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陆珏说完,不等江月反应,便一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子,一面出去了。
江月一阵无奈,这厮的恶趣味还真是一如既往!
就他现在这模样,谁能把他和昨晚那个吃多了酒、患得患失的少年联系起来?
这会儿了,她还睡个什么劲儿呢?
江月请了被陆珏三言二语、弄的浮想联翩熊慧进屋说话。总不至于让熊慧也和侯源似的,误会她是耐不住寂寞,投怀送抱,自荐枕席。
进屋之后,熊慧先看到的,是少了一个桌角、歪七扭八的桌子,打翻在地的木盆,简单擦拭过、带着隐约水渍的青砖,还有随手扔在地上的墩布……
她的视线又在江月皱皱巴巴的裙子上打了个转儿,熊慧犹豫道:“不然我还是……还是去找点事情做吧。”
江月伸手拦了一下,直接道:“我和殿下成过亲,拜了天地的。”
都这么开头了,熊慧当然站住了脚,惊讶道:“所以……所以你来寻的夫婿就是殿下?”
“是,殿下当时用了假名,而且当时我同队伍里其他人都不熟悉,为了不惹来麻烦,便没有同人说这些。只熊峰和齐家兄弟知道。”
“熊峰这死小子!”熊慧又啐了他一口,然后思索半晌,想通了来龙去脉,“殿下在外头寻医问药的时候,遇到了你,你治好了他的伤,然后便郎情妾意地成婚了?”
事情差不多也是这么个事情,只是当初二人成婚,算是利益互换。
这方面也方便解释太多,让皇家子孙入赘这种事儿,宣扬出去,对江家反而不好。
江月便没有反驳什么,只小心观察着熊慧的神色。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能看出来熊慧是真的把自己当成朋友的。
若因为这事儿,熊慧生出被蒙在鼓里的不满,她少不得还得再致歉一番。
好在,性情舒朗的熊慧并没有计较这些,只正色道:“我前头真不知道你和殿下……这才安排了歌舞和‘成人酒’。”
江月自然不同她计较这个,毕竟主意虽是她想的,但那本就是陆珏计策的一环。她点头说没事,又听她擦着额头的细汗,紧张道:“那我张罗着让你改嫁那事儿,你没和殿下说吧?”
江月笑着揶她一眼,“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此时外头天色也大亮了,在大宅里留宿的酒蒙子都纷纷醒转,弄出了一些动静。
江月便也没有再睡,帮着熊慧料理后续事务。
这件事情之后,熊慧作为城寨里知道这秘密的第一人,同江月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
她也分享给了江月一个秘密。
倒不是她自己的秘密,而是这个城寨的秘密——
陆珏这大宅,日常看着都是空置的,只熊慧带着人进出洒扫。
但其实这宅子下头有个地宫入口。
当初就是因为发现了这贫民区下头居然另有乾坤,陆珏才选址在这里安顿军属和伤兵。
不然邺城地广人稀,也不至于选这么一块不起眼、弯弯绕绕的地方。
而这地宫里头,除了囤积物资,另外还起了练兵的作用。
训练的也不是男子,男子都已经摆在了重明军明面上了。
这地宫里训练的是女兵,人数同样在渐渐增加,到现在也有上千人了。
三城女子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女子那样,被拘于后宅,不少人从小都会学一些拳脚功夫防身。
她们日常以洒扫的名义,轮流出入这宅子,也一直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这方面的事务,领头的就不是熊慧了,而是珍珠。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江月奇怪道:“所以……你知道珍珠并不是普通女孩儿,那怎么前头还安排她给殿下献舞?”
她前头还当熊慧和自己一样,并不知道珍珠会武呢。
熊慧理所当然道:“珍珠是女兵统领和她钦慕殿下,愿意给殿下献艺……这有啥冲突的吗?”
好像还真没有。江月遂也不再发问。
前头她还当自己已经利用医术之便,对重明军、对这城寨了解颇深了。
这会儿才知道她太过想当然了。若不是她和陆珏的关系匪浅,怕是根本不会触及到这真正的核心。
熊慧也不是无故同她说这个,而是这些女兵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但训练哪有不受伤的?
从前她们受伤,也不方便去请军中的军医来,都是随意弄些药酒,或者出寨子外头诊治。
江月来了以后,她们也没有掉以轻心,没怎么去寻她看过病。
不然若是江月发现这寨子里的女子,身上多是跌打损伤,早该察觉到一些了。
现下是再不用防备着江月什么,熊慧也让江月加入了‘洒扫队’,日常来这宅子里给她们诊治。
江月再次遇到了前头那对姑嫂,也就是那个所谓修补瓦片、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的妇人。
妇人名叫郁音,那腿其实是操练的时候,被她嫂子一脚踹断的。
也难怪她嫂子看着比她还瘦弱一些,当时却能轻而易举地把她背进背出。
郁音的腿还用树枝绑着,没到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好拆,她尚且还不能操练,日常就陪在江月身边,给她打打下手,顺带答疑解惑。
江月渐渐便也知道,女兵这事儿不仅是她先前不知,连女兵的家属们也是被瞒着的。
若被家人发现了身上的伤,她们也会另外扯谎,自圆其说。
郁音说起这个的时候眉飞色舞,“我哥和我家那傻子经常吹嘘军营里的操练如何辛苦,他们熬下来如何厉害。哪里知道我们操练的时间也没比他们少呢,等来日在战场上遇着了,肯定让他们惊得下巴脱臼!只不知道殿下何时会派我们上战场……”
不觉又到了陆珏休沐的时间,天渐暗的时候,她就从大宅离开往自己的小院走。
刚走到门口,她就遇到了遇上了陪着侯大婶出来遛弯的侯源。
两家住得近,侯源和陆珏又排在同样的时间休沐,遇上是再正常不过。
侯大婶的眼睛已经恢复得和常人无异,远远的见了江月便站住了脚,略带心疼地询问道:“江娘子看着越发清减了,近来可有好好吃饭?”
之前江月的伙食都是侯大婶一手包办,虽她推辞了好多次,但侯大婶说她日常一个人也要开火,多做一份也就是顺手的事,江月就也不好拒绝对方的好意。近来江月常留在大宅,也就跟着珍珠、郁音她们一道吃大锅饭了。
“近来吃的挺好的,我平时吃的也不多,倒是没发现自己瘦了。”
“怎么没有?”侯大婶把她拉着一通瞧,“你自己虽然就是大夫,但却并不知道照顾自己。若你是我女儿,我可该心疼坏了。”
侯源也开口道:“听我娘说,近来熊慧让你也去大宅洒扫了?那宅子阔大,洒扫一遍也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不然我去和熊慧说说……”
侯大婶也赞同地点头,“你给那么些人看病,本就是累的不轻,确实不好再做操劳的活计。今天猴崽子给我割了一些肉回来,我晚间给你做些宵夜,你吃了补补。”
江月还要推辞,却听一道男声突然插入道:“我也觉着你比从前瘦了不少,是该多吃一些。”
江月转眼,便看到了施施然走来的陆珏。
侯大婶和侯源见了他忙要行礼,他摆手说不用,而后唇边噙着一抹笑意,走到江月身侧,将手里的一个小包袱递送到江月眼前,“上次说好赔你的新裙子。”
江月余光已经扫见侯源古怪的脸色了,但事已至此,也委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毕竟珍珠率领的女兵那边,全都知道了,等于这城寨中一小半人都知道了。
这种消息最容易不胫而走,侯大婶就并不意外,也就侯源这样刚从军营里头回来的,还不明就里。
“哪里来的裙子?”
江月伸手接过,陆珏却是把小包袱虚晃了一下,并未让她拿到,而是用一只手牵过她的手,说:“当然是城里买的,回家再看吧。”
他的掌心灼热,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那薄茧摩挲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略有些痒。
而且恰好是几日之前他弄了一手木刺,鲜血淋漓的那只手。
江月便也没把他的手甩开,只侯大婶微微颔首告辞,然后被他牵着往小院走。
侯大婶笑着目送了她们二人离开,然后拉了自家愣头愣脑的儿子,说:“走啊,不是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回到了小院,江月甩开他的手,拿出钥匙开锁,无奈道:“侯源才刚回城,很快便会从侯大婶或者其他人口中知道咱俩的关系。”
陆珏只作不懂,“我回自己的地方,看自己夫人,跟旁人有何干系?”
江月觑了一眼他腰间佩戴的腰封,正是前头他特地扔在自己衣柜里那条,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好笑地弯了弯唇,问起别的:“你的体质容易留下疤痕,怎么把手上的包扎拆了?”
“啊,这个不大方便。”陆珏一面解释,一面跟着江月进屋,“对你也不好。”
“嗯?还能对我不好?”
陆珏说是啊,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那日从城寨离开,熊峰他们就注意到了我的手,吞吞吐吐地问我怎么弄伤了?我说没什么事,熊峰就嘟囔说‘从前倒不知道江娘子这般凶悍’。”
“那傻大个儿,以为是我弄伤的你?”
陆珏耸了耸肩,“我说不是你弄的了,但看熊峰和齐策齐战的表情,应都是不信的。后头免得旁人多问,我就拆了。”
江月扶额,“那我还得谢谢你用心良苦?”
陆珏假模假样地摆摆手,说不用,“咱们夫妻一体,都是为夫应该做的。”
江月好笑地啐他一口,去灶上烧热水,陆珏也跟着进了灶房,揽下烧灶添水的活计,让江月安心在灶膛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长得好看的人,做这些琐碎的家事也同样赏心悦目,江月托着下巴看了他忙碌了一阵。
热水烧好之后,两人各自洗漱了一番,先后回了屋。
江月将那他带回来的包袱打开,里头是一条素净却并不朴素的鹅黄色袄裙,领口和袖口处还镶了一圈白色的兔毛。
现下倒还是穿不上,但熊慧日前才和江月说过,邺城的秋天结束的快,冬日来的早,马上就要入冬,入冬的时候穿着就正好了。
包袱里头还有一些公文。
江月就把公文搁置到炕桌上,而后将袄裙收进衣柜。
陆珏看她没有露出不喜的神色,就坐到炕桌前接着处理公事。
江月将家中的笔墨放到炕桌上,问起说:“你今日心情不错,有好事发生?”
陆珏手下不停,立刻说是,说完又停顿了半晌,说:“也不算是,你想知道吗?”
江月当然是想听的,自从前头确认他就是自己的劫难所在,她就想知道一切和他相关的事儿,不然也不会在城寨里和人打听那么些事儿。
他说着话,便把手中正看着的公文往江月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可以一起看。
江月便到他身侧,挨着他坐下。
公文上头的军事用语极多,江月看得有些吃力,陆珏也不催她。
等她看完,才发现他百无聊赖,正捻了她长至腰际的发尾,在指尖把玩。
“算了,你先忙吧。”
真要让陆珏按着她这速度处理公文,怕是一晚上的休沐时间都不够用。
陆珏轻笑一下,按着他日常的速度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给出批复。
少年皇子在忙正事儿的时候,神情格外的专注,并不像平时那样疏懒。
也就半个时辰,那些公文都处理完毕。
陆珏将它们随手垒起,转头才发现江月还坐在自己身侧,“怎么还不睡下?”
江月从他左手中拿出自己的发尾,他歉然地笑笑:“太忘我了,没注意到这个。你该早些提醒我的。”
江月摇头说不碍事,眼神还落在公文上。
陆珏便也懂了,她这是确实想知道军中的事宜。
他朝着江月摊摊手,然后在江月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再次拈起她的发尾,才开口道:“军中的主帅叫杜成济,那老头从前是定安侯的老部下,与我素来不对付。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今年年关前,得交上一封令他满意的捷报。杜成济快愁得把头发和胡子都薅光了。”
细软柔顺的黑发,被少年皇子漫不经心地绕在食指之上,拇指轻轻来回摩挲狎玩,莫名得有些轻佻。
江月也顾不上管这个,正色询问道:“我听熊慧他们说,去年本就可以攻下彭城,结束这场战乱。现下你回到军中,那杜主帅和你合作,还需要那般发愁吗?”
陆珏轻嗤一声,“他怎么肯和我合作?去岁我用险招帮他打下邺城,战报传回京城,便已经盖过了他的风头。那会儿我尚是个监察呢,如今我是副帅,再合作一次,军功自然是我的。那老匹夫在前线种了那么久的‘树’,能眼睁睁看着我摘了最后的果?”
“而且你也说了,那是去年的事儿。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更遑论过了一年,时移世易,彭城不是那么好打的。”
陆珏像夫子教授学生一样,很耐心地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将战事的始末揉碎了说与江月听——
今上算不得一个明君,但也没有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只是庸碌贪色了一些。
陆家祖上连着出了好几代明君,前人种好了大树,今上躲在祖宗的庇荫里,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叛军并不是受到不公待遇的平民起义,原身是一个名为‘极乐教’的教派。
‘极乐’是大乘佛教用语,梵文本意是幸福所在之处。
被蛊惑的教众一心以为死后就能得道成仙,便悍不畏死,且这极乐教还有奇人异士相助,会给教众服下特制的‘圣药’,让人百病全消,不觉疼痛,使得教众越发笃信教主有大神通,越战越勇。
每逢攻城,不等双方的士兵对阵,这些被蛊惑的百姓会先冲在前头,一边口中高呼‘早登极乐’,一边自愿成为叛军的肉盾。
是以,别看叛军现下只有一个彭城,兵卒总共二三万人,但起战事的时候,全城皆兵。一年的时间,也足够其吸纳和培养更多的盲从教众。
今上再昏庸,也不可能不顾普通百姓的性命——真要在史书上留下坑杀上万百姓的记录,那他必然是要遗臭万年的。
“所以,这就是为何这场叛乱经历了数年还不得以平息。一言以蔽之,便是‘投鼠忌器’四个字而已。”
陆珏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赞赏眼神。
“叛军兵卒二三万,彭城百姓也有数万,他们的供给从何而来?”
陆珏道:“彭城百姓连死都不怕了,自然也不会吝惜身外钱财,据说有人宁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把粮食省给叛军。而且那些个会使蛊的能人异士,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都是丘黎族的手段罢了。”
丘黎族,就是早前侵占过三城的异族。
曾经极其煊赫,让陆家那位骁勇善战的圣祖皇帝打得丢盔弃甲,龟缩到了极北之地。
江月便也懂了。叛军既有被蛊惑的百姓供给,又有异族相助,便不用烦心什么供给。
她厌恶地握紧了拳,她作为修士,再知道不过这方世界根本没有灵气,也更不可能有什么得道成仙。百姓信奉什么是各人的自由,可用信仰来欺骗蛊惑百姓为自己所用,那是真的恶心,令人不齿!
而那所谓的‘圣药’则更是无稽之谈,她作为医修,尚要根据病患的不同情况来因症施药,连灵虚界带来的灵泉水也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要有人能研制出那种东西,违背了天理循环,早就让此间的天道给弄死了,更别说大批量提供给普通教众了。
陆珏见她神色不虞,便松开她的发,改为捉住她一根手指,轻轻捏了捏,“好了,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江月摇头说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那极乐教所用的‘圣药’……你能弄到吗?我想研究一下。”
若是能解开那‘圣药’的秘密,让被蛊惑的百姓知道,那极乐教并没有什么大神通,加上人性本就是趋利避害,能感觉到疼痛了,百姓便也不会那般悍不畏死地挡在前头了,便也能大大减少伤亡。
少女静静看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陆珏恍然了一瞬,想起去年这时候二人在荒野山洞中相遇,彼时她同样形容狼狈,气息虚弱,却目光清明肃然,宛如坐于高台的神女。
“好。”他止住了笑,应承下来。
…………
十月末,邺城便已经冷得滴水凝冰。
江月换上了陆珏给她置办的袄裙,依旧和前头一样忙着。
这日熊慧又帮着她把家书送了来。
邺城距离路安县路途遥远,且邺城现下极为特殊,书信进出都需要好几道查验的步骤,江月和许氏一个月也只能通信一次。为了节省时间,每次江月都是当着熊慧的面看完,然后立刻提笔回信,再麻烦熊慧当天送出。
这次的家书上,许氏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交代离家数月的女儿女婿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然后说起一些家中的琐碎小事,表明家中一切都好,不需要他们操心,最后询问他们小夫妻回不回家过年。
别的倒还好说,回家过年这一条,江月觉得怕是做不到了,提笔回信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歉然,写的极慢。
一封回信才刚写完,就看熊峰快步进了大宅。
“江娘子,殿下请你入军营一趟。马车已经备好了。”
熊慧立刻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毕竟若是无事,陆珏应该不至于让江月过去军营才是。前头偶有军医束手无策的伤患,也是抬回城寨给江月诊治。
熊峰摇头,讳莫如深。
江月立刻起身,她猜着应当是陆珏弄到那欺名盗世的‘圣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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