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丘余光尽览,嘴角扬有弧度,却并未出声。他一路向前,直直走到贡桌,驾轻就熟地从袖里抽出三根香,捋顺后插入炉台。


    点燃,叩拜,做礼。


    轻车熟路。


    待瞥见桌上啃得精光的果核,面上神情终于稍有变化。


    陈子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拢衣袖转过了身,笑容不减:“时间要到了,准备下吧,诸位。”


    “……准备下?”金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胸膛不住起伏,面色阴沉至极,“收拾个残肢还得准备准备,不是吧,大少爷,我们这些人哪里有这般金贵?”


    良久,陈子丘叹了口气,负手行到她面前。


    “金兰。”他语气温柔到了极致,如同对情人的呢喃,“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想来想去,这人呢,就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说着,抬起了一直以来放在背后的手:“而这做人,总是要为自己负责,或言行、或举止,你……”


    他拉长了语调,掌中闪烁着诡异黑芒:“就是少了几分记性。”


    金兰不知何故心生寒意,下一刻,陈子丘两指捏起她的脸,翘起唇角,笑得人畜无害:“当、罚。”


    两字遽落,金兰陡然一僵,全身动弹不得,后颈仿佛被人抽去什么东西,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啊——”


    “啊——啊、啊——”


    不过须臾,金兰的脸色白惨如金箔,汩汩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的口腔、鼻道,放眼望去,腥红一片。


    “啊——啊啊——”


    她凄厉可怜的惨叫回荡屋内,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她的皮相也继掉落,鲜血淋漓,狰狞深刻,不多时便比先前的掉皮人更为可怖!


    这景象凿刻在众人心上,所有人都呆了,身上的汗毛悚然高立。


    “瞧,规矩当真是个好东西。”陈子丘啧啧称奇,一副被金兰取悦的样子,面露欣然,又若无其事地扫视众人,埋下头低低笑起来,温和且残忍。


    “不过,各位可千万别想着躲起来,也别妄图逃走,我这番拳拳赤诚可都是为了诸位好。”


    “金兰。”


    陈子丘再次叫道,他走回去随手拿起贡桌上的一个苹果细细擦拭,随口问:“你说说,那些妄图从这庙宇逃走的人该当如何?”


    金兰像是刚刚从水里过过一遍,她哆嗦着唇瓣,咬着后槽牙,瞳仁又惊又惧,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低喃:“他不是陈子丘……他不是陈子丘,他是……是谁?”


    “金兰?”


    陈子丘蹩起眉,略有不耐:“我在叫你呢。”


    金兰骇然惊醒,咽了口唾沫,偷偷觑着陈子丘的脸色,声音发颤。


    “他们、他们一开始只会觉得浑身发烫、发热,之后体内会冒出一团火,将早已烂透的肝脏脾像烧柴火一样烧穿。”


    “火焰越烧越大,由内及外,皮肤不堪重负的一块块掉落,他们受不了的在地上打滚……哭着喊着回来……”


    金兰勉强起身,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她边是磕头边大力扇嘴自罚,脸肿起一大块:“我管好自己的嘴……我不敢了,不敢了,求你、求你饶了我!”


    “嘘——”


    “别吵,别吵。”陈子丘眸中盛满恶意,他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一字一顿,“佛门重地,勿要喧哗。”


    *


    “轰隆隆——”


    石门巨颤,前堂咧出道口子,腥风阵阵,且黑且深,陈子丘燃起符篆坠在前方,头也不回地挥袖一扫,将众行尸轰出门外。


    “砰——”


    暗门应声闭合,留一众行尸和一个气息奄奄的金兰在寒风中心惊胆战的候命。


    石门回拢之际,柳云峤与陆京尧二人视线相汇,十分心有灵犀地自房顶跳下,灵巧至极地溜了进去。


    甫一入巷便有一股阴冷之气黏连过来,像一条巨蟒的舌头在二人身上舔舐,又湿又冷,前行几步,脚下的积水被踩出细微的声响,冒出一股极其酸涩的味道。


    陆京尧鼻翼抽动,若有所感,指尖打出一道旋风,在二人头顶撑起道透明的屏障。


    不稍片刻,长道的上空飘落下什么轻轻薄薄的东西,在屏障上很快积起一层灰白的尘土。


    柳云峤将手伸到外面,双指轻轻一捻,诧异:“骨灰?”


    陆京尧嗯一声,却没有下文。


    往常如此,陆京尧定然会给他回话。


    柳云峤心下一“咦”,自觉气氛不对,侧首去看,只见他眼眸冷彻如冰,瞳底晃荡的情绪晦涩难懂。


    怎么了?


    柳云峤颇有些看不得陆京尧这般表情,眉峰微皱,靠拢两分,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陆京尧,陆京尧,发什么呆?”


    他却毫无反应。


    柳云峤啧了一声,转拿执澜去碰陆京尧的腰肉,碰了两下,见他浑身一僵,大梦初醒似的看过来叫了声“哥哥”,将才眉宇一松,装模作样的谴责道:“醒醒,这时候可不兴做梦。”


    陆京尧深邃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看了少时,轻轻点头。


    “好。”


    甬道中焦腐与积水的酸涩交织揉杂在一起,成为寻常人无法承受的惊天巨臭,更有嘶吼声与钟声交替而至,弗若鬼哭狼嚎,令人发指。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在一片寂静中宛如惊雷,异常清晰。


    他像是问了句“妥了吗”,旋即砰然一响,那男人似乎踹飞出去什么东西,细微的闷哼声亦随之而起。


    发生了什么?


    柳云峤耳尖抖动,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微微倾身,看到了前方洞中的光景。


    除了陈子丘外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他身旁。


    那年轻男子一身蓝衣,凤眼上挑戾气横生,鼻头有一枚黑痣,头发全然披散,有几撮编成辫子随意的搭落,邪魅如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咬了半边。


    他脚下踩着个物件。


    不,不是物件。


    柳云峤眼睛眯起,视线幽深。


    那是一个被捆绑的男人。


    那男人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衣物浑浊不堪仿佛是从泥水里滚过一般,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团,毫无生气。


    邪魅男子的脚碾着他的背,他便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听起来痛苦又压抑,不多时其身下悉悉簌簌地淌出了红水,空气中弥散开新鲜血液的味道。


    执澜倏然轻颤,发出细碎的芒,柳云峤心弦一动,几丝相熟的魔气忽然与他的元神连接在一起。


    ……纸人?


    他的通灵纸人怎么会在这儿?


    柳云峤兀地一愣,目光凝实落在那邪魅男子身上,心中一震,电光火石间顿悟。


    这个男人与那老头是同一人!


    *


    “叶潮。”陈子丘脸上一派温和,全然让人联想不到此人方才行径有何等恶劣。


    他慢条斯理地拍去身上的残灰,垂眉看了一眼被捆缚的男人,意有所指地问:“你怎么将人家弄成这副鬼样子?”


    “哎,不是我呀。”叶潮一耸肩,表情相当无辜,嘻嘻笑,“我不过是‘不小心’将他和怨绝关到了一起,谁知道就成了这番模样?”


    他的嗓音浪荡风流,带着亲昵的笑侃,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可言语间却恶意满满。


    “所以说,这怎么能赖我?”他悠悠反驳,“屎盆子要扣也不能这样扣我头上。”


    叶潮据理据争,脚尖明目张胆地勾起捆着男人的锁链,直到那根链条一点点绷直,渗出红艳艳的血液,这才就此作罢。


    他抱着臂,啧啧有声:“但这小子可真是命硬,就他那点儿稀碎的魂啊、魄啊的居然没被怨绝吞噬完。”


    “哦?这么说,他还有意识?”陈子丘来了些兴趣,顺手扯起叶潮身边的链子,男人全身蜷缩,因疼痛发出神志不清的哼鸣。


    他的目光在上面顿了几秒,扯唇笑了起来:“真是命硬。”旋即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这位公子当时和我打的也挺凶,不过嘛……”


    “也就尔尔罢了。”陈子丘蓦地松开锁链,拿出帕子擦拭手指,放在火光下仔细打量,“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自然是妥了。”叶潮有些不满他的质疑,哼哼唧唧的插科打诨,“不过,无问宗那位可有够傻的。前一日不但没将我认出来,还把我当成了柳云峤,遛猴似的被我戏耍了一番,真真是废物一个。”


    陈子丘想了想,不置可否的笑:“那是挺蠢的。”


    “嗬嗬——嗬——”


    “它怎么又叫起来了?”叶潮偏首看向怨绝,语气略有不耐。


    怨绝被钳制在钟阵当中,红色符文落了满地,只要稍有动作便会被绳索牢牢捆住,呛人的恶臭自它身上不断蔓延。


    “我操!”叶潮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东西也太难闻了,封了嗅觉还能闻见!”


    他烦躁道:“那群行尸来了不曾?这东西可是迫不及待了。”


    “外面候着呢。”陈子丘显然也闻到臭味,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忽而他的神色冷了下来。


    “叶潮。”他叫。


    叶潮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回:“怎么?”


    陈子丘声音淬着冰,冻得人头皮发麻,他一瞬不动地盯着叶潮的衣摆,一字一顿:“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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