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中规中矩的书房内,有银丝炭在静静燃烧,未完全关紧的窗户,时时有风来。
“国舅爷?”鱼知乐疑问地看向垂着眼眸,沉思已久,忽然就未开口说话直到现在的湛兮。
湛兮抬眼看了过去:“怎么了?”
鱼知乐皱着眉,略微思考了一下,问道:“您是否觉得……他们傅家,家中还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若果真如此的话,不如我再去几趟吧?”鱼知乐说,“世家宅邸繁复森严,一次半次的,我只怕也未能搜查清楚。”
湛兮却摇了摇头,说:“不必。”
“这是为何?我自己既能去一次,便能去第二次。而且我对这傅家的地形和布置,也已有了些许了解……”
鱼知乐的话还没说完,湛兮就打断了他,道是:“狗东西,藏得深,玩得脏,拼得就是个没下限!我怕你再多去几回,就有去无回了。”
这话叫鱼知乐面上出现了些许迟疑之色。
本来吧,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但是偏偏这傅家又确实是有些古怪……
“且再多等一等吧……”湛兮说。
他抬眸,冲鱼知乐笑了一下,道:“合格的猎手,应当是要有些耐心的,至少……我们要比猎物更加沉得住气才行。”
鱼知乐若有所思地颔首。
“所以,”湛兮站起了身,神色冷淡地理了理自己是衣裳,“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按兵不动,毕竟……是狐狸,总要憋不住露出尾巴的。”
鱼知乐听了这话,也跟着严肃了脸,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一切就如国舅爷所言。”
“那下官先行告退,不妨碍国舅爷看信了。”鱼知乐起身向湛兮行了个礼后离去。
鱼知乐离开后,湛兮便让田姑姑把皇都来的信,都拿过来。
田姑姑笑盈盈地捧着厚厚一沓的密封信,在湛兮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后,却依然被震惊到不轻的眼神中,将这些信“砰”一下砸在了湛兮的案牍上。
“小少爷,您慢慢看,”田姑姑说,“我先下去忙活去了,您有事叫一声就行。”
湛兮无语地看着那数量和重量都非常不可思议的信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自去吧,我先看看这些信。”
田姑姑是懂得如何拿信的,她将薄的信笺放在了上头,厚的都在下面。
最上面的是来自他亲爱的姐姐和姐夫的信。
永明帝不愧是一个黏黏糊糊的皇帝。
信中开口就是格式化、程序化、平平无奇的“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紧接着永明帝以寥寥数语跟湛兮聊了一下天气如何如何,宫里的梅花开得不错……
下面信就进入了主题,开题就是——金童子,姐夫很想你,上午刚把你们送走,朕下午就忍不住想你了……吃饭的时候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再如何美味的山珍海味,都完全吃不下去。
叨叨了一通“你走了,朕难受”之后,永明帝又简短地提了几句和鱼知乐有关的事情。
表示鱼知乐要忙活的事情,湛兮能帮忙就帮帮忙,不想帮忙,也要尽力保住鱼知乐的狗命,别问为什么,问就是——“普天之下,无人聪慧及你,你是朕最信任的人。”
湛兮看笑了,什么鱼知乐要忙活的事情,现在……事情的主动权已经到了他手上!
是他要举起屠刀了,哪怕他手中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和鱼知乐有关的事情,永明帝只是随口吧啦吧啦了三两句话,紧接着后面十几行字,都是在提醒湛兮好好照顾自己,注意穿衣,吃饭吃饱,没钱找朕,有人欺负你,你直接派神策军把他砍了等等之类的话。
最后的最后,永明帝的信结尾了——“盼尔早归。”
这就是护犊子属性爆满的大家长啊!湛兮感动极了,要不是永明帝对他那么好,说实话,湛兮指不定没那么积极搞什么建设大雍朝。
人和人,那都是有来有往的,爱是相互的,并会在双方的流动中,不断地凝实,巩固。
这个华美的信封中,还有第二封信,是曹穆之写的。
比起写起信来,就暴露自己黏黏糊糊、感情充沛的属性的永明帝,和他那提笔就忍不住“非流直下三千尺,三四张纸不够写”的信,曹穆之就要克制多了。
曹穆之的信只有一张纸,不仅如此,这一张纸,她只写满了半张,上面只有短短的四五行字。
这封信,像是永明帝的信的“沥干水”的版本。
曹穆之将永明的信中前边所有的内容都省略掉,直接跳到了最后边的殷勤叮嘱中。
不过比起永明的那贴心,却似乎还不够细腻的嘱托,曹穆之的嘱托就要更加细节了。
详细到让湛兮好好吃饭的时候,要荤素搭配,不可只吃素的,不吃肉。
说到穿衣的时候,让湛兮一定要穿的厚实一些,不可贪凉。
若是遇见了湿润的天气,那则必须要穿上她给湛兮准备的,外层是动物皮革的,不易被空气中的湿润所浸透的披风。
她让湛兮有任何不舒服,都要立即让他们夫妻派来的太医查看,不可轻视身体的任何信号。
最后又说到,还会后边还会给湛兮寄些东西过来,若是湛兮想要什么,也可以写信回去。
湛兮感动非常地将这些信都原模原样地放回了信封中,心想若是它们能被长久地保留就好了。
这样的话,千百年后,世人就会知道真正的帝王与他的爱妻,也不过是大家伙家中的普通长辈一样,一样疼爱孩子。孩子离开家中,一样会满心忧虑,絮絮叨叨。
曹穆之和永明帝的信,已经向湛兮暴露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伙人真的就是在他离开的当天,就开始写信了啊!
湛兮看着剩下的厚厚那一沓,心中无语在加剧。
你们这也太夸张了吧?他这又不是哥伦布跑去环球航行了,不知归日,不知死活。
湛兮还想继续往下看这些信的时候,田姑姑就过来说准备开饭了。
湛兮听了田姑姑的话,回头去看了看窗外,竟发现天色有些暗了下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与鱼知乐和谭勇二人商量了这么久吗?还是说他看信,其实看了很久?
湛兮一边在心中感慨时间流逝之快,一边站起了身,动了动脖子,活动活动自己的关节后,再缓步缓不出去。
田姑姑告诉湛兮说,曹大将军去了军营,要和士兵们一块儿吃大锅饭了,今日不回来吃饭,湛兮表示知道了。
“你把猛狮也叫过来一块儿吃吧。”湛兮说。
“猛狮?”田姑姑愣了一愣,“这、这猛狮是哪一位呀?”
湛兮忍不住笑了几声:“就是闻狮醒。”
“原来是闻姑娘……”田姑姑恍然大悟。
闻狮醒出现在湛兮面前的时候,竟然来了个形象大变样。
湛兮震惊地看着她那像是金毛狮王,又像是又像是人类对鸟类巢穴的深入理解后的,巅峰造极的艺术表达的发型。
“你这是怎么了?”
闻狮醒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通过她那自然而然,又粗暴至极的挠头发的动作,湛兮终于知道她这独特的发型来源于她自己。
“我已经洗过手了,头发就不用理它了吧?我们直接吃吧?”闻狮醒说,“现在把头发梳理好的话,等一下我继续写的时候,可能又要忍不住挠头了……哦不,我刚刚又挠头了,我再去洗个手。”
闻狮醒风风火火地冲去洗手了,她回来的时候,湛兮问她:“你写字写的可还舒服?”
他当然知道闻狮醒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非常简陋的竹枝炭笔,而且湛兮还贴心的给她准备了一些细小的碳碎。
但说实话,这些碳毕竟是用来烧的,这玩意儿写几下估计就要重新塞碳,并不十分好用。
“我也在想呢,”闻狮醒说,“我寻思着要不然给我来一根鸭羽毛,我试一试学外国人用羽毛写字?毕竟我习惯硬笔了……”
“看来是不太习惯,”湛兮说,“我想想看……要如何为你解决这个问题。”
眼看着湛兮似乎就地开始思考了起来,闻狮醒连连摆手:“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没有办法克服的困难,我自个儿适应适应就行了。”
“而且我其实在花府的时候,浑浑噩噩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感觉脑子也有一点木的。有很多的知识,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完整地想起来。”
“所以我是一边在思考,努力回忆过去的知识,一边写的,说实话,虽然说这个竹枝炭笔不是特别的好用,但是刚好能够匹配我现在的写字速度。”
闻狮醒仰脸对湛兮嘿嘿笑:“所以还是不要麻烦小国舅你啦!”
“既如此,那我就不多事了,”湛兮说,“吃饭吧,别饿坏了。”
作为一个出生于破四旧后的农民家庭的现代人闻狮醒,家中并没有形成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于是她一边吃饭,一边就忍不住和湛兮唠嗑她今日的所见所闻。
“小国舅,其实我今天听到那个日召公子的名字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抬头了!”
“怎么了?难不成你认识他?”
“我哪能认识他呀?我来自千年后,他是现在大雍朝的大诗人。”
“我知道他,那是因为……”
“因为他在后世很有名么?”湛兮问。
“对对对,你说的对!小国舅你真的好聪明啊!”闻狮醒兴奋极了,两只眼睛亮得会发光,“没错,这位日召公子他在后世超级出名,啊不对,他何止是有名啊……”
“他被称为大雍朝的瑰宝,乃至于整个民族诗坛的历史长河中,光芒万丈的,永恒的珍珠!”
“因为他活了很久,他的人生经历了小半个大雍朝,他的诗被称为大雍朝的“史诗”,因为他是大雍朝由鼎盛时期转向衰败的完整历史的记录人。”
“他前半生的诗都在讴歌大雍那气势磅礴、生机勃勃的万里山河,后人从他这些诗歌中,能看到大雍朝的鼎盛繁荣,并心生向往。而他到了暮年,写的就全部都是大厦倾覆之下,可怜的百姓了……”
闻狮醒巴拉巴拉了一通之后猛地惊醒了,她骤然抬头看湛兮的动作猛烈到差点要伤到自己的脊椎:“那什么……我刚刚是不是说了由盛转衰四个字?”
湛兮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淡然自若地给自己夹了一块肉。
闻狮醒却不敢吃了,憨鹅一样缩了缩脖子。
“继续吃,”湛兮招呼她,“你要用脑子,多吃点肉。”
闻狮醒拿着拿着筷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小国舅,你怎么总是那么淡定啊,那什么……你都不问一问的吗?”
湛兮问:“你觉得,我有什么要问的呢?”
“就是由盛转衰啊!你不会很生气吗?难道在你的心里,大雍朝不应该是千秋万代的吗?”
闻狮醒真的是一个清(愚)澈(蠢)的大学生,像一头好奇心爆棚,在危险边缘跃跃欲试的傻狍子一样,对着湛兮,有啥说啥。
比起旁人表示要效忠的时候,说的那些剖心剖肝的话,闻狮醒才是真正的对湛兮毫无保留、毫无隐瞒。
“没有王朝能够千秋万代,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盛极而衰是万事万物颠扑不破的真理。”湛兮淡然地说,“至于所谓的大雍朝的由盛转衰……那是你所熟知的历史罢了。”
“啊?”闻狮醒给自己塞了满口饼子,傻呆呆的,“这是什么意思?”
湛兮笑盈盈地问:“你所熟知的历史中,你知道我吗?要是你知道的话,我是如历史所写的那般模样么?”
闻狮醒其实不太记得“大雍朝的曹国舅”这个人,但是她知道一点那部很火热的,据说很贴合正史的历史同人剧中,曹国舅此人……全是毒点。
和现在在闻狮醒的眼中,千好万好,宛如神明的曹国舅,不能说是不相似……应该说这都不是一个物种吧!?
闻狮醒猛地摇头:“不一样,你和历史中的模样不一样!”
甚至因为太过“不一样”,闻狮醒已经有点怀疑历史中被称为——
“千古一帝”
“唯一的缺点就是命短”
“再活一十年,世家死翘翘!”
“多活二十年,大雍国祚再延三百年!”
的那个……
下一个皇帝,他真的,像历史中说的那么好吗?
如果是的话,那他为什么下令将曹国舅五马分尸?!
他真的是“功盖大雍二十帝”的话,为什么要伤害那么好的曹国舅!?
老实说,这一切,都在颠覆闻狮醒脑海中的“历史”。
“你是说,我和你所知道的历史中的‘我’,是不一样的?”
“若是如此,那是不是就说明,你所知道的历史,或许不是全然等同于如今的现实的。”
湛兮微微一笑:“而且,对于我而言,未来未来,便是还未曾来,所以万事皆有可能。”
“而且,你自己,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毕竟你所见的历史中,并没有你自己的出现。”
“但是现在,你却出现在了这里,而在将来,你一定能成就一番功名,不辜负你的毕生所学。这——就说明,历史是可变的!”
“所以,我不必要为你所见的历史而感到忧心,因为它还未来,而我还能掌握它。”湛兮那双笑意满满的眼睛,像是一捧温柔的清泉。
“你也不必担忧自己会说错话。想起什么,觉得我需要知道,便都可以告诉我。”
湛兮感慨着,“来到这个世界,很辛苦吧?如让我回到夏朝,想必也不会比你容易……所以,至少在我的面前,你可以全然放松,不必拘谨。”
闻狮醒看着湛兮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他身后肉眼所不能见的万丈光芒。
她不禁激动了起来,为他所说的——“你一定能成就一番功名,不辜负你的毕生所学。”
为他说的——“来到这个世界,很辛苦吧?”
为他对一个现代之人,毫无保留地接纳与信任,为他如山一般高大、如渊一般深邃的心胸,与对她的认可、理解。
她决定了!闻狮醒用力地握了握拳头,泪水在眼眶打转,眼神却无比坚定,她决定了——
她要尽全力,去改变曹国舅的结局!
(守护最好的小国舅就由我开始!!!)
“小国舅,你说的对!你真的太好了!”闻狮醒放松了下来,看湛兮的眼睛,热泪盈眶。
闻狮醒缓过来后,就又能态度正常地和湛兮聊天了:“郑元照……我是说日召公子,这个家伙真的很长命,据说他死的时候,都快有一百一十岁了。”
“所以我们有空的话,不妨找他探讨探讨……长寿秘诀!”闻狮醒笑得像是一只偷鸡的黄鼠狼。
“好啊。”湛兮轻快地答应了她,心中想的是:这家伙能活那么长,纯粹是因为前期万事不理吧?无挂碍,无忧虑,自然轻松惬意。
“哦对,还有今天那个叫千鹤公子的,他好腹黑呀!日召公子问他要不要拦着你打那个恶心人的花家公子的时候,他笑眯眯地说让你再打一会儿,那花公子很欠打……”
闻狮醒简直就像是小学生给家长打小报告:“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特别有病娇感……和军师一点都不一样!”
“病娇感?”湛兮皱了皱眉,难不成这是一个白切黑,“怎么和军师不一样了?他是军师唯一的弟子,还是军师的侄子,按理说,应当很相似才对。”
闻狮醒居然叹了一口气,说:“军师啊……军师那都不是病娇感了,他是病危感啊!”
湛兮差点被呛到:“你形容得很好,下次……下次也能形容,但不能在当事人面前形容,告诉我就行了。”
吃瓜人哪里少得了闻狮醒这种能吐梗的,有疯趣的现代灵魂?
闻狮醒缩了缩脖子,心虚到眼神乱瞟:“好的,我在外面都会闭嘴的。”
说起军师那病歪歪的身体,湛兮就想起了今日永明帝和曹穆之给他写的信。
不若……让御医给军师看一看?
虽说前些年他老爹曹子爽,没少写信让皇都派御医过来,但这一位被永明帝和曹穆之派来照顾他的,本领应该还算是拔尖的吧?
说实话,按常理的话,这些有本领的御医都给看过了,军师不至于还这么病歪歪的啊……
湛兮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难道说,这其中……也有什么是被忽略掉的东西么?
若果真如此的话,他可得自己上了!
吃过饭之后,闻狮醒回自己的房里,抓紧时间继续奋笔疾书,而湛兮则回了书房,拆看剩下的信笺。
湛兮拆到了姚鹏举的信,信中说圣人似乎有意安排他去大理寺。
这个倒也符合湛兮的猜想,毕竟当初他和永明帝商量的,就是让姚鹏举有机会去六部的各个部门都打转一圈,熟悉熟悉整个中央官僚的运作细节,之后再打发他到下面去积累经验。
一个人只有给他足够的看世界的窗口,他看到的世界才能够更加的全面,他所磨砺的经验才能成就更强大、更能实干的他自己。
有了这番基础,日后姚鹏举若为百官之首,想必下边能糊弄他的人……就几乎没有了。
不说这个,就算只是他要办事,也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各部的关窍,不至于因为地位、眼界不够而被高阶官场玩家把玩。
而在姚鹏举重返官场之前,他在湛兮的安排下就与工部的交往颇深,工部内里的的运作,想必姚鹏举已是极为清楚的了,所以工部他就没有必要再进去了。
而大理寺则不同,想必永明帝会说少卿鱼知乐离开去休假,或者回老家探亲去了,恰好有了空缺,就把姚鹏举丢进去,填补给年事已高的大理寺卿,替大理寺卿跑跑腿,打打下手什么的,也足以让姚鹏举了解大理寺并受益颇多了。
湛兮还拆到了他大伯母和表姐的信,都是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的,表姐另外表示还有做什么梦,会及时给他写信。
后面又拆到了江离的信,这一封信大概是内容最少的信了,信里只有一句话。
江离在信中问湛兮——你到北庭都护府了吗?
湛兮:“……”
我寻思着咱两也不是玩飞信啥的实时通话,你这话问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大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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