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山道上狂奔。
农田里运草拉货&30340;小车,两个木轱辘,一块长木板,拿粗绳索套在骡子身上,就是骡车了。骡子力大,又不如牛马精贵,在云间坞里容易弄到。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鼓鼓囊囊&30340;大包袱放在车板上。姜芝赶车,李奕臣和陆适之徒步跟随。
一路全是下山道,骡子越奔越快,连夜往山下奔。
雨势绵绵不绝,阮朝汐在雨里展开双臂,又喊又笑,连挡雨&30340;青布都扔了,眼看着浇成了落汤鸡,姜芝赶紧扯着青布又把她遮住。
“你整个人都在滴水了!夜里冷,哪有你这样淋雨当玩儿&30340;。”
阮朝汐仰着脸,迎面对着天空细密&30340;雨丝,“你别拦我。”
“不拦你不拦你。”姜芝发力勒住狂奔&30340;骡车,对赶过来&30340;陆适之说,“你小子可以歇一歇了。我们找个地方生个火,把衣裳都烤干,再商议一下往哪里走。”
骡车下了山道,寻了一处密林,几人捡最干燥&30340;高处披斩出一块空地,合力把青布搭在头顶枝桠间,制成简易&30340;雨棚,费了不少功夫生起火堆。
四人团团围坐在小火堆面前,阮朝汐从囊袋里取出干饼。
陆适之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副简易&30340;舆图,
“下了山,我们沿着水路往北走,头一个问题就是水路曲折,要翻山越岭,要走野道。官道两三日可以到达&30340;地方,我们至少要五六日才能到。万一野道走迷了路,那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30340;问题了。”
“马上要入冬了。”姜芝看了眼伸手烤火&30340;阮朝汐,“阿般这次没带冬衣出来。山里更冷,万一冻着了……”
阮朝汐把饼子穿在枯枝上,递到火上正反面地烤。
“山里有衣食。”她镇定地说,“秋季我跟阿娘进过山。袖裤管扎紧,多带驱蛇虫&30340;药,注意头顶脚下&30340;毒虫,避开猛兽踪迹,挑拣水草充沛&30340;水源附近,挖好陷坑,蹲在原处守着。肉可以吃,皮子可以缝衣裳。我小时候&30340;冬衣都是山里小兽&30340;皮子一小块一小块缝起来&30340;。”
饼子烤出了香气,李奕臣咀嚼着饼子说,“不用避开猛兽。就算来&30340;是一头野猪,我带着陆适之,直接能把它干翻了。皮子剥下来硝制了做冬衣。”
姜芝不高兴地说,“看不起我?我不配和你们一起进山打猎?”
李奕臣“嘿”了一声,“你小子&30340;身手,还是陪阿般吧。生个火,把肉烤好,等我们回来。以后进了大城,多想想谋生&30340;法子。”
姜芝说,“去哪座大城还得想想。郎君去了京城,咱们不能离京城太近,当心又撞上。”
陆适之边听边画舆图。九州风物志之类&30340;杂学他学得精通,舆图越画越精细,从豫州往四处延伸,划出司州,洛水,衮州,青州,长江。
“郎君往北走,咱们要不要往南走?”陆适之提议,“听说南朝繁华。许多人南下渡江,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安身立命。”
听到“南朝”两个字,阮朝汐心头一震。
她最近陆陆续续&30340;做了许多怪梦,起先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梦境里呈现&30340;只鳞片爪,仔细追究起来,竟似是互相关联&30340;。
有不少个日子里,白蝉叹着气说她夜里睡不好,白天里就发怔,其实她是在反复回忆着梦境。
原本已经被她淡忘&30340;大湖画舫,聚众放荡调笑&30340;官员名士,扭动如蛇&30340;美人手臂,渐渐地都想起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妥当。”阮朝汐摇头,“南朝风气靡靡。我们从中原南渡过去,人生地不熟&30340;,只怕过不好。中原地势广阔,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不去京城,别处总有容身之处。”
“上次你不是要奔豫北,去司州?查清你阿娘&30340;来历?”
李奕臣插嘴说,“我们还是去司州。就像阿般说&30340;,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这次避开官道,专走野路,我就不信我们运势那么低,接二连三能撞到郎君面前?”
少年热血,正是胆子最壮&30340;年纪。姜芝也赞同。
“头一次撞到郎君&30340;车队是运势低。第二回又撞到,我觉得不是运势低。那次多半是郎君察觉了,在半道上特意堵我们。我也不信我们这次翻山越岭&30340;走野路,郎君车队走官道,两边还能撞上?走!奔豫北,去司州!”
阮朝汐把饼子分给几人。
“我阿娘&30340;身世,已经查清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查清楚,寻到阿娘&30340;故乡,把她&30340;遗物埋在故乡,给她建个衣冠冢,墓碑上堂堂正正写明“李氏”,我这辈子就此安心了。之后——”
她在夜色里抬头,遥望着细雨下&30340;朦胧远山,
“天地之大,总有安身立命&30340;地方。”
——
秋雨淅淅沥沥。云间坞山脚下,通往不同地带&30340;三岔口出现在眼前。
“李大兄,行不行?”阮朝汐问李奕辰,“如果书信送不进去钟氏壁,不要勉强。”
李奕臣几口把饼子吃完,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
“我跟随杨先生送年礼时去过钟氏壁。不是我瞧不上他们,钟氏壁&30340;防御不行,比云间坞差远了。我进出个来回没问题。唯一&30340;问题就是房舍太多,只怕找不着十二郎住哪儿。”
“如果找不到……”阮朝汐默了默,“那就算了。李大兄,你自己平安出来,把信带回来。”
“等我消息。”李奕臣揣着信走了。
姜芝性子比较谨慎,不愿留阮朝汐一个人等候。
“当真要我们避开,你一个人等?十二郎性子不太稳重,万一信给他,人出来&30340;中途被发觉了……”姜芝越想越不安,“不行,我跟陆适之留下陪你。”
阮朝汐催促他们坐骡车去别处山头。
“你们走。一切顺利&30340;话,我和十二郎见一面,和他告别,再和你们汇合。如果事不顺,也是我自己&30340;选择,我甘心承受。但如果把你们牵扯进来,我只有自刎谢罪了。”
姜芝一惊,不敢再劝。他出来时刚发给阮朝汐一把随身匕首。
陆适之驾着骡车过来,两人按照商议,退避去几里外&30340;另一座山头。
阮朝汐短暂休息好,分辨方向,往另一边&30340;山头上走去。
细密&30340;秋雨还在下。他们选了一个极好&30340;时机出坞,夜雨洗刷干净了他们&30340;痕迹,云间坞之主出行,仓促间找不到主事决断之人。
一夜疾行,他们已经走过最容易被追捕回去&30340;那段下山道,疾速通过了山脚下&30340;三岔口。
从此之后,通往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只要他们不沿着官道走,隐匿在密林野地之间,几乎再无可能追到他们了。
早上他们商议过了。急速通过三岔口,在附近山里最多停留半日,就要直奔豫北而去。
她现在身处&30340;地方,就在阿娘从前坟头所在&30340;小山头。
阿娘&30340;坟已经被迁走了。写下“李氏”&30340;墓碑也早已不在,只剩下光秃秃&30340;坟头,祭祀鲜果早已被虫蚁殆尽,只剩下空盘和燃尽&30340;香烛。
交给李奕臣&30340;那封信里,只有一张薄薄&30340;纸,上头没头没尾&30340;写了“李”字。
如果被其他人看去了,一个平平无奇&30340;“李”字,旁人察觉不出什么。
只有十二郎,他认识她&30340;字迹,又曾经护送她来祭祀阿娘,亲眼见过她阿娘墓碑上&30340;“李氏”两个字。他应该可以猜到是她约在此处。
她还是想要当面告个别。
她可以停留&30340;时辰不多,只怕十二郎赶不过来。
天亮了。这里距离钟氏壁不到二十里,李奕臣很快回返,知会了她一声,信已经暗中送到,人能不能过来不知。他自己去附近山头,和陆适之、姜芝两个汇合。
阮朝汐在林子里等着。她只打算停留两个时辰。过了两个时辰,不论有没有人来都该走了。
亮光映射不进密林深处,她坐在光线黯淡&30340;林子里,周围撒了点驱虫&30340;药,蓑衣裹紧全身。
当日黑暗院墙边,那个紧张生涩&30340;吻又在面前了。
没有钟少白当初说&30340;那一句“多想想你自己”,没有他在主院里热血冲动地拉住她,对她大喊,“别怕!等我!”
她可能至今还在云间坞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妥协。
当初在坞门下,她告知钟少白自己会想办法脱逃,应下他护送出豫州&30340;请求,她当时&30340;心里,又何尝不是抱着微弱&30340;希冀&30340;。
希望自己可以在别处扎下根基,安身立命。希望他可以得到父母&30340;同意。希望他知道她&30340;住处,某年某月,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迎娶她。
种种不切实际&30340;美好希冀,是这世间最无用&30340;东西,只要现实无情一击,尽数化作泡影。
荀玄微并不当面和她争辩,只不动声色把她父母&30340;身世放在面前,叫她自己看个清楚,她和十二郎再无可能。
她看明白了世俗铁律,知晓了自己&30340;天真。但她还是想当面告个别。
当面告诉钟少白她&30340;身世。世俗铁律,士庶不婚。他们阴差阳错,但相识一场,她不后悔。
感谢他捧到面前&30340;真心,感谢他千里一诺&30340;慷慨热血,感谢他毫无畏惧&30340;少年勇气。
如今她也生出勇气了。
她已经走出了最艰难&30340;那一步。
————
她并没有等待多久,山坡下传来了快马。
阮朝汐从假寐中惊醒。多半是钟少白来了。车队出行大张旗鼓又耗费时间,想要不为人知地快去快回,通常三五匹快马,领几个家仆部曲就出来。
为了确保稳妥,她还是避入深林中。
脚步声急匆匆传来。一个身材高挑&30340;少年郎三步并做两步登上山坡,在她阿娘曾经&30340;墓碑空地前四处张望。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来人&30340;背影。她在云间坞里见过来人一面&30340;。
她嘱托李奕臣把信送给十二郎,来&30340;怎么会是钟十郎!
钟十郎四处寻不到人,露出焦灼神情,竟然开始呼喊,“十二娘!”“阮氏十二娘可在此处!十二郎委托我过来。”
阮朝汐藏匿在密林中,冷眼旁观,并不出声。
周围始终不见有人现身,钟十郎并不意外,对着空荡荡&30340;四野道,“十二娘,如果你在此处,我有话与你说。”
“你可知,十二郎回了钟氏壁之后,不吃不喝,以绝食要挟他家父母?”
“但荀氏&30340;媒人已经登了你们阮氏&30340;门,两边定下婚期,莫说十二郎绝食要挟,哪怕他撞死在钟家门柱上,钟氏也绝不可能应下他&30340;所求。”
“十二娘,我不知你昨夜送去那张手书,邀十二郎来这里有何意。如果你当真不愿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到此地……”
钟十郎叹了口气,“我和十二郎从小一场兄弟情谊,他求我来见你,我不能做那个抓捕你回去&30340;恶人。但你听好了,我家十二郎和你绝无可能!哪怕你们私定终身,无父母允诺,无媒人登门,是为淫奔。我颍川钟氏百年望族,绝不可能出这样一桩丑闻!”
他扬声道,“十二娘,十二郎被拘在院子里,他不会来了。外头这么乱&30340;世道……趁你还未去远,自己回去吧。好好嫁入荀氏。我就当今日未曾来过这一遭。”
钟十郎把话说完,转身欲走。
阮朝汐站在密林中,蓦然出声道,“十郎慢走。我有话说。”
钟十郎一惊,瞬间停步转身,循着嗓音来处,往密林里望来。
阮朝汐阻止他。“你不必过来寻我,今日我不想露面。我虽然无意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但从未有和十二郎淫奔&30340;打算。我不想害了他。”
“十郎,如果你当真和十二郎一场兄弟情谊,劳烦你带句话给他。”
密林深处,阮朝汐忍着泪,声线平静地说道,“和十二郎说,多谢他。”
“多谢他热血诚挚,心意如金,给我莫大&30340;勇气。”
“愿他以后寻到性情合宜&30340;娘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愿他今生顺遂,无波无澜,风华意气,勇往直前。”
清亮&30340;嗓音逐渐消失在深秋寒冷&30340;空气里,人往密林深处走远了。
钟十郎往声音传来&30340;方向喊道,“我定会如实转述给十二郎知晓。十二娘,不论你去何处,祝愿一路坦途。”
平静&30340;嗓音从密林深处传来,道,“会&30340;。”
阮朝汐双眼已经模糊了,泪水无声滑下脸颊,溅落土地,脚下却异常坚定。
她拔出腰间&30340;匕首,隔断挡路藤蔓,顺着密林里黯淡&30340;光线辨认方向,从深林里劈开一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面山头走去。
那边有好友等着她,往豫北,去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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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厚重云层掩住星光。
距离官道不远&30340;旷野林边,伏击者与被伏击者狭路相逢,双方陷入一场激烈&30340;生死厮杀。弓箭声不绝,每一刻都有人倒地,惨叫呻|吟声不绝于耳。
停靠在路边&30340;大车里,浓重&30340;血腥气弥漫开来。
燕斩辰紧勒住伤处,阻挡鲜血喷涌而出。他从未遇到今日凶险&30340;局面,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30340;惊慌。
“莫四弟!郎君……郎君&30340;伤势可有危险?”
莫闻铮脸色煞白,语气掩饰不住暴躁,“差半寸捅穿肺叶,你说凶险不凶险?!别说话了!纱布打开,按住伤口减少流血,让我处理伤势。”
藏青色大袖已经被血浸透了。鲜血从右胸膛伤处喷涌而出。
车队&30340;主人今夜被刺客近了身,刺杀凶器是一把柳叶形状、打制得薄而狭长&30340;精铁短刀,血槽开得极深。
短刀此刻就落在车里,刺客尸体躺在车外,无人顾得上多看一眼。
被刺杀重伤&30340;人还未失去知觉。
荀玄微&30340;视线透过敞开&30340;车门,望向浓黑&30340;天幕,耳边尽是厮杀声。
他冷静地吩咐下去,“叫徐幼棠放……放一个口子,引诱刺客逃离。跟……”他咳嗽起来,“跟上去。顺藤……咳咳……”
莫闻铮从旁边取过一碗早已准备好&30340;汤药。
“仆斗胆。郎君这么重&30340;伤,不能再醒着思虑了。请郎君服汤药,让身体休憩。”
荀玄微服用汤药&30340;同时,还在下令,“立刻知会荀氏壁,急调部曲过来护卫,把消息传遍豫州。再把消息……咳咳,传去京城,动静越大越好……”
莫闻铮急得脸色都发白,“伤口见血沫,不能再说话了!”
一碗安眠静神&30340;汤药服下,车里重伤&30340;人终于不再开口。
荀玄微闭着眼,从头到尾细思虑了一通,一切都符合预计,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今夜并无任何错漏之处,处处尽在掌握之中。
撑着&30340;心神松懈下去,终于陷入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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