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宅果然有着古怪。
裴辞冰暗暗呸了一句晦气,扫去摔了一身的残雪,转头看向一旁的宋怀顾。
他穿得单薄,不似裴辞冰一般有火属灵核,怕是会冷。猎猎长风中,宋怀顾那一张脸瞧着有些惨白,嘴唇都冻成了青紫色,只是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不知盯着茫茫雪地中的哪一处虚无。
裴辞冰“啧”了一声,从灵囊中抖出外袍想给他披上。
柔软的大氅堪堪覆住他的双肩,宋怀顾大梦初醒一般,猛地抓住了站在一旁扶影的胳膊。
“你听见了吗?”
裴辞冰手僵了僵,他从没听见过宋怀顾这种语气,就连温棠受伤的时候,那种语气都不是这样的。
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还有,怀抱一丝丝希冀的。
扶影定定看着他,然后拍落了他的手:“听见什么?裴辞冰,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裴辞冰动了动唇,刚想说他听见有个男人在说话,猝不及防与宋怀顾转来的眼神对上,那双紫色的眼眸颤抖着,像是两朵寒冬腊月颤颤巍巍的小梅花,那么脆弱,一碰就碎了。
裴辞冰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扶影,扶影的眼睛像冰,冷凝着所有的感情,不带任何温度地看着他。
“没有。”那话不知怎么就拐了个弯儿,他看见扶影的神情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寸寸瓦解,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宋怀顾垂下手:“是我听错了么?”
裴辞冰:“……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
“宋怀顾,你清醒点儿。这里怨气太重,触碰了古宅原有的煞气,二者合而为一,另造了个虚无之境。”扶影冷冷打断他,“什么都是假的,无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虚无之境这四个字裴辞冰熟,有的人死去了之后执念久久不散,就会将生前最难以忘怀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重演,而那缕魂魄也会在这虚无的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得到幻梦的永生。
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不投胎不转世,那就早不是个人了。
想要破解也很简单,杀掉里面所有的人,破了这虚假的梦,回归到现实世界中来,届时尘归尘土归土,该投胎的投胎,该入土的入土,怨气也会随之化解。
裴辞冰见宋怀顾表情尚有怔忡,便搡了一把他的肩,重新把大氅扔给他,说:“尽快找出人、尽快出去。待得越久,受到虚无之境的影响越严重,越容易与现实世界混淆,到时连我们都出不去,那玩笑可开大了。”
宋怀顾深呼吸,将头埋进冰凉的手心搓了搓:“可能我真的听错了。”
古宅里安静地飘着雪,只有他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等到他们三个都静了下来,整个世界如同无人之境,连脚步与雪地的摩擦声都一清二楚。
裴辞冰打量着四周:“怪了,这儿怎么没人?”
“可能时候未至。”扶影挑了棵树倚上去,“且等着吧。”
“扶影姑娘不是一直在这一带开酒肆么?没听说过关于这间古宅的一些传闻?哪怕是捕风捉影的奇闻异谈也好啊。”
裴辞冰这话说完,就连宋怀顾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这一带的地界上,无论怎么看,都是扶影比他们两个要熟得多,扶影别开和宋怀顾对视的目光,迎上裴辞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裴辞冰想问她些事情,她感觉到了,可现在不是时机,所以裴辞冰在试探她。
扶影挑了挑眉:“有啊,说这古宅是有百年历史的旧宅子了,说是什么有钱人家偷偷养外室的地方,于是么,就总有一些可怜的姑娘被捉过来折磨,偶尔还能听到——”
“救命、救命啊——!!!”
凄厉的叫嚷声划破风雪,扶影的声音顿了顿。
“对,就是这个声儿。”
话音未落,他们三个一起冲了出去,扶影踹开大门的时候,双刀已然扛在了肩上。
“我编个故事都这么捧场,谁啊???”
山道上奔跑的姑娘解答了她的困惑,那姑娘发色雪白,眼睛是温润的金色,茫茫雪地间,像是一只脱胎于山野之中的精灵,只是她的模样太过于狼狈,鞋子都在急速奔跑中不知丢到了哪里,剩下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色长裙,极其单薄,简直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裴辞冰引箭搭弓,攒了灵力的长箭破空而出,擦过白衣姑娘雪色的发端,带着尖锐的哨响钉穿了她身后追赶者猛烈跳动的心脏。
扶影吹了声口哨:“箭法挺准。”
宋怀顾冷声打断:“还没完。”
只见一个追赶者狼狈地摔倒在雪地里,身后乌泱泱跟上来的一群人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白衣姑娘狼狈地跌落在宋怀顾身后,被宋怀顾扶了一把。
倒地那人尤在抽搐,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个头儿一样的人率先开了口。
“不知几位英雄高姓大名?竟然也要跟我等抢夺这一只小小妖灵么?”
三个人皆是目光一沉。
又是杂修捉捕妖灵私自修炼的。
“到底是你们太狂了,还是灵戒仙宫提不动刀了。”裴辞冰火红色的长弓在白茫茫一片中格外点眼,“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被问罪么?”
那几个人明显愣了愣,相互对视之后,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裴少宗主听得出他们笑声里的嘲讽,登时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笑话他。
“灵戒仙宫?人家灵戒仙宫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管得了我们这些小事情,小友莫不是还活在书本里,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太教条了吧。”那人抬了抬下巴,“那小妖灵不是什么稀罕灵物,一只山中鹿化形而已,比不上那些草木精灵天生天养,要我说,打个商量,还给我们算了,以后就当彼此没见过。”
“裴辞冰,你闻没闻到一股味道。”一直没开口的扶影懒洋洋道,“好臭。”
刹那间,那一缕青绿色的光芒已经迫上了方才说话那人的面门,没人看的清扶影的动作,她那两把刀如同两条挥舞的丝带,灵活地绕过所有人的裤腰带,再一眨眼,负手收刀的那一刻,那群人的裤子齐刷刷撕裂,被凛冽的冷风刮了一个寒颤。
扶影勾了勾唇:“这才像话嘛。”
“小娘们欺人太甚!!!”
恼羞成怒让他们齐刷刷亮了武器,裴辞冰将宋怀顾连带着那白衣姑娘往后一推,自己和扶影瞬间陷入混战。
数箭齐发,那染了火的赤凤格外贪婪血的味道,连珠箭钉穿一个又一个胸膛,鲜血迸溅在眼角,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极其稳妥地搭上了另一支长箭,勾指、松手,长箭势如破竹,将站成一列的两个人齐齐挂上了高耸入云的树干。
宋怀顾布下保护结界,又安抚着那小鹿姑娘,她的睫毛都是纯白的,如今沾染了风雪和泪珠,更加显得楚楚可怜,瑟缩在宋怀顾的保护圈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炷香后,遍地狼藉。
裴辞冰用拇指蘸了蘸额角的血迹,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随手抓了干净的血擦了擦,勉强淡了几分血腥味道。
扶影拄着双刀站在原地,神色有些不妙:“打得太过瘾了。”
裴辞冰洗干净了手:“不好么?”
“好是好,可,太过瘾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怀顾将大氅绕在小鹿姑娘身上的手一顿。
这是假的。
他们要出去虚无之境,收了那冲天怨气,不仅要杀掉这些人,而且还要杀掉这位楚楚可怜的小鹿姑娘。
方才短短一瞬,他们已经从旁观者,成了戏中人。
虚无之境就这点最糟糕,不像是一般幻境,只能看不能触摸,虚无之境中,他们本身都是真实存在的,活着是真的活着,受伤是真的受伤,死亡也是真的死亡。
一切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正因如此,才容易让人迷惑,让人堕入其中。
宋怀顾松了手,慢慢站了起来。
眼前的小鹿姑娘被人追杀,很可能她就是那缕怨气,在当年的旧事里,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庇佑,于是毫无希望地被他们带走,又惨淡地被迫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感觉到气氛的冷冽,小鹿慢慢抬起了眼睛。
“不对。”宋怀顾忽然摇了摇头,按住了裴辞冰想要抬起的手腕,“如果这就是全部,那么,和这间古宅又有什么关系?”
裴辞冰手指一顿。
的确,怨气目的明确,这古宅与她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前缘,如果他们之前猜测的,这古宅是她死亡的地方,那么真正的凶手怎么也不会是这些修士。
难道古宅里有人把她给救了?可又发现了她的身份,反手被杀了?
可古宅里的的确确没有人。
虚无之境中的人没有全部出现,那么这个梦境会一直演下去,直到演完为止,他们也可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可未免有些太过残忍。
毕竟……如果小鹿真的死于捕捉她的恶人之手,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向外界昭告死因的机会。
风雪渐渐息了,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蓦地,裴辞冰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听。”
“叮当、叮当”,有铃声随着脚步由远及近传来,一把油纸伞顶着厚厚的白雪从山道上一点一点升起,握着伞的人手指修长洁白,从蓝色的广袖中探出,风雪吹红了他的骨节,大氅落在他的臂弯,又一路垂至他的脚踝。
长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腰间的银铃发出叮当脆响,就像是屋檐下被揽了一把的风铃,清脆动听,远远没有现世中那般摄人心魄。
宋怀顾的呼吸随着这些声音一点一点凝固。
这声音、这声音是……
小鹿挣扎着站起,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险些撞了他一个踉跄。
“兰哥!!!”
少女的声音那样清亮又楚楚可怜,可内容却比裴辞冰的长箭还要锥心。
兰哥。
兰哥。
温定兰。
来人是温定兰,虚无之境最后一个人是温定兰。
死了两年的温定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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