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平二百二十一年,冕州天雷三日,山川轰鸣,裂云如血。


    翌日,鬼域开,仙都修士蜂拥而至。


    *


    冕州鬼域,极目荒凉,怪石嶙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见天光,夜夜飘着鹅毛大雪,是以,呵气成冰,滴水成棱。


    这样冷的日子,柳云峤整整过了一百年。


    一阵狂风咆哮而来,绕过如山的巨石,带着钩子似的,将他的黑色兜帽吹落,露出过分冷白的肌肤与淡色的唇。


    苍白瘦长的手慢吞吞的将兜帽拢住,又慢吞吞地戴好,墨石般的眸昙花一现,便再次无声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向燃烧的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火舌高窜,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闷不做声为那一身死寂的黑镀上了层碎金。


    “哒哒哒——”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漫过山石跋涉而来,刹那间霜雪更重,风声更大,柳云峤揩下飘在脸庞的一片雪,在指腹上轻碾:“来人了。”


    他身后传来一声慵懒的哈欠,一道黑影自巨石弹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抻腰。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面相不过刚及弱冠,眼窝深邃,两道剑眉浓墨重彩,玄衣银冠,腰缠剑与笛,与浑身死气沉沉的柳云峤不同,是一身极鲜活的朝气。


    陆京尧眼稍泛红,如沾春桃,是刚睡醒的模样,嘴里嘟囔:“这是第几批了?”


    他起身拍去落雪,移步到柳云峤身旁,紧贴着坐下,脑袋倒向他。


    “不过……与哥哥同行一月,我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柳云峤两指一并推开他乱糟糟的脑袋,不置可否,心想:那是。


    鬼域这地方大雪飘飘,关押穷凶极恶之辈与邪魔鬼煞无数,在这一百年中他从未见到一个活人影。直到一月前,这姓陆的从天而降砸到了他面前,他见此人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实在可怜,难得发善心顺手救了一把,谁知道反倒惹下了麻烦。


    ……这人醒来后便哥哥长、哥哥短的黏上了他,说是要当牛做马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柳云峤懒得去想此人是阳谋还是诡计,毕竟这鬼域实在无趣,便遂了他的意,默许这人留在身边,以作消遣。


    也是自打那日,这鬼域开始陆续来人了。


    也就意味着……关了他一百年的鬼域名存实亡。


    他能出去了。


    柳云峤眸底幽光微闪,看着陆京尧皮笑肉不笑:“先擦擦口水,看你的出息。”


    后者立刻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哥哥……”


    “道友。”


    一人蓦地将他话打断。


    来人眉毛上结着层细密的霜,寒风将衣摆吹得呼啦啦作响,他跺着脚,抖着身上的寒雪,音色发干,问得十分忐忑:“打搅了,不知可否叫我等借火歇息片刻?”


    柳云峤循声,见是数十名轻衣薄裘的修士,衣服上烙着仙都宗门的印花,他记不清是谁家标志,心下思忖:这许是哪家聚集起来的历练弟子。


    不动声色的拢了下兜帽,语调轻轻。


    “自便。”


    闻言,众人面露惊喜:“多谢道友,多谢道友!”


    既是修士,自有冬暖夏凉之法,奈何这鬼域实在古怪离奇,刺骨的寒风竟是能突破法阵直直钻到血肉里去!


    他们一行人冻得瑟瑟发抖,足肤皲裂,足足走了百里路才找到如眼下这般足以遮风避雪的巨石。


    想到这里,众人又悄悄瞄着火,心照不宣的对视。


    这黑袍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能在这鬼域中稳住火。


    ——他们施火术生出的火苗可是被大雪一吹就灭!


    众人满腹疑问的围着火堆坐下,断断续续地烤着身上,一人冷不丁抬首,视线恰与黑袍人身旁那姿容斐然、没骨头似的青年撞上,不由愣了愣:“这位是道友的……”


    “他?”


    柳云峤却头也没抬,只慢慢的自火堆抽出一根柴,“刺啦”一声,火光倏然黯淡,四面八方的冷意霎那间包抄而来。


    他不信邪地看看手里的柴,又看看眼前微弱甚极的火苗,幽幽开口:“他是我路上捡的火炉。”


    尤其重读了后二字。


    那人:“……”


    陆京尧:“……”


    陆京尧无奈的摇摇头,低声叫了句“哥哥”,自他手里接过木柴,靠近火堆,在他贴近的瞬间,火焰如鱼得水,烈烈盛大起来。


    寒意不再,暖意更甚。


    柳云峤舒坦了。


    热烈的火照映他的眸,他垂下睫,喉咙发出意味不明的、愉悦的哼鸣。


    他将陆京尧留在身边还有一个原因。


    ——他生的火在鬼域之中不会熄灭。


    他真的太冷了,冷了一百年,这样温暖的火对他来说比毒药更可怕,叫他情不自禁的上瘾。


    问话的人自讨没趣,讪讪一笑,也不再去提,势头一转,精神抖擞的加入了正在挤眉弄眼大谈八卦的同伴中去。


    “哎,听说了没?春风渡的大弟子程念失踪了!”


    “是追魔修去了吧?魔修近来猖狂,登堂入室窃了不少仙都宗门的东西。”


    “是啊是啊,就是追魔修去了!传闻是在笛吹岭一带失踪的,要我说,不会是那姓柳的指使人将其掳走了吧?”


    “有理,有理,毕竟是人人喊打的魔尊嘛!”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同仇敌忾起来,一拍大腿:“啊呀,柳魔尊这厮真是遗臭万年。早些年还人模人样,可后来收了一天赋异禀的徒弟后便愈发不是东西了,听说还嫉妒的入了魔!”


    柳云峤呼吸微微一顿。


    修士喋喋不休:“这柳云峤真是面目可憎,入魔之后先杀了龙华宗宗主,他爹柳崇山,后又灭了自家宗门!那几日,可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实在是忒不是人了!”一人说得上头,望向柳云峤时满脸的义愤填膺,他意图寻求支持,一声声催促,“道友你说对不对?!”


    不知是不是困在鬼域的后遗症,柳云峤对于过往有很多事记不大清,是以就算说到自己头上,也犹如隔雾观花,并没有什么实感,于是嗯嗯点头,应和他:“是啊,真不是个东西。”


    修士们也便“看吧,看吧,就说他不是人!”


    陆京尧的动作滞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修士继续道:“听闻当时,正道围攻,将柳魔尊逼入鬼域,谁知将这厮捅了百八十刀还不死,是以胸膛绽白骨,鲜血淋漓。最后还是他那徒弟步如絮含泪给了他致命一击,才叫他灵力散尽,封入鬼域。”


    “嚯,能在这样的师尊手下活这么久,也得亏步如絮福大命大,瞧瞧,别的不说就这些年他新建的宗门春风渡真是愈发光大了,说起来程念不就是他门下的吗?”


    有人忽而惊叫一声,跳了起来:“什么?!柳云峤被封在鬼域?!”


    “莫怕莫怕。”另一人高深莫测的安慰他,“那厮早就被封了一百来年,还有,你不若想想这鬼域是什么地方?虽然是难得一见的秘境,但终年大雪,活人进来,有去无回,要不是为了这里头的奇珍异宝,谁没事儿会来这儿?更何况……”


    说话的人徐徐道:“柳云峤进来之时是那个惨状,想必早就死得不能再死,轮回几遭了!不然咱们正道又怎么会叫鬼域重开,叫天雷劈了鬼域三日?”


    柳云峤心想:原来如此。


    他在鬼域走走停停、浑浑噩噩一百年,别说是人,就连鬼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如今大抵正道那帮人以为他死了才重开了鬼域。


    不过……


    柳云峤默不作声地搓着手指,瞳色沉沉。


    他没死怎么办?


    一旁的众人开始嘶嘶吸气,将心落了回去:“哎呀,死得好,死得好!”


    柳云峤冷眼旁观,事不关己似的也跟着说:“死得好!死得好!”


    陆京尧在一边却愈发的默不作声。


    “说来也是唏嘘,这柳云峤早年也是个风流人物,银靴青衣,眉有朱砂一点,色若春华,面堪桃李,还是天榜第一!据说在咱们仙都随随便便走一遭,身上便能挂满各家仙子的帕子!”


    风流人物……


    风流人物……


    柳云峤唇齿冰冷,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胸腔像有无数只虫蚁啃噬,密密麻麻的酸涩疯狂蔓延。


    他的面色又白了一分,重新回想起那场暗沉的、腥气重重的噩梦。


    “嘀嗒——”


    柳云峤被这一声悚然惊醒,却在睁开眼的那一刻言语尽失。


    满目的红逼仄而来,每一口呼吸都沾染着腥气,他僵硬的低下头,看到脚边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首,良久良久,才迟缓的意识到手里还拎着把剑。


    他的执澜剑滴滴淌血,倒下的亲人弟子生息了无,而他青衣映红,魔气缭绕。


    他入魔了。


    “师尊?!”步如絮的声音暗含惊恐,继而又颤抖着喊出了第二句话,“师尊,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


    柳云峤大脑一片空白,喉头艰涩,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尸首上的剑气是他的,普天之下无人可以复制。


    他望向世人以为他嫉妒的徒弟,沙哑地说:“如絮啊。”


    步如絮避而不答,泪流了满脸,泣不成声:“师尊你怎么能杀了他们!!他们是你的至亲啊!!”


    柳云峤却在那悲伤痛泣的眼眸中看到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步如絮道:“师尊,你不该活着了,不该啊。”


    柳云峤如坠冰窖。


    回过神来时,他已身在鬼域,被号称大义灭亲的步如絮落下最后一剑,倒在血泊里,数以千计的正道修士嫌恶地看着他。


    轰隆一声,百年不再见天光。


    百年光阴,他沉默,磋磨,不甘,踽踽独行,心中的怨意与怒火盛大的燃。


    为什么不听他解释?


    步如絮为什么会害他?


    无人回答。


    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荒冷白雪与万籁俱寂中不断前行,清雪满头,风霜满襟,昔年的一身锋芒在百年光阴的流逝中化作细碎尘埃,随风飘荡而散。


    冷啊,真冷啊,外面会不会暖和一些?


    虽然外面的他人人喊打,但他太想出去了。


    这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尽的雪。


    他都快要忘了,他其实最喜欢热闹。


    “所以这怎么能算风流呢?”柳云峤好笑地呢喃,“也不算风流。”


    声音隔着飘飞的雪,羽毛似的滑过陆京尧的耳畔,听起来有些模糊。


    陆京尧无声侧目,见那张冷白的脸上露着轻嘲,唇线一点点抿直,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


    风意渐大,金色的火星被吹得四处乱溅,柳云峤兜帽被一点点吹翻,露出藏在暗处的脸庞。


    “我说道友……”


    一人神情古怪地盯着柳云峤,狐疑的看过他眉心痣,语气愈发惊疑不定:“你怎么长得像柳云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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