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江月浑身僵硬,手指都不能动弹。
“医仙娘娘,”衡襄一字一顿、似笑非笑地念着这个称谓,“须臾的工夫,你能猜出这么多东西。怎么能猜不出,我对你的安排呢?啊,这是不是你们中原常说的那个词,关心则乱?”
衡襄一切看着疯狂的举动,都是另有所图。他亲自出马,将江月绑到彭城。大抵就是发现陆珏待她不同。
那日衡襄笑着透出过一句——“原来他怕的不是我!”
陆珏怕的,是江月看到他无奈屠杀百姓的一面,因此产生误会,生了嫌隙。
衡襄勘破了这一点,才大费周章地将她弄到了彭城,却一直未曾对她如何。
江月的口中被咬的鲜血淋漓,勉强能开口,声音滞涩地道:“你说那些事情与我听,并不是为了离间我和陆珏,而是想我情绪起伏,你给我下的蛊才能生效。”
衡襄直接点头承认,说:“是啊,只是没想到医仙娘娘并不是传闻中那般菩萨心肠,听到、看到那么些事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古井无波的心境,坚持要听陆珏解释……差点,就差一点,我这最后一蛊就起不了作用啦!”
若现下眼前站着的是个正常人,江月自该和他谈谈条件,双方交换解药。
但这衡襄,筹谋了这些年,到了现下仍未离开彭城,便是如他所说,根本没准备活下去。
江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当着我的面说什么‘还不够’,让我亲眼看到街上的光景,也都是刻意为之。你故意让我猜出来前因后果?”
“是啊。”衡襄还是笑,心满意足地笑,“医仙娘娘果然没让我失望,也果然,目空一切、智珠在握的医仙娘娘,对待陆珏也与对待旁人不同。听说他被我陷害至此,心绪起伏甚大呢!好啦,医仙娘娘也不必强撑着与我说话,拖延时间,这最后一出戏且听我安排吧。”
…………
月至中天的时候,如潮水般的黑袍人渐渐被厮杀殆尽。
街上尸体无数,陆珏身上的玄色铠甲不知染了多少血污。
有幸存百姓从角落中钻出,他们看着陆珏等人不留情面的诛杀,便不敢冒然上前,只敢缩成一团,哭叫着求饶,亦或是爬到家人的尸首上,失声痛哭。
即便知道这些人为自己的愚顽付出代价,被中上了莫名可怖的蛊,已不算是普通百姓。
但重明军本就是贫民出身,设身处地而想,若他们在投入陆珏麾下之前,先被极乐教招揽。大抵也是现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哀声不大,却振聋发聩,熊峰等人皆是面露不忍。
其实早在过年之前,重明军就已然遇到过被多加了一道蛊虫的百姓。
那时候邺城尚有医仙坐阵,重明军还在忙着解救百姓,送到江月跟前诊治。
除夕那日的下午,陆珏听闻又有一批百姓即将被送到难民营地,在他们上路之前,亲自过去瞧了一眼。
当时熊峰还偷偷和齐策咬耳朵,打趣说:“从前何时见到殿下对这些小事这么上心过?”
自然是因为这些人过关之后,就要去到江月面前。
他自觉压低了声音,却忘了自己是天生的大嗓门,那打趣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陆珏耳朵里。
他目光扫过来,熊峰连忙熟练地告饶:“这些个活计,兄弟们都做熟了,不会出差错的。殿下不若趁着时辰还早,早些去接江娘子一道过年。”
他这话一说,齐策等人也都挤眉弄眼地笑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陆珏见到队伍中有个肚子浑圆的孕妇。
若换成从前,陆珏见到也就见到了,但或许是那妇人的眉眼跟许氏有二三分相似。
他想了想,吩咐道:“让那妇人晚些跟我一道过去。”
流民上路,大几十号人,肯定不可能个个配车撵,都是让他们步行一个时辰过去。
而跟着他过去,则另当别论。
后头陆珏安排完其他事务,叮嘱巡逻不可松懈,就准备动身带着那孕妇离营。
也就在那时,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孕妇突然暴起,动作迅捷如闪电,直接扑到了给她驾车的士兵身上,用牙齿为武器,咬伤了那士兵的脖子。
其他人愣神的工夫,陆珏出手结果了那妇人,无奈那士兵已经被咬断了喉管,断了生息。
而那孕妇则是身下血流如注,一时间浓重的血腥味飘散了整个营地。
重明军从不杀百姓,更别说这样的孕妇,气氛莫名沉凝。
有新入军的兵卒呐呐地道:“怎么会……她不是服下了解药?是医仙娘娘研制的解药不管用了,还是叛军弄出了更厉害的东西?”
有人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道:“没事的,医仙娘娘那么厉害,肯定能研究出更厉害的药。”
也只能是安慰罢了,众人都已经收到了军命,再过不久就要发动总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医仙娘娘并不是真的神仙,不可能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配出新药。
纷乱之际,陆珏吩咐下去,停止从彭城拯救百姓,也不许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当时,重明军上下都在气愤地咒骂叛军,可陆珏却只觉得庆幸。
庆幸这孕妇没送到江月跟前。
随后,他便立刻纵马赶向流民营地,确认那一批早些过去的流民中没有出问题,便立刻着手安排江月离开。
就算是他心思卑劣吧,不想江月看到他屠杀百姓的模样——是的,从那时起他便没准备让最后一批彭城百姓活命。
可未曾想到,方才到斥候来报,暨城的人手久未等到江月入关,派人出去寻找,寻到了昏睡成一片的齐战和珍珠等人。
江月下落不明。
能做到这种事的,除了衡襄,陆珏想不到第二人选。
或许是自责,或许是因为杀了太多人,今夜的陆珏只觉得莫名的烦躁。
强烈的,汹涌的烦躁、嗜杀感,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湮灭。
这时候,陆珏也有些分不清了,到底是跟一开始似的,担心熊峰等人对百姓手下留情,所以由他出手,还是只因为,他想杀人,想纾解那莫名的情绪……
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江月还在等着他。
勉强稳住心神之后,陆珏没再停留,翻身上马,“熊峰、齐战的人随我走,其余人留下看守平民。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
马蹄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继续目标明确地朝着江月和衡襄所在的大宅来。
很快一行人抵达宅邸外头,此处漆黑一片,又是丘黎族的老巢,陆珏也不敢冒然硬闯。
他在院墙前勒紧缰绳,停下马来,然后挥手示意,让身后随行之人也一并停下。
“衡襄,交出江月,我可保你不死!”
衡襄手持一柄长剑,横在江月颈前,拖拽着她出了角楼。
院墙不比城墙宽阔,逼仄窄小,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衡襄却并不去看脚下,只大笑道:“陆珏,一个时辰之前你还同我说,我不配与你谈条件。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就转变心意了?”
院墙下头,火光的照耀之中,少年皇子半边脸颊之上,沾染着不知道属于谁的鲜血,本是清俊昳丽的容貌多了一丝妖冶靡艳之色。
他狭长的双眼满是怒火,却隐忍不发,只是鹰隼一般看着挟持着江月的衡襄,寻找破绽。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衡襄也没有执着再问,自顾自地轻笑道:“可惜啊,我活够了,并不想同你谈什么条件。死便死了吧,起码还有你在意的医仙娘娘和我作伴呢。”
每说一句,他手中长剑就陷入皮肉一分,很快江月的衣领处便鲜红一片。
冬夜里,呼啸的寒风骤起,少女鹅黄色的裙摆被扬起,像随时会翩然离去的蝶。
三城的天气总是与众不同,连衡襄都没分心去关注天象,只江月感应到,这方世界的大劫,将要到了。
陆珏只觉得那风刮在脸上生疼,仿佛在撕扯着他的思绪一般,他紧紧勒住缰绳,尽量表现得没有异样,沉声发问:“衡襄,你到底要如何?”
若真如衡襄所说,他只想拉着江月一道去死,绝对不必活到现在,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我……”衡襄刚说了一个字,却看江月忽然用脖颈撞向了剑锋,他惊了一瞬,想要撤回。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箭矢对着他急射而去。
衡襄武艺高强,相传不在陆珏之下,但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支普通的箭矢会直接射中他的肩膀。
‘当啷’一声轻响,长剑掉落在地,衡襄的身体不受控地倒向一边。
与此同时,陆珏从马上跃起,踩着院墙借力,眨眼的工夫飞身而至。
他没去管一旁的衡襄,而是把江月接住。
江月脖颈处鲜血淋漓,热血喷涌而出,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从来没见过陆珏慌乱成这样——
少年皇子跪在她身前,眼尾泛红,只死死捂住她的伤口,声音破碎地焦急询问道:“江月,你的药呢?你做了那么些的药,救了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是不是他们把你的药搜走了?没事的,会没事的,吃了药就好了!”
江月唇瓣翕动,“我、我的药在……就在……”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陆珏毫无防备地俯身附耳去听。
下一瞬,江月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银色匕首,直接插入陆珏的胸口。
陆珏闷哼一声,身体巨震。
“殿下!”院墙下的熊峰等人都发觉了不对,他们并没有卓绝的轻功,便只能涌向院墙。
黑袍人再次出现在四周,箭矢的破空声此起彼伏,逼得熊峰等人退到了一射开外,双方交战。
这次他们并不再一味送死,战况激烈。
古怪张狂的笑声传来,尚未气绝的衡襄趴伏在不远处,“凭空取物,好一个医仙娘娘……你才是真正的怪物!”
江月的防身器物上日常都带着毒,藏在芥子空间里的、陆珏所赠的那把匕首,更是如此。
陆珏唇见呕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珠,溅射在江月惨白的脸上。
少年皇子努力地稳住身形,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捂着她伤处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半分,并不去管插入身体的匕首,“你是被衡襄控制了,对不对?没关系,没关系的,会没事的。”
衡襄哈哈笑道,“陆珏了,你可别冤枉我,医仙娘娘精通医道,真要是什么剧毒的蛊虫,她早该察觉了。我确实是给她下了蛊,可却只是‘真心蛊’。你与衡姣相交时日不短,又被中过这个蛊,应知道这蛊的效用。”
真心蛊,中蛊之人只要情绪起伏甚大,便会暂时失去理智,被下蛊之人驱使。但这蛊亦有限制,中蛊之人只能凭借着本心,说一些、做一些,平时想过、却未必会真的去说去做的事——就好像衡襄只能趋势江月假装自尽,却无法真的让她自杀。
陆珏被俘的初期,就被种下过这样的蛊。只是他对叛军的威胁利诱不为所动,时间一过,那蛊自然就失效了,不必去解。
也就是说,尽管现下的江月确实是被控制了,但她既能做这样的事,便是真的生出过杀了陆珏的念头。
陆珏的唇边又渗出一口鲜血,对衡襄的话置若罔闻。
“陆珏,九殿下,未来的天下之主……”衡襄怪叫着,“你不问她,我来帮你问呀!江月,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过要杀了陆珏?”
江月听到自己毫不犹豫、不带半分感情的,应了一声‘是’。
江月看见少年皇子骤然红了眼眶,但也只是看着她,不错眼地看着她,依旧捂着她脖上的伤口。
风声越发喧嚣,江月清楚地看到,陆珏身上的‘黑气’即将凝成实质。
“陆珏,杀了她,杀了这个欺骗你,蛰伏在你身边,却想杀你的女人。”
衡襄不遗余力地蛊惑着陆珏,亦或是说,蛊惑着陆珏体内的‘恶烬’。
有那么一瞬,江月感觉到陆珏捂着自己伤口的手紧了紧,再用力一分,便能轻易捏断她的脖骨。
但也仅仅一瞬,双目赤红的陆珏就卸下了力道。
“废物!你怎么还……”
这便是衡襄最后的安排,他想看到陆珏亲手杀了江月,从此彻底失去理智!
“好,没想到,没想到我筹谋这么久,竟将宝押在你这样的废物身上!”衡襄气愤地捶打着地面,“江月,杀了他!杀了陆珏!”
江月‘看见’自己伸手推开身体麻痹的陆珏,艰难地坐起身,然后一点点向他逼近……
当她的手再次触碰到插在他胸前的匕首,却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动手啊江月!”强弩之末的衡襄声嘶力竭地大喊,“怎么会……真心蛊还没到时辰,不可能失灵!”
他并不知道的是,江月确实起过要杀陆珏的念头,却从未设想过具体实施。
前一次,她潜意识知道那不会真的使陆珏丧命,便按着衡襄的吩咐,动了手。
可现下,陆珏中了她的毒,再受重伤,必死无疑。
“好,好!既然你不肯动手,那就让我来!”
三人伤势都不轻,相比之下,反而是服了蛊压制住毒性、肩头中了一箭的衡襄境况最好些。
他踉跄着爬起身,捡起那被打落在地的长剑,朝着陆珏而去。
也就是这一瞬的空隙,神魂远比凡人强大的江月,寻回了一丝身体的主导权。
就像在城墙上,她想做,而没来得及去做的那样——
她拖着沉凝的脚步,操控着傀儡般的身体,撞向衡襄。
而衡襄仿佛早就在等着迎接她一般,并没有闪躲,袖中射出一道金属丝,直接捆上了江月一条胳膊。
“我累了,我们一起去死吧,像说好的那样。”
这疯子!
根本不是气急败坏地想杀了陆珏,而是仍然不死心,非要让陆珏亲眼看着江月身死,让江月成为压垮陆珏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人一道从高耸的院墙上掉落。
下一瞬,江月被人拽住了另一只手。
是陆珏。
他整个人被拖行了一段距离,半边身子悬空,才总算暂时稳住身形。
三人宛如连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衡襄悬挂在最下方,还在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叫骂道:“陆珏,你这废物!真是天生的废物!这女人要杀你,你不杀她便也罢了,竟还要豁出性命相救……”
他还在意图激怒陆珏。
江月艰难抬头,看到的是满目赤红,不住地呕血的少年皇子。他胸口处仍插着匕首,伤口彻底崩裂,那么多的血,顺着他的胳膊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滴落。
热血滑腻,江月清楚地感觉到陆珏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一点点松去,她在一点点滑落……
大抵是察觉到了在往下陷落,衡襄的笑声越发张狂。
那不甚厉害的真心蛊终于快到时间,江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陆珏,对不起……你信不信我?”
少年皇子不知是伤重,亦或是已然失了神志,根本说不出话来,回答江月的,只有他唇边再次呕出的鲜血。
满身满脸血污的少女,眼神终于变得彻底清明,碍于颈上热血横流的伤口,她艰难地轻声道:“陆珏,固守心神,不要、不要再杀人了……别害怕,也别生气,我不会死,你相信我,等着我。”
话音落下,江月轻微地挣扎,二人浸透了鲜血、交握本就不算紧密的双手,便彻底松了开来。
江月如释重负道:“衡襄,去死吧。”
下一瞬,江月和衡襄一道重重地跌落。
跌落的瞬间,江月看到身旁的衡襄做了个手势,就好像他早先驱使马匹身上的蛊虫一般。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为什么……”重重跌落在地的衡襄不甘心地瞪大眼睛,终于断了气。
江月周身剧痛,看着院墙上,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探出半边身子的陆珏——被苦难贯穿了一生、被当做棋子摆布了一生的少年皇子,身上的‘黑气’距离凝成实质,最终还是差了一步。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京城的百姓除下笨重的冬袄,换上了轻薄的春装。
今儿个瑞安街上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有户人家搬回来了!
搬家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就新鲜在,这户人家之前办坏了差事,得罪了朝中显赫,悉数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产业,躲出去避难了。
可现下这才过了不到二年,这家人居然赎回了大宅,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回京了!
下人从马车上卸行李的时候,从前和这家人相熟、又爱看热闹的街坊四邻纷纷过来瞧热闹。
“这江家人了不得,当时离京的时候委实狼狈,把下人全都遣散了,这才多久啊,搬回来不算,还带了这么些人。”
“你知道的这么仔细?那你知道他家之前得罪的是谁不?”
“这哪儿能不知道,就是前些日子平了三城之乱的那位战神殿下呗!”
“那他们怎么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搬回来?那位殿下不日就要收兵回京,难道不怕秋后算账?”
议论纷纷之际,车队中最后两辆马车停稳,率先下来的,是一身月白春衫的少年。
那少年通身没有太多装饰,但身姿挺拔,容貌昳丽,更有种难言的气度,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他下车之后,一个黑胖的丫头也跳了下来,随后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美貌妇人,一个打扮干净整洁的中年妇人。
四人站稳之后,一起走向最后一辆马车,胖丫头说:“姑娘,到家啦。”
然而这最后一辆马车里头,却无人应答。
只看那少年上去,抱出一个双眼紧闭的少女。
这可越发新鲜了,有人认出道:“那抱着孩子的是江夫人,昏迷那个……是从前的江家姑娘?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一直未管他们议论的少年,循声看了过来。
还是那张摄人心神的脸,眼神却冷冽如刀,吓得众人顿时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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