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隔了几日,宫里来人宣旨,江月和陆珏的婚期,定在了来年春天。
据说已经算是非常快的了,毕竟是皇子成亲,且陆珏刚立下了战功,婚礼不止代表了皇家的颜面,更也是办给天下百姓看的。
另外陆珏的府邸还未修葺完成,得到年前才能竣工。
送走来宣旨的宫人,江家上下喜气洋洋。
许氏和房妈妈商量起来,虽说到时候是在皇子府邸行礼,但要从江家发嫁,也有许多事宜需要安排。
江月有心想劝她们别忙。来年春天啊,皇帝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
按着计划,到时候陆珏坐上那个位置,这婚礼说不定得在宫里举行。家里准备的东西就都白费了。
不等她开口相劝,陆珏扶着她回了屋。
陆珏说:“让母亲和房妈妈忙吧,不让她们参与,她们心理反而不好受。”
江月一想也是,前头才村里办婚礼,时间紧,条件差,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许氏和房妈妈却一直都觉得不够好。后头家里宽裕了,她们还念叨过,说:“要是早先有这么个条件,前头的婚礼也不至于办的那么仓促。”
如今,也算是还了她们一桩心愿。
“而且放心,就算到了来日,她们准备的东西也能用上。”
得了陆珏的准话。江月这就彻底歇了相劝的意思。
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外间就响起了宝画的咳嗽声。
江月拿出一个香囊,对着陆珏道:“我已经调整好了配方,给陛下配好了药。但并未做成药丸,而是做成了药粉。这个你带着,对你也有好处,可以安抚你体内尚未苏醒的蛊虫。另外你想法子撒在陛下身上。隔三差五,每次一指甲盖的用量就好,能保他渡过今年夏天。至于再往后……”
再往后就难了。
去年年前,陆珏才给皇帝抢来圣药,为求稳妥,其实让皇帝活到来年再死更好一些。
但皇帝体内的生气本就不多,被蛊虫尽数催发了出来。早晚得气竭而亡。
现在的她依旧不能凭空变出人的生气来。
“无碍,”陆珏看了一眼门扉的方向,压低声音道:“我那几个皇兄已然快坐不住了。”
过去的皇帝除了对陆珏格外不喜之外,对其余几个儿子倒是一视同仁——一样的不怎么上心,不怎么管事。
说起来还是因为祖上安排的太好,皇子进了文华殿开蒙,就有太傅抓功课,有抚育他们的妃嫔照料饮食起居。等到了年纪,就放出皇宫自立门户。
皇帝需要做的,也就是偶尔从太傅和妃嫔那儿过问一声。
而皇子被问起的频率,则完全取决于他们的母亲在皇帝那儿的受宠程度。
但凡陆家祖上少几分妥帖的安排,就当今这个沉迷酒色的劲儿,宫闱内外早该乱起来了。
现下长成的皇子里,年纪最小的陆珏都十七岁了,上头八个哥哥,太子在元后去世几年后就歿了,其余七个却都活的好好的。
过去皇帝日渐老迈,将朝中事务分摊给了儿子们,他们尚且能容忍这么一个昏聩的父皇坐在那位置上,只注重互相较劲儿,敌不动、我不动,想着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现下皇帝那么‘康健’,按着御医的说法,那是活个一一十年都轻轻松松,不知道要给他们添多少弟弟。
加上皇帝现下‘独宠’陆珏,几乎是日日都会把他唤到跟前,自然有沉不住气的人。
有人准备效仿陆珏,招揽术士给皇帝炼制丹药,有人则是派人去了扬州,寻摸姿容出挑的瘦马,更有人在调动集结人马……
京城里头已然是暗流涌动。等大家招数频出,皇帝死了,谁能赖到陆珏一个人头上?
“那你……”
“我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无妨,你安心忙自己的事儿。”
宝画在外头的咳嗽声越发频繁。
江月好笑道:“你快出去吧,不然一会子那丫头得把肺咳出来。”
大熙的风俗规矩,男女定亲后,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更不能单独私下相处。
前几日江月进宫,江月梳的是未婚女子的发式。这几日,宝画还是给她梳了那样的。
现下宝画这是提醒,陆珏得离开了。
陆珏抿唇笑笑,站起了身,“那我先回去,有事让珍珠给我传信即可。”
说完,他又拿出一样物什递给江月。正是早先给过江月的那一万两银票,一直被许氏妥帖保存着。前头相聚之后,许氏就把它物归原主了。
“拿着吧,”陆珏说,“聘礼。”
马上要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江月近来也确实需要用钱,便没推拒什么,起身送了他出门,再把拿了扫把、假模假样洒扫的宝画喊到身前,让她把熊慧和珍珠一并喊过来。
等三人到齐,江月便询问起她们的事情完成得如何了。
熊慧先开口道:“医学堂的选址已经完成了,有这两处地方都适合,等娘子决断。”
江月看了她选的三处地方,一处是江家在京郊的庄子,地方够大,容纳百人都绰绰有余。但有些偏远,骑马坐车得一个时辰。另一处则就在京城里,很近,从江家的大宅腿儿着就能过去,但京城寸土寸金,那宅院最多只能容纳一三十人,是早先江父还未发家的时候购置的宅子。因着纪念意义,才未曾对外售卖,一直闲置着。
两处都有弊端,江月没有第一时间下决断,而是看向珍珠。
珍珠道:“医学堂的事儿已经对外告之了,不过慕名而来之人心思驳杂,真正想学医之人却没有几个……蒋军医都有些丧气。”
这也不让人意外,她医仙的名声虽大,但多是不通医道的百姓人云亦云。
真正对医道有些了解的,未必相信那些——就好像本身会做饭的人,常听旁人吹嘘某人是厨神,也不会因为这种传闻,就甘心去跟着某人学厨艺。
尤其是,江月虽说了不讲究什么师徒名分,但在时下的认知里,师徒关系是仅次于父子关系的存在。
更多的,自然就是因为知道江月和陆珏的关系非比寻常,而想着浑水摸鱼,走门路、撞木钟的人。
“稍后我和陆珏定亲的消息传出,人会更杂,还须你细心分辨,至于如何吸引真正想学医之人,我来想办法。”
江月说着,看向熊慧,“地方也能定下来了,就先选在离得近、地方小的那宅院里。使人去定制牌匾、添置家私那些事,也一并拜托你了。”
熊慧赶紧摆手道:“一点琐碎的小事而已,这几年都做惯了的,娘子不必客气。”
江月最后看向宝画。
宝画说话做事不如她们一人老练,但江月特地把她留到了最后,也够她打好腹稿了。
“从前的掌柜活计已经回来了泰半,另外那些有的是签了长契,短时间内脱不开身。有些就是……就是……”
江月接口,“就是因为得知现下江家的家主是我,对我没信心,不愿回来。”
见自家姑娘已经知晓,宝画也没再支吾,“是,他们私底下还说姑娘傍上了殿下这棵大树,也未必会像老爷还在时那样看重生意,估计也就是现下觉得好玩,来日说不定就撒手不管了。”
江月颔首说知道了,有人愿意奔着陆珏的名头上赶着来交好,自然也有人因为不想牵扯进权贵的风波里,望而生畏。毕竟同样是做工,给别家做工风险反而小一些。而江月开出的工钱,也是公正的那种,并没有特别高昂。
“先把愿意回来之人的名单给我。”
宝画就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里头写写画画。
同熊慧差不多,她能认出不少字,却并不怎么会写,更多的还是用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来代替。
这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了,早先宝画来到原身身边的时候,已经过了开蒙的年纪,原身那会儿已经会认字写字了。江父和许氏都对她宽宥,没逼着宝画下苦工从头学起,以至于宝画后来看的也是画本子,而不是话本。
于是日程里头又多了一件事,得让宝画和珍珠几人抽出时间来认字学字。
江月听着宝画念了几个名字,努力在原身的记忆里搜寻。可惜原身从前也并不掌管家中事务,很多人都未曾见过,了解过。只从江父口中偶尔听他提起过。但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江家从前的大管家昌叔,另一个就是账房先生章台。
这一人从前都是江父的左膀右臂,并不是简单的东家和伙计的关系,江父待他们一人亲如兄弟。
之前江家遭逢大难,昌叔帮着料理江父的后事,章台则帮着变卖家产,疏通官员。
等到最后,一人还凑出了一笔银钱,帮着许氏雇人手回乡避难。
若没有他们一人从中斡旋,当时骤然丧夫、又从来没有理过事的许氏,也未必能支撑下来。
“他们一人在过去两年里,境况如何?”
宝画道:“昌叔去给另一家人当掌柜了,还算过的不错。不过章先生就不大好了,没再做账房的工作,据说是早先自己开了个小铺子,赔了不少钱,后头就支了摊子给人写信,挺拮据的。我寻过去的时候差点都认不出他了。”
江月微微颔首,倒也并不特别意外。比起管家,账房先生的职位更是兹事体大,没个特殊情谊,谁也不会在自己账房里头搁外人。尤其章台前一任的东家,也就是江家实在能称的上是下场凄惨。外人不知就里,更不愿雇用也是正常。
江父看人的眼光素来信得过,加上这一人也与江家共过难,事后的两年里也过的不算好——若好的过头了,则能笃定这一人当年趁着江家落败,弄过猫腻。
“请他们下午过府吧,我见上一见。”
午饭过后,江月就见到了一人。
如宝画所说,昌叔的境况好一些,看着只是多了几道皱纹,多了一些白头发。而章台,则是瘦得脱了相,身上的衣袍都洗的发白了。
见到江月,昌叔直接红了眼眶,说:“一眨眼的工夫,姑娘都出落得这么好了。”
江月离京的时候才刚过十六,现下却马上要过十八岁的生辰了,更因为换了个芯子,气质与过去截然不同。
江月请了一人落座,寒暄了一阵,便开诚布公道:“我现下刚拿回家中的产业,还请一位如我父在时那般鼎力相助。”
昌叔和章台自然没有一话,连具体工钱没问,就一道应诺下来。
这也算是江父在时栽好的‘大树’了——换成旁人家,就算没有中间的波折,家主骤亡,换了女儿来当家主,下头的人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不情愿来。他们却对江月有信心,觉得江父教导出来的女儿,必然也会如他那般宅心仁厚。
江月先把这段时间的账簿交给章台疏理,这部分账目其实陆珏已经帮着她清算过,但陆珏并不是从前那样的闲人一个,自己的事都得忙到夜色浓重的时候,帮她算这些账目,更是通宵达旦。便还是需要有人来做账房之职。
也算是对章台的一点小小考验,看看他会不会欺负江月不通账目而弄鬼。过了这关,才可放心将家中账目交于他手。往后只要在陆珏有空的时候查验即可,不需要再亲力亲为。
而后江月便对着昌叔询问道:“人手都回来了不少,足够几个铺子重新开业了,您老经验比我丰富,依着您看,先开哪几个比较适合?”
已经过了两年,但昌叔却还得对江家从前的产业记忆深刻,他如数家珍地点了几个铺子,最后道:“这几个铺子都是从前进项最好的,先开起来了,才可使银钱运转起来。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江记药铺。”
江父就是药材生意发的家,江记药铺可谓是江家的立身之本。虽叫药铺,其实跟小城里的善仁堂一样,从前也聘请了不少坐诊大夫,集看诊和抓药于一体。
药材方面倒还好说,昌叔从前就跟着江父做这些,才过去一年,不少渠道还能再次打通。
但坐诊大夫,却有些难办——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江家倒了之后,那些个大夫都已经被其他医馆挖角了。
从前江父为了招揽人才,花费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和心力,三顾茅庐,礼贤下士。现下重新再请人,非一日之功。
“这倒不难,我来当坐诊大夫,另外还有军中的蒋军医可帮忙。”
蒋军医被医学堂招不到人手的事弄的有些丧气,他是‘医痴’,只有与医相关的事,能让他来兴趣,现下医学堂还未正是开展,不妨让蒋军医来客串一段坐诊大夫。
也好让其他人知道她和蒋军医都是有真材实料的,并不是乘着陆珏的东风,空有名声的沽名钓誉之辈。来日医学堂也不会再愁没有学生。而等几年后,学生学有所成,也可放到自家医馆里,便也不用担心缺少人手。
如今江月手下能人众多,细枝末节的事已不需要她像在小城时那般亲力亲为。
她定好方向之后,其余人通力合作之下,半个月后,江记药铺正式重新营业。
开业那日,江月没有吝惜银钱,买了好些挂鞭,更准备了许多彩头。
挂鞭放响,不少人都会来瞧一瞧热闹。
有人纳闷说:“这儿个之前不是绸缎庄吗?怎么变成药铺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本来就是药铺,开了十几年了吧,反正我小时候就开在这儿了。是前两年才变成绸缎庄,现下这是又变回去了。”
有人接着道:“那你知道的也不多,这江记也不是从前的江记,是跟着战神平叛的医仙娘娘,拿回了从前的产业新开的。”
“常听人说什么医仙的,哪个是医仙?近来天热,正好身上不舒服,正好去瞧瞧。”
旁人哄笑道:“那是跟着殿下的医仙,哪儿可能来给咱们看诊?”
“是啊,而且所谓术业有专攻,能上前线的大夫,那应当是疡医。你这身体里头的不舒服,不得去看疾医吗?”
从古早开始,医疗便已经有了明确的分科,分为食医,疾医,疡医和兽医。
普通百姓不论这些,通称为大夫。但京城这地界,百姓生活好,眼光高,看诊方面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讲究。
那人的话一出,不少人一想还真的对,擅长外科的大夫未必就擅长治理内病。没得因为医仙的名声,就胡乱看症。
而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江月就让伙计去派彩头了。
彩头就是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香包,里头搁置了驱蚊和安神的药粉。
里头的东西且不论,小香包的布料和做工,都十分不错,光一个香包就值三五文钱。
因此知道有彩头能拿,一传十十传百的,开业那天江记药铺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而等他们拿回去之后,就会发现里头驱蚊虫的粉末效果卓然,不必像之前似的,天一黑就躲到蚊帐里。而里头安神的药粉,则能使他们在闷热的夜里一夜酣睡。
当然了,里头的药粉也不多,几日之后就会失效。
试过了从前那种好日子,谁愿意一到夜间就躲到帐子里,而后晚上被频频热醒的日子?
几日之后,不少人都会回到江记药铺来买药粉。
这也是江月的一道策略,进京之后,她发现家里的蚊虫格外多。盖因为这京城的有一条护城河,环绕整个皇宫。护城河分流而出,京城便也有好几条内河。
这水一旦丰沛,到了夏天,自然是蚊虫肆虐,比北方的夏天更难熬。
那驱虫药粉卖的也不贵,一包就一十文钱,比送出去的那些成分更好,足够一家几口使用,能管用一个夏天。
于京城的百姓而言,委实是物美价廉。
江月并不指着这小东西上头能挣多少银钱,主要是用这个告诉百姓,虽然时隔了一年,也换了人,但江记药铺还是从前那个能制好药的良心铺子!
于是在这之后,除了日常能接诊到的伤筋断骨的病人外,也有一些中暑之类的轻症病人愿意往江记药铺跑。
这日,铺子里来了个新鲜‘病人’。
正值酷暑,艳阳高照,路上行人稀少,偶有人经过也是脚步匆匆。
蒋军医送走一个摔断腿的伤患,正劝着江月去后头歇歇。
药铺前面有大三间,一间药房,一间等候的屋子,一间看诊的诊室,后头还连着一个一进的院子,午休十分便宜。
铺子里有掌柜,有好几个伶俐的伙计,还有蒋军医坐阵,还真的不需要江月一直待着。
正说着话,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停到了铺子门口,先下来了两个丫鬟,一个打伞,一个搬脚凳。
都安置好了,最后才下来一个身形丰腴、抱着襁褓的妇人。
妇人一袭绀色大袖,穿金戴银,打扮得十分富贵。
等走得近了,江月才看清对方虽然衣着颜色有些老气,但其实十分年轻,看着也就一十出头的年纪。
伙计热情地上前接待,那丰腴的妇人道:“不用看什么茶,把你们这的医仙请出来,我要寻她看病。”
江月便起身过去,让伙计退开。
“你就是医仙?”丰腴妇人将江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
“虚名罢了。您请给我来。”江月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请了对方去诊室。
现下坐诊的大夫只江月和蒋军医两个,诊室并未再区隔,并排放着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几步路的工夫,丰腴妇人已经出了许多汗,丫鬟递出帕子,她也懒得去接,只珍而重之地将手中的襁褓放到桌上,“那就烦你给看看。”
蒋军医本在收拾诊室,此时立刻道:“你这人……”
那襁褓包的仔细,方才被妇人拥在怀里,江月没有仔细去看。
现下才定睛看去,襁褓里头并不是孩子,而是一只圆脑壳、大眼睛,气息奄奄的小黑狗。
带着包着襁褓的狗来到医馆给人看病,这不是砸场子是什么?!所以也难怪蒋军医立刻叫了起来。
“叫什么?”丰腴妇人不悦地看了蒋军医一眼,而后接着看向江月,“就说你这医仙能不能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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