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翌日差不多的时间,穆揽芳又过来接江月。
前一夜,她不止写信给了外祖家说明情况,也跟穆知县通了个气儿。
穆知县原先就对她十分疼爱,经过尤氏的事情后,对她更多了好几分愧疚,哪里舍得他受委屈?
便让她随心所欲,不必顾忌什么,这桩亲事不行还有下桩,万事有他这当爹的兜底。
今日再去史家,穆揽芳就准备直接表明自己对史四无意了。
史家本就是为了她而留在县城,把话说开了,也不会再留下去。
江月今日出完诊,拿到结算的诊金了,往后也不用过去了。
怕穆揽芳尴尬,江月上了马车就道:“其实我自己去也成,我认得路。”
穆揽芳摆手说没事,“亲事不成,但通家之好的情谊还在,史老夫人也对我很不错,还是当面跟她回禀一声好些。”
江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你方才那眼神怎么幸灾乐祸的?”
昨儿个穆揽芳已经眼神古怪地多看了联玉一眼,当时雨幕大,江月也未放在心上。
但是今儿个正好联玉也说出门有事,跟她一起出的门。
穆揽芳又看了他一眼,江月想不注意到都难。
说起这个,穆揽芳捂嘴笑道,“我还能为什么看他?还不是因为你本事大。从前只知道你会针灸、解毒,未曾想过你能从脉象上知道那么些事。我只是好奇,他日要是做出如同史家大少爷那等事,教你发现了……你会怎么收拾他?”
这个问题若早些被问起,江月可能只觉得好笑,并不会在意,毕竟她和联玉成婚是假,各取所需罢了。他有了其他相好,两人大可和离。
可到了眼下这时候,她大概设想了一下,便已经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说:“不会。”
“是他不会做那等事,还是你不会对付他?”
江月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抬眼却看到穆揽芳憋笑把脸都憋红了。
纯粹是在打趣她!
…………
半个多时辰后,两人到了城外的史家。
负责接引的还是昨日那个丫鬟,上前问了安后就扶着穆揽芳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话。
穆揽芳今日却没有再接她的话茬,不着痕迹松开丫鬟的手,只得体的笑。
俄而到了史家老夫人的院子,史家老夫人和前一日一样,儿媳妇朱氏和孙媳妇赵氏侍奉在左右。
史老夫人见了穆揽芳就笑道:“你这小馋猫今日没有口福,朝食刚都撤走了。”
其实哪有空着肚子去旁人家做客的道理呢?
前头穆揽芳出门,自然都是用过朝食的,特特陪着史老夫人一道再用一些,也不过为了表示亲近罢了。
眼下穆揽芳就笑道:“我和月娘都是用过了朝食过来的,谢您的好意。”
这礼貌到有些疏离的态度和昨儿个判若两人,史老夫人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但在人前也不说什么,笑容不变地道:“江娘子医术高超,昨儿个虽然又下了一场雨,我身上的痹症却发作得不甚厉害,今日还得麻烦你。”
“您客气了。”
寒暄结束,江月还是进内室给史老夫人艾灸,这次穆揽芳没陪着朱氏说话了,也一道跟了进来。
史老夫人方才便已经看出了一二,此时就让人把内室的门关好,对着穆揽芳道:“揽芳有话就直说,这里都是我的人。”
穆揽芳也就不再兜圈子,开诚布公道:“承蒙您的厚爱,不远百里来探我的病。我跟您也投缘,想认您做干祖母,您看如何?”
认了干亲,也就成了一家人,再不能联姻了。
史老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也不觉得恼怒,只是拍着穆揽芳的手背,连声说缘分不够,可惜了。
说完,老夫人也不追问为何穆揽芳突然变了心意,而是笑着道:“我跟你确实投缘,没有你这样的孙媳妇,有个你这样的干孙女,也不错!”
他们商量着认干亲的事儿,江月手下不停,接着帮老夫人艾灸。
他们两人今日明显是不会多留的,艾灸结束,史老夫人并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又到了外头说了会儿话。
听说史老夫人要认穆揽芳为干孙女,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朱氏顿时不干了,绞着帕子说:“前头不是……怎么好好的突然要认什么干亲了?”
说完便看向穆揽芳,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穆揽芳对朱氏感观并不好,且朱氏也不再是她未来婆婆,没必要奉承着她,便笑容浅淡地说:“就是因为前头好好的,我觉得跟老夫人特别投缘,这才要认干亲呢。”
论打起官腔,朱氏这样的商妇,还真不是官家小姐出身的穆揽芳的对手。
朱氏不由看向史老夫人,史老夫人老神在在地喝完了手里的茶,跟没听到她方才的话似的,说:“昨儿个听丫鬟提了一嘴,说姝岚答应下厨给你们二人做糕点,今儿个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了,想来这会儿也做的差不多了。你们年纪相仿,能说到一处去,就也没必要一直陪着我这老婆子。”
姝岚,也就是大少夫人卫氏的闺名了。
昨儿个江月和穆揽芳确实说好要品尝卫姝岚亲手做的京城糕点。
知道她一大早就准备上了,两人自然得把这含有她心意的糕点吃了再走。
江月被穆揽芳揽着出了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带着她们七绕八绕,走了一刻多钟,才到了一个偏远幽静的小院儿。
那小院而大概只有主院的四分之一大小,虽然不至于荒僻,却也称不上什么好地方。
怕她们二人误会,大丫鬟特地解释了一句,“这院子是大少夫人自己选的,她爱清静,在府城的时候也是这般。”
可绝对不是史老夫人或者朱氏这般苛待她。
小院里日常只卫姝岚和她的陪嫁丫鬟并另一个小丫鬟住着,因此也没人守门,还是老夫人的大丫鬟喊了几声‘大少夫人’,才看卫姝岚的陪嫁丫鬟从灶房里探出脑袋。
没多会儿,卫姝岚一边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手,一边出了来。
“穆家妹妹和江娘子怎么过来了?我的糕点才刚出锅,正想给你送过去呢。”
一边说,卫姝岚一边请她们二人进屋,又客客气气地对着大丫鬟柔声道:“糕点我多特地多做一些,足够孝敬祖母和婆母。另外还有补元气的燕窝汤,是我替夫君和四弟熬的,一事不烦二主,也劳烦你帮着送一回。”
说是两桩事,但是史大少爷和四少爷读书的地方,距离老夫人的院子很近,也就是顺道的事儿。
大丫鬟应下,很快卫姝岚便收拾出来一个食盒,让她送过去。
江月和穆揽芳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不由都替卫姝岚有些不值。
可为人处世,最忌交浅言深。
她们跟卫姝岚交情不深,若是直接说我们知道你丈夫在外头寻花问柳……也太奇怪了些。
两人便都没有冒然言语,而是品尝起卫姝岚特地做的糕点。
卫姝岚一共做了三种糕点,水晶鲜奶冻、奶油灯香酥和桂花糕。
每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又香又甜。
尤其是那桂花糕,香气扑鼻,软糯得恰到好处。
穆揽芳忍不住奇怪道:“都这个时节了,哪里来的桂花?吃着也不像是干桂花,没有那股干巴巴的涩味儿。”
卫姝岚一面笑着回答:“这是我秋日里自己酿的桂花酱,用它来制糕,比干花莹润,而且有了蜜糖调味,也不用另外放糖。”
一面为她们二人倒了茶。
江月跟原身一样,并不爱喝发苦的茶汤,但卫姝岚特地给倒了,她也就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那茶虽也一丝苦涩,却是恰如其分地调和了糕点的甜,喝到口中,只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这茶也好香!”穆揽芳同样惊叹。
卫姝岚还是温温柔柔地抿唇笑。
她的陪嫁丫鬟帮着她邀功道:“这茶也是我家少夫人自己炒的,泡茶水也有讲究,是冬天的梅花雪水。我家少夫人到了县城后拢共只收集到一罐子,都在这里啦。”
“别听她的,没有那么金贵,你们若是喜欢,往后我还能给你再送。”说着,卫姝岚笑着看丫鬟一眼,摆手道:“快去吃你的,没得在这儿聒噪。”
她的陪嫁丫鬟福了福身,对着立在一边的绿珠招了招手,两人自去分卫姝岚留给她们的糕点。
等到屋里只剩下三个人,卫姝岚就直接问道:“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隐藏情绪这方面,江月倒还好些,不至于把想法直接写在脸上,穆揽芳却是个爆炭脾气,已经欲言又止好几次了。
卫姝岚早就都看在了眼里。
她既然问起,憋了半早上的穆揽芳也实在憋不住了,直接道:“方才卫家姐姐说往后,想来是没什么机会了,我来你这儿之前,已经跟老夫人说好要认她当干祖母了。”
卫姝岚同样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也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同样没有追问。
毕竟亲事这种事,光有双方长辈的同意也不够,还得当事人自己同意才成。
史老夫人既已知道了,也轮不到她这当孙媳妇的置喙。
“我直说了吧,我也不是冒然换了想法。而是昨儿个月娘帮您家两位读书人把过脉,我这才拿了主意。”穆揽芳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卫姝岚的神色。
卫姝岚疑惑道:“可是我家四叔身体……”
穆揽芳摇头说不是,“是姐姐的夫婿——他的身体状况,让我知道了史家的家风,远没有我想的那么清正。”
也就眨眼的工夫,卫姝岚就品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既尴尬又赧然,神色略有些发白,却并不见惊讶的神色,只称赞江月道:“江娘子医术之高超,非我等凡人可以想象。”
江月和穆揽芳又碰了碰眼神,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卫姝岚早就知道卫家大少爷的事儿!
“四弟和他大哥不同。”卫姝岚抿着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了半晌才艰难道:“是我身子不好,所以他才在外头那般。”
穆揽芳直接被气笑了。
她是不忍心见到卫姝岚这样的妙人插在史家大少爷那样的牛粪上,这才多言语了几句,想给卫姝岚提提醒儿。
没想到卫姝岚话语之间,却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如何不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
穆揽芳的语气不由冲了几分,说:“这天下女子身子不好的多了去了,难道她们的丈夫都会那般吗?”
卫姝岚垂下眼睛,接着温声解释道:“我和她们……和她们不同。”
“若是身体上的问题,我们月娘的医术高超,让她帮你看看。”
看好了身子,总不会还像现在似的,只把丈夫的错处归咎到自己身上。
卫姝岚还是摇头,“我的病症没人能治。”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穆揽芳同样坚持。
于是本来融洽轻松的氛围,骤然爆发出一股针尖对麦芒的火药味。
江月伸胳膊碰了碰穆揽芳,让她止住了话头。
“出来也有一阵子了,我们去跟老夫人打过招呼,也该回了。”
江月说着,挽上穆揽芳的胳膊起身。
穆揽芳也忍下怒气,对着卫姝岚福了福身见了礼,喊上灶房里的绿珠,便直接离开了。
出了卫姝岚的小院,穆揽芳跟江月咬耳朵道:“还是多亏了你昨儿个瞧出来这史家有问题,这要是稀里糊涂嫁过来,旁的且不论,只看她这面团似的性子,天天让人欺负到头上不知道反抗,就够我每天生闷气了。也难怪那赵氏也敢踩到她头上!”
江月就劝道:“我知道你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但没必要太过气恼,气坏了身子。毕竟如你所言,往后也不会嫁进他们家,便也不用日日看着这等不平事。现下你已经提醒过了,无愧于心。她不要我诊治,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承担后果。”
被江月这么劝着,穆揽芳的气才顺了一些。
两人尚且未走到老夫人的院子,就听卫姝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穆家妹妹,江娘子,请等等。”
她提着食盒跟了过来,因为走的急,额前发丝都有些凌乱。
穆揽芳现下冷静下来了,再见到她也有些尴尬,便对着江月道:“我先去和老夫人知会一声。”
江月点头,松开穆揽芳的手,让她先行一步。
老夫人的院子是史家最热闹的地方,两人站在门口,卫姝岚又有些形容狼狈,难免让史家其他人看见,发生什么误会。
江月自己倒是无碍,但是卫姝岚毕竟要经年累月的在史家生活,没得让她再因为这桩小矛盾,被人非议。
她环视一圈,看到了附近的一个假山,请了卫姝岚去那边说话。
“糕点还剩不少没动过的,我都给装起来了。另外还有我自己炒的茶,也一并装了两份。”说着,卫姝岚伸手抿了抿额前凌乱的发丝,“劳烦江娘子帮我转告穆家妹妹,我知道她说那么些话,是为了我好。不然非亲非故的,她何至于那般义愤填膺?我感念她的好心,但是……”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眼眶也有些发红,“我知道她现下还在气头上,不肯听我说话。只能麻烦你帮忙转告致歉,让她莫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这样一个通身书卷气的大美人,因怕她们生气,前脚她们走,后脚她就内疚地装了食盒立刻赶过来致歉。
谁还能硬的起心肠来?
江月拿出帕子递给她,放柔了声音道:“她没有生气了,方才避开也不是不想跟你说话,只是觉得有些尴尬罢了。一会儿等她出来,你们把话说开就好了。”
卫姝岚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感激地朝江月笑笑。
江月再次转身环顾,确定没人过来,便接着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你,元宵节那日你可是自己往河里跳?”
当着穆揽芳的面,江月都没问这个,显然是她到现在还保存着那个秘密,连对穆揽芳都未曾透露过。
卫姝岚心中越发触动,连忙摇头说不是,“那日真的是巧合。我陪嫁丫鬟闹了肚子,只小丫鬟和我去走百病。走到平安桥上,我脚崴了一下,又恰好被人撞了一下,这才掉了河里。”
“你眼下也知道了,婆母对我不甚满意,若是浑身湿透的回家来,或者生出不好的流言,必是要被她责难的。所以当时我便把江娘子当成了救命稻草,跟着你回家休整。”
知道她没有一心求死,江月便没再多问什么。
卫姝岚闭了闭眼,总算是下定决心,解释道:“我几次不让你诊治,也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江娘子帮我保守秘密至今,足可见你是守口如瓶的人。是我的身体……”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唇色惨白。
江月看着她这样,心下也不忍,正要让她若真的不想说,真不必这般勉强。
正在这时,就听假山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卫姝岚便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江月起先还当时穆揽芳和绿珠出来了,正要从假山后头出来。
却听着那两道脚步声猛的停下,史家大夫人朱氏烦躁尖细的嗓音响起,“穆家那丫头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前头明明好好的,今儿个突然就不想认这门亲事了。我特特等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又问了她一遭,她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就只装傻,不接我的话茬。老太太的意思是眼下她身子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明日便可回府城了。你弟弟的这门亲事,怕是就这么黄了。”
说着话,朱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随后一道年轻的男声跟着响起,史家大少爷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来日等四弟考上举人,甚至金榜题名,这知县家的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朱氏跺脚恨声道:“你也说来日了,咱们也得有银子等那个来日才成。老太太最近都不理事儿了,眼瞅着就没几年可活了,咱们两房也得分家。照理说,你爹是长子,你又是长子嫡孙,这家里的产业本该是咱们这一房分到更多一些,偏偏你没个子嗣,你四弟又还未成家……”
“来日分家,万一给二房分的多,你爹和你二弟做生意上又不如二房的那几个,咱家供养两个读书人,你的花销又这般大,如何过到什么‘往后’?我想着还是先要紧眼下,把那穆丫头娶回来,她的嫁妆想来也不会比卫家给的少。眼下煮熟的鸭子飞了,哪里再去寻这样的人家去?”
史家大少爷似乎是经年累月地听这些,立刻就不耐烦道:“我是读书人,母亲说这些给我听作甚?叫外人知道我们一房谋算媳妇的陪嫁,岂不是叫人笑话?”
“平时就属你在外头开销最大,花的时候倒不见你不耐烦。而且是卫氏自己愿意的,你情我愿,又不是我这当婆母的强迫她,旁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朱氏小声地埋怨了几句,但也知道名声对读书人要紧,便没有接着再说下去。
“娘再给我些银子。”
“来县城后才给了你一百两,一个月就全花完了?”
史家大少爷便不敢再表现出不耐烦,耐着性子哄着自家亲娘拿银钱。
阴差阳错的听了一耳朵人家母子的体己话,内容还是这般……
江月尴尬地放轻了呼吸,而卫姝岚比她更尴尬,额头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察觉到江月的视线,她努力挤出一个笑。
假山外头,史家大少爷总算是讨到了银钱,立刻准备离开。
朱氏跟着他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莫在外头留宿,也莫让那些莺莺燕燕的,在脸上脖子上留下什么痕迹。让你祖母瞧见了,出动家法,你娘我都保不住你。另外也要注意别让人认出你,你可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果然,朱氏是知道长子在外头寻花问柳的,甚至连这方面的银钱,都是她提供的!
“都多少年了?我何曾出过什么岔子,我省得!”
史大少爷带着笑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
那朱氏也没多留,只是临走时还压着嗓子恨声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石芯子害人,不然我儿何至于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朱氏的脚步声远去,卫姝岚一阵踉跄。
江月连忙伸手把她扶住,就看她面无人色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下……江娘子应该知道我为何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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