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三两半的小山参,在董家药铺卖了足足十五两银子。
姜秉儿从药铺往回走,就拎着竹编小篓,里面粗布袋子里谁也看不出是沉甸甸的足银。
镇子上认识她的街坊邻居会跟她寒暄两句。姜秉儿难得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
姜秉儿不过是早起见晴朗山雾少,想着山坪小凉亭里坐坐,倒是意外采了一根山参,又有了一笔银子,如此一来妹妹想要的兔儿灯就能买了,也能给姨娘做件新衣裳。
今日运道不错,等会儿再去庙里,给爹娘求一个平安符吧。
从南边走回镇子东郊,远远地,姜秉儿听见吵杂喧哗的声音。她定睛一看,却像是从她家小院里传出来的。
姜家是外来户,在镇子最东边修葺了一座小院。平日里和街坊邻居有些距离,来往也不过偶尔,很少有这么吵杂的时候。
至如今,她家门院外围了不少的邻居对着她家指指点点。
家里出事了。姜秉儿得了钱的喜滋滋瞬间消失。急忙快步回去。
邻居家的胖妇人端着木盆瞧见了她,急匆匆过来大声喊着:“姜家丫头,你家里来了群要债的人,说是员外爷派来的,把你家姜二爷和姜三妹带走了!”
姜秉儿攥紧了手中竹篓。
临泉镇就一个员外老爷。是冉家。冉老爷在当初父母搬到此处时,关系还不错。经常领着他家独子来姜家玩耍。父母外出这大半年来,对姜家也颇有照顾。
姜秉儿提着她的小竹篓,坐在冉员外家的会客厅堂。冉家的管事很是客气给她上了茶,新鲜水果,还有一碟糕点。
看着倒像是她来做客的一样。
“姜大姑娘稍等片刻,我家老爷马上就来。”冉家管事一如既往,对她态度客气又恭敬。
姜秉儿并未吃茶,而是垂眸算着。
一支山参只买了十五两,能让冉老爷这么不顾情面的把小叔和小妹绑来,只怕根本不是几十两的小事。
不过片刻,从挡屏木柱旁绕出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衣着得体,留着一撮短胡。
他倒是客气,见姜秉儿起身,抬了抬手。
“侄女儿来了,坐。”
这是冉员外。当初爹娘领着她也是给冉员外见过礼的。口称伯父。
“冉伯父,不知我家小叔欠了多少赌资?”姜秉儿执晚辈礼,单刀直入,“您抓了我小叔,晚辈没有二话,只是我家小妹年幼,不知怎么也被请了来?”
冉员外垂着眸抿茶,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茶沫子。
“去请姜二爷。”
底下人办事很快,立刻请了一位清秀文弱的男子出来。
左右还有两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搀着,没太多客气,几乎是将人扔了过来。
姜二爷面带苦涩,尤其是在见到面无表情的姜秉儿时,苦涩变成了心虚,而后更是一脸懊恼。
赌输了,被人追着要债。小叔这事儿在父母离开镇子外出贩货时,已经发生了好几次。
姜秉儿垂眸,和软着腿倒在地上的小叔对上视线。
他还当是以前金山银山里的姜家二爷,丝毫没有落难的自觉。依旧带着当年一掷千金的恶习,在小镇上无聊了就去赌。
当年通城人谁不知道他是姜家二爷,都让着。偏他当自己是回事。还振振有词说他赌的厉害。他要靠牌桌子挣钱。
自然,输的是锦衣都给人扒光了。
三五不时,还得靠才十七岁的姜秉儿来拿钱赎人。
今日大概也是如此吧。姜秉儿垂着眸算着。往日小叔赌,也不敢超过五两银子。今日有些意外,居然和冉家老爷赌了。冉员外家财万贯,只怕不是几两银子的事。十五两银子能替他还一部分。剩余的凑一凑,几十两也能凑出来。
只是姜秉儿觉着最好能给小叔点教训,不然爹娘不在,这点家产真的不够他挥霍的。
她盘算要不给冉老爷还上一半,剩余的,让他们把姜二爷留下吃吃苦头?
唔,最好不要断胳膊断腿。吃药也得钱。
姜感敷根本不敢吱声,见侄女盯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锐利,他抱着脑袋缓缓蹲在地上。
围着姜二爷的那位护院整理了一下衣衫,凑到姜秉儿跟前,笑呵呵先拱了个手。
“大姑娘,您家二爷前两日跟我们员外老爷玩了两把,不凑巧,输了。”
姜秉儿抬眸看向冉老爷。冉老爷端着茶碗,嘴角带着笑,饮了两口茶,笑眯眯朝姜秉儿点头。
“好茶,这是京城时兴的顾渚紫笋,侄女不品尝一二?”
姜秉儿垂眸。顾渚紫笋。这茶算不得一两千金,但也是难得的好茶。
“不知我家小叔欠了多少?”
冉老爷放下茶杯,手指抬了抬:“把姜二爷写的契子,与大姑娘看看。”
护院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了引子有手印的契子。
“贵府姜二爷欠员外老爷三千两白银整。姜大姑娘,您过过目?”
姜秉儿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此刻,她一脸迷惑反应了好一会儿,而后,表情逐步崩塌。
那人不敢把契子给姜秉儿,就摊在手中给她看。
姜秉儿飞速看过去。
欠债人姜感敷,欠款,三千两白银。
闭眼,睁眼,再看。
三千两白银。
姜秉儿再次闭眼,呼吸粗重了一些。
而后她睁开眼,对着冉老爷露出了一个客客气气的笑容。
“冉伯父,劳烦您辛苦,看我家小叔哪方面值钱,您尽管拿去卖。若是囫囵着不好卖,您将他砍了拆零了卖也行。”
三千两白银!!!
小叔到底知不知道他们一大家子现在一年挣不到二十两!!!
家里还有姨娘妹妹婶子堂弟一大家子人呢!!!
火气烧得姜秉儿整个人都憋不住了,攥紧了竹篓,颤抖的手指狠狠掐着自己指腹。
她别过头去。姜二爷蹲在地上,跟条狗似的耷拉着脑袋。根本不敢抬头。
当年在通城,姜二爷要是敢欠三千两银子,只怕阿爹也是要把这个弟弟吊在房梁上狠狠打一顿的。
现在她能怎么办?还钱还不起,赎人……赎回来继续造作吗?
很短时间内,姜秉儿就做好了抉择。
她垂眸盯着自家小叔。
“婶婶和弟弟我替你照顾养着,你听冉老爷的话,如何挣钱还债便是你的事了。”
姜感敷紧张又惶恐地抬头,盯着自家侄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流了两行泪。摇着头呜咽了两声。
“秉儿啊,叔对不起你。”
姜秉儿翻了个白眼。
三千两银子,一句对不起。小叔的确是欠揍的。合该让他自己去还,不能拖累了一大家子女眷孩子。
想得到是干脆,可冉老爷却笑了。
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给大姑娘看另外一张契子。”
还有?
姜秉儿背后一凉,可她到底已经听了三千两白银。大抵是债多不怕愁,她也有心理准备了。
那护院笑得露出一排黄牙,慢腾腾从怀里又掏了一张契子。
“姜大姑娘,对不住了。姜二爷当时欠了钱就知道还不起,这不,拿您抵了债。”
姜秉儿心里才做好准备,下一刻就脑子一懵。她有一瞬间听不见看不见。浑身冰冷。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直勾勾盯着那张契子。
上面是她小叔的字迹。潦草,却也不是认不到。
自知无力还债,选择将姜家女抵押给冉家。冉家得人,三千两便一笔勾销。
明明是艳阳晴空,姜秉儿浑身冷得发抖。她咬紧了唇,再三确认了这张契子。
有冉家的印子,有小叔的印子,有双方的手印。
小叔为了三千两银子,将她抵给了冉家。
荒唐。
姜秉儿嘴角牵动,想笑,笑不出来。
“我不认这条子。”姜秉儿收回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山峦屏风上,淡漠说道,“冉老爷,您可以带走我小叔,我绝对不会去给他去抵债。”
冉老爷这才坐直了身体,垂眸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自从两年前姜家搬到临泉镇来,所有人都说,临泉镇来了个仙女。美貌如画中仙子,笑起来比山中林鹿还要惹人怜爱。
姜家是疼爱女儿的,却在女儿家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未给女儿安排过婚事。所有的提亲全都拒绝了。
包括冉家。
“侄女,契子,府上二爷已经签了。他是你们姜家爷们,买卖你,你拒绝没用。”
冉老爷抬手,令手下侍女去给姜秉儿换了一盏热茶,而后慢条斯理道。
“我可以拒绝。”
姜秉儿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客客气气的语气。
“冉老爷,我们家和小叔家是分了家的。小叔卖谁也卖不到我头上来。冉家要人,只能要我小叔。”
这也不是骗人的。早在通城时小叔成婚时就分家了。不过后来战乱逃难,也就混在一起了。
“姜侄女,你天真了。”冉老爷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是看宠爱的晚辈一样,还带着笑意耐心与她解释。
“分家?只要我们不认,就不存在。姜大爷和大奶奶不在府上,府上只有姜二爷一个当家做主的。这种话,你去了县衙里就能听见了。”
姜秉儿浑身一冷,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咬着唇立刻思索。
冉老爷的意思是说,就算分家了,按照冉家在临泉镇的权利,还有县衙上的关系,没人会认定他们分了家。
这里是……冉家的天下。
“侄女儿,你也别着急,也别生气。伯父有个法子,两全其美。”
冉老爷放下手中茶杯,站起了身。
他穿着一身圆领衫,整理了衣袖,笑吟吟朝着姜秉儿拱了拱手。
明明是长辈,却弯得下腰。
“我替我家独子阿怀,求娶姜大姑娘为妻。姜大姑娘入我冉家大门时起,二爷这笔欠款,从此一笔勾销。”
姜秉儿眼神迷茫了片刻,而后反应过来。
她站起身,终于明白了冉家的目的。
今日这件事,该是冉家做的局。
别人做局,只要家里没人上当也能躲得掉。偏偏……
她定定盯着蜷缩在地上的姜二爷,气不打一处来。
她们家里,偏生有个漏洞,给下套就往里钻。
姜秉儿定了定神。
“多谢冉老爷抬爱,只是结亲不是结仇,冉老爷这般做法,属实谈不上是要结亲的态度。”
冉老爷抬眸直勾勾盯着姜秉儿。
“姜家拒了这门婚事。”他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一年时间,我替我儿求娶三次。三次都被拒了。”
姜秉儿毫不意外。无论谁家来求亲,都不会被同意的。
“抱歉,冉老爷,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宁可让小叔去吃点苦。三千两白银。冉家不会要了小叔的命。等爹娘回来……
“你以为,我会给你拒绝的权利吗?”冉老爷笑意一收,凌厉起来,“姜家女,不单单是你,也是姜三姑娘。”
姜秉儿呼吸一滞。心跳猛地快了一下。
是了。他们带走的不单是小叔,还有她小妹!
“姜大姑娘若不愿意为冉家媳妇,那姜家三姑娘的后果。老夫可不能保证!”
图穷匕见。
冉老爷不再是慈爱的长辈模样,而是持着刀,逼人去死的恶煞。
姜秉儿咬紧牙。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知道冉老爷的意思了,不过很抱歉,只能多谢冉老爷抬爱。”
少女抬起头扬起下巴,一缕入室的阳光下,她肌肤几乎是白的晶莹透亮,那双漂亮的杏仁眼盛满阳光,明亮清澈。
姜秉儿脊背直挺,掷地有声。
“早在三年前,我已经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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