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
裴辞冰头痛欲裂,单手按在眉心按了半天,才迷迷糊糊想起来昨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腾地坐起来,就见一旁摆满了残羹冷炙的桌子边上,那人依旧规规矩矩坐在那里,手上拿着的却是昨晚自己喝的酒杯,轻轻摇晃杯中酒,眸色有些深远。
那人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裴少宗主醒了啊。”
裴辞冰没作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了自己昨晚只是醉酒睡过去之后,才开口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裴少宗主给我个说法呀。”
裴辞冰额角一跳:“你说什么?”
“裴少宗主在醉春楼过了一夜,我在裴少宗主的屋子里陪了一夜,”那人眼睛一转,说着很可怜无辜的话,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你说别人会怎么想呢?”
裴辞冰就跟见鬼了一样:“你脑子有问题?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发不发生不是你说的呀,少宗主。”对方眨了眨眼睛,“你有你的说辞,我也可以有我的。”
到了这一步,裴辞冰那宿醉的脑袋终于勉为其难地转了转。
哦,这人怕是要讹他。
这件事情本来不少见,他那帮总爱鬼混的师弟们就遇上不少,只是原来裴辞冰凶名在外,没人敢讹到他头上。
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他压着怒火起身,正了正因为熟睡而有些凌乱的领子,单手撑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握住了那人纤长的脖颈。
他把他拽到面前:“说,想要干什么?”
裴辞冰凶起来还是很怕人的,熟悉如他弟弟林故渊也难免怂一下,那人看起来软弱可欺,可对上裴辞冰凶恶至极的眼神却丝毫不怵,反而握住他攥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
他这种胆量确实让裴辞冰有些刮目相看了:“钱?权?还是什么?”
那人带着些紫色的眼瞳就近距离瞧着他,语气如在谈情说爱般缱绻:“我想要少宗主本人。”
“我?”裴辞冰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行,你挺有种的,这种要求我活了十八年也是第一次听。那你听好了,不可能。”
那人一点都不意外他的回答:“要不裴少宗主再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三媒六聘的婚事砸下来,我不想娶照样可以不娶,你这种卑劣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
裴辞冰手上力道大了些,五指在纤细的脖颈上留下显眼的痕迹,那人眉心难受地皱了皱。
“我能让你闭嘴的方法有一千种一万种,你最好见好就收。我虽然不是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但也只是不喜欢而已。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说话。”
那人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勾了一个笑容。
“我说了,我要少宗主本人,而且,我建议少宗主最好别动我。”
就像是藏了针的棉花终于露出了令人遍体生寒的内里,裴辞冰骤然怒了:“你威胁我?”
“是,我威胁你。”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迎着裴辞冰盛怒的目光,那人冷静道:“我觉得裴少宗主还是别动手,毕竟几日后大婚,这时候伤了我,你又要去跟谁拜堂呢?”
仿佛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裴辞冰难得的迷茫了。
“你说什么?”
那人拨开他松下来的手指,然后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在下万妖城宋怀顾,听说裴少宗主对这门亲事不大满意,于是特地不远千里万里而来,只为来见见我的……未婚夫婿。”
*
裴辞冰让人送热水上来,小二进门的时候免不了觑了一旁的宋怀顾好几眼,又被裴辞冰瞪了回去。
“看什么!?你眼珠子还想不想要了!?”
小二只得放下热水,急急忙忙又退了出去。
裴辞冰满肚子火搅着昨天灌得那些黄汤,脑子还一阵一阵反应不过来,比如,面前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未婚道侣。
再比如,这人为什么能笑得这么事不关己。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情?
无数想法拧在一起,裴辞冰狠狠拧了把烫在热水里的毛巾:“我要擦身子。”
宋怀顾手指轮着敲桌子:“我知道啊,早看晚看都是看么,请便。”
神他娘的早看晚看都是看。
裴辞冰额角青筋跳动:“你真是宋怀顾?”
“如假包换。”宋怀顾单手托着下巴,反手一掏,一枚玄铁的牌子就拍在裴辞冰眼前,正面书了“万妖城”三个字,后面是宋怀顾的名字,角落里还有万妖城特质的印章。
确实错不了。
裴辞冰本来宿醉的脑袋骤然变得更疼。
都说宋怀顾是个小美人,他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人应该很好拿捏,吓两下就吓哭了,说不定还要主动拿着包袱求自己放他回万妖城……
当然那都是幻想了,如今真人端端正正坐在他眼前,一盏茶前刚说完“早看完看都是看”,一刻钟前刚放言要威胁他。
这人根本不是什么软柿子小美人。
两人两厢对峙半晌,裴辞冰忽然乐了。
气乐的。
“行啊,那就看。”他大大方方拧开自己衣服的盘扣,从外衣、到中衣,一件一件往下脱,露出精壮的腰身,“都是男的,我怕你这个?”
宋怀顾虚虚地点着头:“嗯,那就脱完,昨晚你喝多了,半夜出了一身的汗,那儿——肯定也得擦擦。”
他指尖一顿,落在裴辞冰还没来得及解开的裤腰带上,点到为止。
“都是男的,确实不用怕什么,裴少宗主,请吧。”
“宋怀顾——”
他一抬眼,裴辞冰已经压了过来,醉春楼上房里配备的都是圈椅,裴辞冰单手撑在他身后椅背上,另一只手就扶在桌前,将宋怀顾整个人完完全全圈进了自己的领地里。
呼吸近在咫尺,宋怀顾微微后仰,抬起头看他,就像是一只动物毫无防备地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来给他看。
但正是这种有恃无恐让人更加气闷。
“裴少宗主还有何指教?”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怀顾眼睫眨了眨:“裴少宗主,我不妨跟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我不事先做些什么,结婚当日莫说是你的人了,衣角、影子都未必能给我留一个吧。”
宋怀顾虽然没有动手,他的那双眼睛却一遍又一遍地在描绘裴辞冰那双锋利的眼睛:“没办法了,洞房花烛夜,人生极其重要的时刻,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只能采用这种手段,逼你就范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听你的了?”
“唔。”
“唔什么?”
宋怀顾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是带着亲友长辈一起来的,他们眼瞧着你进了醉春楼,也眼瞧着我进了醉春楼寻你,想要跟你在大婚前见上一面说说话……”
裴辞冰的神智已经恢复如常,都不用宋怀顾再说完,他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震惊道:“现在你的那些亲朋长辈都觉得你我睡了?”
宋怀顾道:“不好意思,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他居然还好意思说不好意思!?
“宋怀顾!”
“在呢,裴少宗主。”
裴辞冰看着这人笑意盈盈的眸子,一腔怒火全然无从发泄。
他之前退婚也好、躲人也罢,传出去顶多也就是他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罢了。现在闹这么一出,只要他露出一丁点的不情愿,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睡完就跑的那种。
他拳头都提起来了,却只能在半空悬着,不知道该往哪处抡。
就在这时,宋怀顾伸出食指敲了敲他的锁骨:“裴少宗主可以去擦擦身子了。”
裴辞冰仿佛被火焰烧了一下,猝然远离他好几步。
“你到底为的什么。”裴辞冰一拳挥上墙面,抓起里衣,背对着他穿上,愤懑之余带着满满的不理解,“就为了能和我成亲?”
这个疑问他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
等到他将最后一个扣子扣好,转过身来,就发现宋怀顾坐在圈椅上,单手托腮,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全天下都知道,难不成你真的不知道啊,裴少宗主。”
宋怀顾眨了眨眼睛:“因为我喜欢你呀。”
裴辞冰觉得自己真的见到鬼了。
*
裴辞冰是踹门走的。
可怜那上好的雕花木门,刚刚刷了漆,就被裴辞冰一脚踹得摇摇欲坠,小二面露难色,手掌心就被压上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宋怀顾收了手,笑得很温和。
“多余的就当赏了你的。”宋怀顾拢了拢袖子,“我也告辞了。”
“贵人。”小二叫住他,小心翼翼指了指裴辞冰愤然离去的背影,“您……没事吧?”
“我?”宋怀顾笑眯眯的,“有事的可不是我,你放心吧,我没事,好着呢。”
这边宋怀顾前脚踏出醉春楼,转身就去了隔壁街道的卧阑干,与醉春楼不同,卧阑干做的是实打实的客栈生意,致力于打造荆州最舒适、最宾至如归的客栈。
这里不仅贴心地为每一间客房贴上了隔音符箓,确保客栈内房间的安全和隐私,甚至还在一楼吃饭的每个雅间里都贴上了隔音符,帘子一拉,那就是一个完全隔绝的空间。
这种地方很适合选来谈事情。
宋怀顾刚刚进门,就被左边雅间里坐着吃饭的人影吸引住了目光,他谢绝了要过来带路的小二,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往那人对面一坐,伸手揽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粥。
帘子被放下,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温度正好,你怎么知道这时候我回来?”
坐在对面的青年给他递过去一支勺子:“算算时候,也知道你快了。”
“万一我真的跟裴少宗主春风一度,这时候可起不来身。”
“你是那么没分寸的人?”
宋怀顾用勺子搅了搅煮得软烂的米粥,终于抬眼认认真真看了下对面人的表情。
对面的青年剑眉星目、不苟言笑,但也不难看出他的骨相极其优越,衬得他眉眼深邃,再加上一身玄衣华服,一套装束配上这张脸,更显得沉稳大气。
宋怀顾促狭道:“临哥,天大的玩笑到你这儿都不好玩了,没意思。”
薄野临道:“怀顾,你还年轻,可万妖城城主之位早晚有一天是你的,那么,只要我还是万妖城代城主一日,在一些事情上我就不会和你开玩笑,我得看顾好你。”
宋怀顾若无其事地喝粥,果然,就看见薄野临放下了筷子。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如此。他还能毁约不成。”
“临哥,”宋怀顾轻轻磕了下碗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来天水台已经是个下下之策,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薄野临何尝不知道宋怀顾说的是对的,但他带宋怀顾这么多年,又深知那裴辞冰不是个善茬儿,难免在算计之外会有担心。
于是他叹了口气:“裴辞冰那人怎么样?初次交锋,感觉如何?可好拿捏么?”
“拿捏倒是不好拿捏,堂堂天水台少宗主,在门派内从来横着走的主儿,能被我拿捏就怪了。”宋怀顾想了想,“不过我试了他几下,感觉还算有把握。我能对付他。”
“委屈你了,怀顾。”薄野临道,“其实最上佳的人选还是林故渊,可他上有个哥哥裴辞冰,又有个虚弱的身体,联姻这种事,怎么轮都轮不到他头上。”
“联姻对象是裴辞冰还是林故渊,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宋怀顾静静道,“我只想摸透天水台地形,拿走幽兰,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一口一口喝掉手边开始发冷的茶:“小棠的病真的耽误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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