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没有答话,姚鹏举也未在开口问。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红泥小火炉上的青釉褐彩瓷执壶在发出水沸腾的滚滚声。
姚鹏举微微一笑,挽起衣袖,提起了这执壶。他并不立即开始施展自己的茶艺,而是缓慢又仔细地端详着这个朴素至极的执壶。
一会儿之后,姚鹏举才笑道:“我还以为国舅爷您忽然变换了口味,不爱那奢华精美的宫廷御用金银茶具,转而喜欢上了这等朴实无华的瓷器了呢,却未想,斯是朴壶,此字却值千金啊……”
湛兮要被姚鹏举的调侃给逗笑了:“你认出来啦?这是我外公写的——‘清风明月,白日春林’。”
不错,如今姚鹏举手中的茶壶,是一件极为独特的诗文瓷壶,独特之处不在于它的造型、它的用料,它最大的价值,在于它身上的字,是谢灵云为小外孙亲手刻的“清风明月,白日春林”。
有这八个字在,这一件青釉褐彩瓷执壶的价值,飙升了八千倍都不止。
从前姚鹏举过来,田姑姑给呈上的,都是最好的茶具,那是湛兮的姐姐姐夫送的宫廷御用金银茶具。
那一套茶具奢靡至极,碾碎茶饼用鎏金壶门座茶碾子,筛茶用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搅拌茶汤用鎏金飞鸿纹银匙……
不过它再如何精美绝伦,湛兮也看腻了。恰好,他心中隐约有要去一趟北庭都护府的意思,吩咐了田姑姑清理一下他的小库房,这不,前两日田姑姑收拾库房就发现了这一套“朴实无华”的瓷质茶具。
湛兮干脆就让拿出来用了,这等好茶具,就该让姚鹏举这样的茶艺大师来用,才不算辱没了它们。
姚鹏举将调好的茶汤用青瓷荷花盏装好,以荷叶盏托托住底部,端到了湛兮的面前。
这一套茶器的茶盏呈五瓣荷花形态,敞口深腹;盏托呈四片卷边荷叶状,盏托与茶盏嵌套,乍一看,它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
这套茶具中刚好有八个茶盏和盏托,茶盏的正面分别写着“清风明月,白日春林”八个字,与之配套的盏托凹陷处也正分别写了这八个字,可见它们的一一对应,而不能错乱的。
朴实而不失精美,天然和乐,姚鹏举看这套茶具真的越看越喜爱。
湛兮喝了一口茶,看姚鹏举失神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晓得你喜欢它,但这是我十一岁生辰时,外公送的,我不能转送给你。不过那套宫廷御用金银茶具倒是可以送你……”
姚鹏举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双眼眸中尽是温柔与清澈:“国舅爷不必如此,我喜爱它,却不代表我要得到它。”
湛兮闻言,眉尾一跳,好嘛你这状元郎,话里有话呀!
大概和聪明人交流就是如此简单的吧,你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只要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能够精准地察觉到你想要说的事情。
就像是此时此刻,湛兮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是表现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罢了,但是姚鹏举却已经明白湛兮一大致要说的什么事情,并且以这对一套茶具的看法——“喜爱,不代表要得到”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湛兮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此类事情,我着实是不知道该要如何与你开口。”
姚鹏举却微微一笑,说:“依我之见,国舅爷不必如此踌躇,君子取直,对我,国舅爷有任何事,都是直说便可。”
“那好吧,”既然姚鹏举已经摆明了态度,那湛兮也不再犹豫了,“我且与你长话短说……”
接下来,湛兮言简意赅又意有所指地大致说明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他表明了一下自己的担忧,那就是他们约定好的婚事,可能会有变化。
姚鹏举闻言,平静极了,连眼角眉梢都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他端着杯盏的手也是稳稳当当,可见他并不是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淡定。
姚鹏举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而后他随手将杯盏放在了桌上,微微侧了侧头:“……可能?”
说只是“可能”,那是因为湛兮察觉到了刘如英对高铁牛的心理变化,但是湛兮又并不确定刘如英的最后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毕竟以他接触刘如英到目前为止,湛兮都认为他这一位表姐,一直都是一个极为通透的人。她上一世的悲剧或许是外力所为,但到底也是她和高铁牛二人并不合适。
相爱并不一定就会有好结果的,有时候错过也不一定就是坏的结果。想必通透的刘如英她会明白这一点的,按理说,她应该不会再让自己走回头路的。
但是谁又能为此做出保证呢?毕竟爱情这玩意儿,它是无法琢磨呀。
这正是湛兮所苦恼的事情,因为他可以洞察人心,却没有办法琢磨到爱情的魔力究竟会朝哪个方向使劲儿。
“唔——你没听错,就是可能,因为我也不确定,”湛兮叹了一口气,“但是正因为有这个可能性,作为你的朋友,我重视你,就算只是可能,我也必须要先给你打一剂预防针。”
无论如何,事情从他的小院里开始,就算要结束,也应该提前告知姚鹏举一声,这是湛兮的责任。
姚鹏举闻言,失笑问道:“国舅爷总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词汇,今日这‘预防针’又是所谓何物呢?”
湛兮态度自然:“预防么,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意思便是我要提前告诉你,让你好心中有数,不至于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的时候,而感到无措,这便是预防。”
“至于针嘛,老御医们那些个针灸之术,有什么起死回生的针,有什么百病消除的针,想必多我一个‘预防针’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姚鹏举笑得更大声了:“您奇思妙想,才思敏捷,才有如此妙语连珠呀,我今日又从您这儿学到了一个新鲜而又能精准表达某些意义的词汇——‘预防针’。所谓‘预防针’,便是‘有言在先’与‘勿谓言之不预也’吧。”
茶汤喝得差不多了,姚鹏举的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湛兮看见姚鹏举那俊美无双的面容上,笑意却未散开。
姚鹏举对湛兮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国舅爷所说的事情了,国舅爷不必为此忧心。”
“我没有办法不为这件事情感到忧心呀……”湛兮说着看了姚鹏举一眼。
姚鹏举一边收拾茶具,一边笑问:“那您担心的,又是所谓何事呢?”
“你难道不恼么?”湛兮问。
“恼?我为何要恼呢?”姚鹏举反问。
赶在湛兮说出“因为别人出尔反尔,失信于你而恼”之前,姚鹏举自顾自地就往下说了:“表姑娘愿意嫁于我,是我之幸运。她解了我燃眉之急,又许我携手共进,愿成我一生挚友,于我如徒如伴……得此良缘,云翼三生有幸。”
“但若表姑娘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而不愿意履行当初所言,我也该为她感到高兴,毕竟这世间门女子身不由己的多,鲜少有人能够得偿所愿,若这一位曾经想要向我伸出援手的好姑娘能得偿所愿的话,我为何不为其感到高兴呢?”
“我且要祝福她终得所愿,一生安康才好啊。”姚鹏举说。
“这么看得开?”湛兮笑了,“那算我没看错你,我始终觉得心有山海的你,才能给一株弱小的幼苗成长的天地。”
姚鹏举摇了摇头:“国舅爷不要那么说,我并不一定更合适,毕竟鞋子合不合脚,穿的人才知道。”
“我其实最担心的,不是你看不看得开,毕竟如此小事都看不看的话,就不是你了。我最担心的,是若着实如此,接下来你可有应对之策?姚太公,可有备选之人?”
提及此事,姚鹏举的面容也严肃了起来:“或许祖父是有所筹谋的吧,但因我不愿,他也未告知我也不尽然。此事虽棘手,但国舅爷也不必担忧,我毕竟已经如此走过了二十几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说起来,国舅爷你今日……才是让在下忧心不已,您着急让我过来,想必不尽然是为了表姑娘的事情吧?”
所以说,和聪明人讲话,真的很省力气。
“我想要去北庭都护府一趟,随我阿耶一同离开都城。”湛兮说。
姚鹏举闻言,大惊失色:“国舅爷!?您……何事做下的决定?圣人和娘娘可是已经应允了?您匆匆离去,皇都内的诸多事宜……”
“临时做下的决定,姐姐和姐夫还不知道,或许不会答应,不过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答应的。”湛兮开始一个一个地回答姚鹏举的问题,“皇都内的事情,不都有专门的人去管么?玻璃工坊一切已经步入了正轨,管理制度也十分完善,平日里你和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他们偶尔抽查一下,指点一下便可了,无需我时时刻刻盯着。”
至于他的抗生素,唯有大蒜素是准备了不少的,青霉素湛兮已经完全交代给了御医院,这群老家伙们的科研进展算得上是十分缓慢,目前还在“动物临床”上屡屡受挫……但是湛兮却不打算插手青霉素了,大雍的繁荣昌盛,总不能是靠着他一个人的。
大雍是天下所有黎明百姓的大雍,它会因每一个人的努力而美好,大雍的每一次进步,都不会仅仅只是湛兮的功劳,该放手的时候,湛兮会放手的。
“你我所愿众生得饱,但你自门阀士族中出生,你该知道这群士族的作风……”湛兮顿了一顿,“莫说犹如蝼蚁一般的黎明百姓了,只怕他们连‘国’都不那么在意,毕竟‘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嘛。”
湛兮说着都把自己逗笑了:“正因如此,他们不会在意你的理想与抱负,他们只会看见你已经登上了我的‘船’。我离开后,想必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对,是少不了的……”
“云翼非痴傻之人,国舅爷大可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姚鹏举坚定地望着湛兮的眼睛,“云翼绝不会拖您的后腿!”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聪明才智的,但关心则乱,我如何能不与你多唠嗑几句这些无聊的话呢?若是不如此做,我心难安啊……离开之前,我会和姐姐与姐夫说好对你接下来的安排。”
湛兮认真地看着他:“云翼,我对你许以厚望。想必届时你能明白我的做法的,我绝非是要令你在冷水衙门坐冷板凳,我只是想给你更多的机会,让你能韬光养晦。”
湛兮这话说完,姚鹏举的眼眶就已经红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国舅爷大恩,云翼今生今世无以回报,若有来世……”
“诶!别说这些,你当然能回报我,尽你所能地去践行你的初心,这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回报!”
姚鹏举以朦胧的泪眼,将那位鲜活又金贵的小少爷深深地望着。
在姚鹏举离开后,湛兮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房。
然后,他打开了辅助系统的页面,果然,永明九年春的任务,被激活了!
【叮咚——恭喜宿主成功触发永明九年的“春季任务”。】
【永明九年春季任务——拯救“帝国双子星”,让折可克与高敬恭绽放他们最夺目灿烂的光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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