出,长孙无境看着他好一会儿,面上却也无甚情绪起伏。
“既有方位,你可以直接去,不必寻朕。”
“这个九嶷你必须去,你必须将完完整整的姜昼吾交还与她。”
九嶷方位为二,一为实际方位,二为长孙无境,此去九嶷,没有长孙无境也可以接回姜昼吾,但若要接回完完整整的姜昼吾,长孙无境必须同行,昭令出暗中看守姜昼吾的玄卫,以护姜昼吾遗体,这便也是早在京港之时,长孙无境便说及的死令。
这个九嶷长孙无境必得同去。
“朕凭甚要答应你?”
“你别无选择。”
长孙无境看着长孙曜的眼眸起身走向长孙曜,长孙曜立在殿中未动,冰冷地看着他走向自己。
“长孙曜……”
“没必要将一句话说两遍,你清楚,孤也清楚。”
长孙无境嗤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清楚,他也清楚。
别无选择。
他别无选择。
长孙曜漠然望着他转身。
“没有同生蛊,你用的是什么?”
长孙无境抬高的声音却突然在长孙曜身后响起,他的语气却很淡,好似只是在问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朕为何会失去最后的筹码。”
他突然又说道。
长孙曜步子稍缓,站定侧身向他,沉如深海的乌眸晦暗不明。
长孙无境希望从长孙曜面上可能有的细微变化中得到答案,他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同生蛊,而长生蛊理应只有一颗,而长生蛊出体便会令宿主死亡,长孙曜自当无法剥出自己的长生蛊给长明。
然事不如他的意,除了那双愈发晦暗冰冷的眼眸,长孙曜的脸上并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长孙曜看着长孙无境也无甚情绪的脸,冷声:“孤不需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亦无需过问任何东宫之事。”
“长孙曜、”
长孙无境的话才起个头便被长孙曜的话音打断。
长孙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这样操纵戏耍一个孩子的一生,如此不堪之径,非帝王应有气度和风范,你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的恩怨就该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之间清算,你和司空岁一样混账无耻!”
他并没有等待长孙无境的辩驳和回答,说完话的同时收回视线转身,还未及隔开殿门的翡翠山河座屏,长孙无境呵斥的声音陡然又在他身后响起。
“如果不是朕——她早就死了!”
恼怒的、斥责的,又带着一些无法描述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长孙曜步子一顿,回身再向长孙无境,冰冷的眉眼如覆霜雪。
“是朕予了司空岁与姜昼吾同生蛊!予了姜长明活下来的机会!是朕令她在太平的仙河长大,令她衣食无忧,令她读书,令她习武,她现在的一身本事都是朕予的,因为朕的宽宏大量,没令她死在云州,没令她活在勾栏瓦舍,是朕令她像个人一样地活下来了,是朕……”
“够了!”
长孙无境却是快声再喝:“你以为就凭司空岁当年那个鬼样子,司空岁能护得住她?能养她?司空岁花了四年的时间才重像个人,才去到她身边!”
他讽刺愈重:“你以为,朕若不允,司空岁能教授她一字一招?甚至是——”
他的话音几不可见地停顿一瞬:“——是朕令司空岁去到她身边,是朕要求司空岁教出另一个姜昼吾,才使得你看到今日的她!”
长孙曜怒斥:“你竟居功?”
“那顾家到底是什么玩意,玄三月与顾氏到底如何待她,你岂会不清楚!她体质有异,吃不得一丁点的辣,顾家却恨不得顿顿喂死她,她所经历种种全是你授意玄三月所做!你令一个疯癫魔怔的顾氏做她的母亲!你令顾家作弄戏耍她!以顾家胁迫她!逼迫她来与孤争!”
他快步向长孙无境,怒喝再道:“你装作宠爱顾氏与她,令她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设计将孤外祖父遇刺一案扣在她与司空岁身上,将她推与霍家,令霍家利用她,对她用阴寒恶毒至极的琊羽针,令她差点废了一身武功。
“你与她王爵,却又与她一个令世人鄙夷不耻的身世,令玄三月殿前指证,将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世按在她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教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未止:“你所谓的令她读书习武,是为了能看到一个让你满意的活着的‘姜昼吾’,你令这个‘姜昼吾’做你的棋子!你戏耍作弄这个‘姜昼吾’!”
长孙无境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
长孙曜觉得无比讽刺恶寒,他看向刺入粉壁的三把细长小刀,心中了然。
“就因为你曾败在姜昼吾手里三次,就因为你全胜的人生中不应该有败绩,就因为你无法从姜昼吾身上讨回胜利,你就将一切不满与恨意加诸在她身上。”
“长孙曜!”
长孙曜斥声喝断长孙无境:“倘若你令人好好地抚养她,与她一个衣食无忧的正常人家,孤便认你教她像个人一般地活着,便认你领这个功。可你没有——她又有什么不能活?即便只是交予暨微,她也能好好活着!”
长孙无境面上短暂的凝滞几不可见,他高高在上、傲慢而又愤怒,凛声呵斥:“姜昼吾、司空岁、姜长明都是朕的阶下囚,朕说什么话,点什么头,他们就该活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朕所作所为!”
“姜昼吾与司空岁的死活,自当由你决定。可她不一样,当年她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长孙曜怒斥,他的眼中并不是失望,他从不对长孙无境有任何期盼,所以自当不会因长孙无境的任何行径而失望,但他的眸中却有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不耻。
“你甚至、甚至可以因她的血脉……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杀死……但你不能为一己私欲这般戏耍作弄一个孩子!你令她珍视身边的一切,再将她所珍视的一切剥夺,身为帝王如何能有此卑劣无耻行径?!”
长孙曜指尖悬心指刀倏然飞旋而出,削断粉壁上的三把细长小刀,小刀“叮铮”跌落玉砖,悬心指刀回旋擦过长孙无境耳际。
长孙无境胸膛震颤地起伏着,他盯着眼前这双乌眸——这双几与他没有一丝差异的乌黑眼眸,越发令他觉得无比地荒谬讽刺。
他怒极反笑:“你今日所批判的朕,不过是来日的你,朕的自大、卑劣、不堪,都将是来日之你所有!你是朕诸多子嗣中唯一与朕相似之人!在这个大周,在这个周廷,只有你与朕齐名,朕所有的恶劣都曾在你身上显现!”
长孙曜从始至终都没有避闪长孙无境的目光一瞬:“是!孤恶劣、肆意、傲慢、无礼、自大到目空一切,孤的体内流有你一半的血,孤与你肖似,但这并不能令你此刻来批判孤,孤——从未如此卑劣行事!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长孙无境高高在上的傲慢始终没有敛起一分,怒喝:“即便卑劣,这也是朕的权力。”
他拂袖怒斥:“朕便有权安排她——安排姜长明的一生!”
“九嶷事了,你不必回京,直接退居衡州行宫——”
长孙曜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有力。
“这便也是——孤现在的权力。”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闭嘴!”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怒声呵斥:“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不过是因那个孩子是她,因为你此刻爱她,你在乎、你怜惜她!可往日你对她所为又比朕高尚几分?!倘若今日那个孩子还是个与你无半分干系之人,倘若那个孩子不过是个任由你践踏的皇子朝臣,你又岂会这般正义凛然地斥责朕!你斥责朕,不过也是一己私欲,因为她对你来说,不再是个任你随意践踏的人!仅此而已!”
“是!”
长孙曜冷漠望着眼前愤怒斥责的长孙无境。
“又如何?”
“孤便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她,才如此愤怒,又如何?孤便只因为是她才在乎此事,又如何?!孤也如此卑劣,又如何?!”
长孙无境怒喝:“都是卑劣之徒,又如何分得高低!”
“你的退位诏书,孤已拟好!”
他将最后两个字音咬得极重。
“父、皇。”
第184章 九嶷山
起了风, 檐下高悬的八角缠枝纹宫灯吱吱呀呀地摇曳,挂上朱墙的几道人影随着晃动的灯影虚虚实实。
起起伏伏的争执声从殿中传出,散在深夜的寒风中不甚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争吵声突然掐断般,没了一丝动静, 短暂的死寂后,紧闭的殿门猛然被摔开,长孙曜沉着脸阔步而出, 看得殿前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 动作又猛地滞住。
陈炎等人立在长明身后低首半跪。
长孙曜周身的戾气倏然敛了起来。
她醒来时, 身侧属于他的位置还有着他的温度, 即便没有宫人禀告,她也猜得到,他大抵是来了正和殿,他陪着她入睡,又起了身,可是……现下他不在,哪怕只是一刻钟,哪怕她用了安神汤, 她也睡不着了。
他同长孙无境在争吵,因为她而争吵,她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又该如何做, 她唯一做得到的, 似乎就是在殿外等着他。
她望着长孙曜颤动难受的眉眼,哑了声。
“长孙曜……”
长孙曜一下将她拥入怀中。
……
“孤没伤, 一点也没有。”
尽管长孙曜如此说,长明还是没有停下动作,她轻轻拂起他的袖缘,以热帕仔仔细细地拭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垂着眼眸认真检查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我听到悬心指刀回旋的声音。”
长孙曜攥住她的手取下热帕,握着她的手浸入热水中,一点点地揉过她在正和殿外冻得微僵的指。
“孤的指刀不会伤孤。”
薛以饮春低垂着视线,适时奉上干净柔软的巾帕,待长孙曜取过巾帕,二人悄声端走金盆退出。
“……对不起。”
长明怔怔抬眸望向他,伸手抚向他因难受而蹙起的眉眼。
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同长孙无境那些争执的话,每一句都是她。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他难受蹙起眉眼却并未舒展。
“他说得没错,孤也一直都在欺负你。”他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翕动的唇再挤不出一个字音,他却始终没有松开她,他不愿放手,哪怕一瞬也不愿意,长孙无境说的没错,他也同样卑劣。
长明倾身环抱住他,长孙曜怔怔松开她的手,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
“长明……”
“我同你之间发生过的那些,并不算你单方面地欺负我,我总是还了手,我不觉得因为你的性子生来比旁人冷淡,待人更冷漠,对我来说,便是欺负我了。”她越发用地抱住他。
她并不觉长孙无境嘴中说的长孙曜是她眼前的长孙曜,可就算那也是长孙曜……她也爱。
“我不管旁人如何说,不管你到底如何,你于旁人来说,又是怎样的,我都不管,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爱,你所有的坏,所有的好,我都接受。”
“我并不恨谁……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不难受了,长孙曜……只要有你,我便都不难受了。”
*
长明再醒来已经是午后,长孙曜一直抱着她,看到她醒来才带着她起了身,用过午膳,长明便看到寝殿的罗汉床旁多了两只约莫四尺长二尺宽的大箱,是整整两大箱的奏疏。
长明看着那两箱子奏疏发怔,去往云州时的船上,他总是在夜深时批着京中送来的奏疏,他几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她身上,便挤着自己那几乎不剩的休息时间处理政事。
而自她出长琊醒来,他便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就算偶离开她身旁,也不过几刻钟,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已经月余没有见过他批奏疏,她几要忘记他是个政务繁重的储君。
长孙曜带着长明躺在罗汉床,速度飞快地批阅一本接一本的奏疏,晚膳才又稍停了半个时辰陪长明用膳,膳后便又回到了罗汉床前的书案,近亥时才方停了朱笔带长明休息,长明不想独自睡下,便又将长明带在罗汉床躺着。
长明知道他要忙着,喝了安神汤,即便睡不着也装着在他身旁睡着,他收回安抚地轻轻落在她后背的手,她知道他重新提了笔,她阖着眸将大半张脸埋在厚毯中睡着,她装的极像,连呼吸都是平日熟睡那般清浅,他虽批着折子,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长孙曜每批完一摞折子便低下身子查看长明一遍,长明始终安静地睡在罗汉床里侧,长孙曜这方再停笔,已过了丑正,再低头去查看长明,见长明稍稍抬了眼眸。
长孙曜掖了掖她身上的厚毯,轻声:“是孤吵着你了?让你睡得不踏实。”
长明摇头,他每一个动作都轻得没有声响,他并没有吵着她,她抱住他的胳膊,搂着他的手臂坐起身,视线落在堆叠的成山的奏疏,两大箱的奏疏这才已经批得差不多了。
他昨半夜还在正和殿,她醒来时他便是醒的,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睡多少,早知他这样忙,她便该让他自去忙去,而不是陪着她躺到午后。
“还剩一些便等睡醒用过膳后再批,太晚了,先洗漱休息。”
长孙曜稍稍看一眼外头的刻漏,现下丑正一刻,他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道:“孤待会儿——寅初要去书房,同姬承钊等人商议赈灾一事,便不睡了。”
长明一怔,今岁天象异常,衡州以北,十数个州都遭不小的灾,先头椋县毒疫,这会儿怕也是差不多收尾了,还有南楚遗族之事,他其实该一直都很忙。
长明知道是自己拖着他了,低声:“姬相他们已经到了吗?”
长孙曜不想让长明烦心此事,声音压得很轻:“应该到了,你先休息,孤处理完便回来。”
虽未有通禀,但他寅初要见姬承钊等人,姬承钊等人至少会提前半个时辰等他。
“晚几个时辰再议也可以。”长明道,今岁多灾,姬承钊他们怕也是连轴转,“先休息吧,也让人先安排姬相等人歇下吧,用过早膳再议事也不迟。”
她原想告诉他,她要去找长孙无境要回姜昼吾,但……他这样的忙,又何必再扰他的心神。
长孙曜默了默,道:“孤要去一趟九嶷,辰正两刻就走,需得六日才能回来,孤需得在去九嶷前见完姬承钊。”
“九嶷?辰正二刻便走?”长明错愕忧道,“你既要赶路,今夜更不该熬着。”
“无妨,车驾上可以休息。”
长明虽知道京城附近州县山川都有哪些,但大多未曾去过,不甚清楚那九嶷,只约莫知道九嶷离京城二三日路程,但并九嶷并无大州大县,且九嶷那一片是群山,该无甚人居住。
“去九嶷作何?”她问着话,起身要帮长孙曜收拾东西,又一下被长孙曜拉回。
“不必劳心,薛以会收拾。”长孙曜知道她要起来做什么,沉默过后才又回答她另一个问题,“长明……东宫已经确定赵姜皇太子方位——在九嶷,孤去接赵姜皇太子回来。”
长明倏地一滞,突然明白他为何熬着夜处理政事。
“如果孤不说,你必定会去找他。”
长明错愕地望着他启唇,却没说出话,她知道长孙曜说的他是长孙无境,她……确实要去找长孙无境。
原来他在处理这件事。
“过往孤无法改变,但余生,孤要你不留任何遗憾。即便你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赵姜皇太子,但她对你来说不一样,孤知道你一定很想见到她,你应该见一次她,见一次那个同你流着相同的血、同你生得一模一样的她。”
长明望着他发怔,哑声:“我、我去接……我去九嶷,你留在京中。”
长明话音方出,长孙曜便拒绝道:“不行,孤不能够让你一个人去九嶷。”
长明声音稍低:“该安排去九嶷的人都还去,只是由你换成我,不算我一个人去,我知道你现下很忙,也不应该再离京。”
“孤应该去,这件事也必需由孤去做。”
“为什么?”若说应该,她才是应该去的那个人。
长孙曜望着她:“一来赵姜皇太子身份特殊,孤也不放心旁人去做此事。二来她于你来说不一样,于礼,孤也该亲去做此事。”
长明看着他乌黑的眼眸,大周如何有要他一个太子去接姜昼吾的礼。
“京中的事已经处理大概,剩下的事孤会交待下去,京中再有旁的事,母后会看着,只是孤今日没有好好陪你……”
他将她垂落的墨发拨到身后,抚着她的脸轻声再说:“等孤回来,等孤将赵姜皇太子带回来后,孤会一直陪着你。”
长明眼底微烫,哑声:“什么时候知道……方位的?”
“昨日。”
确切地说,是昨夜去见长孙无境前。
长明眼底越发酸涩,昨夜他去找了长孙无境,他应该那会儿和长孙无境谈过了,只是那些谈话没有像争吵那般传出正和殿,没有令她知道。
长孙曜轻轻吻她染赤的眉眼:“别难过。孤不想骗你,也不想什么都不说就走,令你担心,如果可以,孤希望你留在京中休养,赵姜皇太子的事孤会妥当处理,六日后便会把赵姜皇太子带回来。”
“……如果不可以的话?”长明的声音沙沙的。
长孙曜声音很轻:“如果你认为你应当亲自去,孤也会答应你,你想如何做都可以。”
“我去。”
“好。”长孙曜没有令长明等待他的回答,只又轻声道,“你身体才恢复,先好好休息,这般才有精神和力气去九嶷……”
长明猛然抱住长孙曜,一下将埋在他怀中,越发用了力地抱住他。
长孙曜抚住她消瘦的脊背,将她微颤的身子紧拥在怀。
……
长孙曜去书房后,长明睡不着,辗转一个时辰,终还是起身去了鵲阁。
虽才过卯正,暨微却已经起身给司空岁煎药,长明不知道司空岁是否已经醒来,她没有敲开司空岁紧闭的殿门。
她知道九嶷之事若是让司空岁知道,司空岁必定也会要求同去,司空岁现下重伤未愈,不该离开鵲阁。
长明坐在煎药的暨微身旁,听暨微说司空岁的事,她没同暨微说及九嶷之事,只在走之前同暨微说,她备着春猎之事要先去一趟景山,有几日不能来,司空岁若问起她便说,若没有问起,便也不必说。
辰初三刻,长孙曜自书房回来,换过衣袍后同长明启程九嶷。
长明长孙曜二人刚出东宫正门,陈炎突地疾步至前,不待陈炎禀告,长明便看到向她走来的司空岁。
暨微气喘吁吁追出来,面上涨得通红。
寒风扬乱长明高束的墨发,她立在车驾前看着司空岁,没有说话。
*
二月二十夜,长明长孙曜等人至九嶷,九嶷雪已停了三日,此登九嶷一个来回五个时辰左右。
翌日晨,东宫备登九嶷。
辰初二刻,陈炎至长明长孙曜帐外求见,得到应允后入帐禀告:“司空先生要一份带有方位的九嶷地图。”
长明眸色微微变,快行几步又一下停步回身,向跟上的长孙曜道:“我去,你不用同来,你用完早膳,我便回来了。”
她快声说完,一下打起帐子出去,陈炎退在一旁,旋即跟上长孙曜出帐。
帐帘打落下。
寒气随着打起的帐子涌入,暨微身子微微转动,看到长明进帐思索片刻起身。
长明稍稍停了步子:“师叔祖。”
暨微轻轻应了一声,瞅了瞅沉默坐着的司空岁,同长明摇摇头,随即出帐。
长明缓步向司空岁,略微发涩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陈炎说你要一份带方位的九嶷地图。”
司空岁望着长明,眼眸微微颤动:“是。”
长明至司空岁身前停下步子,声音稍又低了些:“师父,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我只答应你随同到九嶷。此登九嶷一个来回五个时辰,九嶷高寒、山势险峻,与现在的你来说,太勉强了,我会将……她带回来,你在山下等我们,便只五个时辰,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阿明……”
“师父。”
“我的身体还没有差到登不了这一座九嶷,阿明……”
司空岁再次轻声唤她的名字,他望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声音微微有了些颤音。
“就算我此刻答应你,我还是会食言,我还是会偷偷跟着你去,哪怕只是一个时辰,我也不愿多等,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所以……让我去吧。别让我答应你留在这里等,我应该自己去接殿下,我已经将她一个人留在只有她的地方二十一年了,我不能再让她等了。”
“师父……”
“对不起……阿明。”
他望着她,雪睫沾着潮湿的血雾,含赤的眸子有些让长明看不清的模糊,长明别过脸仰了仰脸,有半晌没有回答。
司空岁探向长明垂落的袖袍的指,在那绣着麒麟纹的衣缘前停了动作,他收了指,垂落的月白袖袍并未碰触到长明的衣袍半分。
一阵不短的沉默后,长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师叔祖的话,回去后去九息,好吗?师父。”长明转过脸看向他,眼底鼻尖微红,“我让人给你取过衣服,同方位图一块送来。”
司空岁望着她眼底的红,他再没有靠近一分,哑声:“九息,也很好。”
长明望着他,还在等。
“好,回去后,我与殿下便去九息吧,阿明。”
……
雪雾扑面而来,长明略收了收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长孙曜,长孙曜缓步走向她,臂间搭着缀着雪裘的厚衣。
长明快步走向他。
长孙曜为她披上衣袍,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掌中,他没回身,只吩咐后头的人:“取手炉来。”
长孙曜看着她眼底的红蹙眉,指尖落在她眼睫处的潮意。
“我没事,只是同师父说了会儿话——不用手炉了,登山拿着不方便,我待会儿穿手衣。”她捏捏他温暖的手,同他笑,他眉眼却未舒展半分,她又低了声,“我真没事。”
长孙曜擦去她眼角的湿意,指尖停留在她泛红的眼尾:“长明……”
她望着他又露出个笑:“看到你,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长孙曜将她脸侧的碎发抚过耳际,动作微滞。
“我要再见他一次,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他。”
长孙曜知道她此刻口中说的他是长孙无境,是为了结顾婉之事。
“孤应该在哪?”
“就在这等。”
“不妥。”
她望着他严肃紧蹙的眼眉停顿,抚住他温暖的手,说:“那站在看得到我的地方等我。”
他倾身低眸,吻过她泛红的眼尾。
“好。”
……
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四下里的死寂,却将那脚步声无限放大,长孙无境再清楚不过长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身,依旧眺望着笼在雪雾中不甚看得清的九嶷山巅。
“两刻钟后登九嶷。”
长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响起,长孙无境身形微动,似乎这才有了转身的理由。
他回身,长明立在丈外,而百丈之外,还立着神色冰冷的长孙曜。
她穿着剪裁简单的轻便衣裳,墨缎子似的长发高高地束起,鼻尖眼底微微透着些许薄红,只有一点,像是蹭上的浅色胭脂,但那融在肌肤中的微红显然不是什么胭脂,许是因天冷冻得,又或是发生了些难过的事。
那一点不甚明显的红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极为明显,日光照耀下,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好似宝石般瑰丽透亮,却也无情。
她此刻看起来比那夜正和殿外的她更难过。
长孙无境看到她眼底含着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薄雾,眼眸极微的颤动一瞬。
长明掷出手中物,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弧。
长孙无境抬掌接下,一点掺杂着暖意的冰凉自掌心蔓延,似乎是个带着铃铛的长命锁,他猜到她的来意,等她再开口。
“乾造癸卯丁巳辛亥丙申——旭的生辰八字。”长明没有说长孙旭,因为唤旭为长孙旭,对于旭来说,似乎是讽刺残忍的,“淑婉贵妃与旭的灵柩暂停在椋县半若寺,礼部上呈六月庚辰日入葬,旭会与淑婉贵妃同葬。”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与长孙无境私下谈话,九嶷之后,她与长孙曜回京,而长孙无境将往衡州。
长孙无境无波无澜的脸上还是没有涌现出一丝情绪,他没有松开掌心的长命锁,只是始终冷漠地平静地注视着长明,像是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长明看着长孙无境冰冷的脸,却也不意外,她心底似乎早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长孙无境对所有人都没有一点爱,不管是顾婉还是旭,还是那些皇子公主后妃,似乎每个人都只是他装点皇位权力的可有可无的装饰,这个没有了,再补一个,这个不行,立就换掉,这个无法掌控,除掉。
他看着所有人争抢,令所有人争夺,只收取自己要的利益。
长孙无境面无波澜的脸上极不明显地涌现一丝难以辩认的情绪,他望着长明,沉而不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显得有些凄清:“……是因姜还是顾氏,又或是……你自己,而恨朕。”
长明淡漠看他,虽认为长孙无境不该如此问她,却也回答。
“我不恨。”
她的话没有加上他,长孙无境眉眼微微地颤动。
“你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没有立场来斥问你为何不善待我。”长明的声音很平静。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些皇子,是他的亲生血脉,他也未曾有在意。
“成王败寇,我的命我认了,她的命我没有办法替她认,我也不知道她如何。”
姜昼吾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却也是她听过无数次的人。
她与她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却又有着永远无法跨越的生死之距,哪怕她此刻就在身后这座九嶷,只还需不到三个时辰,她就能见到她,却也只是已经永远沉睡的她。
长孙无境望着她在寒风山雾间的苍白面容,翕动的唇间终于挤出声音:“你怎……”
“我只替淑婉贵妃不值。”
长孙无境未出口的话哑在喉间,一点点地似刀子般地吞咽回。
“你不在乎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哪怕是一丁点虚情假意,你也不愿再装,她等你……爱你的二十年一点也不值得。”
“爱也要看朕要不要,朕若不要难道还要怪朕,难道不管哪个女人来爱朕,朕都要回以同样的爱?朕说过,朕从没有对她许下任何承认,不过……”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长明准确无误地说出长孙无境口中未说完的那句话,她不知情绪地扯起唇角。
她许是觉得讽刺。
这一切荒谬得令她心生恶寒。
长孙无境望着她眼底的痛苦和难受,又一下哑了声。
“不要可以直接拒绝,为何还要假装爱——她什么都知道,却到死都没说过与你有关的任何一个字,你对她从始至终都是欺骗和利用,你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般残忍?为何就一定要伤害一个眼里只有你?又什么都没有的人。”
果是,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算把自己的一切都剖给对方,对方也觉得是廉价得不值一提之物,也许对于长孙无境来说,所谓的爱就是那样的廉价,只要他点点头,他就能得到很多,所以他肆意无情地践踏每一个伏在他脚下的人。
长明转身,高束的墨发在寒风中微微扬起,她没有再等长孙无境的回答,一步一步走向长孙曜,没有回头,也再没有一句话。
长孙曜走向长明,牵住长明微凉的手。
长孙无境攥着长命锁,并肩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
随行金廷卫半数留守九嶷山下,暨微同留,登高过半至小摇岭,成海融与登高金廷卫全部留守小摇岭等候,以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九嶷山巅地形特殊,此登九嶷,除却陈炎、墨何、南涂等人,东宫只另抽调八十精锐亲卫与二十名东宫影卫随同长明长孙曜等人登顶。
东宫一行午正过星辰岭,随行五十名精锐亲卫与扁音留于星辰岭等候,午正一刻,长明、长孙曜、司空岁、长孙无境等人至九嶷之巅冰洞外,亲卫围守冰洞四方,影卫随行入冰洞。
除却冰洞外附近百丈与洞内具体情况,九嶷上下皆在东宫掌握之中,南涂紧随长孙无境身后,快速测绘冰洞内部情况,随行影卫探查洞道,每五十丈留一卫原地防守。
洞府初入崎岖逼狭,复行数十丈骤然开阔,乃有二名玄衣掩面之卫现身于长孙无境前,玄卫垂身行礼,引众人前行数十丈,又见六条冰道,陈炎墨何不露声色,眼神短暂交汇几瞬。
玄卫引众人入左二冰道,不多时,便又见一视野开阔的巨大冰洞,冰洞中央无数冰凌似利剑交错包裹着一副巨大冰棺。
哨令响过,隐于冰洞之内二卫现身,东宫影卫迅速卸下二卫兵器,加之先头二卫,影卫以银针刺入四卫颈侧,卸除四卫之力。
墨何收剑立于长孙无境身侧。
影卫分散四下检查冰洞情况,南涂笔下飞快测算,陈炎另领四名影卫走向冰棺,司空岁僵硬滞缓地往前几步,猛然冲向被冰凌完全包裹的冰棺,陈炎眉眼微敛,快了步子,长明往前,又一下被长孙曜拉住带缓了动作,长孙曜微微摇头。
断裂的冰凌迅速在司空岁脚下堆积。
陈炎确定冰棺四面无暗器陷阱,视线短暂落在司空岁被冰凌冻得红紫的手几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拔剑斩断包裹冰棺的冰凌,待冰凌除净,冰棺完全展现在眼前,陈炎回身向长孙曜长明方垂身行礼。
长孙曜这方带长明走向冰棺。
长明脚下步子飞快,半跪去扶跪在冰棺旁的司空岁,目光落在司空岁冻得紫红的手,陈炎适时奉上手衣与长明,长明取过手衣与司空岁,低了声:“师父,地上冷,担心身体。”
司空岁却似没有听到长明的声音,一动不动地望着冰棺,长明攥着手衣,低垂的视线并没有投入冰棺之中,长孙曜俯身不着痕迹地取下长明手中的手衣落在司空岁身旁,将长明带起。
长孙曜揽在长明微颤的肩,稍稍用了些力,长明望着长孙曜,视线终于缓慢而又犹豫地、一点一点地移向身侧的冰棺,她看到那暗红色的衣袍,又猛地停下往上移的视线。
长孙曜用力环抱住长明剧烈颤抖的肩膀,只将她发抖的手握在掌中,长明轻闭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视线再次犹豫地再次落下,从那棺中人红色衣襟间露出的脖颈,一点点地往上移,那张脸一点一点地映入她的眼底……安静地、毫无生气、陌生地、却又无比熟悉的……
长明呼吸停滞着,下意识地紧攥住长孙曜的手,灼烫的心口刺痛地跳动。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视线这才投入冰棺之中,看得姜昼吾,眉眼微微颤了颤。
陈炎视线不甚明显地落入冰棺,看清棺中那一瞬,眼瞳骤然放大些许。
冰棺中身着红衣的女子,面容、身量、身形都与长明无二,眼前的姜昼吾虽阖着双眸,但按南楚那副旧画来说,姜昼吾的眼瞳应也与长明一样,都是极为少见的浅琥珀色金瞳。
永安十二年,姜昼吾兵败长琊,永安十二年的姜昼吾和现在的长明是一般年龄——二十一岁,因同生蛊母蛊的缘故,姜昼吾的容貌便也停留在了二十一岁时。
二十一岁的长明……看到了“二十一岁”的姜昼吾。
司空岁扶着冰棺起身,又执双手交叠于额前,贴着冰面再次跪下。
身着素衣的司空岁,三跪九叩,长抵冰面不起。
长明微微启唇,却也没有说出话音劝说司空岁起身,她执手退行半步,陈炎等人退后低首跪礼。
长孙无境漠然看着长明执手行礼,垂落的掩在袖袍中的指微微蜷起。
长孙曜随同长明执礼跪拜,同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长孙曜携长明起身,与陈炎递了个眼色,陈炎快速上前,扶请司空岁起身。
“司空先生,时辰到了,该下山了。”
九嶷之巅高寒,入夜之后不便,不可久留,他们需得在天黑前下山。
司空岁低垂着眼眸,半跪起身。影卫跪首扶动冰棺,冰棺离开地面同瞬,忽有一丝晃动,那晃动轻得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然洞内所有人一瞬间敛息绷紧神经,长孙无境眉眼紧皱,倏然敛眸看向外间冰道。
长明疑惑侧身。
“走——”
长孙曜突然抬声,长明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叫长孙曜带起冲向冰道。
一阵剧烈的晃动猛然袭来,冰壁震荡不止,头顶巨石不断砸落下,陈炎攥着司空岁,墨何擒着长孙无境齐齐冲向来时冰道,几是众人跃入冰道同瞬,猛然自外间冲入十数人,一下将众人杀回冰洞。
与此同时,长孙无境猛然攥住墨何,一剑刺穿墨何心口。
“墨何——”
陈炎瞪目。
“嘣——”
陈炎身形一矮避开砸下的石块。
流花疾速俯冲一剑劈向长孙无境,飞羽俯冲接下墨何,迅速取药塞入墨何口中。
“嘣——嘣——嘣——”
冰壁上方一处处炸开,巨大的冰石随着碎石冰渣簌簌砸落。
司空岁袖中长剑倏祭,俯身一剑冲向砍向冰棺的玄卫。
“师父,小心——”
长明惊声冲向司空岁,长剑飞旋击向攻向司空岁的玄卫。
长孙无境猛然迫近长明,一把攥向长明,与此同时臂间诸葛弩倏现,泛着银黑的弩箭连连射向长孙曜。
“叮铮”几声剑矢相击之声。
不问自长明腕间飞旋而过,一剑擦过长孙无境颈侧,长孙无境抬臂以诸葛弩挡住不问,收力紧攥住长明迅身退后,猛地冲过碎石雨,长明一剑回旋,一膝高抬击向长孙无境,与此同时,长孙曜飞身一掌击向长孙无境,旋身一臂将长明抢回的同时,袖中长剑飞旋而出,连退长孙无境数招。
碎石不断砸下,晃动的冰面裂开道道沟壑,整个冰洞都在坍塌下沉。
“殿下——”
陈炎高声。
司空岁斩杀数名玄卫,护下冰棺,猛然飞身冲向长孙无境,一剑挑开与之缠斗的长孙曜与长明,数剑狠压向长孙无境。
司空岁不似长孙曜与长明顾虑冰洞坍塌而有所控制,纵然身受重伤,然还是剑剑杀招,陈炎近乎崩溃,以司空岁的打发,冰洞必定无法承受,长孙无境更是毫无收敛。
十数玄卫如同幻影分散而开攻向长孙曜。
另有数名玄卫护在长孙无境身侧,招招致命攻向司空岁。
陈炎南涂没工夫想,那些玄卫到底藏在何处出来,此刻也无法顾及坍塌的冰洞问题,喘息之间猛地冲向长孙曜长明身侧,分散接下玄卫攻击,玄卫借砸落的冰石,身形变换如同风影般。
弩箭自剑影中射向司空岁腹部,长孙无境一剑劈向司空岁,越过司空岁,俯身冲向长明,玄卫迅速拦截下司空岁,另分玄卫再次攻向冰棺。
长孙曜旋身一剑抵住长孙无境劈下一剑,掌中指刀倏然飞旋而出。
“叮铮——叮铮——叮铮——”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指刀倏然刺入四面坍塌的冰壁,蓦然一剑自长孙无境身后祭出,剑锋回旋逼得长孙无境身形一退,司空岁寒剑浸血,猛然以一剑清泉扫向长孙无境,长孙无境长剑飞旋,同以明泉剑法化之,疾速冲向司空岁,身后玄卫幻化如影,冲向司空岁。
长明飞身向前,猛又被玄卫拦下,长孙曜一臂护回长明,掌中指刀与君归飞旋而出,倏然扫落周身玄卫,剑气震得冰洞猛地往下一沉。
陈炎踉跄几步抬头,目及司空岁那处,瞪目:“司空岁——”
陈炎高喊的嗓音蓦地截断在喉间。
长孙无境倏然一剑贯穿司空岁的身体,司空岁生受一剑,猛地往前反手猛将退离的长孙无境攥向身前,猛然一剑刺入长孙无境心口。
坍塌下沉的冰洞内死寂了几瞬,冲向二人的长孙曜与长明身形倏地一滞,眼眸骤然一扩。
陈炎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长孙无境与司空岁的剑招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长孙无境是如何将那一剑刺入司空岁身体的,而司空岁受长孙无境那剑时没有任何退缩,刺向长孙无境的那一剑更没有一瞬的犹豫,也没有一分的偏移。
长孙无境嘴唇颤抖着,不认、不敢置信地紧攥住司空岁,司空岁赤红着眼低眸死死看着他,手下长剑完全推入长孙无境身体,鲜红的血污迅速浸染两人衣袍。
“岁既……”长孙无境涣散的眼瞳几是一瞬死灰。
他没了声,费力地转头追寻着掺杂在落石声中的那道声音,视线碰触到那抹错愕崩溃的浅琥珀色,身体似在一瞬之间被抽去力气,他睁着眼望着那抹冲来的浅琥珀色……
司空岁沾满血污的雪睫微微一颤,感受着破寒自血肉中滑出的颤动,长孙无境倏然砸落在脚下。
“师父——”
司空岁僵硬地转过脸,看向长明栽下。
流花处理掉最后一名玄卫,猛然高喝:“冰道完全坍塌掩埋——”
长明冲过砸落的冰石,半跪滑至司空岁身前一下托住他,迅速取出怀中药倒入司空岁口中、腹部,下一瞬便叫长孙曜带起避开砸落的碎石,长孙曜迅速攥起长孙无境,探到长孙无境毫无气息的鼻下,身体猛地一滞,碎石纷落,不与长孙曜片刻犹豫的时间,长孙曜猛地起身抱过长明冲出,陈炎顾不得旁,迅速托起司空岁冲出冰石雨。
“太子殿下——”陈炎颤抖快声。
“他绝不会令自己死在这个地方!路——”长孙曜猛然冷喝。
南涂快声:“冰洞下沉过丈高!”
长孙曜面上凝滞着,蓦地面色陡变,快声道:“无路之处便是生路。”
长孙曜攥住长明的手冲向冰洞的深处,陈炎等人顾不得旁,紧随长孙曜冲向冰洞深处。
冰洞还在不停坍塌,巨大的冰壁拦截住众人去路,空着手的影卫迅速分散敲击冰壁,长明长孙曜也未有停歇,一圈敲罢,却是完全没有空壁,长明呼吸停滞着,长孙曜猛然回身环看向四面不住坍塌的冰洞,忽远忽近的爆炸声不停在耳边响起,冰洞几乎完全坍塌下沉。
陈炎唇角崩溃地抖动着——长孙无境疯了!长孙无境完完全全地疯了!
长孙曜忽下定了某个决心般,倏然一剑劈向冰壁,原本震荡不止的冰洞越发剧烈地摇晃,长明没有任何犹豫,不问自腕间飞旋,以一剑清泉劈向冰壁。
动是死,不动也还是死,那便不如动手一搏。
铁壁般的冰壁裂开一条缝隙,在地动山摇间,长明长孙曜双剑再向冰壁奋力一剑。
流花迅速抚过每一道裂隙,待至一角,颤抖高喝:“这里!”
流花话落同瞬,一剑穿入透出风息的裂隙。
冰壁碎裂坍塌,渐渐露出漆黑的冰道。
长孙曜冷喝:“走——”
陈炎架着司空岁冲向冰道,身体猛然往前一栽,身上属于司空岁的重量一下消失,南涂迅速接住陈炎,猛地扬起脸看去。
长明反应过来,迅速飞奔向司空岁,长孙曜冷声向众人下令。
“走——”
长孙曜话落冲向长明。
“师父——”长明碰到司空岁浸血的冰冷衣袍,用力攥过司空岁。
“阿明,对不起……”
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瞳骤然放大,靠向司空岁的身体猛地被推出。
长孙曜飞身接住长明旋身避开砸落的巨石,周遭冰壁不断陷落,砸落的碎石陷落在裂开的冰面消失。
“师父——”
长孙曜冲过砸落的冰石雨冲向司空岁,又叫砸下的巨大冰石阻拦,冰石一点点遮挡住司空岁的身影,司空岁一身血污,隔着砸落的冰石雨望着长明,血泪自眼眶溢出,他转身走入坍塌的冰洞,再没有回头一瞬。
长孙曜窒息几瞬,猛地回身拦住冲向司空岁的长明。
“长明!他决意留在这,你带不走他!”
长明朝着那几要看不见的背影,溃声:“师父——”
长孙曜强将长明死死抱在怀中冲向密道,看到还未撤离,尚立在密道外的陈炎等人,抬声高喝:“走——”
流花一咬牙,冲入密道,飞羽背着墨何紧随,南涂陈炎等人随后冲入密道,长孙曜抱着长明冲入密道,冰石一块块在身后砸落。
密道中没有一丝光亮,流花手中一点夜明珠荧光,凭着风息在漆黑的密道中狂奔引路。
长孙曜脚下所过冰砖一块块陷落掩埋,长孙曜避过一块块砸落的冰石,在漆黑的密道中疾速冲刺。
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光亮在瞬息之间放大,一下盖去引路的荧光,长孙曜猛冲出密道,两人碰触到光亮的同瞬,密道在长孙曜身后完全坍塌掩埋,漫天的白迅速取代刺目的光盖下,长孙曜没有一息的停顿,紧抱着长明冲向雪崩的另一面。
一瞬天旋地转,无尽的白铺下。
长明猛然陷入无尽的白与寒冷之中,身体的僵硬令她感觉不到任何气息,窒息那一瞬,身体突然猛地被带出深陷的雪堆。
苍白颤抖的长孙曜猛然撞入她眼中。
长孙曜颤抖紧拥起长明,紧贴着心口的那颗心一点点地跳动,长明眼泪一颗颗砸落,几乎喘不过气,猛地扑抱住长孙曜紧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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