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娘娘,无灾姐姐与小少爷到咱们宫门口了!”


    听到宫人传信后,与无灾姐姐近一年没见的去厄满面迫不及待,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出去迎接。


    苏允棠也在笑:“去吧去吧,这么毛毛躁躁的,仔细你无灾姐姐见了教训你!”


    去厄果然一惊,连忙收起了过分欢喜的笑脸,端正脊背,袖手交叠,平平整整的端于小腹,正是宫中带品女司该有的端正规矩。


    正临去时,角落处立着的青衣宫女夏苍,却忽的出了声:“外头天冷,万一落雪,总得有人擎伞伺候,让奴婢与去厄姐姐一道去迎吧。”


    被宫务府里换回来二十个宫人里,有四个带品的低阶女官,分别叫春淡、夏苍、秋净、冬寂,四个人高矮胖瘦都不同,却像是都在一个模子里套过,姿态动作、声调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规矩死板,直到现在,苏允棠与去厄都不太能对得上出四个宫女的名字模样。


    这四人来了永乐宫后,便两个一班,四大金刚一般日夜守在苏允棠周围,即便苏允棠吩咐,最多也只肯退到珠帘前,再叫出去,便只会跪地求肯,说是奉了陛下旨意服侍娘娘,实在不敢远离。


    刘景天搞出的幺蛾子,苏允棠倒也没太为难宫人,横竖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当这四大金刚是戳在殿里的木头摆件,不看不理,也不许她们近身服侍。


    四个宫女知道自个不讨皇后喜欢,也不生事,当真就只是木头一样低眉敛目、不声不响的立在不起眼处,可不论苏允棠有什么要求,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扫过茶盏,都会悄无声息的上前,将茶盏送到去厄手上,仿佛脑袋顶上还长着一只眼睛时刻盯着她一般。


    在这些人面前,去厄总有种被监视的如芒在背,当然不会有多亲近,也不会乐意想带夏苍一道。


    可去厄再是心大,也知道这春夏秋冬四个宫女是刘景天送来的人,别看口中擎伞服侍说得小心,实则却是不容拒绝。


    这四个人,整日盯着她与小姐还不够,现在连回宫的无灾姐姐也要监视了!


    无灾暗自气恼,可见小姐面色冷淡,似是默认,却也只能点头,出门时看了看天色,前阵子的雪其实早已停了,可既然夏苍这么说了,去厄还是故意吩咐她去将娘娘的黄顶华盖举出来跟着——


    她自然是不需要,可是小少爷还小呢,能挡挡风也是好的!


    就这样,等到去厄走出椒房殿时,便是抬眉颔首,自带威风,竟不必她特意小心,便自然撑出了椒房殿大宫女该有的气派。


    这样的讲究,连回宫的苏无灾远远看见都是一怔。


    无灾生的一副容长脸,细弯眉,嘴角最是带着一丝笑影儿,自梳了妇人发髻,透着十分的娴静温柔,叫人一看就忍不住亲近。


    这样的苏无灾看见去厄满面端肃,不禁微笑打趣:“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去厄姑姑如今也不同以往,叫人都不敢认。”


    这就是玩笑了,无灾护主而亡的阿爹原是孤儿,跟着大将军得赐姓苏,无灾自然也从父姓,原名苏无灾,还在将军府时便是半仆半主,地位超然,进宫之后,身为苏允棠最信重倚赖的大宫女,也是当之无愧的永乐宫掌事女官,领后宫六品女官的职阶。


    出宫时,后宫女官的职阶虽不能留,可为了叫无灾主理将军府能更加名正言顺,苏允棠又特意为她请了六品的安人敕命。


    这些资历情分,不论哪一个搬出来,都不至于对着去厄还要用尊称姑姑。


    可去厄却无心玩笑,她原本年纪就小,见到久违又熟悉的声音面目,便如见到了家长的无措孩童,心头一酸,竟忍不住湿了眼角:“无灾姐姐,你可算来了!你都不知道这阵子,小姐受了多少……”


    好在最后时刻,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碍事的夏苍,到底是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可饶是这样,也足够无灾听出不少东西,她曾一手主理过椒房殿,进了宫门后,便已发现周遭许多宫娥内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此刻再看一眼擎伞的夏苍,了然开口:“我先与小少爷去拜见皇后娘娘。”


    去厄连忙点头,与少爷苏允德匆匆见礼后,便领着他们继续向内,绕过一道垂花门,便在廊下看见了也等在椒房殿外的苏允棠。


    看清苏允棠之后,素来沉稳周全的无灾,面色也不禁一变,撂下手中的小少爷,几步奔上台阶,心疼道:“只半年没见,娘娘面色怎的差成这幅模样?”


    苏允棠还在解释:“哪里差了,不过这略有些风寒……”


    可无灾早已一把攥住了苏允棠手心,半扶半拽的带着她进了殿门:“手心这么凉,出门怎么的连个手炉都不带?我就知道,去厄禁不住事,这粗心又冒失的性子,不给旁人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能看顾娘娘!”


    刚刚还被“刮目相看”的去厄姑姑,转眼之间就被训的一声不敢吭,低着头,灰溜溜的去拿手炉。


    无灾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将苏允棠安置在暖暖和和的绒裘之间,又一句句问她的昨夜起居,今日衣食。


    等到问清苏允棠清早只用了一碗清粥,连小林太医嘱咐驱寒补气汤药都只勉强吃了半碗后,无灾娴静温柔的脸色便变得紧绷严肃:“奴婢一开始,就不该撂下娘娘出宫!”


    这种情形的无灾姐姐,实在是没人敢惹,苏允棠也只能讪笑着,拿自个四岁的嗣弟打岔:“呀,允德又长大了,还记不记得姐姐?”


    无灾一向周全,再是忧心,也不会当众落了苏允棠的面子,闻言也只得先起身抱起了一并进来的小少爷:“少爷来,见过娘娘。”


    苏允德刚过周岁时便过继到了将军府,又一直由无灾精心教养,原本就被教的过分懂事,加上打从知事起,便一直有人告诉他宫中皇后是长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倚靠。


    如今四五岁的孩子,说话走路都很利索了,懵懂间也懂了不少事,虽难免有些生疏害怕,却也带了单纯的恭敬孺慕。


    小小一只的小人儿,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本正经的一拱手:“允德见过娘娘。”


    声音里都带着稚嫩的奶气。


    苏允棠的眼眸立时软了下来。


    父亲第一次起念过继嗣子,是刘氏初立,新帝登基。


    那时苏允棠刚刚进京,身披翟衣,自觉诸事圆满,听闻父亲的打算后虽没反对,却也娇嗔玩笑过:“父亲还是偏心,明明这么多年都说只有女儿一个就够了,最后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此刻想来,那时的她何等糊涂天真?


    正如她所言,父亲若是当真想要儿子,为何这么多年不去纳妾续弦?这时才提起过继嗣子,分明是天不假年,又实在放不下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要用嗣子来撑起将军府,好在病逝之后,为她留下这最后的归处与庇护。


    父亲处处都考虑过了,千挑万选,在出了五股的偏远族亲里定下了小允德。


    一个不过周岁的幼子,什么都干不了,苏家实际只由无灾一个女子掌管,孤儿弱女,不但能让天子困于名声。


    更重要的,是有忠心耿耿的无灾姐姐在,便不会出现成丁的嗣子打着伦理纲常的名头,反而踩在苏允棠这个正主头上的糟心来。


    那小小一团的孩子,被送进空空荡荡、前途莫测的大将军府,只是要用他顶起一个沉重无用的虚名,可由此带来的荫蔽,却是遮在她的身上。


    刘景天以为自己的皇后不常召见幼弟是因为没有血缘,心存成见,要不然就是顾忌他,不肯落下把柄软肋。


    但其实除了这些,更多是因为苏允棠对这个弟弟心存愧疚,不敢多见。


    这时见了看见拜在面前的幼弟,苏允棠将人抱了起来,夸赞宽慰了几句后,便只将小家伙安置在了一旁的罗汉榻上,上头摆了提早准备好的蛋羹奶浆,还有苏允棠小时候玩过的小弓玉马,让去厄哄着去顽。


    小允德知道娘娘要与苏安人说话,也不混闹,拒绝了吃食点心,就乖乖捧着小弓坐在榻上,一点声响都不发。


    苏允棠心情便越发复杂:“允德教的太好了。”


    无灾点头:“小少爷一向懂事,不叫人挂心,倒是娘娘,在宫中如何?听闻陛下圈禁,咱们都格外担心。”


    有夏苍秋净两双眼睛在一旁盯着,苏允棠也没法说太多,寥寥几句说了自己被罚圈禁的缘由经过。


    无灾神色沉静:“娘娘太冲动了些,当今子嗣空虚,贤妃既然有孕,娘娘就该派人好好照料着,若是日后当真生了皇子,便抱进椒房殿来,岂不是未来有靠?”


    苏允棠不爱听这个,只岔开话题问起了外头的新鲜事,尤其是与家里有关的消息。


    她召家里人进宫的,原本就是为了弄清楚刘景天反复与杀意的缘由。


    可叫苏允棠失望的是,无灾姐姐的说法也与周光耀差不太多,天下太平,匪患渐定,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


    苏允棠越发疑惑,正沉思间,面前无灾却又提起了圈禁的旧话,一句句劝她收敛性情,去与陛下认错请罪,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宽待,日后再有了子嗣,一辈子才算圆满。


    苏允棠不敢相信一向体贴她的无灾姐姐,会对她满口这样“好意”劝诫,可自小的情分,又让她不忍心在难得的相聚之时口出恶言。


    就这般默默憋屈了一刻钟后,苏允棠终于忍不住的起身送起了客:“瞧着允德也困了,只怕小孩子家认床,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


    被迫“困了”的小允德眨眨眼,乖乖的套上虎头帽,告别时仿佛看出了苏允棠的低落,仰头认真道:“娘娘不要难过,谁惹了您不高兴,告诉允德,允德去打死他!”


    苏允德进门后就一直乖巧听话,懂事的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临去时说出这样嚣张的话来,反而显得逗趣可爱。


    饶是满心憋屈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眼角,伸手摸了摸幼弟细软的发心:“那姐姐要多谢允德啦。”


    无灾温柔的等着姐弟两个说完话,才定定看向苏允棠:“娘娘想想奴婢的话,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罢,弯腰抱起小允德屈膝一福,去的干脆利落。


    苏允棠似有所觉,愣愣看着无灾姐姐与幼弟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又坐下来端了一碗药茶,耳边不期然再一次闪过无灾的叮嘱,才忽然被什么戳中了一般猛然惊醒──


    无灾姐姐一反常态的劝告不是示弱退让,弟弟允德最后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忍耐、子嗣、打死他……


    无灾这是在借弟弟的口告诉她,不论是抱是生,只要她膝下有个立住的皇子,家里就会为了她出手弑君!


    只要刘景天驾崩,她苏氏太后的身份与手上的皇子便会是最好的工具与凭仗,不论朝中是谁主事,都需要她这个太后临朝辅政。


    这才是无灾口中的“好日子”。


    ──—


    平心而论,知道椒房殿内有人监视,无灾的暗示已经足够小心隐晦。


    毕竟监视的人再是谨慎,关注的也只会是她这个实际掌控苏府的六品安人。


    无灾自己故意只说些劝解忍耐的妇人之言,便是叫人听去也没有一点问题,真正的叮嘱,则交给了懵懂无知的四岁幼儿。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会像街头闲汉一般没事,连一个四岁小人的玩笑胡言,都要人一句句讲给他不成?


    堂堂天子还真的会。


    在刘景天的吩咐下,今日椒房殿内的说过的一词一句,甚至一声叹气,一声咳嗽都事无巨细,原原本本的在养乾殿内复述了一遍。


    旁观者清,这样将所有话都放在一起捋一遍,以刘景天的敏锐,自然也察觉出了无灾的言外之意。


    更莫提,将军府内暗地的动作,他在今日之前就早有察觉,只是如今又拉上阿棠,摆在了明面。


    放在之前,刘景天会为此敏感震怒,会不动声色观察试探,确认他的皇后是否当真也想杀他。


    可现在,刘景天却表现的淡漠又无谓,比起无灾有心夺朝,更叫他心口发沉的,却是最后一丝希望都已经破灭,他身上的异状,果然也与什么苏无灾毫不相干。


    天意之下,他与皇后互换了体感,苏府若是将他杀了,死的人会是谁?


    那苏无灾若是知情,就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谋划。


    等等!这么说起来,岂不是如果苏允棠殒命,死的人,便会是他?!


    刘景天的面色猛然一变,原以为已然沉到最低的心口,越发往深不见底的黑渊跌去:“下旨,派去永乐宫的禁军宿卫再添一半,不,一倍!”


    周光耀愣了一瞬:“皇后娘娘……罪不至此吧?”


    便是皇后娘娘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要去拿人,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娘娘虽只是姓苏,并没有大将军七进七出的本事!


    刘景天怒目圆睁:“什么拿人,是派你去护卫,往后永乐宫的一应宿卫,皆从朕例!你往后就给朕驻在椒房殿,但凡皇后有一丝差池,你提头来见!”


    周光耀:“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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