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我自然是相信的。”江月应着,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能够。
陆珏紧紧攥着她的手没放。
他们一起看过小城里的人生百态,一起经历过战火纷飞的三城之乱,更一起面对过多智近妖的衡襄……同舟共济,生死相托。
这份感情浓烈而炙热,迟钝木然如江月,也早就有所察觉。
陆珏安静地看着她,眼神纯粹,饱含希冀,还有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可是我……”威压之感更甚,江月被迫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转而问道:“你说往后余生……是在跟我求亲吗?”
不论是江家人,路安相熟的亲戚朋友,甚至三城的百姓,京城的街坊邻里,都知道他们是夫妻。
只江月和陆珏知道,他们现下的夫妻之名,起源于一桩利益相合的交易。
陆珏的手不觉又紧了紧,忽然想起她现下身子还弱着,便立刻把手松开。
少年皇子缓慢而清晰地说:“是。我是在和你求亲。”
见江月还是欲言又止,陆珏接着道:“我还是那句,我要的并不多。只要余生你在我身侧就好,我们像从前那般。你做你想做的事,闲时能想起我,看顾着我……我便再无所求。”
“陆珏,你不必……”
不必在连她具体是谁,为何会想杀他,为何会有特殊能力等等事情,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卑微至此。
话语再次被打断,陆珏坚持地问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便是我的‘乐’。你不必去想旁的事,只听从本心,好好想一想,你愿不愿意?”
江月沉吟,认真地思考起来。
才过了几息工夫,陆珏再次开口:“三城战事结束后,连京中百姓都知道我得了医仙的相助,才能大胜而归。丘黎族虽败,但来日难保不成为一方祸患。衡襄虽死,但‘恶烬’未除,我并没有把握能永远控制住心中恶念……”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加在一起,其实都在说同一件事,陆珏的妻子只能是她。他需要她。
江月忍不住弯了弯唇,好笑道:“方才还让我‘好好想一想’,怎么这会儿开始跟我分析利弊了?”
陆珏撤回手,有些尴尬地握拳递到唇边,轻咳一声,“出来好一会儿了,我先扶你回去,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将手交托在他掌心的同时,江月笑着说:“我是愿意的。”
若不愿意,她早该狠下心来,直接要了陆珏的性命,一劳永逸,亦或是去和宋玉书合作,按着这个世界的轨迹拨乱反正,便没有后来的许多事,没有豁出生死那一遭,没有现下这副光景了。
她迟疑的,是她可能不能回以同样炽烈的感情。可陆珏早就知道这个,并再三言明他求的不多。
与此同时,宝画洪亮的呼喊声响起:“姑娘怎么在花园里吹风啊?家里来了好些人,我都寻你好大一圈了!”
也得亏陆珏耳力过人,否则江月那声‘愿意’都要被湮灭其中。
陆珏顿住,江月也垂下眼睛,两人都没再接着往外走。
宝画这急性子吆喝半天,见他们二人跟被点了穴似的,你看我我看你的,就是不挪脚,便快步上前,把江月抱上就走。
等陆珏回过神来的时候,宝画已经抱着江月远去。
江家在京城的宅邸,是个三进的大院子。
从花园到饭厅,须得穿过回廊,绕过几道垂花门。
宝画走的脚下生风,须臾的工夫就已经抱她到了地方。
她这次真没夸大其词,厅堂里委实来了好些人。
卫姝岚并卫家兄弟,小老头无名和齐策齐战兄弟等。
时下通讯并不发达,但架不住江月醒后就开始分派事务,他们便也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宝画直接把江月抱到主座上,其他人都是男子,不方便靠得太近,卫姝岚没有那个顾虑,直接起身坐到了江月身边。
“怎么这样瘦啊?”刚说了一句,她便开始落泪。
去年还在路安的时候,江月通过她,打听了一些京中的事,从那以后,卫姝岚便都会留意一些江家从前产业的动向。
可惜她能力有限,像之前赠送个几百两的小铺子倒还好说,想帮助江家拿回昔日产业,便力不从心了。
月前江家大宅被赎回,阖家搬回了京城,卫姝岚算是最早知道的。
那时她便来过一次,结果得知江月陷入了昏迷。
许氏和房妈妈都强打着精神招待了她,但她作为江月的好友,尚且心如刀绞,便也知道她们心下有多难受。
她后头没再来了,只延请了京中享负盛名的大夫,来为江月诊治过几遭。
但结果都不算好,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今日下午听闻江月醒了,她便立刻过了来。
没得在好日子落泪,不用人劝,卫姝岚拿着帕子拭了泪,微笑着说起江月托她办的事,“才刚醒了,怎么就忙起来了?前头我想着给你请大夫,确实接触了不少能人异士,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都躺了好些时日了,再闲下去才是人都要歇懒了。”
卫姝岚便捡了一些旁的事儿说给江月听——
年关上,陆珏派人去接许氏她们前往暨城,附上了手书了一封,表明了身份,也写明了江月就在前线,与他在一道。
兹事体大,许氏和房妈妈商量了一下,并没有对外宣扬,只说是跟着女儿女婿去外头过年。
后头一家子在暨城团聚后,便直接来了京城,没再回路安去。
是以现下穆揽芳还被蒙在鼓里。
“揽芳那丫头说早知道你一去那么久,连年节都没回去过,反而是把伯母他们接到外头,瞧着像是不准备回去一般。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该帮你办路引。前几日她来信,又在提这件事,担心你在外头过得不好。我有心想和她说你已经来京城了,但又怕……”
穆揽芳古道热肠,早先跟卫姝岚都不熟稔,便想着对她施以援手,若是听闻江月受伤昏迷,肯定是要不远千里赶来探望的。
“姐姐不告诉她是对的,路途遥远,没得折腾,我稍后会写信给穆姐姐的。”
卫姝岚掩嘴而笑,“其实倒不是怕她折腾,而是不想她在出嫁前不安心,只想着左右再过不久,她也要上京来了,到时候她总归是能来瞧你的。”
江月惊讶地挑了挑眉,抬眼看见卫姝岚眼神扫向坐于一旁的自家兄弟,便笑道:“穆姐姐这是……”
“说与我家弟弟啦,小的那个。”
当时卫姝岚离开路安,穆揽芳还嘟囔说,她只舍不得江月,没得把她漏了。
殊不知,早在那会儿,卫姝岚便已经有了做媒的念头。只是八字还没一撇,不好直接说而已。
处理完府城的事情,她回到家中,跟父母禀明了这个想法。
时下有低娶高嫁的说法,穆知县官位比卫大人低一些,但清名却在外,尤其是之前,穆知县不惜揭发岳家的,将灈水莲香之事昭告天下,在清流中也有了一些名声。
卫家父母对穆家的家世有何不满,就是担心自家小儿子不着调——卫家两兄弟走的是科举的路子,卫海晏是早前就定了亲,接回姐姐,一家团聚后就已经完婚。卫海清则是性子未定,学问倒还算不错,性情方面却跟孩子似的,这才十七八岁还未定下亲事。
事实证明,卫家父母的担心是多余的,卫海清性子跳脱,穆揽芳也跟普通的闺阁女子不大一样,他跟穆揽芳见过一面,直到她性子爽利豪迈,更有一副难得的侠义心肠,对她颇有好感。
再后来,卫姝岚跟穆揽芳通信,都会特地提一嘴自家幺弟。
穆揽芳也不蠢笨,听她在信中提了几次,便也猜到了一些。
到底才差点让道貌岸然的史家骗了一遭,即便是卫姝岚做媒,她也没有一下子就捅破那层窗户纸。
见她有意慢慢来,稍后卫姝岚给她的信中,就会带上卫海清新作的文章和诗文。
两人隔着卫姝岚这媒人,接触了好一段时间,两家把这桩事放到了明面上,年关上卫海清跑了一趟县城,代表卫家给穆家送年礼,在路安留了几日,穆知县把他从头到尾考察了个遍,两人便正式定了亲,因为二人年岁都不小了,没得再耽搁下去,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初秋时节。
穆揽芳的外家,林家得知她这次真的说上了好亲事,也出了不少力,已经在京城置办好了宅院,方便穆揽芳从京城出嫁。
现下已经是初夏,算算日子,再过不久,穆揽芳就要上京了。
“倒是我消息滞后了。”江月闻言,真心实意地替他们高兴起来。
“别高兴的太早。”卫姝岚捏了捏她瘦得骨头凸起的手腕,“还是先将养身体,免得揽芳来了,瞧见你的样子大哭一场。你总不想她顶着两个核桃似的眼睛上花轿。”
要不说卫姝岚是个妙人呢,说来说去,还是劝着江月得保重身体。
江月忙保证道:“知道了,后头我会多注意一些的。”
说了这么一程子话,卫姝岚也没有多留,说家里还在帮着弟弟婚礼的事宜,留下了一些补品和药材后便离开了。
后头就是重明军中的人,一群大老粗也说不出什么场面话,就让无名作为代表,上前慰问。
“丫头本事大,命也大。”小老头笑眯眯地捋着白胡子。
江月回以微笑,“我还当醒来后就见不到先生了。”
小老头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早前因为欠了陆珏的人情,又以三城百姓为先,才留在了重明军中。
现下战事已毕,三城百姓的危难已经解除,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江月以为他会悄然离去。
无名给了一个‘还是你懂我’的眼神,“本来是准备走了,陆珏那小子也早知道我要走,所以才让我去管那些个流民。这不是没想到你后头出事儿了嘛,这小子带上你就跑,小老儿在三城收拾了好一通‘尾巴’。收拾完了,就也跟着上京来瞧你了。”
陆珏并不是做事顾头不顾尾之人,离开三城之前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
江月被无名夸张的言辞逗得直笑,笑得厉害了,便不觉有些气喘。
陆珏这会儿才从花园过来,看着她有些喘不上气的模样,不冷不热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无名连忙‘投降’,正色道:“看过你无恙了,我便带着他们回去了。既来之则安之,你稍后有事,也可使人传话给我。我左右也是闲人一个,也给你出出力。”
江月说‘行’,“先生既决定久留,那我回头使人再送些‘药水’给你。”
夕食之前,江月见了最后一拨人,是原身从前的几个大丫鬟。
也就是跟宝画比着起名的宝琴、宝棋和宝书三人。
当时江家境况艰难,换成心肠狠一些的人家,该把这些下人都发卖了,如何也能再得一笔银钱。
许氏心善,并未那样做,而是把卖身契还给了她们,让她们回家去。
她们三人都已经嫁了人,梳上了妇人发髻,见到江月也是一阵哭,说还愿意来服侍她。
江家宅子里现下不缺做活的人手,缺的是将来开设医学堂的人手。江月也没有事事都让人服侍的习惯,便没让她们进府,而是说好等医学堂开起来了,请她们去做工、管事。
等这些都忙完,天已经彻底暗了,也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江月累得有些吃不下,但怕许氏和房妈妈担心,还是强打着精神吃了一些。
夕食过后,小星河摸出个九连环,说要和江月一道玩,不等江月应承,许氏直接把这闲不住的小子抱了出去。
房妈妈和宝画带着江月去了净房,一道帮着她沐浴。
江月身上确实没什么力气,也知道昏迷的时候,都是她们在照顾自己,便没有推拒。
沐浴完,江月换上新制的寝衣,房妈妈捏着阔大的腰带,不大自然地背过身去,说这衣裳还得再改改。
江月劝慰道:“您别改啦,我也就是现下瘦,等好好吃上几日饭,保管胖回去。”
房妈妈红着眼眶,笑着应了一声。
洗漱完毕,擦过了头发,宝画又原样把江月抱回屋里。
“我还不想睡,抱我到案前吧,下午的药配的差不多了,配完我就睡。”
宝画把她放到椅子上,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搬了个绣墩过来,坐到江月腿前,给她按起腿来。
按了好一阵子,江月配好了药,用帕子擦了手,摸了摸她的头,问:“还生气呐?”
宝画默不作声地给她按腿,好半晌才停了手,把脑袋轻轻靠在江月膝头,闷声闷气地说:“他骗你,还害你受伤昏迷……”
江月并不意外,宝画虽然鲁直莽撞,却学了好几年规矩。
若不是真的恼了陆珏,下午晌不会直接把她抱走,把陆珏一个人晾在花园里。
“他那身份,哪儿敢到处宣扬呢,连我去寻他之前,都不敢和你们说。母亲他们之前知晓了,也不敢和旁人说的呀。至于我受伤,虽多少是因为他,但也不是他害我,是那叛军首领害的……我还中了那叛军首领的蛊,捅了他一刀呢。”
宝画被吓了一跳,“他没说过这个!”
“是吧,我听你之前说要拿斧子劈他,就猜着他没和你们说这事儿。不然我们宝画心肠这么软和,怎么会那样对受伤的人呢?所以你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那……那还有一桩事呢,他从前和姑娘成婚,用的是假姓名、假身份。现下算怎么回事呢?让姑娘没名没分地同他一道,把姑娘当成什么人了?”
说到这个,江月忍不住弯了弯唇,“他下午在花园里,就是和我求亲。若你当时不来,我们可能还得接着往下商量……方才我看他跟着母亲一道出去了,应也不只是为了同星河玩,而是禀明这件事。”
“那早知道我就晚点去了。”宝画懊悔不已,又嘟囔道:“那还算他有些良心。我不同他生气啦!”
陆珏走到屋外,听到的就是江月含着笑意、轻如羽毛声音,“因为他,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看到他回来,已经不生气的宝画很有眼力见儿的,打起呵欠说困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出去了。
“你哄好她了?”陆珏笑着进了屋,有心想让江月恢复,他没有直接抱她,而是扶起她,让她慢慢地走向床榻。
“说开了也就哄好了。你也是,她心肠软,你把当时的情况仔细说给她听,她哪里会生你这么久的气。”
“说的太具体,没得让她们操心。”
本来许氏和房妈妈只要担心她一个,若知道她还拿着淬了毒的匕首伤了他,少不得还得多担心一个。
还有就是,说的太具体,少不得还得解释他为何临时决定,要送江月走,便也会一并让她们知道,他对许多百姓挥下屠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江月并不赞同,“我刚还帮你和宝画解释,说你早前有所隐瞒,是事出有因。但往后我还是希望你少隐瞒一些事,尤其会对你不利的那些事,我希望你解释给别人听,你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我。”
江月抬眼看他,见他垂着眼睛若有所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应下,不觉语速也加快了几分,“这也得亏是母亲和房妈妈拦着,不然当时我昏迷着,你真让她劈?”
“别急,”陆珏说着话,伸手轻捋江月的背脊,给她顺气,“我刚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隐瞒你最后那批百姓的事儿,便不会想着让人把你送离邺城,给了衡襄可乘之机,你也不会……”
“邺城下头还藏着那样一大片地宫,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且他乔装易容,本就是冲着我的。你不送我回去,我大概还在流民营地,也是避无可避。”
江月分析完,“我这么说,是让你不需要再自责什么。并不是赞同当时你隐瞒的举动。”
陆珏帮她铺平了被褥,扶着她躺下,为她抚平了被角,在床前坐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我确实不爱与人说我真实的想法,你和母亲她们不是别人,我本不该对你们有所隐瞒,但从前没人教过我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我所见、所学、所想,都只有如何活下去,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不计真心。现下有了家人,我只怕你们惧我、怕我、厌我……抱歉,往后我会改。”
是啊,从前只想活下去的少年皇子,看着人情练达,长袖善舞,与谁都相处的来。但第一次有了牵挂,某些时候反而显得有些笨拙。
有了一个江月信他,他已然觉得十分惊喜,并不觉得许氏和房妈妈、宝画,也会像江月那般相信他,理解他。所以之前并未解释太多。
江月突然有些心疼他。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不想看你被人误会。”
江月从薄被下伸出手,朝着旁边的空位拍了拍,示意他躺下来。
她也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给他盖好被子,“除了医术,我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东西。我们都有不足,但是没关系,会越来越好的。”
陆珏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听江月问:“宫里那位现下还不能死,我的药已经配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根据脉象再仔细配比,何时方便我入宫?”
“再过几日吧。我已经和母亲说了要跟你正式完婚,便也免不了在御前禀明,届时你随我一道。”
江月困意浓重,带着鼻音询问:“是还得学学规矩吗?”
“规矩简单,我会教你,不用多少时间。但里头腌臜,所以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再去。”
睡着之前,江月还在纳闷,她在市井生活了许久,还在前线待了一段时间,哪里有这么金贵?皇宫总不可能比前线军营更乱。
直到几日之后,已经能自己慢慢行走的江月,跟着陆珏一道进宫。
皇宫红墙绿瓦,恢弘巍峨,当今又爱享受,日常起居的养心殿更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可坐于皇位上的人,实在是让江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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